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香樟树

母亲的香樟树

梁卫山

在这初冬时节，穿过人流涌动的街头，我有些意兴澜珊的四顾环望，脚步迈向郊外的香樟树林。这一个人的周末，想要在那被深秋浅冬染红的香樟树林中渡过。正疾走着呢，一枚红艳的落叶轻轻飘落于我的衣襟，掏出来放入掌心，原来是一枚香樟叶，掌心中的香樟叶已经被深秋初冬染成了醉人的红。

望着这片坠落于初冬的香樟叶，我的心猛地被敲击了一下：好久没回故乡了，家门口的那两排香樟树是不是也泛红、红彤彤？那整齐的街道上是不是也落了一地残叶？家门口那些香樟树是当初家里为修房子利用了街两边一片空地栽上的，栽香樟树是母亲的主意，父亲与我们这些孩子是执行者，就这样，我们在家门口的两旁栽了长长的两排香樟树。买来香樟树苗时树干已经有我的手腕般粗了，因此移栽后，它们长得特别快。在次年的夏天，有十几棵便有一人般高了。

有了这些香樟树后，我家的树口前热闹了。很多路过的人，都愿意在这些香樟树下停留，歇歇脚，聊聊家常。而好客热情的母亲，总是满脸堆笑地搬出家里的各式木凳竹椅，请大家坐坐。如果正是逢年过节或恰是家里种植的梨子、柚子成熟的时侯，母亲便将各种水果端出来，请大家随意吃。而这种时侯，我难免会悄悄生她的气。很多东西自己都没舍得吃，却偏偏给别人。看到我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母亲会低声安慰我：我不能多吃甜的，那么水果放坏了可惜！其实母亲的心思大家都明白：她就是宁愿自己少吃点、节俭点，也要让别人吃上水果的人。

眼看着香樟树越长越大，越来越茂盛，她们的枝叶已经繁茂得遮住了门前那一片庄稼地。对此，我很是开心。因为那些田地里的杂草，总在下一场雨后便疯长，而一身泥泞且被太阳暴晒得心烦意乱的除草经历，真的让我难以忍受。有了这片香樟树的遮挡，我便可以装作视而不知，安心呆在我的小屋里读我喜欢的书，听我喜欢的歌。然而，我的担心却是多余的。不知为什么，长大后的我，没有再被母亲唤去田间劳动过了。就连后来帮着她做做饭，洗洗衣，母亲也是急着把我赶走开：我来，你去读你的书，好考取大学！  

那时，常常在夏天的晚上，摇着一把老旧的棕叶扇，和母亲一起坐在月光下的香樟树的阴影里。累了一天的母亲，只有在这时，才终于有了一点空闲。我们时不时地无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田野里回荡着的各种虫子深浅不一的幽鸣声，听着外边马路上缓慢走过的脚步声及尖锐的汽车摩托车的喇叭声。也有时，我们聊些过去的往事或现在的琐事。在这些话题中，母亲最多提及的是对我考学的事儿担心，也为我的身体担心。可能这是一个人老去时最明显的表现吧，对亲人的念念不忘和对孩子无尽的担心。可是当时的我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特别是在她有些焦虑地为我的肠胃不好不停叹息时，我总是装作不耐烦地别过脸，故意去闻旁边香樟树浓烈的味道。在香樟树深深的阴影里，我的眼睛才看不到母亲那日益苍白瘦削的脸，我的心才稍稍不那么疼。

家门口母亲的香樟树四季长绿，渐渐长成了我心底最美丽的一处风景。一到假期，我便会迫不急待地想往家跑。远远地，一看到那一片清新的绿，就会让我的心里充溢着幸福、兴奋的激动。再多的不快与忧愁都被回家的喜悦所冲走。那两排香樟树是我一个人惦记在心的故乡啊，一棵棵香樟树树，一扇扇熟视无睹的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温暖的身影，这些，深深让我为家乡沉醉。

在离家一两周后回到家，看到门前安静的香樟树和爬上围墙的藤蔓，往往会让我有一种隔了好长好长时间的错觉。更觉得母亲似乎老了很多很多。此时，我真希望，母亲和香樟树一起只停留在当初种下的那个时侯。然而，树依旧在长高，母亲也依旧在变老。

有一次，我悄悄地回了家，锁着母亲却不知去了哪里。我徘徊在香樟树下突然伤心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母亲，那我是不是永远就没有了家？而这些母亲浇过水修过枝的香樟，又有谁还记得照顾？我有些害怕，是啊，有了香樟树与父母亲与我的两厢厮守，如果失去了最亲的亲人，香樟树再美与我又有何用？我只愿意守着有香樟树的家，守着有父母亲在的家。可就在香樟树高得已经完全让房子对面的小山也无法看见时，母亲竟把她们高高的树梢全砍去了。好不容易才枝繁叶茂啊，多可惜。如果夏天到了，就没法遮阴了。可我明白，母亲砍树枝不是为了想看外面的热闹与路上来来往往的风景，而是用一双望眼欲穿的眼睛寻找着自己期待的孩子归来的身影啊！

无法知道我们离家的日子里，母亲有多少次站在香樟树下，费力而无望地望着远路上那些匆匆去往的行人, 又多少次孤独地坐在香樟树下，一个人吹着冷冷的风望着我们这些孩子归来。天下的母亲好像都这样，心里有太多的想念，却只是在孩子面前一味表示：我们很好，勿念。心里有再多的不舍，也总是故意说着：走吧，走吧, 你们的天地在外面！只有她们心里知道，每一次别离，都是用最大的坚强装出微笑。为了孩子生活得更好，宁肯让自己来能承爱这份沉重的悲伤。

在这母亲的香樟树叶被霜染得异常艳丽的季节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生命里至今不能忘却的家乡、家乡母亲的香樟树,那葱郁如玉、美艳如火的母亲的香樟树，我要立刻扑向你博大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