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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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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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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路乡愁

河路乡愁

史丽娜

 

 一


大运河没有想到,它流过沧州,便成了沧州人随意一个话题的开场白,成了沧州乡愁的道场。

沧州,自古就是“众水所归,九河汇聚之地”(《沧州市志·叙志》)。大运河的出场,给了人类主宰江河一张体面的入场券。

北京白浮泉、杭州拱宸桥,是这条世界最长人工河的起止点,也是维系多个王朝的血脉之源。大运河把仅有的1747公里的长度,分给沧州253公里,让沧州段流经最长。并用乡愁在这253公里布了一个局。从雏形的东汉,到兴盛的明清,乡愁装满了大运河的时间容器,一同入局的,还有布局者的底气。由此,沧州人要以千为单位来计算乡愁的长度,而它的宽度和深度,你只需随便找处堤坝看一眼大运河里的黄土和新绿就会发现:乡愁,还在路上。路边的老槐、老柳已把记忆分成段落,交给芦苇的、托付堤坝的、叮嘱村庄的,关于水的那场历史剧,并未隔世,传说、故事、遗迹和风俗成了寻觅大运河的忠实线索。

“河是最好的路,船是最大的车”,这是人们对大运河的表白。南下的船扬帆浩荡,北上的路旌旗蔽日;南方的米茶丝绸,北方的盐酒编刻;旗鼓军械,粮秣衣甲;锦帆暖阳,欢波雀跃。欸乃声声中鼓角震天的繁盛音犹在耳;风尘仆仆中朝拜的陈词句句铿锵。

大运河睿智!两千五百年来一直深谙自己的先驱性和责任感,联姻江南北国、挽手大海荒漠、拥抱西域东瀛,以柔克刚、开放包容,自省自律地为乡愁浇筑了难以识破的保护色。


我们不去赞为开通大运河立下汗马之功的杨广面对死亡“好头颅,谁当斫之”的冷静;不去听《瓜剩续编》中汪琬在人前夸耀家乡苏州特产是“状元”时的咂舌;不提临清的砖怎样一块块从大运河飘到京城砌出一座宫殿的神威;不悲悯十七岁定为皇太子、三十九岁才登基的道光帝的庸才时代。只说沧州,只说大运河穿城而过,流过乡愁,又流向乡愁的沧州。

从山东界一进沧州,大运河便收起了江南吴侬软语、红底描金的贵族情调,它擦净脂粉、换好布衫,俨然北方一普通农家少妇。仪式感消失了,生活的细节愈发清晰、真实。

在沧州最南端的吴桥县,大运河从一个叫第六屯的地方款款而来。北方人直爽,“锣歌”开场,便是递上一张写满性格的名片。“掌灯三日,放烟火,演杂技,士女喧阗,官不禁夜”。这种欢迎仪式,在当地,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几乎人人都会两手儿。孩子们打油买醋经常是拇指拖着瓶底比时间长短,雨天鼻尖顶雨伞看谁走得更远。这种被称作“耍玩艺儿”的把戏,年深日久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杂技。

斗折蛇行的大运河,也让杂技人的求生路荆棘载途。征南战北,街巷码头,汗珠子掉地下摔出来的光芒,让大运河愈发有了自豪感。清末的孙福友被誉为“世界近代马戏之父”;精通六国语言的史德俊、号称“东方卓别林”的赵凤岐、获得过列宁奖章的王汝利以及上海大世界的张献树,被称为杂技界的“四大金刚”。本为生计,一不留神却成就了杂技乡愁的前世今生。如果你听到“小小铜锣圆悠悠,学套把戏走江湖”的锣歌响起,那定是一场精彩杂技的预热。

大运河最直接的作用在于漕运,它的角色是使者。像驿站、像穿梭于驿站的车马、像不停歇的时间,它是历史的见证者和延续者。千里长途,关险路障,加上时有洪涝、盗匪、战乱发生,在长期的恐慌中,运河沿岸许多祈福、庇佑的庙宇、殿寺应运而生。向北,汉高祖四年所置东光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大运河为其留下 “沧州狮子景州塔,东光县的铁菩萨”的美名实景。寺:“即寸土之地,敬顺仰止之地,得妙法真如之地,当顶礼。”这座始建于北宋开宝五年的铁佛寺,原名普照寺,顾名思义,在奔走于大运河人的眼里,它从来都不是风景,而是人们对生活富庶、世态昌盛的一种寄托。

乡愁不仅可以入眼、入耳,还可以直抵心扉。从连镇的谢家坝到华家口,河水以九十多道弯的虔诚与大运河不离不弃。这样一来既减小了落差,又不用修闸妨碍行船。这“三弯抵一闸”的智慧,刹那让雄辩苍白无力。大运河的智慧是一枚放在时间里的物证,不只这些弯,还有用白灰、泥土和糯米汤混合浇筑的谢家坝。谢家坝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可那个创造奇迹的人呢?那个带头捐资、从南方大量购进糯米、并构筑糯米大坝的谢姓乡绅呢?在这不过百年的历史中,这位大运河的功臣,却只留下一个姓氏。这是我们后人的失职,是大运河的遗憾,我们应该找到他,在谢家坝,不,在世界留下他智慧的名字。


说起泊头,人们会首先想到它的铸造业,想到铸造了沧州图腾性标志的铁狮子。

其实,泊头的名气,首先来自水驿码头,来自船业。明清时大运河上58个驿站中,沧州占据6个,其中新桥驿,就在现在的泊头。官去民至,繁华了这座荒野之渡。到清末,泊头已发展成沧州境内唯一拥有船业行会的城市。《泊头市志》载:“市境内有朵、曹、石、李四姓养船”,船的吨位从15吨到100吨不等。这壮观,让泊头两岸酒旆翻飞、冠盖云集。1948年,泊头木船的载重能力一度超过滏阳河、滹沱河、子牙河航线的总能力(《河北航运史》)。在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多次水灾中,泊头船队始终冲在前列。

都说水火不相容。泊头没有了水会平庸,有了火更让它神采飞扬。1912年,全国最大的“永华火柴公司”选址泊头,大运河畔又增添一道“水火并存”的景色。风雨80年,虽然泊头火柴成为时间的收藏品,但曾经的支点作用仍被历史念念不忘,也成为大运河上雕塑般的乡愁。

有些人是时候登场了,否则大运河缺少了主心骨。

人杰地灵的地方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征兆,比如南皮,一些历史上的大事件怎么都绕不开这里。东汉末年,袁绍在此被推举为河北各地州、郡声讨董卓的盟主,官渡之战中曹操在此大败袁谭。《南皮县志》说:“齐桓公筑南皮城”。齐桓公这一举动,让南皮这座土城一下子成了渤海郡的祖爷爷,五百多岁呀,一个心智早熟的城市出几个名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这几个名人的才气太大,走上几步就让中国的历史颠簸一阵。

张哲荪著《张之万之最》中说:中国历史上,兄弟二人同为宰相的只有河北南皮县的张之万、张之洞。哥哥张之万,把所有的褒奖词都拿出来还觉得不够:书画状元、风流探花;因镇压捻军有功,被大清政府送上一连串的乌纱帽:上书房总师傅、刑部尚书,赏黄马褂;授大学士、又加太子太保衔,赏东阁大学士;赏双眼花翎赐用紫缰紫禁城骑马。弟弟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创始人。创举和故事可以不重复地数上几天几夜。建矿务局、办水师、开铁矿、兴河运、通电讯、建枪炮厂、建纺织官局、建湖北铁路局、兴学改制等, “学术造人才,人才维国势”,一个“文化巨人”的磁场给后人留下多少仰视的目光和追逐的动力。

岸是经络,河是灵魂,城是明珠。在沧州,从古至今一直都是。

到达青县,大运河就要作别沧州挥师北上。京师在即,这段曹操北伐袁氏兄弟时由白沟向北续挖的第一条短渠—平虏渠,似乎有一种暗示。回头看看,这南北水路要冲,历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有一座马厂炮台就不稀奇了。这座与洋务运动、袁世凯、李鸿章、邓宝珊、李景林、孙殿英若干躬擐甲胄有过关系的兵营,“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日子早已过去,但炮台残存的沧桑仍在叙说着“万家无雉堞之遗,四处尽焦伤之骨”的惨烈。

马厂,中国兵营的肇始地。硝烟散去,这块土地需要安抚,冰凉的空气需要花团锦簇。青县人心领神会,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走吧,去赴一场青黄红三色盛宴,司马庄蔬菜、盘古文化、红木家具。在这个个大拼盘里,田园情趣与古朴高雅完美结合。

据说,红木家具的卯榫工艺,可追溯到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被称作红木家具的“灵魂”。 木槌、牙板、券口、矮老,夹头榫、粽角榫……大运河带着一榫一卯的灵性,翻山越岭而去,登堂入室而来,几千年的传统工艺,说出了局部与整体的相处之理。



乡愁从无探索的意向,却总在与现实的互动中彼此牵连,填满人的衣食住行。在市运河区新华侨北,东岸,有一处沧州曾经繁华的痕迹:“元明清盐场遗址”。明王朝迁都北平,皇城守边战略,沧州治城迁至运河边的长芦镇,这些条件,注定沧州盐业在明朝有一个鼎盛时期。

不产金、不产银的沧州,却出产胜似金银的盐,并且是全国重要的产地之一。这自古的“百味之王”,被味蕾认可的兴奋,远远超过因它导致的“炎黄子孙”合并的传说。马可·波罗对长芦盐的赞誉,更把沧州经济发展的剧情推向了高潮。在其式微壮阔,又跌宕咸腥的推进中,南川楼和朗吟楼也在清风楼南不远处以石刻的形式出现。这些消逝的乡愁,现在虽以“标注”的方式在沧州历史的记忆中摇摆,但“一带烟云接两岸,欲过荡漾泛泛舟”“鲸波晚带霞千道,鹤梦秋衔月一钩”的昨日风华,定会再现。

盐的滋味还留在唇边,醇而冽的沧酒又从大清朝的南川楼飘出缕缕诱惑,谁能抵挡住?钱谦益借诗抒怀:

君初别我新折柳,归帆约载长芦盐。

今我难还又早秋,也沽沧酒下沧州。

轻舟一叶三千里,长瓶短瓮压两头。

……

“原本只是出去散一会儿步,最后却决定在外面等到日落,因为我发现往外走。其实也是往内心里走。”约翰·缪尔竟然与我有如此相同的瞬间。大运河给足我从清晨出发到日落回家的理由,并理直气壮。但那些乡愁,又怎能是一个清晨到日落能说得清的。

曾有“天下第一关,地上无二寺”的水月寺,还记得它大殿的雄伟吗?晨昏叩之,声闻数里的闻远楼,能否还能想起它七丈之身的伟岸?青县的“草帽缏”,曾销往越南、缅甸、新加坡,是不是包揽了几乎南洋所有的草帽缏市场!秦村舞狮、镖不喊沧、施金拯溺、舟子渡孝子、盲人救选人、剪纸、面人、木雕、石刻、龙灯、旱船,金丝小枣、泊头鸭梨、冬菜,还有那些以石碑阐释的历史:梅公祠、麻姑寺、吕宅、乾隆御碑、百岁不老的九宣闸,这装满一河的乡愁,你们要耐住性子,听啊!

两千多年了,大运河是不是太过投入,竟忘了让自己的光环更灼目些,色彩更鲜艳些。它的脚步日渐踉跄,历史的暴风雨一场接一场,时间哆哆嗦嗦地哭喊:我怎么就成了凶手?大运河却平静成一条门前的小河。铁路和高速公路在发笑,它们在心里说着“再见”,“放弃”“消灭”,这类词也在文字里跃跃欲试。其实,我们无需对大运河有太多的高扬,它不怒自威的神旨在我们肤浅的解读中已渗入流淌的每一寸泥土。它完成了一个母亲的使命,完成了一次对中国文化的文身,足矣!


我曾在北环以北的北陈屯、兴济、青县的运河两岸发现同一种颜色:绿。像一位诗人撒在两岸的诗行,一路蜿蜒,向北、向南,时而开阔,时而狭促。槐树、柳树、间或大片的杨树分行、翻页;芦苇、蒲草随意交换着场地;野草知趣地填补着高低落差;大运河的光亮恰到好处地做了留白。这些绿错落着由岸上到河边浸漫,向上的姿势,无欲、充盈的定态。让人误以为绿是厌倦了红尘喧嚣,着一身迷醉山河的戎装,打拼天下。

以为前方就这样绿下去,绿得牵肠挂肚,无法收场。村庄若隐若现,狗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传来,羊群云朵一样加入,绿在蔓延中的节制已凸显,这一路向远的绿,在大运河公园的Ω处相逢。这个与众不同的符号我一直叫它“钱袋子”,沧州人的“钱袋子”,一个很俗气的比喻,却来自布袋和尚“上契诸佛之理,下契众生之机”的禅释。这是一个锦囊。与其说是两根绳子串起了这个袋子,不如说是两条飞翔的翅膀衔起了这个锦囊,这个锦囊,装着沧州人的乡愁,装着沧州人的智慧,装着动人心弦的绿色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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