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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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色如银，我自信满满地独自撑船过了嘉陵江，想去干一件大事。谁知，兴冲冲而去，败兴而归。
我在船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样回去交差。我心迷惘，为啥撑船过江时，人显得精神百倍雄赳赳气昂昂，没过多久就把小船撑过了嘉陵江。半个时辰后，遭遇失败，心灰意冷，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小船撑过嘉陵江。我站在小木船尾不知所措。上游一只渔船远远飘来，一个粗犷而略带苍凉的嗓子唱着渔歌飘来。“嘉陵浩淼春潮多，一层碧水一层波。风叠后浪压前浪，生生死死又奈何”。
村里人说我很怪异，我不觉得自己有多怪异。说来说去为一个梦，我把这个梦一次次告诉了别人。因为这个梦夜夜相同，而我又天天重复给身边相同的人。
我的梦是这样的：梦里，我在大白天关门闭窗，让屋子完全黑暗下来，八仙桌上点着一盏豆大煤油灯，我在黑暗中伸出无形之手从一块小鬼灵牌里揪出一个小鬼来拷问。因为我特别醉心于拷问小鬼，常用一柄老人乐挠痒抓去敲打小鬼头颅，然后对小鬼出题：一个人发财要多长时间？小鬼恐惧白昼喜欢黑夜，对时间没有概念，它见我板脸认真敲打拷问，首先想到凄风苦雨去干，然后想到没日没夜去奋斗，最后鬼笑着说人想发财可以去找旁门左道谋求速成之法。我听得并不满意，认为速成之法说词空洞宽泛，舞动挠痒抓“啪啪啪”接连敲打着鬼头，打得小鬼搓着头皮双脚直跳。小鬼说，不要再敲打了，不要再敲打了，你打我头破气散，泄漏出去祸害世人。主人，你想想嘛，阎王爷干事业都在谋求速成，有时也用一些旁门左道。譬如、请阳间之人去出阴差，替它拿人魂魄之类。
我凝神细想，觉得鬼话虽不像当今的人话那般动听，也有几分道理。传说村里的三癞子就是替阎王爷出阴差的临时工，一年到头要替阎王爷做几回特使，去某些特殊环境拿恶人魂魄。三癞子因此而得意洋洋，他敞开河马嘴四处乱吹牛逼，说在人间没人会正眼瞧他，在阴间他尤如钦差大人一般威风。
小鬼一席话让人心动。阎王爷常用旁门左道谋求事业速成，个人发财为什么不可以用旁门左道。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想到这里，收起暴怒神情，僵硬的脸上泛起了笑意。当然、我也知道人想发财，就意味着放弃清高、自甘下流。那段时间，我陷入疯狂前的预备状态，去仔细研究着社会本质。几天后，这个社会本质终于让我弄明白了。人聚在一起为社会，钱聚在一起是财富。社会与财富，财富与个人，从诞生那一刻起就从没有分家。你去让别人穷自己才能富，相反，你让自己穷别人就发财。一个人致富，不去弄些旁门左道迷惑他人，社会能心甘情愿把财富送给你吗。因此，世上大富大贵者，有谁衣兜里的钱是干净的，不是谋划或掠夺而来的。哪个富人堆砌如山的钞票，经得起天下穷人去一张张检验干净或污秽？
我欣然接受了小鬼的建议。
我开始繁忙起来，忙着沉浸在谋求种种速成之法的可能性论证中。
思来想去，我觉得自己在无权无势无人无智慧的实情下，最合适的发财方式之一，莫过于去动用祖宗遗产。当然，我也想过投资创业干实事，像马云那样干几年就发财。马云把企业工商名称注册为“阿里巴巴”后，受此启发，我想把企业工商名称注册为“黄金堆堆”。由此我得意了几天，仔细盘算后便否决了这个想法，认为注册公司效法马云这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我没有原始资本投入，干任何事业赚钱再快，也是用汗水将钞票一张又一张浸湿后叠在一起去积累。要想突然之间一搂一大捆或一搂一大堆钱财，只有祖先遗产。
我本不该惦记祖先遗产，偏又惦记上祖先遗产。
我猛地一拍大腿，跳起来狂笑道，祖先遗产，我们村我们家族有呀，那就是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富气和贵气。人有了富贵气，不发财也由你不得。我再想下去时，不禁气馁。富贵气只是人间一个美丽的传说，是不是真实存在尚不得知，是不是跟个人财富有关也不知道。我们祖先的富贵，假如它是真实的财富，也是众人共有的财富，因为祖宗的后代太多了，你不得不服中国人的开枝散叶功夫。因而祖宗财富再多，也不属于某一个后辈。哀声叹气中，我只得又去喝刺五加皮酒，让酒精去替我另想旁门左道。我这么思来想去久了，觉得村里的富贵气危险。世上任何共有财富在社会上流行日久，都会逐渐变成少数人或者个人财富。人心如此，你无贪心并不代表天下人无贪婪之心。少数人乘其不备，早在策划将共同财富变更过为个人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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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刺五加皮酒里浸泡了许多时间。某天、一个江湖传闻令人目瞪口呆。我无意中风闻了一种职业，这是社会上新流行的一种最神秘最古老行业，有人就此写书论证。也有人试制出工具洛阳铲，并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就是挖坟盗墓术。开始，我并不相信盗墓能致富，没人需要地下埋了几百年的宝贝。我去镇上闲逛，无意中在看见许多人摆地摊转卖出土古物，古物带着黄泥和历史痕迹摊在地上卖高价后，那时我才相信传言变成真实了。当晚看了电视新闻，我又否决了这个职业，国家早有文物保护法，犯法之事我不干。
幡然醒悟，我觉得还是去盗祖先的富气和贵气最安全，能够生财的气如同软财富一般，比大捆或大箱往家里搬黄金更隐秘更安全。我也认为谋夺富气和贵气，比干什么工作都要干净而不用出力。
我长得矮小，走路如同一只鸡公似的，村里人送我绰号“土鸡公”。这些年来，我瞧见村里人都爱踢鸡公，知道村里人瞧不起我，因此我越发渴望用财富去改变个人形象。每当我看见像貌出众，仪表堂堂男人打身边走过，内心就一阵子激愤，特别想证明小个子男人具有超凡入圣的能力。我也想让人相信我是有能力的人，不靠婆娘照样活得很潇洒的小丈夫。
婚前、我心里也有打人的想法，因为身材矮小打不赢村里男人，我会选择一头健壮水牛屁股练拳。在牛屁股后面拉开弓步架式，左手肘子横在前面，右拳藏在腰下嘴里一声大喝，拳如流星般飞去“啪”地一声响打在牛屁股上。初时、我以为牛会被打倒打伤，打牛时心里惴惴不安。接着、我打了十几拳牛纹丝不动，只将尾巴举起来扇蚊子般甩动一下，我的豪气干云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后来，我专挑牛的后腿用力，连环鸳鸯腿一阵猛踹。牛站着不动，瞪大眼睛朝我乱看，那眼里不屑、厌恶、讥讽、嘲笑等等什么成分都有，唯独没有疼痛，让我气结。
婚后、我想着打牛不行，打婆娘应该没问题吧，可是还没真打又宣告失败了。我前世修来之福，今生娶的婆娘身高体壮超过村里所有男人，她能用一支手提起我八十几斤重身子甩得如同风车叶子一般转。我对这种浑身上下充满雌激素后遗症的女人，真是不敢去下手，打婆娘又变成了一个小男人最伟大的梦想。这些年来，我的梦想离自己越来越远，在村里，在其他男人面前那就是现实。
有一天，我在村口遭遇女人被男人追打的场景。那女人披头散发，绕着水田坎一边逃跑一边喊叫救命呀！救命呀！要死人了哇！
我羡慕得当场仰天嚎叫，跪在地上对追打女人的男人哀求道，兄弟、把你婆娘借我打一回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男人手按鼻孔用力鼓气，“嗤”地一声响，一坨鼻涕落在地上。他用极轻蔑眼神看我，招手叫婆娘回来化敌为亲，当众又搂又抱又吻，弄出千种恩爱来。
从此，我的鼻子有些歪斜，别人见后诧异。而我心明白，那是被人气歪了的。当时，我蓦地站起身来，拍着膝盖上泥土责骂道，你俩口子犯神经病呀！
那俩口子听得乱笑。男人说，牛打架、角对角，马打架、脚对脚，俩口子打架为蚌壳，你娃懂不懂？女人掩嘴捂胸，笑得双眼噙泪，把我当傻子看，反骂我说，你才有神经病，你懂不懂俩口子打架，闹着玩儿的？
他俩口子不知，我心结更紧。
我浑身充满暴戾气，很渴望暴打婆娘一回。这愿望从结婚起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十年呀，一个男人的梦想竟没一次实现。相反、我被婆娘因不能满足床上需要，左手叉着脖子，右手托住小腹举得老高扔下床去了无数次。那时，我只得外用伤湿止痛膏，内服中华跌打丸。等伤略好开始下床苦练虎卧撑，延长腰力。当我练得一根大脚趾加二根手指头，能支撑起整个身子，一口气做完一百个虎卧撑，认为够可以了，够强大的了，够资格进入国防优秀体格行业了。谁知、我在婆娘身上憋足五口气，用闪电般速度做完五百个虎卧撑，却激发出了她疯子般嚎叫。她催促说，快快快，来来来，我的想法还没有舒展开。我闻声气软，身子湿面团一般粑了，又被婆娘举起来扔下床去。此后，我越发感到自卑，当其他男人在床上败给女人，在地下可以打赢女人时。我废物一个，在床上和地下败给了同一个女人。
痛定思痛，经过仔细分析，我清醒地意识到，今生今世永远打不过婆娘。虎卧撑，可提高人的体力和腰力，永远做不到一口气一千个，一万个，甚至于更多。我永远玩不过婆娘的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我只得去改练少受伤害的法门。
去年，镇里大街上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摆地摊的草药大师，他告诉我说，买他祖传的五加皮中草药秘方泡酒，每次喝一口酒在嘴里运起丹田气，用擀面杖浑身上下去排打身子，这样可以提高自身抗摔打能力和床上功夫，久而久之，身子咋摔也不会受伤。我相信草药大师，真去辛辛苦苦排打了一年，还是抗不住被人举得高高的头下脚上扔下床去的伤痛，还得外用膏药镇痛，内服活血散瘀丹丸。我每次去买跌打丸的路上，嘴里堆满了咒骂岳父岳母的脏话，一句，一层，一叠，一堆地骂。仔细想来，骂的话五花八门，最多的话只有一句，你这个背时的老亲爷、老亲娘也，咋搞的嘛，弄出一个西楚霸王女汉子来，一点温柔也不会。我发誓迟早要离婚，把她让给经得起摔打的男人。
我说这话时，脑子很够用。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当今离婚很容易，如同脱一件衣服般简单。男人最难处置的莫过于要靠婆娘下地干活养活一家人。离了她、这个家谁去下地干活？一时间，我真是没法子，想离婚，暂时不能离；不离婚，还得去忍受伤痛。有时，我只想早些谋得财富在家，像城里男人那样有钱就换妻。男人有钱，世上什么样温柔女人找不到？娶回家来要打要骂还不是随心所欲。想想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无钱，还因此而受伤，我想哭。
想哭是真性情。我偏不好意思在人前哭，只有夜深人静去村头土地庙哭诉。
我们村的土地庙在村东靠山处，古色古色，一座独房子几个石雕像，香火冷清少有人去烧香拜庙。我跪下好一阵子哭诉，将小男人委曲告诉了菩萨。当晚，土地菩萨显灵了，它入梦说，是人都有烦恼，没烦恼就不是人。你打不赢比你强大的人，可以尝试去打比你弱小的人，你打不过地上人，你可以去打地下的鬼呀！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马上想去茅山拜师入道学养小鬼。养小鬼不为别的，供我驱使和发泄。第二天、我去镇上竹器市场买来敲打小鬼头的专用物品，那是一柄楠竹制品挠痒抓。我心里真心感谢土地菩萨，并从中悟出一个道理：越是炙手可热的大神，越是没本事的呆鸟；越是冷清的庙堂，越是出真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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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每想起过去，心里懊悔、恼怒。这些年在自家虚度光阴，每天除了早晚用竹签戳破手指头，滴几滴鲜血去喂养青红白黑黄小鬼外，几乎无所事事。当然、替阎王爷拿附近阳寿已尽偏又生来命硬，赖着恋着不肯离开人世去阴曹地府报到之人的魂魄。那些人生辰八字硬，做人的信念特别强大，大到小鬼夜叉也怕。阎王爷聪明绝顶，知道小鬼夜叉拿不住正气很旺之人，专请阳间人去拿阳间的人，让自己人整自己人，窝里斗。人是最好斗的动物，只要有原因便争斗。世人争斗的最大原因一是争强好胜，二是酒色财气，三是统治权。相互间斗来斗去，生者变成了死者，死者又无法变成生者，只得去阴曹地府报到，阎王爷由此偷着乐。
我养了小鬼后，阎王爷送梦请我出阴差，我枯燥生活页面多了一些小小折皱。我从折皱里回头去看清闲生活，也会滋生出难以启齿的委曲，如何去满足和应付劳累一天的婆娘显得颇费周折。按常理，一个人下地干农活劳累一天，上床后显得有气无力倒头酣睡。我婆娘绝对异类，这个女人浑身具有使不完的力气，她回家吃完晚饭，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上床秤砣压秤杆。她有时兴致高涨，哼叫着床头之歌将我从肚皮上举起来扔下床去，然后仰天狂笑。婆娘疯狂这些年里，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中华跌打丸和贴了多少张止痛膏。村里几个在云南打工的人回来探亲，有人半真半假向我推荐云南白药和消肿止痛酊药水。我听后摇头苦笑，喉咙里梗着一句话不便对人讲，伤药只能治好身上的伤，心中的伤口永难痊愈。我吃“跌打丸”日久，受伤相似的经历多了，变得很有经验了。关键时刻、我见婆娘亢奋得想把男人扔下床上时，自己一个倒栽葱先行一步跌下床去。这举动虽然也是受伤，比让她抱起来囫囵扔下床去要伤得轻些。
自伤和它伤，区别很大。
某天，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搭上九路公交车去市中医院咨询了一名老中医。我把婆娘肥胖、座疮、长满浓疮，体毛粗黑，皮肤油光光的症状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老中医。老中医望、闻、问、切四大要素虽有三项还没到位，内心早已有谱。他半晌无语，微眯双眼，抓起桌上一黑一白两枚鹅蛋大石球在右手转着太极。他的太极玩得白眉毛上下乱跳，过了好一阵子。他一声长叹，用职业医生可怜病人的特有目光看了我五次，一把捏紧的手嘴贴耳根悄悄说，这是天生激素异常之症。要么、让她多吃清心寡欲之药。要么、离开她，要么、你将油尽灯枯，自个儿去选择吧！说完，老中医侧头挥手，不忍再看。我当场晕头了。我相信老中医的话，但我有退路吗？我有资格去选择吗？我一个靠婆娘生存的男人能够不要婆娘吗？想来想去，我只要拥有了巨额财富方可离婚，才有资格去找一个乖巧漂亮而且性冷淡的绝色美女去过今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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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而来的渔船由北向南，从我的船头顺水漂来，船上先是晃动着豆大渔火，渔船渐渐靠近，渔火越来越大。我终于看清楚了，来船渔火只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马灯具备了人生行船的导航功能，它在江风吹拂中微微晃动，映射得江水泛起一片片鱼鳞般的波光。波光跟着渔船向前移动，也经历着从生到死短暂的生命历程。来船后面是一团接蹱而至的黑影，黑影里承载的生命总是渴望着从此岸到达彼岸，从黑暗走进光明，让这个行程去验证生命的价值。我从来船灯光想到了人生，想到随意踩在脚下明亮的波光正在走向远方，它如同走向生命的入处或出处。许久，许久，我眼看着渔船消失在黑暗中，呆想着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凄苦，不禁潸然泪下。
嘉陵江的夜风十分狂妄，呼呼而来，又呼呼而去，几个来回吹得我头晕目眩。
头晕和目眩，离我满怀信心宣称，要去江对岸把祖上富贵气盗取回来，让空屋子里堆满金银财宝的计划仅仅过去一个多时辰。我还没从瞎忙中找到一点做富人的感觉，就失败了，也沮丧了。我的失败和沮丧没他人知道，只有阴沉的夜色看得一清二楚。当晚，算是阳春三月最温暖的一个黑夜，尽管我仍不习惯于在夜里接受江风洗礼，此刻已经想到了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为上策的水流忠告。如果我不尽快离开，夜风的律动像波浪翻卷一片落叶般托着小船飘向远方，家与人之间的关系将产生隔阂。隔阂和飘向远方，朗诵起来或许有点滥情，人轻轻去说也很平淡，但是回头走去却很遥远。我真愿意去作一片枯黄漂流的落叶，走走看看，漂浮晃荡，让疲惫的生命结束在旅途之中。天黑过江时，我在江上很是亢奋，用心去咨询嘉陵江女神。我是想着滨江公园里那尊白白美美的雕塑而问。我们这座城市很特别，几乎成了女人的天下。从古而今有两个女神主宰着人的意识，一个在西山一个在嘉陵江边。西山的名叫谢自然，道教敬称为“东极真人”，唐代大文人韩愈为此写下著名的《谢自然诗》。江边的就是嘉陵江女神。
当时我问嘉陵江女神，此去是失败或是成功？
嘉陵江女神无语，只将一股很特别的劲道通过撑船竹竿的力度，传递给我手掌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它告诉了我：你是男人，一个男人为理想可以去试试看。而今，我败退江东，刚才在江边遭遇到了村里傻傻的三癞子来搅合。我骂完人上船而去，又将相同问题去咨询了嘉陵江女神。不曾想，这次嘉陵江女神回答得相当干脆利索。她用手轻柔地拍打着船底告诉我说，一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你的失败将不可避免。
我听得懵懂了。失败将不可避免？这话什么意思？既然万能的嘉陵江女神早知道图谋结果，为何又不明确地告诉我呢？是人的自恃和自信早以超过了听不进神的忠言逆耳，或是神对人求助时故弄玄虚而不屑去说明，让人在失败后再去反省为何会失败。当然、也许问题超过了嘉陵江女神所管辖的范畴，毕竟、她一个女人再有神通也是一个小神，远没达到法力无边的最高境界。说句大不敬的话，嘉陵江女神充其量只是管理着嘉陵江这1345公里水域，并非主管着江东和江西两岸财富。我一想到财富二字，瞬间后悔了。我过江盗取富贵气之前，竟然忘记了给武财神菩萨赵公明烧香，祷告一下我想要获得财富的心愿，毕竟赵大爷管着这方水土财富的分配大权。它赵大爷施舍给谁也凭心意，让你去替代赵大爷执法，施舍给阿谀奉承者，也比施舍给横眉冷对者要顺眼顺心得多。任何时候，世人营造的和谐，都要远胜于暴戾相争。千百年来，赵大爷的口碑不错，不像某些黑心烂肝的钱庄，总在想方设法坑害老百姓的几分散碎银子，舔着富豪们的臭脚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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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渔船远去怅然若失。
我又在怅然若失中，仿佛听见了嘉陵女神动听的话语声。那语音带着天外之音揉合着流水绕动的温柔，神秘中又聚合了水草的味道，如同一个千娇百媚女人在水下叫我。声音不高不低，粗听隐隐约约，细听字字珠玑，再听句句箴言。它对我说：你快下来呀，在江底拖船和在船上撑船，那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体验。你过江后便可以理直气壮回家，再也不怕婆娘了。
这时，江水里倏地弹起一尾鱼来，它如同嘉陵江女神的手，在我面前招了一下，重又缩回水里，只在夜空里留下了一个美丽的问号！
我听说不怕婆娘了，脸上显现出不合情理的震惊与恐惧，那震惊和恐惧维系在刹那间，却在我的错愕中短暂表现出来了。我跺了跺脚，塑料拖鞋化解了力道，船板并不咚咚脆响。于是我踢脚甩掉拖鞋重重跺了几下船板，当一切声响破裂了人的思维后，震惊不再是震惊，恐惧却还是恐惧，我竟多了一个想去江底走一走的愿望。
我不知道他人产生愿望后是什么感觉，我的愿望来临时没有再犹豫，开始脱衣褪裤。我脱衣的速度很快，快得没有一颗衬衣扣子用手解开，而是双臂上举，双手弯下来提着衣领脖子向下一缩，那瘦小的身子如同褪皮的蛇一般。我脱光衣服容易脱掉裤子又难，想想莫名的恐惧，这显然是受到了婆娘强迫上床心理影响。别家的婆娘对男人的影响力如何，我不知道，我婆娘在我内心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恐惧。脱裤子下江时，我仍在恐惧中徘徊了片刻，咬紧牙关，如同人剥棕树衣一般，慢慢剥下一片大的长的叶片扔在船板上，眨眼形成了一个怪异的褶皱。接着，我剥开另一片扔在褶皱上面，叠加成新的褶皱。最后，我将最短最嫩那叶片剥离下来后，让江风一吹任其飘落在甲板上了。我没去低头欣赏自己精致的胴体，也不去想男人赤条条站在船上，会不会亵渎了嘉陵江女神！
不再犹豫，我低头拣起船上拇指粗细黄麻缆绳，拉扯清理绳头，牵着绳头在腰肢上绕了二圈打了一个活结，“扑通”一声跳入江里。我入水后刹那间，终于明白了江水冷漠，江水原是缺乏温馨的柔弱之物，在我硬生生插入下去的瞬间，它仿佛呆子般抱紧我，既缺乏张开双臂拥抱人的激情，又没有用最亲密的方式去结合，只用十分简陋的方法来回上下律动着。
我在流动江水里并没呆多久，便有了感觉，知道人在水中很无聊，总会滋生出无所事事时的彷徨，以及逢场作戏的失落。江水常在流动中瞎指挥人，一会儿让我向下游走，一会儿又让我向左或向右走，每一个走都不是人真心想走的方向，弄得我晕头转向后，它又有了让人往上游去靠的想法。
事后想来，嘉陵江水那意思最明白不过了。上流的江水看你顺眼了，听话了，头晕了，想要提拔你获得一个栖身位置。你有无明白？？？
有时，江水也会煽动半截筷子长的黄辣丁鱼来捣乱，在你身上乱戳一气。最可怕的是水中许多浮游生物，它们成群结队来邀请你一起去共度美好时光，甚至可以去水底那家被浮游生物们称作“漩涡居”的小饭店聚餐。凭借想象，我也知道那餐厅是一家水底幽暗餐厅，那下面的生物与黄辣丁鱼共享着酒精度不高但足以慰藉心意的江水。这江水足能将五粮液、泸州老窖、剑南春、全兴大曲、郎酒等等巴蜀名酒比下去了，因为它是著名的土特产“嘉陵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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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水里逐渐适应了环境。
我转头四顾定位，以江东山顶上的朱凤寺为坐标，突然发觉人与小船并不在一条直线上，我被奔腾的潮流卷得向下游偏移了一丈多距离。我在这一丈距离外愣怔片刻，张开双臂向上游方向斜游而去，没多久、就将腰上的缆绳拉得笔直了。
我紧闭嘴唇，鼻子深吸一口长气，并且把气憋在丹田里，脑子记着数字：一、二、三、开始，双手如同二片短木浆似的向前奋力划动，把人的体力极限发挥到了极限，费了九牛二虎拖拽之力，小船依旧稳稳当当的蹲在江面上纹丝不动。我向来自负，越是艰难的事越想去作，好借此表现一番个人能力与勇气。我见小船沉稳，愤怒中又向前冲锋几次，每次冲锋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
我停下来思考了几秒钟，想着自己在村人心中具有魔鬼般的能量，为什么这种能量不能表现出来呢？我向后退游回来了五尺远近，深吸一口气，脑子硬成钢团，身子像一条大青鱼一般拖起缆绳向前游去。我在缆绳不断放纵下越游越快，快得刚要忘乎所以时只觉腰上绳子突然绷紧，从绳子上转来了船头不肯前进，不断左右摆动的倔劲。那摆动仅仅持续几秒钟停了下来，缆绳勒得我肚里那口长气“噗”地一声闷响喷了出去，带着水花飞去三尺外，溅得人差点昏迷过去。
我对木船的镇定，大惑不解，只想着它的脚下狠水。在我的思想意识中，狠水的事或物都有一种不可靠的存因。我不明白身后的小木船，因何而如此悠闲镇定。偏头想来想去，猛然省悟，我的失败是因为人不能脚踏实地去干事的原故。常言道“力从脚起”，当脚在漂浮中胡乱蹦跳，身上的力道就没有根基去配合与发挥，自然显得六神无主十分绵软。于是我仰面向天，手拽着缆绳又使劲拽了几下，小船巍然不动，而我却被船倒拖回去了几尺远。那一时刻，我翻转身子仰望星空，月色如银，我又前后左右眺望着嘉陵江面。忍俊不禁的笑了，你道为何？
我想到了《春江花月夜》。
对！唐朝张若虚的那首著名的长诗。
我终于明白了张若虚写这诗前，绝对是在明月夜浸泡在江水里去完成构思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是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我用冰凉的手擦拭着略感温热的额头，突然意识到人貌似强大、横蛮，在与弱水较量中总是表现得不堪一击。
我决定重新尝试。于是我伸长脖子吸气，如同雄鸡报晓一般，把这口气吸得又深又长，缓慢而彻底，仿佛要把身体里每处骨缝都贮满空气，不让一个细胞核空着身子去运动。又过片刻，我又将意念和力量存储于身子里与气相融，又封闭住了嘴巴、鼻子以及屁眼等一些守住底线，最爱泄密漏气的地方，把身子从头顶到脚趾头上下打造成为铁板一块。
我作完提升自身素质工作后，舞动双手头下脚上朝水下栽去，一个猛子扎进了嘉陵江江底。这一去不看不知道一看下一跳，这是一个与熟悉的旧世界截然不同的新世界，简直难以言状，只可意会。我顺直身子站在江底向前走动时，凭直觉这才知道下面世界与上面世界相比更加诱人。隐约之中，我能意识到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江水上面是清澈的嘉陵水，从千里之外的秦岭南坡蜿蜒而来，水分子里凝聚着终南山至阴至阳的神秘之气。而江水下面全是深厚的江沙，这江沙又区别于池塘下面的淤泥，带有一股芳香之气。这嘉陵江底的江沙并不厚薄平均，西岸少，东岸多。它带着巴蜀的神奇神秘和神妙，也带着地球至西而东旋转产生的磁力走向长江。我在江底行走了几步，感受到了江水和江沙带给人的不同神奇体验。
江水带着一股浮力，不断地捧着人体往上面爬，也不管此人身上有无缺点有无坏毛病。江水的固执也不知怂恿了多少人向上爬去，每时每刻它仿佛在水下对人说，傻小子，你努力往上爬吧，我在下面捧你的光尻子和臭脚丫。你能爬上去浮出水面，你就是活人，或者是伟人。爬不上去，你变成了庸人，或者是一个无用的死人。
嘉陵江沙的行为举止恰好相反，它扯住我的脚裸仿佛在唱着歌谣说，傻子呀！你要慢点走呀、慢点走，一步一个脚印才对得起你这条脚踏实地的生命。
我坚定不移。我每前进一步就要用尽全力去拔起脚板，我每次踩踏下去一步，先将脚尖插下去陷入沙堆中，再用力将小腿横扭，让左右脚板一横一竖地去锚固生根。这么走了三五步远，我蓦地想起了村里那个傻傻的三癞子。三癞子做事认真，固执而可爱，他迷恋着我的婆娘，曾在江边赌咒发誓想娶她。我听说了这件事后，只想对三癞子说，一个莽婆娘真那么好吗？为啥我看不见她的一点温柔！你三癞子也是初中生，学过书本上的水深火热，你不一定知道生活中的水深火热是什么吧？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你只要拥有了我婆娘才明白“水深火热”这四个字的底蕴。而今我又在品味着水深的自然滋味。人在水面上只须一个意念一个漂浮，就可以寻找到截然不同的新生活。人在水压下活着，岂可用艰难二字去理解，这是比艰难二字更没法去形容的一种新语境。人只有抱着九死一生的意志，才能在体验中有所觉悟。也许，水上水下具有截然不同的层状结构，这种结构形成了十分明显的两种隔阂。让置身于此的人感受到了什么是水深，什么是水浅。当然，无论水深或水浅，人不经意间涉足于此都会有被淹死的可能。
我没去细想，水深和水浅的内在层状关系。
我仅粗鄙的认为，这不是嘉陵江女神愿意看到的等级差别，而是环境产生的一个怪胎，或者是空间造物主留下的一个移位，它确确实实存在于人的生活之中。
前几年，嘉陵江两岸树林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动物，它的犄角像鹿，面部像马，蹄子像牛，尾巴像驴，整体看上去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大学城里的教授说它叫麋鹿，乡下人称之为“四不像”。无论它叫什么名字，见过它的人无不惊讶造物主的神奇。可是，当人过着四不像的日子，没有神奇让人惊讶，只有沮丧让人痛苦，那生活一定不是生活，一定名叫苦难深重。
我在江底终于迈开了脚步。
我脚踏江底红沙，红沙将我粗短的双脚深陷，大腿根上的光尻子横着托起半截身子，婆娘爱用的那个秤砣，软绵绵耷拉着头潜行在江沙的表面。江沙裹住我的双脚，脚下有根，力从根生，我竟然拖着背后的缆绳一口气向前走了十几步远。距离不是关键，关键人拉不开距离。当你与它人它物相比，具有不长也不短的距离时，你就有了踏上征途的信心。
小船在开始缓慢前行。它不是被人在船上用竹竿撑动的，而是被我在江底用缆绳拖走的。这种天下人不敢去想的事，却让我在嘉陵江底悄悄做了一回，于是乎我有了敢为人先的得意劲儿。我不知道、在江水中摇着身子的水草看见我的这场表演，是一种什么心态？预示着精彩演出的来临或者是傻大哥在作傻事！也许，只有从船上向下斜着的缆绳，似乎略带歉意地告诉着水中浮游生物说，再耐心等一会儿，好戏还在后面呢。
我得意忘形之时，一个意外打破了我的预定计划。原本，我计划再向前走十步浮上水面去换气，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江里成群结队的黄辣丁鱼，不知为何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裂开大嘴围着我的身体乱啄一气。更有甚者，有几只黄辣丁鱼在刻意轻薄我羞辱我，它们围着我的乳头和耳朵乱吮乱咬一气。一股又痛又痒的感觉传入大脑，我急得双手上下胡乱舞动，张嘴呼叫之时肚里灌下去好几口江水，蹦蹦乱跳的心闷得再也憋不住气了。我双脚用力一蹬，也顾不得泥沙俱下的底层感受，浮出水面，重新回到了人类最是宜居的生存空间里。
我在江底拖船，头晕脑胀、闷得胸腹憋不住气时，浮上江面喘气。过了一会儿，气喘均匀又潜入江底拖船。我没去细想，为啥嘉陵江女神不愿见我用竹竿撑船过江，偏要示意人江底拖船过江。我甚至于没去想过，会不会被累死或者淹死在嘉陵江底。我越往前拖船意识越投入，一门心思想着把船拖过江去。胸闷、憋不住气了，浮上江面喘气，气顺又潜入江底拖船。这段变换呼吸过程，绝不在江面上多逗留一秒钟。天可怜人，这么周而复始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发现脚下的江沙越发浅薄无知，人踩在它身上有一种懒洋洋的蠕动感。多年的人生经历跑来悄悄告诉我说，江沙浅薄，这意味着离岸越近。刹那间，我开始激动起来，想着通过一番努力，人已经由此岸到达了彼岸。
7
我再次浮上江面闭眼深吸一口长气，并不看前后方位距离差，又快速潜入水底向前拖船。走了十几步后，我的左脚踩踏到了第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接着是第二块，当踩着第三块鹅卵石，后面是更多的鹅卵石。头却慢慢离开了水面，一寸寸升高，最后露出肚脐，肚脐下面的部位。陡然间，我兴奋得发狂，猛地一声大喝，踩着鹅卵石向前冲锋，边冲边吼叫：雄赳赳，气昂昂，老子拖船过了嘉陵江！
我吼完了这句话，一头栽倒在岸上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真香呀！竟然不再做梦。也不知睡了多久，这才醒来。我是被疼痛唤醒过来的。疼痛并没有用声音来呼唤人，而是用牙齿去阵阵撕咬，因而我痛彻心扉。我痛醒过来时，赶紧去察看受伤疼痛的部位，一番心灵感应与视觉的联合搜寻，让我意识到疼痛来至于胯下某处。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低头望去，惊得张大嘴巴差点窒息而去。原来、我婆娘最喜欢的床上用品上竟然咬着一只三四斤重的大乌龟，乌龟的黄褐色甲背在银色月光下泛着幽灵般的光芒。这时刻，我想到了唐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的最后几句：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朋友们，是不是我这个《春江花月夜》梦，有些不合常理？我只想要告诉你及身边的所有人，因为我这个平凡的小男人干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