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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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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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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

儿时的四房沟,堪称名附其实的穷乡僻壤,可以说是全方位的落后。在那个年代,虽然贫困是普遍现象,但地处山区的四房沟其贫困似乎更甚,穷得不仅吃不饱饭,也没能通上电,整个沟里甚至手电筒都找不出两支。

其实,四房沟没有手电筒的历史十分悠久,可以追溯到我们的第一代祖宗在此落脚算起。用我爷爷的话说,四房沟人祖祖辈辈都没用过手电筒,夜里出行都靠火把照路,一样生生不息到了今天。其言语间透出一股子自豪,也可以说是得意。这么说吧,火把对于四房沟的人家来讲,跟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一样,属于必备的居家物件。

据爷爷讲,再早些的时候,四房沟家家户户门前都堆放着一大捆干竹块,夜里需要出行时,随手抽出一把竹块,再在顶端绑上一些干草,然后点燃干草就可以举着火把出门了。刚出门时燃烧的只是干草,但很快竹块便跟着燃烧起来。虽然山路崎岖,但有火把的照耀便不再难行,甚至感觉整座山都被照亮了。

爷爷描述的情形我并没有看到,他说的火把跟我看到的火把是两码事。我看到的火把是一米来长的竹筒,通常有三节竹子,最顶端的一节灌注煤油,再塞进棉花当作火芯,使用时点燃火芯,瞬间黑漆漆的夜空便亮堂起来。爷爷总说这样的火把好,过去的火把一燃完就真完了,走不了更远的路;但现在的火把能走很远的路,煤油完了可以再灌,可以反复使用,举在手里还轻巧,这就叫先进啊!幸好爷爷没拿这样的火把跟手电筒比,否则他的感慨会把四房沟的天空冲破。

在四房沟,家家户户都有灌煤油的火把,跟家家都有煤油灯一样寻常。由于山里的地理条件限制,四房沟的人家多数都是散居,再说山路崎岖,如果夜里没有月亮出现,要窜门没有火把几乎寸步难行。父亲每次夜里出门,都会随身带上我家的火把。如果哪次他忘了,回来时用了别人家的火把,第二天一早总会赶紧送回去。用他的话说,四房沟的人家离不开这个东西。

通常,夜里父亲不会带我出门。他说黑灯瞎火的,小孩子就该待在家里。但也有例外,一次有远房亲戚办席,请父亲过去喝酒。办席除了有酒,当然还有肉,父亲自然是满心欢喜,我羡慕得两眼放光,缠着父亲带我一起去。父亲说这来回有七八里路,而且还是晚上,你怎么能跟着去?我说我有大半年没吃过肉了,我要去吃肉。听我这么说,父亲心软了,答应带我去。

我们没有忘记带上火把,父亲还说你想吃肉就一直把火把扛到亲戚家。到了亲戚家,看到屋门口放着一排火把,我担心我家的火把放到里面会搞混,于是扛着火把不松手。父亲说你还扛着火把干什么?我说放到里面我怕到时认不出来。父亲说我家的狗跟别人家的狗看上去都差不多,你什么时候认错过?我想想也是,便把火把放进了火把堆。但后来我的担心还是应验了,显然跟父亲喝多了酒有关,再加上我吃饱了想打瞌睡,反正第二早晨母亲说我们把火把拿错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说,错了就错了吧,不过是大家换着用而已。

有天夜里,我们全家正坐在堂屋说话,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母亲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我没见过他们,父母好像也不认识他们。中年男人说他是过路的,他带着儿子走亲戚回家,本来到傍晚的时候就该到家,但路上出了点事把时间耽搁了,剩下还有十几里山路。这黑漆漆的山路没法走,他想借我们家的火把用。

母亲回头看父亲,父亲没有丝毫犹豫,起身到屋角拿起火把,还往里面灌满煤油,然后递给中年男人。父子俩离开后,我有些担心地说,他们把我家的火把拿走了,要是不还回来怎么办?父亲说不还回来我再做一支火把就行了。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仅仅过了两天,中年男人不仅送回了火把,还提了一斤煤油过来。父亲和对方推让一番后,两人竟然成了好朋友。

在四房沟,火把除了照路用,还有其它很多用途。

笔者小时候,土地还没有承包下户,还是生产队集体劳动。所谓集体劳动,就是大人们天天都扎堆在地里忙活,看上去一个个都很勤劳的样子,但事实证明这样的集体劳动效率很低,其具体表现就是地里产不出多少粮食,家家户户都吃不饱肚子,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但再苦也得劳动,而且生产队还喜欢搞抢种抢收的大戏,经常晚上加班加点劳动,有点像现在发扬“白加黑”的拼搏精神。

晚上劳动不可能摸黑进行,需要有光照才行。比如,晚上抢收麦子,手里使的是锋利的镰刀,要是没有照明,能直接把手指割掉。于是,生产队会制作一批火把,插在麦田四周,场面看上去十分壮观。不过,虽然有火把照明,但效果并不好,第二天会发现麦田像是被狗啃一样。更为严重的是,总会有人被镰刀割破手指,但也只能自认倒霉。用生产队队长的话说,被割破手指的只是少数,而且发生这样的事说明你割麦时走了神,你没有理由埋怨夜里抢收。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四房沟年年都会出现几次夜里抢种抢收的场面,火把与镰刀交相辉映,堪称一道独特的风景。

生产队不只是在夜里搞抢种抢收,还喜欢在夜里开社员大会。开会的地点要么在生产队保管室里面,要么在保管室外面的晒谷坝。开会同样不能摸黑开,于是火把又派上了用途。当然,开会不像抢种抢收,用不着那么多火把,否则就太过铺张浪费。如果是在保管室里面开会,通常只插上两支火把,位置在队长的两边;如果在外面的晒谷坝开会,就会在人群外围多插上两支,目的可能是为了营造气氛。

夜里开会,不仅大人们高兴,我们这些小孩也欢喜。大人们高兴,是因为不用下地干活就能挣工分,还能扎堆吹龙门阵;我们这些小孩欢喜,是因为夜里可以在外面疯玩。通常,在保管室里面开会我们会比较老实,因为里面空间有限,没法疯闹;但在晒谷坝开会时,这里就成了我们的乐园。当然,我们不敢往队长面前凑,但可以在人堆里乱窜,尤其是外围的火把,常常成为我们攻击的对象。

本来,火把没什么稀奇的,也没什么好看好玩的;但是,如果有飞蛾扑向火把,瞬间变成灰烬,事情就变得好玩起来。我们把抓到的蜻蜓、蚱蜢之类的东西,插到竹签顶端拿到火把上烧,想看到它们最终被烧成灰烬。通常,大人不会管我们,甚至都不看我们一眼,不是他们听队长讲话有多么专心,而是他们私底下叽叽咕咕吹龙门阵吹得正起劲。偶尔,我们闹的动静太大,队长会吼一声你们这些小东西给我滚远点!这时我们会安静一会儿,但很快又围着火把闹腾起来。

当我们玩腻了烧昆虫的游戏,就想着玩更新鲜更刺激的。有人提议把火把吹灭,于是我们轮番上阵吹火把,结果没人能把它吹灭。很明显,火把不是家里的煤油灯,我们人小气不够,只能把火苗吹歪,却不能将它吹灭。最后,有个小伙伴从晒谷坝旁的水田边捧来一捧稀泥,一下子按到火苗上面,火光瞬间熄灭。我们还没来得及欢呼,队长的暴喝已经响起,像天上掉下一个响雷。

小伙伴没能跑掉,他的一双脏手出卖了他。结果可想而知,他不仅被他父亲扇了几个大巴掌,还被拉到队长身旁的火把边罚站。队长说,现在你就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社员,老老实实给我站在这里听我讲话。小伙伴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我们吓得站在远处不敢吱声,不敢再疯闹。

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自己已经上初中了。虽然已是八十年代初,但四房沟并没有及时跟上外面的节奏,还在贫困中挣扎,电筒还是稀罕物。照父亲的话说,四房沟总是比人家慢半拍。

那时,大队已经改成了村,公社改成了乡。村里没有中学,上初中得到乡中学去读。我并不讨厌读书,但讨厌从四房沟到乡中学那十几里山路。应该说,十几里山路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讲,不算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是,要走十几里山路,也就意味着每天必须早起,这就让人讨厌了,甚至让人畏惧。

每天早晨,自己六点钟就得起床,草草吃过早饭,马上就得出门上学。那时天还没有亮,整个四房沟还黑漆漆的分不清东西南北,那无边的黑暗让人心生怯意,总想退回到屋里。但读书是没有选择的事情,只能硬着皮举着火把出门。如果我敢不出门,父亲就敢在后面踢我的屁股。

幸好四房沟不只我一个人到乡中学读书,还有另外几个伙伴。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其他伙伴,就自己一个人举着火把行进在山路上,很可能会吓得大哭起来。都知道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整个世界黑得像一团墨水,置身其中会本能地生出一种压迫感,甚至感到窒息。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即便手里举着火把,但被巨大的黑暗包围,会显得格外的缈小,会倍感无助。

显然,大家的心思都一样,都不敢独自上路。于是,每天早晨我们都自动汇集在村口,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火把,聚齐后集体出发,朝着乡中学的向方挺进。人一多,火把也多,黑暗就不那么可怕了。当然,走在队伍后面的人还是有些畏惧,总感觉后面跟着一团巨大的黑影,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每天轮流着走后面,这样就显得公平了。

十多里山路虽然有些漫长,但并不乏味。有时我们会大声唱歌,会喊口号,像是故意要把附近的人家从梦中吵醒;有时我们会模仿电影里的情节,举着火把玩疾行军的游戏,把前面的某个山坡当成电影里的摩天岭,有人发出一声指令后,大家集体朝着目标冲锋;有时也搞恶作剧,本来大家举着火把走得好好的,其中的某个人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队伍一下就乱了,在慌乱中有人手里的火把还掉到了地上,待一切平静下来,大家又嘻嘻哈哈继续上路。

通常,我们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就亮了。但冬天亮得晚,一直走到了学校,天都没有亮开。这时的情景就很壮观了,你会看到无数火把在风中摇曳着涌向学校,最终汇聚成一片火海。当你走进教室,会看到一支支熄灭的火把堆放在讲台一侧的墙角,像是堆放着一支支钢枪。

那个冬天的下午,自己本该放学后到校门口跟伙伴们汇集,然后一起回四房沟。但我被老师留下了,原因是自己上课讲话,也没能完成课堂作业。伙伴们半天不见我的人影,便到教室打探。看到我被留下来,他们居然全都留在学校等我。好不容易等到老师大手一挥,我赶紧跑出来投奔他们。

我们离开学校走出去没几里路,天就完全黑了。火把再次被我们点亮,有人突然指着我的眼睛说,你好像在流泪哟。是的,我眼里确实有泪光在闪动,因为我想哭。事情很明显,如果伙伴们不等我,接下来的十来里夜路将由自己独自走完,那样的情形想起来都让人害怕。我心里感动,想感谢他们,但说出的却是下次你们哪个被留下了,我一定也会等在学校。他们先是一愣,接着齐声叫起来:对头,我们一定要等——随即大家又哈哈大笑,然后朝着四房沟的方向狂奔而去,火把在山路上摇曳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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