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回川北老家的肆房沟,自然是大包小包,恨不得把超市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带回去。其中,有一袋雷打不动的核桃,是专门给老父亲准备的。因为,父亲特别喜欢吃核桃。
其实,每次带核桃回家,父亲都会摇头感叹一阵:要是家里的老房子没有拆掉,老房子边上那棵核桃树没有砍掉,哪用得着你从外边买核桃回来哟!要是我们家那棵核桃树还在,每年得摘多少核桃啊!放上一年都吃不完,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那个香哦!硬是想起来都可惜……。
事实上,不只是父亲时常怀想那棵核桃树,笔者每次想到老家肆房沟的时候,都会本能想起老屋旁边的那棵核桃树,它就像深植在心底深处的一棵大树,根须早已伸进自己的血管和骨头,除非记忆彻底消失,才能将它连根拔起。可以说,这棵核桃树像老屋子一样,早已成为自己关于老家记忆的重要符号。
从我记事起,老家的房子就很老了,而比房子更老的,是老屋旁边的那棵核桃树。似乎没人知道这棵核桃树到底有多老,连父亲都不知道。用父亲的话说,在他小的时候,核桃树就这么老了,就像盘坐在这里的一位老人。
这棵核桃树不只是老得树皮起了皱,下部开了裂,浑身爬满了疤痕,还很是高大粗壮。在我还没有高度这个概念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地仰望它,感觉它已经长到了天上,和云朵在一起。后来我知道,它有十几米高,比我家老屋的房顶高了好几倍。粗壮的树干像巨大的柱子,一个大人用双手都合抱不过来,在离地两三米的地方开始分枝,枝又分杈,杈再生杈,就这样呼啦啦地生出一大片,形成一个巨大的树冠,把天空挡在了上面,远远望去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
就是这把“大伞”,成为我童年的乐园,成为自己人生记忆的起点。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土地还是生产队的,坡上的树也是生产队的,但这棵核桃树却完完全全属于我们家的。我们家的核桃树,天经地义就是我的,是我的地盘和王国。当我还没有学会爬树,便成天在核桃树下看蚂蚁搬家,看蜗牛慢吞吞地往树上爬,看一群鸡在树底下觅食啄虫,看小狗追小猫……。
有一天,我不再满足树底下的游戏,想爬到树上去看看,比如去看看上面的天空,或者向下看屋顶,于是就开始试着攀爬核桃树。可我总是向上爬不了两步,就会顺着树干滑落下来,像一只小笨雄。无数次的失败让我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爬不到树上去了,于是伤心得想哭。但惊喜发生了,那天我正费力往上爬,眼看又要滑落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双大手把我托了起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羽毛一样轻盈。往下一看,父亲正站在树下,笑眯眯地望着我说:我第一次爬上核桃树,就是你爷爷托着我的屁股送上去的。
终于可以自如地穿梭于地面和核桃树上,有如在天地之间来回穿梭,其间的快乐只有我这样的小孩子才能体会。比如,像母亲这样的大人就体会不到。每次看到我往树上爬或者往下滑,母亲都会显得紧张,会喝斥我不要成天爬树玩,万一从树上掉下来了怎么办?她还会很迷惑,会嘀咕说:我就搞不懂爬树有什么好玩的,难到树上有好吃的糖果?
树上当然没有好吃的糖果,但树上有好吃的核桃。不过,树上的核桃要到秋天才成熟,我得耐心地等待,从春天就开始等。春天的时候,核桃树的枝枝丫丫像是迫不急待地纷纷吐出嫩芽,还顺带开出淡黄色像毛毛虫一样略带异味的花,并招来上下翻飞的密蜂,那嗡嗡的声音很是热闹。待嫩牙变成了树叶,核桃花凋落,叶柄处便结出了细小的幼果,没人能数清它们到底有多少,好像满树都是它们的身影。
夏天到了,核桃按照自己的方式往大了长,朝着最终的目标奔去。而我们,也就是村里的男女老少,把夏天的核桃树派上了另外的用场,那就是乘凉。那满树密密匝匝的绿叶,把火辣辣的太阳阻隔在天上,营造出一片阴凉在树底下,成为天然的纳凉之地。村里的大人们聚集到树下,或站,或蹲,或躺,因为有人会把椅子搬来,要么吹牛摆龙门阵,要么打牌,要么做针线活;像我这样的小孩子,要么在树下玩“过家家”之类的游戏,要么爬到树上像猴子一样闹腾。总之,夏天的核桃树下成了村里最欢乐的地方,最热闹的地方,最有人气的地方。
终于等到了秋天,盼了一年的新鲜核桃就要呱呱坠地了,那种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几乎每天早晨起床,我都会问一遍父亲,今天核桃是不是该熟了,可以吃了吧?父亲总说,你急什么急?再刮一场风,再下一场雨,核桃就熟了。
于是,我天天就盼着刮风下雨。但风就是不来,雨也不来,我已经按捺不住了,想偷偷弄几颗核桃下来尝鲜。那天趁父母都到生产队地里干活去了,我和邻居家的两个小伙伴开始了行动。我们拿来家里晾衣服的竹杆,朝着树上的核桃一阵乱捅,看着阵势很大,但苦于力气不够,鼓掏了一阵,也就捅下十几个核桃,树叶却掉了一地,但这足以令我们兴奋不已,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
刚捅下来的核桃带着一层青皮,得先把青皮去掉,再把里面的硬壳砸碎,才能吃到里面鲜美的核桃仁。我们选择了一种很原始的方法去青皮,就是用石头砸皮。结果,我们不仅把整个核桃砸得稀烂,双手还被核桃皮的汁液染得黑黝黝的,怎么搓都弄不干净。就在我们胡乱折腾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暴喝:你们几个小东西在干什么!?
原来,父亲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不明白他怎么会中途从地里跑回来。我们吓得一齐回头,目瞪口呆地望着父亲不敢吭声。看父亲的架势,心想挨一顿打是跑不了了。但父亲没有上前把我提溜起来暴揍一顿,而是说:看看你们都搞了些什么名堂?光知道偷偷捅下来,却不知道怎么把壳弄开,这不是浪费吗?
说完父亲就进屋取来一把柴火,在核桃树下点燃,并将我们还没砸掉的青皮核桃扔进火堆,他还顺带举起竹杆又捅下一些核桃扔了进去。经过一阵烧烤后,父亲将核桃取出,轻轻一掰皮就掉了,光溜溜带壳的核桃瞬间展现在眼前。再趁势打铁,父亲用旁边的小石头轻轻一敲,硬壳应声而碎,里面新鲜的核桃仁似乎还闪着光芒。父亲起身离开时说了一句:青皮核桃就要这么吃!以后可不许自个偷偷摸摸捅核桃了。
总算等来一场大雨,夜里我听到的不只是雨声,还有核落地时发出的声音,很是悦耳动听。一早起来,看到树下掉落的核桃,我不禁欢呼起来。父亲同样很兴奋,他说该收核桃了。接下来,父亲爬到树上,挥舞着长竹竿,噼噼啪啪地一阵乱扫,那核桃就像冰雹一般纷纷坠落地上。这时候,左邻右舍也跑来看热闹,有的还帮着我家收拾滚落一地的核桃。整个过程结束后,邻居们离开时,母亲会送每个人一大捧核桃带走。
在我们家,核桃不只是收下来当零食自个吃的,还会拿到街上卖钱补贴家用。那阵子家家户户都穷,我家也不例外。家里收下的青皮核桃经过晾晒去皮后,像粮食一样存起来,遇到称盐打油没钱的时候,母亲就会取出一些核桃拿到街上去卖,换几个小钱买油盐。用母亲的话说,虽然核桃不能当饭吃,但确实帮了家里不少忙。父亲也说,家里有这棵核桃树,我们家吃的盐巴都比别人家多了两粒。
我记得很清楚,自己小时候读书的学费,买笔买本子的钱,其实都是从核桃树上长出来的,是卖核桃换来的。可以说,这棵核树不仅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乐,还像弥足珍贵的粮食一样,滋养着我不断成长。
十八岁那年,我要去北方当兵。那时已是冬天,核桃树早已掉光了叶子,更没有一颗核桃,只剩光秃秃的枝丫面向天空,显得无比的萧瑟、凄凉而又孤独,像寒风中无依无靠的老人。可能是将要离家的愁绪使然,看到老态龙钟的核桃树显得如此的孤独,我竟然生出一种冲动,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陪伴在它身边,让它不至于那么孤独凄凉。
离家去部队的时候,母亲装了一袋子核桃让我带上。我说我怎么能带核桃呢?我是新兵,怎么能带这种东西?其实,我并不知道部队让不让带这种东西,只是觉得自己穿着崭新的绿军装,再带上一袋核桃会很滑稽,所以才不愿带。母亲没办法,只能捧着核桃泪眼蒙蒙地望着我转身离开。有那么一刻,我其实是很想转身把核桃带上的,因为母亲的泪眼让我心酸,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
到了部队我才发现,其实核桃是可以带的,因为别的战士就带有自家的土特产。那一刻,我感觉有些羞愧,觉得对不起母亲,自己伤了她的心。在第一次写给家里的信中,我跟母亲说了对不起。没想到的是,随着回信而来的,是父亲寄来的一袋核桃。父亲在信里说,母亲没有为我不带核桃而伤心,她只是担心我在外面吃不到家里的核桃,这次听说我想吃核桃了,她高兴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催着他到街上的邮局给我寄核桃。
从那以后,每年秋天核桃成熟的季节,家里都会给我寄一大袋新鲜的去皮核桃。父亲在信里说,每次母亲都要精挑细选,想把最好的核桃给我寄来。其实父母并不知道,每次他们寄来的核桃,刚一打开就会被战友们一抢而空。我想父母不会怪我的,如果听说战友们喜欢吃我家的核桃,他们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后来我转业离开部队,上班了,成家了,家里还是每年给我寄核桃,有时还是父亲从老家背着核桃转乘多趟长途汽车送到重庆来。我对父亲说,用不着大老远把核桃背来,多麻烦呀!父亲却说一点都不麻烦,还说新鲜核桃和存货吃起来是不一样的,再说这可是自家产的核桃,是外面那些核桃不能比的。
就在几年前,有一天父亲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这下完了,你再也吃不到家里的核桃了,我们都吃不到家里产的核桃了。原来要修高速公路,路基正好经过我家的老屋子。很明显,不仅老屋子要拆掉,连同那棵核桃树也要砍掉。为了高速公路作牺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安慰父亲说,以后想吃核桃我给您买就是了,想吃什么品种的都有,想吃多少都行。可父亲却说:外面买的再好再多,也不是自家产的那个味啦!那个味再也没有了。
是啊!自家熟悉的那个味已经随风飘散,灰飞烟灭。尤其叫人感到遗憾的是,核桃树同老屋子一样,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如今每次回老家,我都会不自觉地靠近已经修好通车的高速公路,想通过记忆找到老屋子和核桃树曾经挺立的位置,结果却总是令人怅然失望,甚至让人心生感伤:它们曾经所在的位置早已无影无踪,已彻底被车流和空气所掩盖,像是在我心头挖出了一个幽深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