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有事回川北老家,夜里,刚坐上饭桌,父亲就兴冲冲抱出一个酒坛子,让我猜猜里面装的是什么酒。还没等我开口,他自个就解秘了,说这是刚出锅才两天的高粱酒,绝对正宗纯正。他说村里早就没人种高粱了,觉得没意思。但今年他突然心血来潮,在屋子后面种了一片红高粱,主要原因是红高粱不择地,也不用怎么经管,呼呼啦啦就长起来了,然后就成熟收割了。没想到收成还不错,到镇上的烧酒坊烤了好几坛子酒,够喝一年了。父亲的兴奋和满足溢于言表,在酒精的刺激下,那张有些苍老的脸还隐隐泛红。很明显,此刻在他的眼里,高粱酒已经胜过了茅台。
同样在酒精的刺激下,我也显得有些兴奋,眼里看到的已经不是酒,而是满坡的红高粱,是儿时的记忆。
在我的川北老家,高粱属于粗粮,地位在水稻、小麦、玉米之下,甚至比不过红苕,跟豆类差不多,鲜有大面积种植的情况,因为好土要留给好庄稼嘛。高粱是耐旱作物,不择田土,更喜欢山地薄土,于是,每年清明过后人们便会筛选饱满的高粱种子,选择那些比较贫瘠的土地撒下去,房前屋后、田坎地边也见缝插针撒上一些,给人感觉有些随意,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确实不需要太刻意,虽然地瘦土薄,但只要种下了,它们都会无怨无悔地生长,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最终奉献出沉甸甸的果实。用大人们的话说,眼见着高粱杆长高了,眼见着高粱抽穗了,眼见着高粱熟了。
时间还远未到秋天,还在夏天徘徊,这时的高粱地一片青翠,但修长的高粱杆已经长得比大人还高,能藏下所有东西。这就是我们想象中的青纱账了,可以在里面捉迷藏,可以玩打仗的游戏,可以躲在里面随便干点什么,总之,我们把童年的游戏在这里尽情上演,欢快得像一群麻雀。当然也有悲伤的时候,有次小伙伴们玩得兴起,不注意玩过了头,把一些高粱扑倒了,高梁杆都弄断了。当一声暴喝响起,吓得大伙四处逃窜,很不幸我没能逃脱,被抓住了,被押到父亲跟前。没有任何理由可讲,高粱杆断了也就彻底毁了,长不出高粱了,我得为此付出代价。结果自然是一顿棒揍,还得承认错误。不过,第二天我又去了高粱地,因为大伙都去了高粱地。这就是记忆的童年啊!
秋天说到就到,一阵风吹过,不仅带来了凉爽,也吹红了高粱。正所谓高粱熟了红满天,乡村多又了一道靓丽的风景。那红红的高粱穗,格外饱满肥硕,仿佛一盏盏红灯笼,又像熊熊燃烧的火把,也像烧红了天边的霞光。后来看电影《红高粱》,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看那铺天盖地的红高粱,对比川北老家的高粱地,心头居然生出一种自卑,发现人家的高粱地广阔如海洋,老家的高粱地最多像池塘,人家的红高粱像满天朝霞,老家的高粱地也就像一朵红云。确实,川北老家的高粱地没能连成一片,看上去东一团西一块,这一溜那一串,有些零碎,有些散乱。但换一种思路却发现,正是这种零碎和散乱,却给人星落棋布的美感,像一团团天火掉落人间。
秋高气爽的艳阳天,大人们走进高粱地,用镰刀割下高粱穗,用背篼背回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院落或打谷场上晾晒,或者扎成把挂在屋檐下的木杆上,门前的树杈上。在太阳的炙烤下,高粱穗变得越来越红,纷纷渴望爆开,渴望炸裂。待籽粒稍微有所松动,大人们便抄起棍子敲打,脱出高粱粒,去壳成高粱米。高粱米珠圆玉润,饱满红润,犹如一粒粒珍珠,让人爱不释手。捧起来放在鼻尖处闻闻,隐隐散发出一丝清香,是那种很新鲜的粮食清香,也是土地的清香,还有太阳的清香。
有的地方直接用高粱米做饭,做成红米饭,但在我的川北老家没有这种做法,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用石磨将高粱米碾碎成高粱面,母亲用水把高粱面和好,用双手拍出一个个饼,贴在烧热的锅里,烙熟之后,一股喷香真直鼻孔,咬在嘴里也是喷香,很想一次吃个够,很想一直吃下去。确实,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任何一种食物吃进嘴里都是香的甜的,任何一季新粮出来都会遭到疯抢,我们好像一直饿着,一直没有吃饱过。如果现在有人问我,高粱饼真那么好吃吗?我会认真回答,至少那时的高粱饼确实好吃。
我不知道父亲对高粱饼的感觉,虽然他也像我们一样吃高粱饼,但他从来不说其中的滋味。他似乎对高粱酒更感兴趣,或者说他对高粱酒倾住了更多的热情。每年高粱收回家,望着火烧云般堆在一起红高粱,他被映红的脸膛便会多出一层笑意。他总要从中取出一部分,如果量多就会拿到外面酿酒,如果量少就会拿到外面换一些酒,哪怕只是换回可怜巴巴几斤散酒,也会很满足。他总说,酒是年粮食中的粮食,高粱酒就是高粱的精华啊。
其实父亲并不贪杯,前些年他没有种高粱,没有用高粱去酿酿或者换酒,就足以证明这点。但今年他不仅种了高粱,还把全部的收获拿去酿成了酒,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找回点什么。此时,诗性大发,以表达我对高粱的感情:我得准备一把镰刀/透着锋利/同时闪闪发光/在黎明到达之前出发/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高粱地/先跟露水交谈/再跟高粱讲些心事/很传统的动作/比想象的速度更快/更流畅/手起刀落的瞬间/我看见了分离/也看见了收获/当穗子和秸杆一同到下/我想到了颗粒归仓/我进入某种回忆/母亲好像起得很早/把灶膛填得很满/想用一堆柴火/一瓢清水/把红高粱做成红米饭/把红米饭当成好日子/却纠结要不要配南瓜汤/我开始某种构想/找到那个酿酒的师傅/最好请到家里来/摆开阵势大干一场/把高粱发酵/把高粱的灵魂逼出来/一滴滴往下淌/最好装满我家的大酒缸/还有一种可能/用高粱杆做成翅膀/让儿女们在童年模仿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