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房沟像个空洞
川北很安静
躲在川北的肆房沟更安静
我想问为什么
我想问人都到哪儿去了
一丝冷风从旁边悄悄逃走
沟底的石头还在
那个著名的石匠跑了
带着手锤和蛮力
带着老婆、儿子和户口
留下一地青苔等着石头开花
散架的草垛
被遗弃在村口
还在幻想炊烟升起
幻想一头老牛由远而近
包括长满翅膀的嬉笑追逐
坐在门口的何三爷
我远房的长辈
望着天空打发日子
把太阳当灯笼
把回忆当粮食慢慢咀嚼成渣
实然有只麻雀飞起
像子弹
先是击穿三片桉树叶
再把天空洞穿
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在疼痛
为老屋写首诗
从重庆到川北
再从川北到肆房沟
只有我知道那条路怎么走
路的终点是我家的老屋
由爷爷修建
父亲又换了几次新瓦
他曾经是著名的瓦匠
看不得有一片瓦是不完整的
除了翻新瓦片
父亲还翻新过门窗
比如把单开门换成双开门
把木窗栏换成钢条
他还换过无数次大门的铁锁
后来父亲不再翻新瓦片
因为翻新一次
身上的力气就跑掉一些
他开始自言自语
怎么翻着翻着自己就老了
房子也跟着老了
瓦片破了一块
门框裂开一条缝
他只是淡淡地看一眼
这样看着看着好像就习惯了
我也习惯了
只是偶尔回肆房沟看看
父亲也习惯了我偶尔从重庆回来
想起一场雾
如果不是在梦里
那一定是在冬天的早晨
重庆起雾了
我却想起肆房沟的雾
有雾的重庆和有雾的肆房沟
区别很大
一个在咳嗽气喘
一个在沐浴甘露
那样的雾定格在童年
我背着小书包
我们都背着小书包
像肆房沟一队欢乐的儿女
集体跑进雾中
喝着露水渴望长大
终于从雾中钻了出来
我们抖落露水
幻想着抖开身上的羽毛
然后一飞而起
把大雾扔在身后
把肆房沟扔在雾中
我们成功了
扔掉了肆房沟
也扔掉了肆房沟的雾
但是今天
望着重庆的大雾
我为什么格外想念肆房沟
我家有棵核桃树
核桃树长在老屋边上
从春天到秋天
从鲜花到果实
我看见一只蜗牛搬动时间
从黑夜到朝霞满天
构想天空和自己的王国
没人在意一只蜗牛
只有我守在这里
告诉它天空还有很远的距离
提醒它别再慢慢吞吞
如果遇上一场暴雨
它会非常悲惨地掉落树底
把自己交给核桃树
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只蜗牛
这是我童年的秘密
简单而又快乐
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肆房沟的小伙伴都不知道
但父亲知道
我在打量蜗牛的时候
他一直在打量我
并从大门口缓缓走过来
一把将我抱起
让我学蜗牛贴着树干爬行
终于爬到了树顶
终于看到了整个天空
核桃树却被我遗忘在时间深处
关于竹林的几个片断
我要说冬天的一场大雪
在我睡醒之前
像一群白猫跑到肆房沟
先是压断一根竹子
接着压断另一根
它们霸占了整片竹林
把我从梦中惊醒
让我在天亮之后哭得很伤心
其实春天很快就来了
肆房沟的春天
总是从夜里的一场细雨开始
在黎明前到达
又在黎明后散去
我看见一批竹笋出笼
像父亲举起竹刀
朝着天空的方向刺破春天
已经躲进夏天的竹林
太阳在外面
在别人的天空点燃一场大火
我们将它忽略
我们做自己的事
从蚂蚁搬家到活捉蜻蜓
从哭闹到欢笑
只有大人才把农事搬到这里
当秋天如期而至
我站在竹林边上
开始猜想冬天的一场大雪
夏天有些声音
那是一只青蛙和一队青蛙
在夏天的夜晚
在长满稻谷的水田
模仿古老的乐器
用单调的节奏鼓噪肆房沟
从暗夜脱壳而出的金蝉
那种叫知了的昆虫
总是忽略翅膀
躲在一片树叶背后
把同一首歌唱到太阳落坡
当乌云在天空堆成煤炭
闪电如期而至
雷声像炮弹炸响
想震碎我们的耳朵
想把肆房沟拖入山洪与漩涡
一队飞蛾扑面而来
细小的翅膀发出轻微的声音
它们放弃月光
扑向肆房沟的油灯
难道只为重复扑火的把戏
其实只有一个声音属于我
在肆房沟
尤其在夏天的傍晚
母亲高一声低一声
把我的乳名喊得满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