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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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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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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迎春鼓乐来

小时候对春节的渴望,是因为它魅力无穷。而在这无穷的魅力中,“大锣鼓”是最撩人魂魄的。

早在过年前,家乡就拉起一支文艺表演队,村里人自编、自导、自演,于过年的头三天在村中巡游,人们将这个“亲生儿”亲昵的称为“大锣鼓”。

“大锣鼓”内容丰富,队列绵长。高擎的五星红旗在前引领,接着是铜鼓队和彩旗队。这一部分由学生担纲,是它的龙头。

猎猎旌旗与嘭嘭嘭的鼓声一过,中军旗旗门开处,行进着一支绵延几百米的长队,这支长队少则由三十六面,多则由四十八面标旗首尾相接而成。标旗是由一根末端还留着些枝叶的修长竹子为杆的花边彩绸旗,连头带尾六七米长,宽可齐胸。人们将“国泰民安”、“海晏河清”、“风调雨顺”、“满载而归”等祈愿,虔诚地绣在五颜六色的大旗的正中央。扛旗的都是村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标致姑娘,宽大的旗帜在她们的肩上一步三颤,将新春美好的愿景沿路撒落。

标旗队的身后,一彪刚猛的“好汉”在英歌舞的锣鼓声中呼啦啦扬尘起舞。他们手旋双棍、脚踩舞步,动作整齐划一,煞是气势逼人。他们将民间传说中梁山泊好汉大闹大名府之前的假戏演了个惟妙惟肖。步“好汉”们后尘而至的是由学生扮演的队列。三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工农兵”分别手持“铁锤”、“镰刀”和“步枪”,“步枪”的枪尖挑刺着一个象征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纸糊的稻草人;接着有人挑来两担花篮,一担盛“鱼虾”、一担装“稻穗”,两副担子相应上书“渔业兴旺”、“五谷丰登”;相比于这象征丰收的担子,挑着同样是花样篮子的艺术化了的扁担,在两三个盛装重彩的小女孩肩上,弹翘得比徐九经(电影《七品芝麻官》中的县令)头上官帽的双翘更甚十倍。这就是人见人爱的“担炮囊”。跟在炮囊旁的人不时探囊取散炮,放于随行少年的炮匙上,再用手中的一炷香将之点燃,让其抛向空中……

鼓乐炮声中,一拨又一拨的人缓缓地走过,有人将铜锣敲得当当响,有人把海螺号吹个呜呜鸣……

时间已将记忆磨得异常的光滑,很多东西溜走的了无痕迹,但故乡的迎春“大锣鼓”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子里,而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它的压轴大作——“营八音”(“营”,潮汕话音译,意为“巡游”)。八音队将名闻遐迩的被统称为“潮汕大锣鼓”的“将军令”、“六国封相”、“画眉跳架”等乐曲一遍又一遍地吹奏。它以一面深波开道,一台大鼓领衔,一架摇琴殿后,中间包含二弦、唢呐、笛子以及大小锣钹等乐器。这也是整支巡游队伍之所以被称为“大锣鼓”之所在。这支队伍正是我的最爱!

我爱它,是一管管的长笛。一群吹笛人歪着脖子时,似乎全然陶醉于唇边的笛子,他们的手指还在横笛上翩翩起舞,让平凡的身姿变得流光溢彩!我爱它,是两三支唢呐。为着一份激越,唢呐手将两扇腮帮鼓成了两颗胀得光亮的气球,他们还将唢呐口使劲地旋动,朝天朝地庄重地施礼。我最爱它,是司鼓人手中的双槌。那双槌,时而像三月的飞絮,空中几番翻旋再杳然飘落;时而像龙舟水的雨脚,在天井里的青石板上一个劲地跳皮筋;更多的时候,像天公擂鼓,将旱雷炸了个普天欢腾!

一支“大锣鼓”,不算前前后后的保驾护航者,光参与表演的少说也有二三百人。这支队伍除了担炮囊、挑花篮、掌炮匙、“工农兵”这几部分人有艳丽的戏装,其余的就五光十色了。他们大多数人的服装自备,假如连家底里最体面的行当也拿不出手,只得借向别人家,就连扛标旗的姑娘也如此,生产大队为照顾这些害羞的姑娘,只给每人备了一副墨镜。即便是梁山好汉造型的英歌队,这些面施重彩的人除了头上的饰物和鞋子,衣衫也是自己借来的,那是昔日讨海人和老一辈妇女穿的大襟衫(本地分别叫“囊衫”和“盖筒衫”)。穿上这种束领口、边布钮的侧襟衫,再用布带往袖口、裤脚和腰间一束, 还真有几分古代侠士的模样。

在那个人人面有饥色的年代,这么寒酸而光鲜、品类繁多且阵容庞大的“大锣鼓”不啻是一个壮举,一个奇迹!如今重将记忆深处的“大锣鼓”翻开,我看到的何止是喜庆和欢乐的场面,更多的是憧憬未来和热爱生活的信念!

 “大锣鼓”长龙般游走,穿街过巷一程下来已是晌午。这半天,是孩子们欢乐到无以复加的半天。尤其在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当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开门炮一响过,一碗热腾腾甜滋滋的红糖糜(粥)下了肚,孩子们就将耳朵竖得高高,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捕捉已经梦了一年的锣鼓声,再隔三差五奔至巷口,下狠心似的要把“大锣鼓”的秋水望穿。听咚咚当当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一颗颗小心脏愈来愈翻江倒海。当鼓乐簇拥着的五星红旗闪出巷口那一座“四点金”的墙角,在木叉子上恭候已久的鞭炮即被点燃。——家家户户都用这种方式为“大锣鼓”接风。随着“长龙”游动,渔村变成了炮声和鼓乐争鸣的欢乐的海洋。

可以说,潮汕人是在“大锣鼓”的轰鸣声中一代代茁壮,又一代代老去的。在我住到城里这么多年来,每年的过年头三天,“大锣鼓”从未间断过。较之家乡,城里的“大锣鼓”因福禄寿三星、蒲扇大头人等扮相,以及游鱼、舞龙、舞狮、抛锣、景屏等一干元素的加盟而更为丰满和大气。受一份情结的驱动,我与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每年都会挤进观看“大锣鼓”的人丛中。孩子渐渐长大,到了无须再劳我“贵驾”之后,那份情结虽然有所减弱,但仍欲罢不能。

前年,当庚子鼠年的春节日益临近,听说故乡的迎春“大锣鼓”又旗鼓重整,城里也越来越频繁地传来了与年有约的咚咚当当的锣鼓声,各路队伍正紧张有序地排练着。可当一只脚就要迈进新春佳节之至,忽闻“大锣鼓”旗偃鼓息……

斗转星移,又过两个年头,与“大锣鼓”的睽违不觉将有三个春天。肆虐的疫情,让这三春恍若三十年的漫长!壬寅新春又近,我的心绪一天比一天惴惴难安,我异常渴望鼓乐喧天的正月头,无限遥想执春之手款款而来的“大锣鼓”!

恍惚间,一支队伍从空冥中缓缓走近,天地间骤然鼓声大作,鞭炮齐鸣,丝竹悠扬。我见司鼓手力贯双槌,玩命似的擂击。看得出,他想将所有的晦气,在颤栗的鼓面上炸个灰飞烟灭。我见唢呐手的两扇腮帮,此刻鼓得更异乎寻常的浑圆。听得出,他要借高亢嘹亮的唢呐,将久郁于胸的苦闷吐个干干净净。我还见一群人施施而来,他们正倾情于唇下的长笛。我深知,他们要用满腔的热望,在笛声里绘就一个瘴消霾散、玉宇澄清的春天!

——要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那个踏着鼓点、和着笙歌走来的春天,一定叫我美到不知如何是好了!

——于2022年春节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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