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钟声

记得1974年3月份的一天，天气依然寒冷料峭。那天早晨天阴沉沉的，没有光亮，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奇怪的是每天准时报晓的公鸡好像也没有睡醒，忘记了报晓，一贯大清早喜欢汪汪叫的狗儿们也沉寂了，没有动静。总之，整个村子里安安静静的，连一声鸟鸣也没有出现，直到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使劲敲打各家的窗户，人们才被唤醒，大家似乎有些不情愿的睁开惺忪的眼睛，却都是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般，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弹，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时光，忘记了一切。之后，才显得有些情不甘心的披衣下床。

我早就醒了，望着黑黑魆魆的窗户，还有时不时从窗户上划过的魔鬼般黑影，心中是极其的害怕，没有一丁点儿心思起床。好不容易等到吃过早饭，来到学校，孩子们嘻嘻哈哈，彼此讲述着今天早起各自的美梦。

更意外的是大家在学校的院子里玩耍了不知多长的时间，才响起了熟悉的 “当当、当当、当当” 上课钟声。

那一年，我十一虚岁，刚刚升入三年级。

直到此时，大家才呼啦啦一窝蜂似地跑进教室。

随着“嗯啊”一声，一个瘦高个，背有些驼的男子缓缓走进教室。这是刚刚不久成为我们班的班主任范老师。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因都是一个村子里的，大家喝老师们几乎都姓范，大家都懒得记住名字。那时候，孩子们都是春节过后升学，且是每年升级，每年更换老师。

范老师的脸上不知咋的，没有一丝笑容，阴沉沉的，就恰似早起的天气，没有一丁点儿阳光，显得极不开心。

“大家今天是不是都睡得很好啊！啊——”他突然一嗓子，大家更是紧张到了极点，不明就里，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成为我们班的班主任讲话。

“哼，这就是惯得，人人喜欢睡懒觉，弄得整个学校都跟着耽误教学，白白的浪费了半天的时间……”

范老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什么浪费时间可耻”，“无缘无故浪费别人的时间，就跟图财害命差不多”……等等，甚至说道高潮处，难以自抑，愤怒使得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抖动，人也不由自主的开始变得口吃起来。

“唉，说了这么多，就是因为……因为咱们学校的敲钟的那个人没有按时起床造成的。”

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我紧绷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心说：哦，原来如此。

原来，我们整个村子里一共有4个生产队，每日开始劳作的劳动钟声，先由学校响起第一声，之后，4个生产队才会此起彼伏响起钟声。也难怪，今年敲钟的孩子没有升上初中，留了级，心中不痛快，正在闹情绪，恰好赶上阴雨天，心一横，干脆任性到底，一切满不在乎。孰料，他小小的一次失误，竟然引起这么大的篓子，导致全村出现“罢工”的严重问题。

直到此时，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人人耳边响起有节奏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大家才注意到范老师手中拿着一个马蹄闹钟。闹钟上一只金黄色的鸡似乎不知疲倦的伸着脖子在拼命低头啄食。

就在大家惊讶于闹钟何以出现在我们年级，更意想不到的的事情发生了。

范老师几步来到我身边，扬了扬手中的闹钟，很认真的说道，从今天开始，敲钟的任务由我们三年级的华同学负责。

我听了，马上站立起来，整个人顿时懵了，就感觉脑袋“嗡嗡”乱响。要不是范老师不断地说话声和同学们兴奋的怕掌声，恐怕我当时一时半会儿感觉是在做梦。

敲钟在大家看来，是一件十分光荣和神圣的事情，每天像模像样的站在大树下，望着头顶上的大铁钟，手握长长的钟绳，运足力气，再传送到钟锤上，钟锤撞击钟体，发出震耳的声音，在我们学校上空四散传播开去，很远，很远……再传遍村子里的角角落落。

更令大家羡慕的是可以每天拿着带有金色母鸡啄食的闹钟，是一件多么惬意和骄傲的事情。

由此我开始了整个小学和初中阶段的敲钟生涯，村子里的早晨再一次准时响起了悠远而清脆的钟声。我也因敲钟认识了秒针、分针、时针之间的关系。

老师说，每日的预备钟需提前15分，敲出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的“当、当、当……”，具体多少下，自己掌握，反正能够达到把大家唤醒的目的；上课钟声要急促而要紧凑，连续的两声“当当，当当，当当……”，就是要引起同学们的重视；下课钟声要缓慢的敲出三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缓慢而又紧凑的三声，但切记不可惊吓到人，目的其实是引起大家的放松，告诉大家下课了，或者放学了。

我牢牢记在心里，恐怕因为自己的失误，发生意外，还好，整个小学阶段和初中没有出现意外和失职。

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拥有一个小小的闹钟足以令很多人羡慕，即使大人也便如此。因此，自从我们班拥有了闹钟，同学们似乎在别的班级人面前说话，也不知不觉有些自豪和心气顺畅。我班有的人就把闹钟看做能够掌握早些儿放学的所谓的“特权”。

那一日，学校放学后，整个班级第一时间不是回家，而是呼啦啦围在我的周围，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七嘴八舌说个没完，全都是好奇和眼气的模样。

我极其负责任，积极做好范老师交给我的光荣而神圣的任务。但任何事情总会不以人的意志出现事故，整个小学阶段和初中时期，还是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故事，这其中有苦恼，委屈，也有收获……

果不其然，一次放学后，老师把我叫去，询问为何今日钟声早敲了10分钟。我很诧异，心说，每天按时敲钟啊，不会吧。

老师看到我一副无辜的样子，便安慰说，不要紧，或许是闹钟出了问题，责任不在你。这时我抬头瞥了一眼学校办公室墙上的挂钟，确实是我的失误。

失误一次属于偶然，然而，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内，连续出现了三次这样的事情，范老师明显的有些恼怒，他狠狠地把我训斥了一顿。我感觉十分委屈，眼泪不由自主的“簌簌簌”的流满脸颊。

我再也不敢大意，无论干什么，闹钟带着什么，不离左右。

直到有一天，操场上的两个男孩子扭打在一起，才弄白了事情的真相。

打架的两个孩子，一个是我们班的大牛，一个是四年级的大壮。二人打架的缘由竟是因为大壮埋怨大牛说了谎。大壮是家中长子，总想着学校能够提前放学，回家帮助家里做写活儿。大牛是我的好友，见大壮有难，自告奋勇，便拍拍胸脯，答应说自己能做到。后来，只要是我上厕所，或者其他什么事情，走出教室，大牛就会悄悄把闹钟的分针向前拨快10分钟。

为此，大牛被范老师狠狠教育了一番，很长时间，大牛感觉也对不起我，上课总是低着头，几乎不敢抬头看范老师一眼。

学校离我家大约有400米的距离，我家在村东头，学校在村子的西北角。每天早晨，我早早起床，步行在笔直的东西大街上，迈过十字街口不远，再折向北方，看着眼前这座村子里两层最高的标志性的办公大楼，抬头望望粘附在楼墙“一定要根治海河”的7个大字，心中便增添几分豪气，疾行穿过黑黢黢的楼道，再继续步行150米，第一时间走进学校院子里。

我从书包里小心翼翼的拿出闹钟，看看时间还差几分钟，缓缓走到粗壮、高大、树冠挂满榆钱的榆树前，背靠在树干上，仰望天空来不及躲藏一闪一闪的星星，再仔细瞅瞅头顶的大铁钟，此时我心中才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钟声准时而有节奏的飘散在冀南平原一个小小村子里的上空，清脆而悠远，人们的生活平凡而有节奏的开始了一天忙碌。

母亲说，这孩子，一个小小的闹钟就变得更这么的勤奋，这么懂事了，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其实，我自己明白，小小的闹钟使得我不再胆小，克服了黑夜和心里的“魔影”。事情总有意外，晴天还好，夏日里遇上雨天，大街小巷无论多么的泥泞难走，必须准时响起钟声，而且因为雨天声音沉默，往往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敲出平时的声音。有时候，自己被雨水淋透了衣服，浑身上下犹如落汤鸡，依然没有耽误钟声。母亲常常因为此事，一边架火烤衣服，一边关心地嘟囔许久。冬天里，遇上下大雪，从钟锤上垂下来的绳子跟铁棍一样坚硬，手抓上去，冰凉侵入肌骨，因此常常把手冻得生痛，虎口处生出裂子，痛的钻心。母亲每天会把凡士林小心的涂抹在裂口里。就这样，坚持熬过了令人讨厌的冬天。

其实，我努力坚持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英雄人物，电影《地道战》里高老忠就是榜样。他为了掩护村民及早避难，免遭鬼子屠刀，不怕牺牲和危险，独自一人在树下敲响了钟声，及时把信息警报发了出去……

1975年学校搬迁到了离我家只有一分钟距离的防洪台上。我兴奋的几天几夜说梦话，但最高兴的还是母亲。我知道，为了我按时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和安全，母亲一直在背后无怨无悔默默的付出着，现在，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生活总是充满丰富多彩。一天几个小伙伴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吗，咱们有的生产队队长为了不耽误生产，把生产队的敲钟的钟绳接的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屋子里。他们只要一听到学校的钟声，不用起床，躺在被窝里就能敲响钟声，可省劲儿了。敲完钟声，还能再迷糊一会儿，再不用那么操心，你可是救了他们。

有一次，我悄悄看了两个生产队，还真是，铁钟挂在自家的树上，钟锤的绳子顺着院子里晾衣铁丝挂在窗户棂上。

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至今挥之不去。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记得一年秋天，闹肚子，正赶上需要敲响预备钟声。我顾不得狼狈，情急之下把闹钟给了刚刚走进院子里一个新来的女老师。我勉强说了情况，让她帮忙，不待她答应，几步窜进茅厕。刚刚蹲下，意外发生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女老师把预备钟声敲成了上课铃声。无奈，我只能自认倒霉。

范老师此时正走在路上，听见铃声，一阵小跑进了学校。当他看到墙上的挂钟还没到上课时间，顿时火冒三丈，把我喊进办公室，没头没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我不敢言语，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任由训斥。

一旁的女老师似乎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立马站了出来，桃花脸上全是怒色，还流着眼泪，几乎是咆哮着为我争理。

那一刻，我深深的记住了她。原来她是被保送到邢台学院刚刚毕业不久的工农牌大学生，正在实习。

因为的我默默的坚持，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

后来，我考上了宁晋一中，才算结束了敲钟的光荣使命。

学校为了表彰我，特意把这个陪伴了我6年的闹钟送给我，作为纪念。

随着时代的进步，敲钟早已成为历史，但那份浓浓的乡情却是一刻都不曾淡忘。时至今日，虽然我手中的闹钟已不知去向，可我在不知不觉中，会感觉到连同那熟悉的钟声，早已成为我今生不可或缺的记忆，已深深的留存在血液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每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有时候，曾经的过往在夜里会依然清晰的出现在梦境里，绵绵不绝，萦绕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