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杂记
史丽娜
立春后第十天,应是“三候鱼陟负冰”的日子。雪却来了,急匆匆的,大得出奇,让春天怯生生地不敢露头。
手头的书里正在描述霜。霜,不是降下来的,降下来的是衰老的时间。这话伤感,雪一定琢磨了好久,义无反顾是需要勇气的。作者太了解霜的心思了,霜就是嵌在秋天的一双眼睛,不是打发岁月,而是用一生安抚了整个秋天。雪与霜不同,霜为土著,雪来自天外。不过,以消失的方式存在,这一点让人怜惜。
隔壁田伯认同这句话,他说老伴的离开就是例子。田伯是在田里等四季的人,四季是不能分开的,经过了六十多个四季,按他的说法,要得宝,土里找。土里埋着节气,节气就是农户人家的命根子。他把他的地叫田字格,他在田字格里种他的春,也种他的夏和秋,即便是冬,他也陪着冰雪在田字格里溜达几圈儿,用脚使劲在地上跺两下,生怕冬睡得太沉,忘记醒来的时间。四季的风吹来,田伯就成了田字格里寻章摘句的智者,收获着他丰满的日子,也收获了大雪、小雪两个女儿。他把四季当成同一个田字格里的日子过,他说,节气就是这房子,框架没变,变的是里面。小外孙书包里的书不也是变来变去的吗?这话绕着田间地头转一圈儿,就是一个风霜雨雪的轮回。
如今,两个女儿把他接到城里养老,扔下把脚磨出膙子的那块田,但他的习惯仍锁在田字格里。在他看来,城里就是鸽子笼,自己是从田字格被“囚禁”到了鸽子笼。鸽子笼里的人不管节气,也不管四季,每天从家一出发,就像一支箭,把自己射出去,晚上再把自己射回来。日子就在箭的穿梭中度过。鸽子笼的人会说,斗柄东指,天下为春。卷张春饼啃口萝卜,春天就露头了,不会在乎“蠢蠢欲动”的那些虫啊苗儿的。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二月刚探出头来张望,大门口聚着几个下象棋的老人,叽叽喳喳,和飞来飞去的麻雀一样热闹。女儿大雪从医院打来电话说要出差,告诉田伯,别再去楼下扎堆看人下棋了,闷了就在阳台上走走。
大女儿走了七八天了,田伯等得无聊时,就站在阳台看楼下,这场雪让绿化带里那些无精打采的枯树枝有了生气,一朵朵的白,像树开了花。麻雀蜂拥着从不远处飞来,落在一棵樱花树上,也许是它们误以为樱花开了,争先恐后地用尖尖的嘴去啄,雪便碎花一样落下。
麻雀是鸟类中的“平民”,喜欢与平民的楼群作伴,感觉是它们中的一员。麻雀们先是落在最高的树枝上,灰色的身体和树枝融为一体,看不清哪个是树枝哪个是麻雀,这让它们有些得意,唧唧地笑着。又从高处往下跳,为了展现自己的姿势,使出仅有的那点看家本领,绕着树盘旋半圈,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停留在一个枝杈上。找一个站立舒服、视野开阔的位置,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样,楼里的眼睛、闪动的白色都像聚光灯一样追逐着它们。它们窃喜着安静下来,风不吹它们不动,风摇几下,它们就跟着摆动几下。你若耐心,很快就会发现它们在等待什么。
小女儿也要出差了,去的是和大女儿同一个城市,说需要很多她们这样的人。小雪赶上了这场大雪,田伯看着白茫茫的远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女儿听,这是遇到啥事了,看急得,一夜就白了头。
是啊!雪,让一切变得沉默,像事情进入到思考阶段。只有那群麻雀,好奇地在地上跳来跳去,时不时回过头来,欣赏自己走过的地方,像在炫耀它也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
顺着麻雀的这条小路,逆着时间而上,我把自己重新送回二月,在这里,我淘取了自己刻在记忆里的东西。
眼前的二月,还是画家笔下无精打采的败笔。一切都蜷缩在寒冷中,等待时间的救赎。我从一个挖开的树洞中看到了蔓延的根须,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它们抱在一起,以向下的方式演绎着一种生命的挺拔。它们越深入泥土,树干越接近天空。醍醐灌顶般醒悟,我们错怪了很多,包括冬天、包括雪。我们忽略了宿根的能力及潜藏于大地下的秘密,冬天不善言谈,外表空洞,像这树根,却扮演着一个魔法师的角色,塑造并打磨着春天,它用卑屈的方式体验时间谋划的这场考验,它把幻想和野心埋入地下,用收势和敛聚陶冶心性,用沉睡的呼吸和诟病的枯藤作诱饵,驱赶虚伪的殷勤。它除了不足为道的、虚构的表象外,不具有任何价值。大雪适时出现,掩盖了这些真相。在雪的掩护下,春天的番号正式确立,而冬天还保持着队形,它的神经在被触及的疼痛中兴奋起来。它知道,春戴了一副面具,它们不再相似,但在那个框框里,对,田伯田字格的那个框。
大地庄严起来,雪划定了一个界限,昨天所有的命题:智慧、庄严、愚钝或麻木,都被这个标志性的白色以埋葬宣告了式微。春天要在它的门外安营扎寨了,那些初绽的鹅黄色和久违的笑容要逸出新的符号,上扬的嘴角、努力的拳头,还有拥抱的热泪,那是这个春天的标志。
造物主站在那,抱着肩,讪笑着,看着人世间你来我往的热闹,它麻木的那根神经,会在复制生命时不自觉地颤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