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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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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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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秋天

1982年深秋的一天下午,是一个平常的再不能平常的日子。那一年是壬戌狗年,那一天是农历9月14日,公历10月30日。

寂寂寥寥的平原上,是那些几日前播下在耕土里面的小麦种子,它们早已按耐不住黑夜里的寂寞,运足了浑身的力气,正在奋力掀开覆盖在它们身上厚厚的土层,在人们收获的季节后,此时已变得没有了生机的原野,用它们毛茸茸的稚嫩的身躯,在瑟瑟的秋风里不由自主的摇摆着,依然尽力装扮着寒冬来临前,带给人间美好而持续的希望。小小的嫩芽仿佛信心满满,使尽全身力气恢复着春天里曾经披上的绿色,即使明知在不远的将来,一准会被无情的寒风抹去尚未牢固,并渐渐褪去颜色,也毫不屈服一心要这么做。

站在原野上眺望,是为数不多的,数的清的一些一心一意、正弯着腰专注扒垄的乡人,脚步缓慢的踟躇在田垄间,恰似游走在棋盘上的棋子,坚强的守护着脚下的信念。平时落在树上、间或飞过的鸟儿发出的啁啾,已消失在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偶尔传来的是“嘎—嘎—”一行行南去大雁的声音。

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充当着冬季来临前的先锋,不会有半点儿的怜悯,也趁机凑热闹,发泄着消失前的最后余威,正在把道路两旁一干树上的树叶任意蹂躏摧残,此时此刻的树叶也似乎早已显得有些不耐烦,发着牢骚:“闹人的秋风,可恶的秋风,不就是喜欢捉弄我们嘛。好吧,都给你,反正我已经长了一年了,早就厌倦了动不动便被你们无缘无故的乱吹上一阵,还得随吹而动,把我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碧绿的颜色一点点儿抽取,变浅,再变黄……哎,不想啦,干脆我自行了断吧,正好为生我养我的树根做点奉献,等到明年我们继续跟你战斗,一决高下。不是有那么一句话‘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嘛。”

于是乎,树叶也不含糊,奋不顾身的纷纷飘落,又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寻找各自理想的归宿。

这时离村北不远一块空旷的原野上,一个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男孩,正在独自奋力的劳作着。他像是散落在田野上的一只孤雁,没有和鸣,没有伙伴,更没有远行的动力。他的周围十分宁静,除了劳作发出的声音,还是劳作的动静。

他手里拿着一柄三齿耙,紧紧盯着脚下浅绿色有些弱不禁风,刚刚拱出地面的那些细细的麦苗,悉心地用手中的三齿耙刮挠着地表。他是那样小心谨慎的样子,仿佛脚底下的麦苗都是他的孩子,生怕一不小心不经意间会把它们弄伤和夭折,恐慌中有点儿做起活来不顺手,显得不自然。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麦苗儿,那可是农家人祖上流传下来的最最值钱的命根子。虽是简单的一句话训示,却是人世间绵绵不绝繁衍生命的基础保障。现在眼前的绿油油的麦苗,它们都是一家人辛辛苦苦播撒下的生命,心肝宝贝,也是明年全家人赖以生存的希望,一个麦苗儿都糟蹋不得。

男孩脚下的耕土,因为前两天降临的一场淅淅沥沥秋雨,变得疙疤黏连。本来这个地方的泥土属于黑龙港流域性质,几乎全是胶泥。农家俗语说,‘胶泥土,湿了黏,干了硬,不湿不黏弄不动’。眼下,如果不尽早抓紧把疙疤黏连的胶泥土拨拉开,会很严重影响播种在泥土里麦粒发芽出土,麦苗稀疏,直接导致明年的产量减产。

今年是改革开放后实行家庭联产计酬承包责任制的第二个年头,去年男孩家的小麦产量比原来在生产队发给的粮食多了近三倍,全家人一年都吃上了白面馍馍,这是一家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原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才能吃上为数不多的几顿馍馍,还是到集市上买来的现成的馍馍。每逢过年,男孩便会望眼欲穿的等待父亲从县城买来的馍馍。馍馍被父亲用蓝底白花的包裹裹着,在打开包裹的瞬间,男孩会情不自禁的伸手拿馍馍,这时候,母亲就会轻轻的敲打一下男孩的手,口中说道“真是一个馋嘴的小猫”。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会掰下半块馍馍递给男孩,男孩就狼吞虎咽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真香啊”。

买来的馍馍,一家人只能在年三十、初一、逢五、初十,才允许吃上一顿,平时还是家常饭。

每当在允许的日子里,看着掀开笼屉的一瞬间,男孩会急不可耐,顾不上烫手,便把馍馍抓在手里,在手里倒手滚动着,还不停的用嘴使劲吹着,一眨眼的工夫儿,三下五除二进了肚子。

母亲看到男孩的囧样,会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说着话“慢点儿,慢点儿,小心烫着,还有呢。”

“为了全家一年能够吃上馍馍,全在自己现在的努力,可不能有半点儿马虎啊。”男孩一边小心的扒挠着地表黏土,一边想着心事。那种过怕了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馍馍的日子,在他幼小的年纪,便在脑海里烙下了深深印痕。

男孩清清楚楚的记得,母亲每每看到他为了吃一块馍馍,就会不管不顾,囫囵吞枣的样子,口气里满是心酸而又无奈的自言自语,“什么光景全家人才能敞开嘴巴,利利索索吃上一顿白面馍馍呀。”

过年时,母亲曾不止一次的给男孩讲他小时候的事情。在男孩刚刚懂事的年纪,上级为村里“农业学大寨”生产大发展,每年都会派驻生产工作队。工作队成员轮流在各家各户吃派饭,而且各家要拿出最好的粮食做饭招待,否则就是对工作队有意见,结果就是这家人在全村人面前做深刻的思想检查。所以家家户户都很重视,谁都不愿意因为一顿饭的原因站在全村人面前做检查,那是多么的尴尬和难为情啊。所以,各家各户只能把平时节省下来,舍不得吃的准备过年吃的白面,一股脑的拿出来做给工作队吃。

一次工作队轮到来男孩家吃饭,家里因为白面少的缘故,便准备了两种饭食,一种是自家吃的高粱面合着一点儿白面捏的饺子,一种是白面捏的饺子。那日,母亲把煮熟的自家吃的饺子正在给男孩吃,好让他吃饱了出去玩,免得发生尴尬的局面。想不到,因为天降细雨,还夹杂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工作队提前收工回来了,慌得母亲赶紧在厦子里烧水做饭煮饺子。男孩看着热气腾腾的白面饺子,顿时扯开喉咙,挥舞着小手,泪眼婆娑的喊起来,“我吃白的—,不吃红的—;我吃白的—,不吃红的—,啊——”。

正在给工作队端饺子的母亲,吓得赶紧抱起男孩,恐怕再说出什么不知深浅的话来,弄的一家人下不来台,发生脸红脖子粗的局面,双方都不知说什好,就顾不得屋外的蒙蒙细雨,几步来到院子里,又刺刺沥沥走进厦子。

原来,高粱面合着一点儿白面捏的饺子是红色的,又干又涩,吞咽困难,很不好吃,难怪男孩那样喊。每当母亲说起这些曾经的往事,总会无奈苦笑着,眼里溢满着泪花。

渐渐长大的男孩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一年后,村里又住进了工作队。这一回来的工作队跟着大队吃饭,不再实行派饭。可工作队一名姓胡的做法还是给男孩留下了深刻印象。正值数九寒天的天气,村村实行深挖壕沟翻耕,说是这样可以使得深层的土壤和地表的土壤充分结合,土壤中的养分能够相互补充,在最快的时间里提升土壤的养分和地力,为来年播种的种子快速发芽,茁壮生长,收获的粮食早日实现过“黄河”“长江”目标。

每当三更时分,全村家家户户都在深深熟睡的时候,竖立在全村最高位置的喇叭,冷不丁“嗡嗡嗡”响起来,像是一声炸雷,瞬间把熟睡中的人们吵醒。

“全村老少爷们、党员干部们、群众代表们,民兵同志们都注意啦,注意啦,为了早日实现粮食过‘黄河’‘长江’的目标,我们必须要共同努力,不怕流血流汗,克服天寒地冻,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气概;大喊一声,地球也要抖三抖的精神,甭说一块地,就是石头我们也要刨开它……全村老少爷们……注意啦……”

“这个该死的龟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点儿,就开始瞎嚷嚷,还让不让人活啊。”

“是啊,这样下去,谁受得了啊。”

“我经了几法子工作队了,从未见过这个姓胡的干手。怪不得姓胡呢,干事情就是呼呼查查。光知道他娘的动嘴喊口号,不干实事。”

“哎,我听说,这家伙把咱们都吼起来,他可是该干嘛干嘛,一觉到天亮。”

“我很纳闷,这么干,真的能实现粮食高产?”

“唉,谁知道呢,让咱干就干。只是浪费了我许多的煤油,也不给补充补充。”一个汉子说着,举了举手中的马提灯。

…………

大家行走在路上,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心中的郁闷。

男孩白天干活累的腰酸胳膊腿疼,惺忪着睁开眼睛,含混不清的嘟囔着,“娘,是不是该上工了。”

“孩子,多睡会吧。夜里干活,那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操心。”

可男孩一觉醒来,看看窗户都白了,还不见父亲的踪影。

为了母亲的心愿,为了全家人每天能吃上白面,男孩要做的首先就是不断的努力,即使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男孩一下子一下子的扒拉着土块,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虽然干活的动作稍显不娴熟,也略显的有些笨拙。

路上的行人很少,平日里,熙熙攘攘,嘻嘻哈哈,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忙碌的人们不知这个时候去了哪里,间或走过一个人,便是那些四处捡拾,不肯给土地留下秋收时,散落下来的所谓果实。他们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捡拾这些被人们不经意落掉的果实,每当捡拾到大一些的,会跟得了件世稀宝贝。如果捡拾了很多大的,他们反而会变得不高兴,用带着讥讽的口气唠叨,谁家啊,落下这么些果实,这家人一准是败家子,不爱惜粮食,诅咒这样的人家在造孽,早早晚晚会遭报应的。

他们每年秋收后,都在这样日复一日,在空旷的原野上,有机会捡拾落下果实,而变得极为兴奋,甚至在捡到一个小小的玉米、一个谷穗、一块山药、几粒黄豆……都会小心翼翼的放进腰间扎紧的包裹里,哪怕是一粒儿也舍不得丢弃。

他们说,民国年间,闹腾的大饥荒吓死人啦,整个大地赤地千里,光秃秃的不见绿苗儿,那都被饥饿的人们疯狂挖掘的干干净净,连半点儿绿模样都看不到。大地上凡是能吃的,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什么打碗花、酸溜芽、老鸹喝酒、芦草根,柳树皮、柳树叶、榆树皮、榆树叶……都看不到啦。人拉的粪便都跟牲口一样,是散散的,松松的,结不到一块。那根本就不是人的粪啊。

他们有事无事的时候,总是在告诫后辈人,一粒粮食也不要落在地里,不要浪费。一粒粮食,也是粮食,那都是救命的玩意,等到人真的挨了饿,才知道粮食的珍贵。只有手里有了粮食,人才能好好活着,才能有滋有味的生活,才能传宗接代,一辈一辈的走到现在,为祖宗长脸争气,追求自己想干的事情。

吃饭的时候,大人们总会絮絮叨叨痛说革命家史,只要是坐在饭桌上,总会说个不停,看着孩子们吃饭,反复叮咛着吃干净,吃干净,碗里不要剩米粒。吃不干净,就说是糟蹋粮食。

男孩分明记得,去年全家人终于过上了顿顿吃馍馍的生活,母亲更是脸上笑开了花。可一次男孩把剩下的半嘴馍馍丢弃在桌子上的举动,惹得一向温柔的母亲罕见发怒了。那一次,母亲好似全身绑满了烈性炸药,瞬间被点燃,劈头盖脸便是一通怒吼,“你个小腿崽子,怎么,刚刚吃了几顿馍馍,就腻烦了,就以为家里的粮食多得吃不清了,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仍。你知不知道,前几年你看到别人吃馍馍,馋的你滴答滴答流哈喇子,哇哇哭着说想吃馍馍啊!”母亲的话像是机关枪,“突突突”一阵扫射,男孩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吓傻了。此刻,母亲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唉,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节俭的小兔崽子,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哟。”

男孩的脑海中一下子想到了一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男孩在不断地帮助大人们来到田间劳作,那种与大自然,与土地亲吻的日子里,浑身的筋骨酸痛胀麻,纤细的小手挂满燎泡,皮肤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黝黑黝黑。一次,难得闲暇的时候,不安分的伙伴们在刚刚削过的玉米秸秆地里你追我赶,忘记他们的脚下是尖尖的玉米茬子,就听着“哎哟”一声惊叫,大家这才注意到男孩的左小腿脚腕子处,汩汩的流出来鲜血。大家吓坏了,赶紧把男孩送到村里的卫生室。医生严厉的说,都这么大了,还不让你们的父母省心,你们看看,都露出白白的骨头啦。弄不好会落下残疾的,以后闹腾着玩,找一处省心的地方,让你们的大人省省心。大家都不敢言语,静静的注视着呲牙咧嘴的男孩。

男孩终于明白了顿顿美味可口的粮食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也难怪母亲看见他随意丢掉剩下的半嘴馍馍会发那么大的火气。

吃完饭,男孩在帮助父母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父母吃饭用过的碗,是最干净的,一粒米都不剩,就跟用水洗过的一般无二。

他清晰的记得,父母每逢吃饭到最后,筷子和碗会发出碰撞“噼噼啪啪”的动静,唯恐碗里会剩下一粒米饭,也似乎在告诫他们的孩子们跟他们一样做下去,才是过日子的人。

父母常常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干农活来不得半点儿马虎和虚假,不要看不起眼下像毛毛草一样的苗儿,可长点心,妖一心一意照顾好小小的幼苗,它才能茁壮长成庄稼,为丰收奠定叫人放心的底气。此刻,男孩骨子里又一次在慢慢体验着劳动的艰辛,更加的从心底懂得了为什么农民会把土地和粮食当成自己命根子的缘故。

他的思绪又想起了去年,因为粮食丰产,家中盛粮食的缸瓮不够使了,父亲连夜买回水泥,在院子里先是用破破烂烂的砖头垒砌架子,弄成瓮的模子,再在模子外面按照瓮的式样抹上水泥,两三天后,水泥凝固成型,把里面的砖头检出,一个水泥版的瓮便制作好了,简单快捷而且实用。

男孩一边想着母亲讲过的往事,一边专心的侍弄着手中的三齿耙。不过,男孩的眉头始终紧蹙着,显得心事重重,好在雨水下的不是很大,落下的雨水和土壤礘晾的匀实,不然人粘在泥土里,动一动很费力。

虽说男孩生长在农村,但他长这么大,从事农桑却是很少的。他小的时候,母亲说他身体长得单薄,稍有风吹草动,不是感冒,就是上吐下泻,多次闹起急性胃肠炎,虽说不上娇生惯养,却也是生长在母亲关心的蜜罐里。

甭看男孩外表柔柔的,可内心是一个好胜心要强的孩子,随着年龄的慢慢长大,心中更加生发出不服输的劲头,发誓跟其他孩子要比一比的心理。母亲知道了男孩的想法,一百个理由也不允许男孩这么做。

按照当时生产队长的说法,男孩子长到十二岁,必须参加生产队劳动,这么做叫男孩子没有吃三年闲饭的理由。男孩子嘛,不能跟女孩子一样,圈养在家里,应该经经风雨,摔打摔打,才能长得壮实,将来才能成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或许队长的最好一句话触动了母亲的柔弱处,最终同意男孩利用假期到生产队参与一些零散活儿。

母亲知道自己孩子身体跟别的男孩子比起来,不但显得羸弱,而且力气也不行。她从心里希望孩子还是把主要的精力应该放在学习上,什么干活儿,参加生产队劳动啊等等,那是大人们的事情,一个小孩子不要掺和凑热闹。即使长大了,也应该干那些动动笔杆子的活儿,哪能昏天黑地一身土,浑身上下汗津津的体力活儿,不是自己的孩子干的。

母亲多次给男孩讲小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做一个生产队的记工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出人头地,还受人尊敬,不但自己轻轻闲闲,家人脸上还有光。

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男孩将来做一个有知识的文化人,不被人欺负和看不起。

男孩记住了母亲的话,也确实亲眼看见和经历了有文化的魔力。他第一次参加劳动结束后,黄昏时分,看到大家纷纷聚拢到一个个子不高,说话还带些口吃的人周围,你一言我一语嚷嚷着,“叔啊,记上我,一整天。”“侄啊,我也是一整天。”“大兄弟啊,我也是”……男男女女,老老实实,半不大的孩子们在人群的外围,派来跑去,熙熙攘攘,真是热闹。

男孩子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不免心里胆怯,不但不上前,还躲得远远的,好像在看热闹。直到很多人散去了,剩下没有几个人了,他还不敢靠上前去。和他一起干活的队长家的小儿子阿军,提醒他,“哎,傻愣着干嘛,还不快点记工分,不然你一天可就白干啦。”

看到男孩只是“嗯嗯”着,阿军便曳拽他去记工分。记工员看到是一个小孩和一张陌生的面孔,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是谁,看不见大家都在记工分,真不懂事,谁家的孩子。”

吓得男孩更胆怯了,好在一旁的阿军给他打圆场,“叔啊,今天他刚来,不知道这里的道道。哎,给他记上吧。”

记工员见是队长家的儿子,态度立马缓和下来,不住的冲阿军点着头,但对男孩依然口气蛮横,嘟囔着说:

“哼,早干嘛呢?看不见半天就没人啦,还磨磨蹭蹭,不知道干了活,给自己计分吗?要不是阿军替你说话,我早走了。”说完,记工员不抬头,也不看男孩,只冷冷的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男孩更加的惶恐,惴惴的不敢言语,一旁的阿军说话了,“他叫小华,跟我们一起干活,一整天。”

记工员“嗯”了一声,便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记工员写完后,说道:“记上了,你们这样的年纪,每天5分工。记住,以后干完活,每天天黑前到我这里记工分。”

男孩知道了:原来记工员这么叫人佩服啊,难怪母亲让我好好学文化,将来做一个记工员。

从十二岁那年起,男孩便跟其他小伙伴们一起陆陆续续开始在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

说是参加劳动,就是配合大人们干一些儿力所能及的活儿。秋天的季节里,正是玉米拔节生长的关键时候,他会端一盆化肥,随时抓一把填进大人挖好的坑里,用脚丫子抹平。秋收的季节,和大人们一起采摘棉花,割削玉米秸秆,剥玉米皮……之后再把提前卸载地里的磷肥,或者堆积在田里的农家肥,用铁锹一点儿一点点播撒开来……

男孩不停的挥舞着手中的三齿耙,不觉间浑身汗津津的,秋风吹过,一阵子的清凉。他停下来,伸伸腰,缓解一下。抬头观瞧,仿佛脚下和周围的绿色更加的绿了,又呈现出春天一派的生机盎然,绿色覆地。

男孩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18岁的男子汉了,今后无论干什么,要有担当,勇于替父母分担家中的事物,特别是不曾干过的农活和伺候母亲的事情。去年下半年,家中突遭变故,母亲左侧身子开始不听使唤,医生说那叫半身不遂,此时的母亲需要时时刻刻,半丁点儿不能离开人的伺候。男孩那一刻起,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想想看,这么多年,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母亲在拾掇,在忙碌,男孩和一家子人在享用母亲的辛勤付出。

男孩表面看来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可骨子里也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他暗暗下定决心不再复读,一心一意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为母亲尽一个做儿子的应尽的孝心。

原来今年高考前夕,男孩得知母亲突发疾病的讯息,内心十分煎熬和痛苦,从小到大他是在母亲的呵护下健健康康成长的,母亲的健康出现问题须矣片刻马虎不得的。母亲多年来一直患有胃疾,但还不至于……卧床不起。可是现在他一想到母亲从此后即将再也不能……唉,男孩霎时感叹起自己命运多舛。难道真的是:不幸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几日的光景,男孩变得心事重重,上课注意力不再集中,老师说什么似乎对他而言,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特别是关于高考的事情,他也提不起精神。当时,从老师到学生每一个人都在极力备战即将到来的高考,没有人关注他,没有人过问他。大家还一直以为他得了高考恐惧症,要好的阿秀和阿生也只是简单的劝他赶紧找医生吃点儿药,缓解缓解压力。

果然,他没能像初中升高中那样幸运,高考的第一关预选都没有通过,直接被淘汰,彻底失去了参加高考资格。

母亲常常对外人说,唉,这孩子心事太重了,小小年纪操不该操的心啊。还不无自责说都是自己不争气的身子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当男孩第一时间看到结果,并没有过多的沮丧,仿佛那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内心倒是显得平静如常,这样的结果可以使得他彻底杜绝幻想,可以放下一切,安心待在家里多多的陪伴母亲。

风平浪静的表面,他的内心还是有些不甘,等到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男孩找来当年的高考试卷,按照高考要求,限定时间,认认真真答题,再对照标准答案。看到结果,他心中有数了,原来高考试题对于他来说,比预选的试卷还要简单些,简直是造物弄人。他眼里再也止不住流下滚滚泪水,那是苦涩而无奈的泪水。怨只怨自己,为什么每到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呢。转念又一想,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人生路漫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想想,他为自己的决定不后悔,同时心里又恨恨的诅咒可恶的高考前规定的预选环节,不知害了多少像自己一样的人,就此失去了一次改变人生轨迹的绝好机会。

“唉,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男孩又满腹惆怅的自己安慰起自己。

想想两年前,男孩考取县里最有名的中学,经过层层预选,再到县里参加考试,顺利考中。那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啊。他所在的公社辖10个村,最后能够考上县中的仅有区区的6人。当时,男孩的录取通知书还是公社中学的校长亲自来他家送达的。

“唉,真是时过境迁,世事难料啊。”男孩突然发出一声感叹。小小的年纪,不知怎的宛若对人生参悟到了什么玄机一般。

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晴朗了许多,白云悠闲的漂浮着,在空中悄悄的移动着,是那么的惬意和舒展。

“人生自古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韩信受胯下之辱,而后统帅三军”“曹雪芹举家食粥而赋红楼梦”“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大堆高中时学过的励志名言名句在男孩耳畔回响着。

“孩子,人活着哪有那么多的顺心事啊。你要记住,千千万万不要做有违良心的事啊。”耳边又出现了母亲的话语。

男孩从小最喜欢现代京剧样板戏,不由想起了《红灯记》里李铁梅唱段中的一句台词“……年龄十七不算小,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儿心,好比说,爹爹肩上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它八百斤。”

“是啊,自己终于长大了,再不能让父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原来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男孩子,早已变得壮壮实实,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已经十八岁了,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了。退一步说,铁梅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都知道有决心帮助爹爹和奶奶,自己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就没有决心吗,就不会帮助家人吗。现在,他想明白了,做事情不能患得患失,要敢于正视和面对,绝不逃避。”

男孩停下手中的三齿耙,仰望着天空,天空是那么的博大,那么的苍穹。他在想,假若空中此刻正在站着一个人俯瞰现在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会看得到他吗?会耻笑他,还是会称赞他。世上谁会猜得透男孩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他想了想,便痴痴的笑,笑自己的妄想,又笑自己还是心存幻想。

男孩暗下的决心,就是从此打住退掉学业,不再复读,即使自学,也不再踏入学门,一门心思在家照顾病中的母亲。母亲每天因为大小便失禁,必须一刻不停的需要人照顾。

然而就在几天前,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再次被打破。

下午三点左右,男孩正在堆满一地玉米的屋子家中,一个玉米一个玉米的摸撵玉米粒,手中两个玉米棒子上下翻滚,摸撵下来玉米粒纷纷落在他的脚下,覆盖住了男孩的脚面,不时的挪动一下。母亲斜坐在炕上,还在强忍着病痛做着针线活。从打男孩记事起,就没有看到过母亲一刻的清闲,手中总是拿着针线活儿,要么是纳鞋底,要么是缝制衣服,要么就是纺线织布。炕上放置補箩里总是堆满着干不清的活儿。

男孩有时候就想,母亲啥时候能够干完手里的活啊,怎么母亲就那么忙呢,难道母亲就不知道累吗。

在男孩考上县中的头天晚上,母亲一夜忙碌,舍不得合眼。第二天男孩穿上母亲缝制的的确良上衣,下身是哔叽尼裤子,脚上是合脚的千层的纳底鞋。

母亲看着经过自己亲手打扮的,眼前阳光帅气的儿子,满脸的喜悦,哪里还看得见一夜留下的困倦。

男孩毕竟涉世未深,幼稚单纯,光知道高兴,在他的心里,母亲是一个为了他不知疲倦的“神人”。

男孩看着病在炕上的母亲,还在不停的做活儿,他有些心疼的说,娘啊,你就歇歇吧,你不累得慌啊。

母亲一如平常的样子,微微笑着说,不累,看到我儿长大了,咋忙,都不累。孩啊,不用替我操心,管好你自己就行啦。

男孩知道,母亲虽然看起来,轻松地说着话,内心不知忍受了身体怎样的苦痛。

男孩不敢抬头,只顾双手摸撵着玉米粒,娘俩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这是阿华的家吗?”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问话。

“快看看去,来人了。”母亲催促着男孩。

“哦,是你们呐,可想死我啦。”男孩不待脚迈出屋门,热情地院子里来人打着招呼。

“你家挺好找啊,进村一打听,就找到了。”来人话语间也带着喜悦。

“快、快,屋里坐,屋里坐。”

母亲听得出来,他们是非常要好的同学。

走进屋的二人,果然是男孩经常跟母亲提及的阿秀和阿生。母亲赶紧欠欠身子,勉强着把身子坐直,口中满是笑语,“这一阵子,阿华光念叨到你们在学校的一些儿事情,说你们怎么怎么的关心他,净说你们的好。他说可是沾了你们的光啊。”

“婶子,这都是应该的,同学们之间没有说法,相互帮助很平常的。其实,阿华也帮助我们不少事情呢。”阿秀和阿生几乎同声说。

阿秀高高的个子,口气中像个大人,显得成熟稳重。阿生个子娇小,稚气未退,还有些孩子气。

男孩看到他们,心里不免替他们也惋惜,想想在县中求学时,阿秀、阿生是多么的优秀,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跟自己一样,因为家中有什么变故,影响发挥的原因而落选的。

阿秀、阿生此次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男孩跟他们一样,继续复读。二人看着男孩,满脸的渴望,希望男孩马上答应他们。他们说,趁着现在还年轻,不要错过了人生最佳时机。

阿秀、阿生随意的坐在堆满玉米棒子的屋子一隅,是那样热诚而耐心的跟男孩交流着。他说,阿华,你在学校平时学习那么好,假如就此放弃,真的是可惜啊。我们二人一路上还在念叨,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你,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扛。再说,咱们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打拼了好几年,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说不上就不去了,岂不是白学了。

阿秀说着话,转头看了看炕上的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继续说,婶子,不知你们家这么苦,阿华平时很要强的,什么也没说过。我不能帮助阿华多少,这次我们来之前,托人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跟学校的校长提出增加一个名额,校长终于答应了。不过人家说,必须尽快,报名的人很多,晚了,教室里就盛不下了。现在我已经把这个学期的学费替阿华交了,就是让他不用为学费的事有什么顾虑。

母亲静静的听着,等阿秀话一落地,她没有沉吟和犹豫,接着阿秀的话说,难为你了孩子,做事想的这么周到,我答应你。说完,又长叹一声,喃喃着自语,都是我这不争气的身子让孩子跟着受累。

“是啊,是啊。你是不知道,阿秀为了你的事,费了老鼻子劲了。光我跟着他往校长的屋子里去了好几趟。校长光哼哼,就是不说话,行不行,沾不沾。阿秀私下跟我说,看来咱们小孩子说话就是不管用,最后让他在县委上班的亲戚出面,才算给你说下来的。他听说你家里困难,怕夜长梦多,在校长答应的当天,就先给你交了10元学费。”阿生也憋不住,插话劝说着男孩。

男孩沉默着,不说话,不表态,不说不行,也不说行。只管低着头,快速地摸撵着手中的玉米棒子,玉米粒落完了,只剩下光光的玉米轴子,似乎也感觉不到,不一会儿他的脚下,早已堆满厚厚的一层玉米粒,将他的双脚淹没在玉米粒里。

“孩子啊,你倒是说个话啊,真是急死娘啦。你们说说,他在学校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啊。”

阿秀、阿生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二人忽然也不再言语,他们知道阿华心里苦,既不想让老人为他操心,一时又不知道如何跟他们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着。

“唉,难得你交了这么好的同学,娘的事情有你爹照应,虽说苦点累点,怎么也不能误了你上学,不用你操心,答应娘,你放心的去吧。”

“娘啊,我不想离开你,我要在家侍候你,不想再上学。”男孩终于忍不住说道,声音哽咽,眼睛溢满泪花。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气氛被一种悲伤的情绪裹挟着,令人窒息。

阿秀、阿生刚来时的兴奋劲,早已不见踪影。

男孩每天为母亲洗完该洗的东西,稍有空闲,拿起身边的《小说林》刊物如痴如醉的翻阅。刊物里讲述的那些人物命运,大多是不幸的,每一人的生活都不顺利,充满了曲折坎坷。但通过努力,最终过上了美好的生活。有时候,他也会暗下决心,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住,只要坚持,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发觉生活原来还有另一番天地,那么美好,叫人向往和留恋。

高考预选落榜,虽说没能实现在人生道路上的鱼跃龙门,毕竟在县里最好的学府——县中读过两年高中,打下了坚实的知识基础。

人心怙恶不悛,世态炎凉。男孩在失去求学的那一段日子,是最难熬的,从踏入学校的那一刻至今,出现今天的结果是他不曾想过的。十几年来,一路求学,顺顺利利,然而临近高考,而且还是第一关便被刷下。他感觉从此在家乡无脸见人,臊得慌,特别是那些有意无意的问话,“阿华,今年考的怎么样啊?”“考了多少啊?”“考上啥学校啦?”……这样的问话,犹如是拿一把刀子在剜他身上的肉,伤口上撒盐。他在想,这样问话的人,就是有意捉弄他,看他的笑话,讥讽他没有本事,骨子里认为他就不是上学的那块料。

他开始自卑、胆怯、彷徨,甚至有些沮丧,每次出门就跟偷东西的贼一样,偷偷摸摸,唯恐别人看见,要么选择黑黢黢的晚上出去溜达溜达,要么是在黎明前的东方还不曾出现鱼肚白。在这个把小时的时间,他到田野上跟在学校一样跑跑步,大口大口呼吸几下子空气,冲着空旷的田野吼几嗓子,发泄发泄心中的郁闷,缓解这心中的愁绪。

“孩子,再待家里,会憋出病来的,出去转转吧,有什么不好意思,大不了的呢。你在外上学两年的日子里,很多来咱家串门的人,都说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你学的墨水扛过咱半村子人的墨水。我听了,高兴的几天睡不着,常常在夜里笑出声来。你现在这样下去,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不是外人的毛病,是外边人谁都不敢小瞧你的。孩子,出去转转吧,啊——”。

男孩知道母亲在宽慰他。他经过几天的思考,也想明白了,母亲说得对,自己越是这样,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农忙不等人,地里的玉米需要浇水,棉花需要喷洒农药,还需要对疯长的棉花枝去势……这些都是将来必须面对和自己要亲自干的。

他决定,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言语,都必须面对,或者一笑了之。

“阿华,放学啦”

“什么时候开学啊,今年的假期快到了吧。”

“长成大小伙子啦,好好干吧,将来一准是个庄家把式。”

“你爹有盼头啦,不用再那么忙啦。”

“该说媳妇啦。”

…………

果不其然,男孩每天都会碰到五花八门的问话,开始时支支吾吾应对着,后来“嗯嗯”应答着,最后,干脆有问必答。

听者无意,说者有心。

刚刚收拾完秋庄稼的一天晚上,男孩一家人正在归拢院子里白天拉回来的玉米。

“婶子,叔,忙呢。”一个瘦瘦的中年汉子走进院里。

“吃过饭啦。快、快,屋里坐。”父亲跟来人打着招呼。

一番客套,男孩在院子里隐隐约约听到来人说着什么“孩子不小了,十八岁了,该到说媳妇的年龄了,还是早早准备。婶子身子骨又不壮实,给孩子早成亲,还能帮助照顾婶子。”

男孩听不到父母明确的表态,好像在说“那看孩子的意思吧,当大人的没什么说法。”

最终父母没对男孩说来者意图,男孩也不问,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了一周时间。期间,瘦瘦的中年汉子又来过三次,最后一次,父母干脆让男孩参加,表述他的具体想法。

男孩子在课本上学到遇到此类事情的应对办法,他以“自己还小”一个简单理由,婉拒了中年汉子的好意。

“哎,这么好的事,真可惜了得。这可是女方家主动愿意咱家的孩子,托我来着。我说成这样,可怎么给人回话啊。唉,唉——”男人满嘴的怨气,显然对男孩一家人有些不知好歹而心中烦躁。

屋漏偏逢连夜雨。突然一天,母亲出现了高烧不退,好不容易烧退了,全家人刚刚松口气,半夜时分,母亲忽然嚷嚷自己的半块身子不听使唤。经过到县医院诊断,得知,母亲因常年劳累,发生脑血栓后遗症,导致半身不遂。真是天不遂人愿,母亲的情况告诉男孩,当下之际,母亲亟需有人照顾。但作为男孩子做这样的事情,却是显得笨手笨脚。

男孩此时想到了中年汉子,央求母亲要不就答应了汉子说的这门亲事。母亲听了他的想法,态度很决绝,立即反对,理由是“不能委屈自己,毁了我儿幸福。”

刚强的母亲不愿意连累男孩,更糟糕的是母亲病情恶化了,在此的情况下,再没有人愿意到男孩家给他提亲,谁都不想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刚过门就要侍候一个卧病在床的婆婆。

然而眼下母亲的状况一刻也离不开人,而出嫁的姐姐正在坐月子。

“哎,只能用你姨家的阿兰啦。”母亲无奈的说出了她的办法。

阿兰是男孩大姨家的女儿,自小在男孩家长大,是男孩的母亲照顾的,平时阿兰跟男孩家很亲。

阿兰得知姨娘疾病缠身,也是第一时间赶到,照顾姨娘。

“兰兰啊,姨娘总算没白疼你一场。”母亲看着阿兰手脚麻利的拾掇着家务,满心的高兴,多日来紧缩的眉头舒展了,萦绕在心头的雾霾渐渐的驱散了,说话也带上了劲。

毕竟男孩是在县里最好的学府毕业的,还是有些人时不时到他家串门,有意无意提及男孩的婚事。时间长了,大家看到一个二十多岁,清清爽爽,屋里屋外手脚不停的大姑娘,似乎占据了这个家庭的一半,私下里止不住窃窃私语,“这样的家庭,最需要这样的姑娘。这样的女人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啊。”

男孩家一个远房本家叔叔最喜欢关注男孩家里发生的事情。这个人仗着在公家干着一点儿公事,自视高贵,在本族人眼里,身份叫人不敢小瞧。母亲说,这个叔叔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喜欢说话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就是说话站高岗,在人前显摆,充大尾巴狼。

本家叔叔偷偷跟母亲商量着撮合男孩跟阿兰的事情。母亲想想自己不争气的身子骨,又看看一贫如洗的家,不再为男孩的终身矜持。再说母亲也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禁不住这个叔叔巧舌如簧的嘴巴,说这样好,亲上加亲,女大三抱金砖。后来,母亲说起此事,男孩只简单的回了一句“娘觉得合适,孩儿没意见。”

母亲听得出来,男孩说话的语气里明显有些勉强,那一刻,她懂得了孩子的心事,自责的说“唉,太自私了,还是随缘吧。”

果然,阿兰对姨娘提出的婚事也是摇摇头,不同意。但表示,如果姨娘需要,随时都是姨娘的女儿,养育之恩不能忘。

平凡的母亲是伟大的。男孩的婚事就此作罢,但母亲却跟男孩定下了一个死规矩。

原来,曾经本族的某些人对男孩能够上高中,语气中满是羡慕嫉妒恨,眉里眼里都带着不服气,特别是在知道男孩高考落选后,更是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更有甚者,一个本家哥哥,也不怕外人看热闹,竟在背后跟一众人恶毒诅咒男孩,说他能考上大学?会剜出自己眼睛,当球踢。

本家的一大家族子人,本该相亲相爱,相互帮助,却是在遭遇困难的时候,非但不出手相助,嘘寒问暖,而是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这是母亲心里最最难受和接受不了的。母亲说,即使自己的病耽搁治不好,也要支持男孩上学,让那些说些笑话的人,说出的话彻彻底底变成以后他们自己的笑话,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搬起石头砸他们的脚。

母亲的话鼓舞着男孩,可是男孩是犹豫的,毕竟眼前的事实,母亲病躺在炕上,身边离不的人照顾。

看到男孩子这样优柔寡断的样子,母亲为了坚定男孩上学的决心,甚至不惜糟践自己,狠狠狂扇自己耳光。男孩子惊愕的不知所措,直直跪在母亲跟前,苦苦央求母亲千万不要再这样子,他一定听话,为了母亲,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让那些不怀好意,别有用心的人彻底闭嘴。为了风雨飘渺的这个家,为了病中不屈服的母亲争口气,证明自己的强大,那是任何阴谋也达不到,和实现不了的,他们愈是背后恶语恶言,越要变得更加坚强。成功是对他们诋毁的最有力的回击。

三个月的农桑劳动,三齿耙在男孩手中灵活而自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西方落日的余晖,把起伏不平的太行山燃烧的一片火红,仿佛燃烧在男孩心头的一团火,一团点燃希望之火,一团叩开大学之门的火。

他转过身来,前后左右看着自己拔弄的松散的土壤,和那一棵棵随风而动,毛茸茸的嫩芽儿,理想的信念更强了,而且从未有过的坚定。

“明天农历九月十五,公历10月31日,这个日子要永远记住。都说狗年有好运,叫啥狗屎运,可是自己半点儿运气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狗屎运了。明天是自己重新复读的日子,就要见到离开了三个多月的好朋友阿秀、阿生,重温梦中无数次梦到的坐在教室,享受知识雨露的场景和每天早晨同学们发出铿锵的英语朗读……哎,真的就要再次离开家乡了,离开卧病在床的母亲,离开刚刚出土的麦苗儿……”

男孩忽然情绪又伤悲起来,他不由的弯下腰,轻轻抚摸着脚下这些稚嫩的苗儿。麦苗儿在男孩的手里柔柔的,带着依依不舍,仿佛在安慰他:我们一定好好成长,来年见。

男孩心中有太多不舍的理由:生病的母亲,今后怎么办?我养的小鸡仔们啥时产蛋?陪伴自己的小黑狗会孤独吗?还有每天看到自己“哼哼”叫的猪猪……眼前的麦苗儿……哎,太多的割舍不下的留恋。

“为了明天,孩啊,该舍得的都得舍啊。”坚强的母亲总是对男孩的优柔寡断提醒着。

黄昏的脚步走的越来越近了,就好像黑黑的大幕在一点点儿闭合。

“有梦想,就有希望。”男孩记住了母亲的话,再给自己鼓着劲,就像眼下自己使用三齿耙,开始拿都拿不稳,现在它就像自己身上的一个部位,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晚上,男孩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窗棂上的窗户纸时不时被飘落的树叶“划拉”几下,发出“擦擦”的声响。夜已很深了,挂在天空的皓月也已偏西,男孩望望外间屋里淡淡的灯光,墙上反射着母亲不时晃动的身影。男孩知道一定是母亲又在为他赶制一副鞋垫。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酸楚,甚至有些惆怅,心中顿感五味杂陈。现在母亲这个样子,还在时时处处关心呵护着他,而他非但不能照顾母亲,反而明天就要离开家里,再去外地求学复读。

男孩的心里在隐隐作痛,思绪怎也平静不下来……

一想到母亲的状况,不由又踟躇着,迟疑着,甚至怀疑着……

他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不舍。

好不容易才昏昏沉沉的睡去,他做了一个美好的美梦。梦见自己跟阿秀、阿生一起开始复读,他们还跟原来一样,经常在一起谈论数学的函数,解析几何,立体几何;语文的语法修辞,唐诗宋词;英语的疑问句,否定句;化学的苯环、羟基,合成树脂;物理的动能,动量,自由落体等等等等。

日落星现,昼夜交替,寒暑更迭。经过刻苦不懈的辛勤努力,他们三人都考上了各自理想的大学。而母亲在得知男孩终于实现了自己梦想,竟然奇迹般的从床上站立起来,彻彻底底告别了病痛的折磨,高兴的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忙个不停,又跟男孩当年考上县里高中一般,昼夜不停开始为男孩赶制入学前的各种必须生活用品。男孩穿上母亲缝制的合体的衣服、鞋袜……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真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享受着母亲怀里温暖的母爱。

他尽情地享受着,心中祷告着:莫非我真的交上了狗屎运。

男孩兴奋着,泪流满面着。难道自己真的实现了梦想,也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愿和对自己的期盼。

这个多愁善感的男孩就是我,一个为了理想,永远不懈追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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