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这里住了才两天,就咕哝着要回老家。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你住的小区看上去很干净,也很漂亮,有花有草也有树,就是没有竹林子。这大夏天的,没有竹林子遮荫乘凉,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一时愕然,说我这里不是有空调吗?难道空调不比竹林子更好?听我这么说,父亲就把头转向客厅的阳台,望着对面的楼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反正我要回老家。
很明显,已经八十多岁的父亲,有返老还童的嫌疑。但我不能打开天窗说他固执、任性,更不能说他矫情。事实上,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无理取闹的农村老头,父亲还盯着我的眼睛问,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竹林乘凉的事?一到夏天你成天都泡在竹林里,是不是自由自在很舒服?你屋子里的空调是凉快,但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你不觉得很憋气吗?反正我很憋气,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我得回去。
看来父亲是跟竹子纠缠上了。其实,仔细想想还真不能怨父亲多事。古往今来,有数不胜数的文人墨客对竹子情有独钟,比如“竹林七贤”,好像没有竹林,他们连酒和茶都没法喝,更没法高谈阔论;还有那个人称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好像没有竹子连画都不会画了。而最出名的莫过于大诗人苏东坡,他信誓旦旦地说:“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当然,父亲不可能有文人墨客的情怀,他对竹子的看法简单而朴素,就是比空调舒服、安逸。我显然没有能力给父亲弄出一片竹林子来,但我对他说,你回去又能怎样呢?老屋边的竹林已经没了,被修高速公路铲掉了,没法乘凉了。父亲就有些黯然,再次把头转向阳台,目光像是要穿过对面的楼房,飞回远在川北的肆房沟老家,回到已经消失的老屋和那片四季长青的竹林。
我老家虽然在川北,但仍属于南方,南方多竹子,我的老家自然不会例外。打记事起,我家老屋边就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核桃树,还有一片竹林。核桃树虽然高大,但显得有些单调,甚至有些孤独,看多了就乏味,不像竹林那般繁杂热闹。只有核桃可摘食的季节,我才会围着核桃树打转,而其它时候,自己更愿意钻进竹林,消磨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
其实,钻进竹林的不只是我和我的小伙伴,还有我家和邻居家的鸡、鸭、猫、狗、小猪仔什么的。自己整天在竹林里摸爬滚打,和这些家禽家畜混在一起,身上从来就没有干净过,不是灰就是泥,有时还沾上鸡屎一类的东西。每天,母亲都会无数次地发出喝斥声: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比猪仔还脏!你干吗非要往竹林里钻呢?除了竹林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玩吗?
在母亲眼里,肆房沟足够大,似乎哪儿都比竹林好玩。但母亲忙天忙地,一天到晚不是干农活就是忙家务,她根本就不知道竹林其实比任何地方都好玩。这么说吧,就算没有小伙伴,我一个人在竹林里也会玩得不亦乐乎。我可以看公鸡打架,看猫狗打架,看狗撵鸡,看鸡吃虫,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猫抓老鼠。如果有兴趣,我还可以亲自上阵,撵猫撵狗,追鸡追鸭,威武得像个大英雄。用父亲的话说,我正处在看猫狗打架的年纪,也是被猫狗讨厌的年纪,在竹林里见到一只蚂蚁都会乐此不疲地玩上半天,整天钻进竹林里玩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确实,竹林对我来讲,就是天然的儿童乐园。就说跟蚂蚁玩吧,我每天都能捣毁多个蚂蚁洞,还喜欢把蚂蚁放到竹节上面,让它往上爬,或者往下爬。有时,我会把蚂蚁放到竹叶上面,然后用手指狠狠一弹,看它到到底能飞出多远。有天下午,我突发奇想,想看看蚂蚁用多长时间才能穿过这片竹林。我把一只蚂蚁捉到竹林的一头,用竹枝逗引它,按照我设想的路径爬行,结果天都黑了,母亲大声喊我回家,它都没能穿过竹林。于是,我想当然地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一只蚂蚁能穿过这片竹林。
在竹林里,最好玩的莫过于和小伙伴们一起办锅锅窑。所谓“办锅锅窑”,就是过家家,但不是那种你当爹我当妈的游戏,而是真刀真枪的做饭办伙食。当然,办锅锅窑都是趁大人们上坡干农活的时候,否则是绝对禁止的。道理很简单,办锅锅窑需要生火,而在竹林里玩火在大人们看来,绝对是一件很危险很可怕的事情。
但在我们幼小的内心,压根没有危险这个概念。为了办锅锅窑,小伙伴们有明确的分工,有人偷偷从家里弄点油出来,有人弄点盐出来,有人弄点菜出来。办锅锅窑当然得有锅,我们不可能真把家里的锅搬出来,事实上也搬不动,于是就拿金属罐头盒当锅用。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在竹林里挖一个小土坑当灶,把罐头盒搁在上面,再把干竹枝或竹叶当柴火点燃,就可以炒菜或者炒豆子什么的了。虽然我们不是把菜和豆子炒得半生不熟,就是炒过了头,但大家都吃得欢天喜地,感觉比家里大人炒的更香,吃起来更爽口。
每次办完锅锅窑,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用土把小坑填上,把灰烬埋掉,再往上面撒些竹叶,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大人们干完农活回来,看到的只是我们在竹林里追逐打闹,没有任何异常。幸运的是,我们办过无数次锅锅窑,居然一次都没有引起过火灾,所以,自己记忆中的那片竹林始终茂盛无比,并充满了欢乐。
对我和我小伙伴们来讲,竹林一年四季都是乐园。但是到了夏天,竹林就不再只属于我们,而是混进了大人们的身影。尤其在中午和晚上的时候,竹林几乎被大们人霸占,他们成了主角,而我们这些小孩成了无关紧要的配角,跟乱飞的蜻蜓或者蝴蝶差不多,有时甚至被大们人当成讨厌的苍蝇驱赶。
农村人没有午睡的习惯,而夏天的中午正是烈日当空,那种时候上坡干活是不可能的,于是,大人们吃过午饭跑到竹林乘凉便成了一种本能的选择。有人甚至吃饭的时候,都会端着碗跑到竹林里来。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吃饭乘凉两不误。到竹林乘凉的几乎都是男性,老老少少有不少人,但女性很少跑到竹林里来乘凉,除了小女孩。原因很简单,男人们吃过饭把碗一放就没事了,但妇女们还得洗碗做家务,再说了,很多男人到竹林时都只穿个大裤衩子,这样会更凉快一些,但看上去更像是故意把妇女们挡在竹林之外。
中午在竹林乘凉,很大程度上就是扎堆摆龙门阵,有搬来凉椅的,有搬来小凳子的,更多的是随地而坐,勤快点的在屁股下垫块石头,懒点的直接让屁股着地。除了摆龙门阵,也有聚堆打牌的,有的打扑克,有的打川牌。但不管打什么牌,都纯属娱乐,绝对不会跟钱沾边,一是那阵谁都没钱,二是那阵压根就没赌钱的风气。虽然不赌钱,但也是要讲输赢的,赢了的往往兴高彩烈,输了的也会满脸乌云。有时因为打牌还会发生争吵,会吵得面红耳赤,甚至还发生过打架的事情。但吵过打过之后,第二天中午一切又恢复原样,大家还拢在一堆打牌,同时听凉风从竹林吹过。
到了晚上,竹林再次热闹起来,很多家里除了女主人,几乎是全家出动跑到竹林里来。比如我们家,除了我母亲不往竹林凑,其他人都到竹林子去,包括我日渐年迈的爷爷。晚上是不可能打牌的,因为看不清楚牌面,就算月光再亮堂也不行。于是,小孩子们只能在月光下追逐打闹,大人们继续扎堆摆拢门阵,天南海北地吹牛。也有人不愿扎堆,比如我爷爷,他喜欢把凉椅搬到竹林更远的边上,独自躺在椅子上抽叶子烟。他那长烟杆的烟斗里总是一闪一闪的,像是天上的星星掉到了地上。没人知道他躺在那里在想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那里抽烟乘凉。
其实,晚上在竹林里,最让人兴奋最吸引人的,无疑是听收音机。收音机是我们本家一位远房爷爷的宝贝,听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收音机就是他退伍时带回来的,是村里唯一的收音机。收音机已经很旧了,声音也有些滋滋拉拉的,但这并妨碍它还能播新闻,还能唱歌,还能讲故事。有那么几天,这位远房爷爷生病了,收音机没有出现在竹林,于是大家心头就像缺了点什么,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还偷偷商量着要不要跑去把收音机偷出来。当几天后远房爷爷病重新出现,收音机再次在夜晚的竹林响起,我们都欢呼起来,惊飞了夜宿的一群麻雀。
有年冬天出奇的冷,还下了一场大雪。在我幼小的生命记忆中,这是自己见过的第一场大雪。那天清早起来,站在房门口往竹林看过去,我不禁大吃一惊,发现很多竹子都被厚厚的积雪压断了。
我的吃惊不是因为雪大,而是猛然意识到竹子都被压断了,竹林就没了。没了竹林我以后上哪儿玩去?我赶紧回头跑到父亲跟着,急吼吼地对他说,很多竹子都被雪压断了,竹林没了。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你大呼小叫干什么?竹子断了就砍掉,可以划成篾条,还可以当柴烧,有的是用场。再说了,竹子断了还可以再长出来,竹林还是竹林。见他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竹子都断了又怎么能长出来呢?
不过,竹子真的重新长了出来。那是第二年的春天,当几场春雨过后,先前砍掉那些断竹后变得有些光秃的竹林,像是睡醒了似的,突然就冒出一大片尖尖的竹笋,探头探脑直往天上蹿。尤其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竹笋每过一个夜晚,就会往上蹿高很长一截,当笋壳像衣服一般脱落,一根根新鲜的竹子就呼啦啦地伸展开来,曾经眼看着就要消失的竹林又神气活现站在自己面前。
望着竹林里的那些笋壳,夏天很少到竹林乘凉的妇女们开始行动了。比如我母亲,就从竹林里捡拾了一大堆笋壳,数量能装几背娄。笋壳易燃,可以当柴火引子,就是在生火做饭的时候,先把笋壳点燃放进灶堂里的柴禾中间,很快灶堂里就是一堆旺火。不过在母亲那里,笋壳还有一个很特别的用途,那就是用来做布鞋的鞋底子。那个年代因为生活条件差,没钱买鞋,几乎家家户户都做布鞋穿。做布鞋时,母亲把笋壳压平后剪出鞋底形状,再把好几片笋壳鞋底重叠在一起,然后上下两面铺上多层布壳子,用麻线密密匝匝地穿刺,一只厚实耐磨的鞋底就做成了,最后做成的布鞋穿起来格外的轻便。
当然,父亲并不关心笋壳,他更关心竹子本身,关心竹子能派上什么用场。记得我七岁那年的夏天,父亲突然对我说,你马上就要上学了,也应该学会为家里做点什么了。父亲所谓的“做点什么”,就是要我学会捡柴打猪草。捡柴打猪草不能空手,需要背篓才行,于是他到竹林里砍倒一根成年竹子,编了一个小小的竹背篓。他说这个小背篓就专供我捡柴打猪草用。从此,小背篓就像长在了我的背上,成为自己成长史上最深刻的乡村记忆。
对父亲而言,老屋边的那片竹林子,不只是可以用来乘凉,用来给我编小背篓,事实上,家里只要用得上竹篾的地方,都离不开那片竹林子。记忆中,每年的夏天,父亲都会编上几把竹扇子,虽然没有街上买的好看,但自己编的不花钱。就在前几年,到了夏天的时候,父亲还会有意无意地给我带几把竹扇子来。但前两年修高速路把老屋边的竹林铲掉后,他就再也没有给我带过竹扇子。他说,竹林没了,没法编竹扇子了。
其实,父亲以前给我带来的竹扇子,我从来就没用过,当然也没有扔掉,只是有些随意地将它们搁到了杂屋间。现在父亲咕哝着要回老家,我突然想起这些竹扇子来,觉得应该把它们找出来让父亲使用,权当把老屋边的那片竹林给他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