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天跨入冬天,最明显的变化不只是天气变得寒冷起来,而是有雾的日子变得多起来。尤其在自己居住的重庆,冬天遇上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出门撞见火锅店一样稀松平常,几乎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
其实,很多人是不喜欢雾的,碰到雾天还会本能地骂上两句。他们之所以讨厌雾天,是因为四周被雾气笼罩,出行会很不方便,甚至让人呼吸不畅,紧跟着心情也会不畅。常听人抱怨,这鬼天气到处雾茫茫的,浑身上下像是蒙了一层布,不仅眼睛堵得慌,胸口也堵得慌,心头乱糟糟的不想干事。
每每听到别人在雾天抱怨,我都会在心头笑一笑。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自己不仅不讨厌雾天,反而会生出一种隐秘的悦愉,说得浪漫诗意一点,就是能感受到一种朦胧之美。正如国学大师季羡林所言:“雾能把一切东西:美的、丑的、可爱的、不可爱的,都给罩上一层或厚或薄的轻纱,让清楚的东西模糊起来,从而带来了另一种美,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种朦胧的美,一种模糊的美。”
应该说,雾天之所以让自己有一种悦愉,可以追溯到我的幼年时代,追溯到我的南部县老家四房沟。记忆中的四房沟,一到冬天便多了一种如梦如幻的景致,那就是隔三岔五降临的冬雾,白茫茫的大雾把整个四房沟包裹起来,把四房沟变成一个谜团,让人浮想联翩,并充满了乐趣。
1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四房沟老家像麦苗一样生长,每天早晨准时背着书包去上学。对小孩子来讲,早起读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贪睡是所有小孩子的专利,也应该是生来就该拥有的特权,但大人们不这么想,比如我的父亲和母亲,总是急吼吼地把我摇醒,撵我赶紧背上书包去学校。哪怕是寒冷的冬天,父母也不放过我。
冬天早起的滋味,所有人肯定都体验过,一点都不美妙。尤其在四房沟,冬天冷得让人只想缩成一团,躲在被窝哪儿也不去。但上学是大事,不想起床上学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挨揍。没办法,只好气鼓鼓地背上书包,万般无奈地拉开自家堂屋的大门。就在开门的那一刻,一团白雾扑面而来,像随风而至的棉花塘,是那样的轻飘柔软。外面雾茫茫一片,虽然让人不自禁地打了个激凌,但也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惊喜,先前胸口的那团闷气好像瞬间被大雾吞掉了,被满心欢喜所替代。
身后却响起父亲或母亲的抱怨,这鬼天气怎么又起雾了?很明显,雾天不利于下地干话,不利于生产劳作,让大人们非常讨厌,甚至痛恨。但我的心情却无比的美好,像只欢快的麻雀冲进了雾中。父亲或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别急吼吼的跑那么快!小心摔倒啊!我听见了,还回头看了一眼,但已经看不到父亲或母亲了,他们被浓雾挡在了后面。现在好了,我把自己当成一尾鱼,在大雾中自由在地游动前行。
雾中出现了草垛,先是模糊的一团,然后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除了草垛表面冒着湿气,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当我从草垛旁走过,回头看见它又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又渐渐变成一团,最后彻底消失在雾中,像是从梦中消失。还有那些或高或矮的桉树,在雾中影影绰绰,显得飘渺虚幻,给人感觉它们不再是四房沟的桉树,而是画里的桉树,是电影里的桉树。我想把白雾拨开一条缝,把水塘边的那棵横桷树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除了手上沾满凉凉的、润润的雾水,那条缝一直没有出现。我终于意识到,白雾就像流淌在空气中的河水,没人可以把它拨开。
当然,四房沟的雾不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四房沟的每一个人,自然也属于我的那些小伙伴。我们有着相同的命运,那就是早起上学。于是,他们跟我一样,像欢快的麻雀飞出自家的大门,并冲进晨雾之中,朝着学校的方向而去。我们相互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虽然每天早晨都这样呼唤,但在有雾的早晨相互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种感觉显得很特别。随着声音一点点靠近,一个个小伙伴从雾中钻了出来,大家聚在一起再回头打量,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一路追逐打闹,感觉已经把雾钻出了一个个深洞,但最终发现它们瞬间又弥合了,连一丝缝都没有。当我们终于从浓雾中钻出来,已经到达了半山腰的小学校。浓雾已经被我们踩在脚下,在两座山坡包夹的沟谷变成了一条河,那乳白色的河水游移着、流动着,起起伏伏很是好看,而我们的家都藏在河底,连一片瓦都看不到。
课间,我们最爱玩的游戏就是往坡下扔泥块和石头,其实就是往雾河里扔。我们想象着石头已经砸到对方家的房顶了,还常常为此发生争吵,甚至打架。通常到了半上午雾就会散掉,只有雾特别浓的日子才会等到中午散尽,这时再打量我们的四房沟,才发现沟底的房子离我们很远,没人可以把石头扔到房顶。其实最让我们失望的是,没有了大雾笼罩,沟底的四房沟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像平时那样破败难看。
2
终于等到周末,不用再背着书包上学了,但还是得早起。那个年代化肥很金贵,不管是生产队还是自家的自留地,都舍不得用化肥,主要靠农家肥催地催庄稼。所谓农家肥,也就是人畜粪便。父母催我早起,就是赶我到坡上去拾粪的。
其实,不只是我被父母催着早起拾粪,我的小伙伴们一样被父母催着。用大人们的话说,如果起晚了,粪便都让人拾光了,还有什么用呢。于是,大人们像是比赛似的,尽量让我们早醒早起早出门。冬天的早晨多半都是有雾的,搜寻粪便很不容易,由于能见度低,尤其是雾重的早晨三五米外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趴在地上的牛粪或者狗粪了,能碰上它们完全靠运气。这种撞大运似的拾粪活动,无疑让人充满期待。当自己在白雾茫茫中突然看见一摊牛粪,不仅会两眼放光,心头还会生出无比的惊喜,好像发现了宝藏一般,恨不得扑过去直接捧在手里,兴奋得想飞起来。
如果没有白雾笼罩,一抬头就会看到跟自己一样在不远处埋头拾粪的小伙伴。但眼下有雾,我知道小伙伴们也在坡上,但并不清楚他们具体的位置。因为收获了一摊牛粪,自己便高兴得叫了起来,很快,小伙伴纷纷从浓雾中钻出来,像是从水中冒出来似的,无比羡慕地盯着我粪篓子里的牛粪,还品头论足一番。拾粪不能结伴而行,只能单独行动,否则弄不好就会为一坨狗屎打起来。于是,大家在羡慕一番后,又四散而去,重新钻回雾中,像是重新潜伏到水底,变得无影无踪。
到了上午,大雾还没有散去。大人不再让我们拾粪了,因为经过早晨的大规模扫荡,连一粒鸟粪都不剩了。但我们没能歇着,又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扯猪草。那阵子,养猪是农村家庭最重要的副业,也是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没人敢马虎大意,否则过年没肉吃,平时没钱称盐打油。大人要给生产队干活,小孩扯猪草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扯猪草可以结伴,甚至结队出动,因为坡上最不缺的就是猪草。
扯猪草的任务很容易完成,所以我们到了坡上,更多的时间是在玩耍。虽然四周还是白雾茫茫,但一点都不影响我们玩耍的兴致,甚至还平添了一份乐趣。比如捉迷藏,其过程就比平时要曲折很多,人一钻进雾中就消失了,要找到的难度极大。当然,最好玩的莫过于打仗游戏,埋伏,袭击,冲锋,撕杀,特别的带劲。我们总是把战场选择在生产队的甘蔗林,并把它想象成青纱帐。
说实话,大雾笼罩的甘蔗林,比电影里的青纱帐还像青纱帐,林间到处雾气弥漫,绝对是打伏击的好地方。有时敌人都走到鼻子底下了,都没能发现我,结果自然是被我和我战友们彻底消灭。甘蔗林响起的枪声,当然是用嘴巴模仿的,还有那些喧闹声,也许在坡上干活的大人们已经听见了,但他们看不见我和我的小伙伴,只能望着浓雾摇头,心想只要这帮小东西别把甘蔗林毁掉就行。
我们不会故意毁掉甘蔗林,只是偶尔不小心碰断几根甘蔗而已。当我们玩累了,多半已过了半上午。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虽然若隐若现,但阳光还是把雾撕开了一道道口子,像是把一片雾海撕成了一条条雾河,在甘蔗林里缓缓流淌。阳光和雾带交错的甘蔗林,像梦里才能看到的美景。随着阳光越来越亮堂,雾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彻底散尽,甘蔗林又变回平常的样子,没人再想多看它一眼。
3
在我的四房沟老家,并不是早晨才有雾,有时傍晚的时候就起雾了,像从远处飘来的轻烟,一点点漫过坡地、田坎,漫过桉树和水塘边的黄桷树,再漫过草垛和一个个房顶,最终变成撕不开扯不断的浓雾,而夜色也紧跟着扑面而来。
有雾的夜晚,大人是不让出门的,夜色和浓雾双重覆盖的四房沟,无处可去,也无路可走,电筒光没用,火把也没用。对于这样的雾,大人们却很奇怪地没有什么怨言,都躲在自己家里操持家务,比如我父亲会修理一下锄头什么的,而母亲会一如继往地在煤油煤下缝缝补补。很明显,夜里不需要外出办事,不需要下地干活,所以大人们会泰然处之,会心安理得,显得格外的安静,甚至很慈祥。其实,对这样的雾我也没什么感觉,它被挡在了房门外面,我坐在母亲旁边,在煤油下做作业的心情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当然,夜雾很多时候是在夜里才出现的,这就不好把握了,又没人会掐指算天气。如果是睡觉后起雾,显然没人会注意,只是早晨起来看见白雾茫茫而已。但如果是在看露天电影的时候起雾,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会变得十分的热闹。在那个年代,看露天电影是一件令人无比兴奋的事情,跟过年过节一样热闹。像我们四房沟,有时一年可能都轮不上放一场电影,所以,轮到四房沟放电影的时候,我们格外的欢欣鼓舞,当仁不让地占据最好的位置。此外,邻近的村子放电影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放过,自然结群成队投奔而去,不只是我们小孩,大人们也一样。
夏天看露天电影怕突然下暴雨,而冬天看露天电影最怕的就是突然起雾。有时电影正放到精彩处,突然就起雾了,好像天公故意捣蛋。如果是一晃而过的薄雾,对放映没多大影响,银幕上的画面模糊那么一小会,很快就会恢复清晰状态;但如果雾气越来越重,银幕上的画面就会越变越模糊,到后来根本就看不见了,至此,电影没法继续,只能宣告结束,等明晚再来。人们在一片惋惜声中,闹哄哄像水一样四散而去。
如果是在我们四房沟看电影,转身就能回到自己家里,显得很容易。然而,现在我们是在别的村看电影,按说在夜幕下回家,对我们来讲从来不是什么困难事情,但眼前的夜幕下一片雾茫茫,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如果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可能会惊慌失措,会生出恐惧感。但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天气,已经有经验了,四房沟的大人小孩会自觉地等在路口,相互呼喊着名字聚到一块,等别的人都走了,大家才集体往回走,电筒和火把的光芒虽然在夜雾中显得很微弱,但足以保证我们不迷路不摔跤,即便摔跤也不会摔出出大问题。
记忆中,每次看露天电影遇上大雾,我们回四房沟都没有出现过意外,而且一路上还有说有笑,有人还敞开嗓门唱歌,像是在弥补没能看完电影的遗憾。我们把这个过程想象成是夜行军,回四房沟就是最终要抵达的目的地,好像前面就是朝霞满天的黎明。这个过程,确实令人兴奋。而现在想来,最让自己感动的是,虽然平时四房沟的人也有争吵打闹,有人相互看不顺眼,但在大雾弥漫的夜晚,大家却能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相互照应着回四房沟,这足以证明邻里和乡亲的力量。
如今,自己离开家乡已几十年,四房沟的雾在几十年前就已消散,早已变成影影绰绰的记忆。那种“像轻纱,像烟岚,像云彩;挂在树上,绕在屋脊,漫在山路上,藏在草丛中。一会儿像奔涌的海潮,一会儿像白鸥在翻飞”的飘缈朦胧之美,已经看不到了。因为,这个冬天的自己只能呆在城市,虽然也看到了雾,看到了雾中若隐惹现的楼群,但更多的是看到戴着口罩的人。这样的雾,跟四房沟的雾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