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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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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的变迁

        古道的变迁

      老家的后面有一条古道,沿着石板铺着的路面上山,经过密庵山、大马排,到达苏宝顶下的龙坪山垭口,往右可以到达安江、芷江,左可以经过洪江到达贵州。这是湘黔古道之一,古道上曾经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爷爷辈们对古道却充满惊恐的记忆。古道由于要翻越高耸的大山,周围人烟稀少,而商贾行人又多,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了关羊抢劫的故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社会动荡,到处战火连天,在古道的另一边,隔着大山,便有了大股的土匪啸聚山林。老人们不知道土匪的名号,只知道土匪一来,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家对面的一个村寨,有钱有势,平常总有家丁持枪护院,土匪来时,家丁们便在高高的寨墙上放枪抵抗,被土匪打进寨墙,一把火烧了整个寨子,将老爷一家六口全部烧死。从此大家谈匪色变,都在后山的树丛中用晒席扎个棚子,一家老小躲进山中。但也有躲避不及的时候,有一次,我爷爷赶着牛往山上躲,土匪在后面追,眼看越追越近,爷爷只好丢下牛躲进灌木丛中,才得以走脱,而牛却被土匪牵走了。奶奶因此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第二年只好用人工换别人家的牛耕田。

       土匪犹可,官军才是最要命,那时,由于剿匪、剿共以及后来的抗日,古道上不时有官军来来往往,官军一来便是派粮派捐,抓丁抓夫,甚至公开杀人放火抢劫。我父亲那时17岁,被强抓了壮丁,开始了历时十多年,碾转大多个中国的当兵生涯,期间数次企图逃回,都不幸被抓回去。有一次甚至与人结伴逃到了洪江了,眼看到家门口了,但最后还是被抓了回去。可笑的是每次抓他回去的并不是原部队,那时国民党的部队为解决部队兵员问题,己到了见人就抓的地步。抓回去的惩罚往往是一顿毒打,让兵们轮着打,有时用皮鞭,皮鞭都会打断,有时用竹扁担,扁担都打爆。直到1948年,父亲在淮海战场随部队起义,参加了解放军,便不再有逃跑的想法。由于父亲读过几年书,又打得一手好算盘,在解放军里便当了司务长,成了干部,但父亲却无时不刻在想家,想着自己的父母。1952年大精减的时候,虽然部队上一直希望他留下来,但父亲还是坚决申请了复员,回到了阔别十四年的家。奶奶本以为永远都见不到父亲了,当父亲活生生回来了的时候,竟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等确认不是在梦中时,才抱了父亲,母子痛哭不已。

     而就在我父亲被抓丁后不久,爷爷也经历了一次被拉夫。那次村子里来兵了,爷爷照例带着一家人往山中的晒席棚子里躲,走到半路想起家中还有半坛菜油没有收捡,那是一家人半年的食油,于是匆匆地嘱咐了奶奶几句,急急地往家回赶。走到家里,藏好了菜油,又往山上去的时候,看到几个兵走了过来,爷爷拔腿就跑,兵们便在后面追,边追边喊:“不许跑,再跑开枪打。”爷爷不得已停下了脚步,就这样被拉去做了挑夫。爷爷挑着担子跟这群兵走了几天,许多兵却染上了“黄脑榨”(黄热病),连最大的官也没有幸免,一个个发热呕吐不止。而爷爷刚好知道治这种病的草药,于是上山采了一些,煎水让得病的兵们喝下,第二天,竟都好了。长官连称爷爷是好医生,要爷爷跟他们走当军医,保管不会吃亏。爷爷说家有妻儿老小,只求长官开恩让他回家。长官不但准许了爷爷的请求,还拿出了一块毛巾,一个茶缸送给爷爷,并流着泪说:“行伍之人,没有什么可以感谢救命之恩的了,只有这点东西聊表心意。”唉,“看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也不全对,行武之中也有重情重义的人。只是爷爷经此一番折腾惊吓,竟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安排人紧盯着古道,看古道上是不是来人了,只要发现有成群结队的人来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躲起来再说。乱世的古道,给爷爷辈们带来了太多的恐惧记忆。

       叔叔辈们对古道的情感却是充满着无奈。古道边的界上,原来跟我们一个村,在五十年代区划调整的时候,划归了邻县。听奶奶说,很多年前,我家在村子里还是子嗣众多的大户人家,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家族里大多数人的生命,家中也因此一贫如洗,不得已,活下来的人便四散外出谋生,我们的老祖宗搬到了古道边的界上,开苞谷圷维持生计,直到我爷爷时才又搬回了老屋场,而我的许多堂爷爷、堂叔叔们便留在了界上,成为了界上人。界上须天气晴好时抬起头来才看得到,最高的地方叫祖岭,己超过海拔1300米,古道弯弯曲曲延伸到这里,再往上便消失在龙坪山巍巍的山巅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在这里已不再是诗境,而是现实。

      古道是界上人家联系处界的唯一通道。在我的印象中,界上人最爱的便是赶集。每到集日,总看见界上人一大早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急急地从古道上下来,一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又见他们慢慢地在古道上往回走。一次,我放学回来碰到一个堂叔赶集回来,“赶集呢,么爹,买什么好东西了呢?”,我笑着问,“没买啥,也没啥卖,在家不是看见对面的大山,就是门口的石板路,闷得慌,出来走走。”么爹倒也实诚,道出了所有界上人赶集的想法。

       界上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高山陡坡上,古道成了他们联系外界唯一窗口,古道也因此被修整得格外规整。每年的春秋两季古道都会获得一次修整,春天修好道是方便挑肥料等生产物资上山,秋收后就为了送公粮了。也有在婚丧嫁娶时自愿修路的。但古道还是给界上人留下了许多尴尬,我堂哥大飞结婚时,娘家人赔嫁了许多嫁装,当时时兴的高柜用拖拉机运来后,由四个壮劳力抬着上山,经过一个叫门坎岩的地方时,由于石级太高,道路太窄,高柜的脚撞在了石级上,几个壮汉把持不住,高柜重重地摔在地上,柜腿断了,门也裂了,幸好没伤到人。此事在两个村子里耳语了好一阵子,认为不吉利的人很多。幸好后来我飞哥夫妻和美,一切顺畅。

      但从此以后,界上伢子娶亲似乎更困难了,祖岭有两兄弟当时都三十好几了,托媒人说了好多姑娘,姑娘一到古道下,抬头望望那尚在白云边的男方的家,便早已两腿酸软,直接拂袖而去。后来这兄弟二人便一直单着。我另一个堂兄小凡也是三十了还单着,说了几个都没有结果,好在小凡头脑还灵活,改革开放后便南下了,后来在外面娶妻生子。后来界上的年轻人多半复制了小凡的模式,凭着吃苦耐劳的秉性,外出打工谋生,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只有叔叔辈们坚守了下来,无奈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望着古道。

      在我的记忆里,古道却是那么绚丽多姿。生长于古道旁边的我,很小时便开始了在古道边的放牛砍柴,稍大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有了沿着古道,翻过龙坪山,到挪溪担炭采药材的经历。那时父亲己过世,母亲也年迈多病,正上高中的我,每年的学费用度只靠母亲一年养头把猪卖,因此寒暑假必须要想办法去搞搞副业,挣些钱赔补学费的不足。到挪溪来回有百把里,还要翻过高耸的龙坪山垭口。那天跟哥哥因出发迟了,在挪溪便已天黑,乘着月色翻过龙坪山后,月亮己经下山,四周漆黑,看不清道路,于是兄弟俩一合计,丢下担子,在路边摸到了一把干草,抱在怀里,头枕着担子在路边躺下,不一会竟也沉沉睡去。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衣裳,我被冷醒了过来,东方已现出鱼肚白,我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却看到了最壮美瑰丽的景象。一片云海淹没了脚下的山山岭岭,晨曦中,云海在翻涌变幻,一会儿惊涛骇浪,铺天盖地;一会儿又如万马奔腾,驱驰千里。而这时东方的山巅也慢慢地泛发出道道红霞,慢慢地染红了整个天际,接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四射的光芒让脚下的山岭沟壑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云海开始了更加疯狂的翻涌变幻,很快淹没了所有山岭高峰,也淹没那轮红日,整个世界笼罩在乳白的薄纱中。一会儿,浓雾将散未散,层层梯田在飘渺的云雾中或隐或现,在朝阳的映照下,焕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我几乎认为这就是仙景,而自己就是那无忧无虑而又神通广大的神仙。     

     联想到隆冬季节翻越龙坪山,看到的雾淞美景,满山满野的蒿草裹上了厚厚的冰霜,在微风的吹拂下,叮叮当当,有如环佩作响,天籁有音。而春天的古道则山花烂漫,蜂鸣蝶舞。我被古道的绝美深深的折服,久久不愿离去。后来我在日记中写道:“这是一次难忘的赏景之旅,古道的绝美让我终生难忘,不管走到哪里,古道都永远在我心中。”

      参加工作后,我有好多年没有再在古道上行走。却听说古道慢慢地荒废了起来。听说水泥马路已修到了界上,修到了苏宝顶。前不久,在驱车苏宝顶,领略了“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后,我又折回界上,想再次欣赏千层梯田的壮美。刚下车,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赶着一群牛,这不是么爹的儿子华子么?“华子,你不是广东打工去了吗?怎么当起牛官来了?”我好奇地问道,“是哥呢,我回来两年多了,在家养牛呢。”“养了多少?收入好吗?”“有三十几头吧,收入还可以,去年有十来万吧。”华子指了指路边,“现在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回来了,你看修了这么多房子。”我顺着华子的手势看去,确实,路边有几座新房,还有几座正在修建当中。“前面就是我的新房,哥,去家吃过饭再走吧。”华子又说。我坚决地摇了摇头。“哥,我要去赶牛了,不陪你了。”说完,华子急急地追赶牛群去了。

       目送华子远去,再看脚下的梯田层层叠叠,稻子熟了,风景更加壮美了。我若有所思,古道虽然荒废了,谁又能说这不是新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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