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尘封了钢筋铁骨的巡廊,气息不散;
你承载着云遮雾罩的流年,惆怅无言!
我知道——
你在等,等那半个世纪后迟暮的归雁;
你在等,等那低吟浅唱中不弃的留连。
我回来——
何须叹,一滴滴透亮的秋水,染白了曾经的黑发,
且看这,一页页发黄的日记,再现了倥偬的当年。
……
此刻不到五点,起床号还没吹响,睡不着了,起床,点上自制的小油灯,写日记。
好多天没写了,不是懒,而是没时间。
2月底至3月3号,我连在全师大调防(注1)的统一行动中,千里奔袭,从广西的十万大山,行军至上思,再到南宁,于南宁兵站上了闷罐车,一路向北,经衡阳转京广线南下到坪石。出站后,步行二十余公里,到达目的地:小金坪。
这几天,换防事务把全连忙了个天旋地转。从十万大山的剿匪,到现在的看押罪犯,任务变了,环境变了,我们这会儿还没能完全适应,一切犹在梦中……
——今天星期天,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不,我不可能全身心的松弛。我放松的只是肢体,大脑思维的转动却停不下来,反而更加紧张活跃。从广西到广东,经历的事真是太多,感触也不少,我要一件件补记下来。
才写了上面几句话,紧急集合号响了,紧接着,传来急促连续的哨音,连长在坪院上大喊:紧急集合。快,快。快!刹时间,战友们从梦中惊醒,一个个身影像压了弹簧似地从床板上跳将下来,没有说话声,也不准开灯,朦胧的夜色中,穿衣扎带,窸窸嗦嗦,迭床折被,唏哩哗啦。
谁点的灯?排长厉声呵道。我吓了一个激愣,卟的吹灭油灯……
接着凌晨的日记写。
我是最先跑出宿舍的。
微明的晨曦中,我看到连长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焦急地掐着计时怀表。当我穿着整齐全副武装第一个出现在连长面前时,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肩上的60炮身,说,好样的!我脸红了,心中窃喜但受之有愧,我知道,并不是我动作快速,而是我为了写日记早就起了床,穿好了衣服的。
今天的紧急集合,是进驻小金坪后的首次演练。全连人员到齐后,连长和指导员在前头带队,沿着监区,茶山以及拦截围堵犯人暴乱越狱预案中设定的地形地貌,跑了一大圈。六大队(注2)的队长等管教干部(注3)也来了,他们在几个重要警戒地点上作了实地的详细介绍。回到操场时天已大亮,连长作点评,在全连战友面前表扬了我。队伍解散后,排长挡住我的路,一束犀利的目光狠狠地刺过来,我尴尬地眨了眨眼皮,伸出舌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侧过身溜进饭堂。
七点半吃早餐。连长宣布:除值勤站岗的人员,全体放假休息一天。指导员补充了一条规定:只能在营区范围活动,不准外出接触大队管教干部及当地百姓,也不允许去营部和别的连队找老乡。为什么?因为刚到新的驻地,人生地不熟,且监仓内外全是犯人,怕出意外。既然这样,那就没地方去玩了,大家只好缩在宿舍里打牌聊天。
我到连队饭堂里躲清静,继续写日记。
我们五连原驻十万大山的腹地南屏公社,离上思县城五十多公里。2月底,突降集结令,连队马上开拔。
很凑巧,这个时间节点上,我不在连队,正在师部驻地宾阳县城的炮训队学习。炮训队的集训时间原定三个月,从年前12月20号到今年3月20日结束。二月下旬的最后几天吧,记不清具体哪一天了,队长带领我们在山地训练60炮(注4)的隔山打点,只见通讯员踩着单车,浑身大汗地向着队长奔来,嘴里一边大喊:
“队长,师部紧急命令!”
队长看完电报后宣布:根据上级命令,因全军大调防,部队在外人员立即归队。各类短期的集训队统统解散,队员从哪来回哪去。
就这样,我们立即中止训练回营。作总结,写鉴定,领新炮。然后,吃完炮训队最后的晚餐。能赶上火车的立即奔车站,赶不上的次日离队归连。我和邓梦柏(注5)以及三团各连的队员第二天早上从宾阳上火车,经南宁再坐长途班车到上思。原以为我连还在南屏,想着这五十多公里的山路,我就暗暗叫苦。见到营长后他告诉我们,不要进山了,你们连队已出发,要到上思吃晚饭的。谢天谢地,我幸免一次苦役,不然的话,赶回连队,马上又跟着连队出山,这来回一折腾就是100多公里,累死人不算,这不多此一举吗!营长叫我们就在上思等,嘿,我开心极了!
在县城近郊一个小学校里,我连炊事班已先期到达,正架锅煮饭,我和邓梦柏也帮厨打下手。傍晚6点钟左右,战友们疲惫不堪地到来,卸下背包和武器,脸也不洗就开饭——大家都饿极了。我二营三个连队集结在上思休整了两天,补充了新兵,学习了毛主席关于全军大调防的最新指示,连长和指导员分别做了动员讲话。3月1日凌晨4点,月色朦胧,全连静悄悄起床,收拾行装,清理垃圾,打扫场地。然后列队出发。人们还在睡梦中,大地一片肃寂,天上悬挂着一轮晶亮晶亮的圆月。我扛着60炮筒走在队列中,抬头一望,哇,月亮好大好大!今天是元霄吗?
今年春节,我远离家人,在师部的炮训队吃年饭的。队长是位东北汉子,豪爽又幽默,训练时经常带几句东北那旮旯的歇后语出来,惹得我们一阵欢笑。他手握酒瓶子,一桌一桌地碰杯,走到我面前,眼睛往我的杯子一瞄,你这小家伙(我个子小,年龄显嫩,队长第一天见了就叫我小家伙),杯子是空的,来,倒上。好,干了!我急忙后退,队长,我不会喝酒。嗯?队长一双醉眼瞪了我半分钟之久,呃,小家伙还哭了?我急忙争辩,没有!我哪里哭了?哈,眼眶都红了,还不承认?好,不会喝就不喝,来碰一下,你随意,我喝完。队长一仰脖子,滋的一声干了。再来一杯!我不解地望着他,队长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今天过大年,想爸爸妈妈了吧?你,还有你们!队长高举酒杯,面朝队员们,大声说道,这一杯酒,我祝各位战友和你们远方的父母家人新年快乐身体健康!随即,全队指战员一声“噢——”,杯盘与吼声共震,热泪伴酒水齐飞,战友们拥抱成一团……
从上思到南宁,约120公里(这是当年沙土路的里程),徒步行军一天半,也就是说,第二天下午要赶到南宁。全团在兵站集合登车。第一天行军路程60公里。从上思出来后,前20公里,还可以,再往后,我的体力越来越不支,距离中途的宿营地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我感到全身透支,临近虚脱。排长见我脸色苍白,汗水浸透全身衣裳,便把我扛着的炮筒抢了过去,班里的大个子把我的步枪也挂到他身上。我只剩下一条干粮袋,一个空水壶,4棵手榴弹和一个背包。虽然,负荷减轻松了很多,可我的脚板磨出了好几个大血泡,每走一步都痛得我呲牙咧嘴。汗流干了,水也喝光了,两腿膝盖酸胀疲软,我很想就这么溜到地上坐下去,只要休息了一小会,我也许就能缓解过来。但,我不敢,因为我知道,我只要一坐下去,就瘫倒在地站不起来了。我不能坐,只能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地挪动……
我机械式的往前走,四肢好像失去了知觉。大脑时而嗡嗡作响,时而一片朦胧。迷懵中我的眼前浮现出家人的影子……去年春节过后,也就是元霄节前两天,我就要离开家乡,奔赴遥远的地方。临行那天,可怜的妈妈以泪洗面从早到晚水米未进,父亲只是勉强咽了几口开水泡的冷饭。妈妈抱着我,哭着说,你身体差,怎么吃得下当兵的苦呀……我毅然挣脱母亲的双臂,迈出门坎,不敢再回头。
此刻,想到家人,我知道,绝不能给亲人丢脸,更不能让母亲担忧!我要坚持坚持再坚持!我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晃了晃头颅,我要把浑沌的麻木的消极心态从脑海里甩出去,我不能倒下!
写到这里,我的眼眶潮湿了。炊事班长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啦?
我笑着回他,没事,刚才是灰尘蒙了眼睛。
中午开饭时间快到了,不能再写了。我合上日记本,走出了饭堂。
晚自习的题目是,以班为单位,斗私批修谈心得。班长组织大家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各人轮流发言,谈学习心得。战士们三言两语,鹦鹉学舌,走走过场。不是有意敷衍,作为一名普通战士,思想认知、理论水平就那个样。下自习后,自由活动。卫生员跟着指导员去生产队给村民看病去了,我要了钥匙,进卫生室后便把门关紧。这个时段,我是主人,风可进雨可进,皇帝不可进。哈!
那天行军,我一步一拐地走到了宿营地。班长叫我坐下别动,一位战友打来热水给我泡脚。我把双脚一放入水中,便大喊一声哎哟,把脚提了出来。排长走过来,抓我的脚一看,怎么这个样了?快去叫卫生员来上药。我的脚板磨破了血泡,烂成一片。
第二天即将开拔时,团部收容车嘎地停在队列旁边,从车头里跳出一个穿白大袿的军医,问,谁是病号?连长往我一指,白大袿走到我的面前,上车吧。不不不,我不要!我连连往后缩。连长一挥手,几个战士架着我,把我塞进了车厢。这是一辆蒙了帆布的解放牌卡车,车身披了层由树枝草叶扎成伪装物。车内这帮老弱病残,不用走路,坐享清福,谈笑风生,互相打趣。我缩在角落里,双目紧闭,心绪莫名之抑郁。
车子在沙土公路上巅波摇晃,把我摇进了梦乡……
山路上,我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地走着。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急切地问道,儿子,你的脚,怎么啦?快让妈妈看看。
妈妈?您怎么来了?我抬头张望,前不见战友,后不见来者。——我掉队了?看着山路,好熟悉呀,这不是家乡的路吗?
妈妈哽咽着把我扶上她的肩背,一步一晃,艰难地挪动。嘴里断续地叨叨着: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不!不能回家!我不当逃兵!我挣扎着跳下来,带着妈妈摔在了地上……我吓醒了!
车厢里半明半暗,几个红色的烟头闪动着,空气很是浑浊。我干咳了几声,闭着眼睛,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不由长叹了一声。
脑海里兀然跳出一句话:父母在,不远游。嘴里沉吟着,一种情愫在灵魂深处涌动——
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
可是我,父母在,必远游!
不忍心,家徒四壁,妈妈双眼泪常流;
岂甘愿,祖祖辈辈,受人欺凌做马牛。
天那一方,纵使是刀山火海,我也过;
地之南北,无论在天涯海角,我要踏!
妈妈,您别依门盼游子,
爸爸,您别垂头吸旱烟。
革命军人不怕苦,
部队是个大熔炉。
但盼有一天,
云开雾散,喜鹊欢唱,
我也要做大英雄!
收容车到各个连队接了病号,便在行军队伍时前时后的穿行,冷不丁的又捡一个“伤兵”上来。到宁明(注:南宁近郊)后,汇集了全团的车马人员,从头到尾将近三里路长的行军的队伍,浩浩荡荡,威武雄壮。一路上,口号不断,歌声震天,沿途的村庄站满了观看的群众。在欢迎的队伍里,有的送开水,有的递水果,跟电影里的情景一样。
距南宁约十公里左右,收容车则抛开队伍,速度快了,一直开到兵站,我们下车休息,等候大部队到来。
两个小时以后,大部队到了,兵站里人欢马叫闹轰轰。我营三个连队安排在第一批开饭,我们匆匆吃完饭,便钻进闷罐车。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汽笛嘶鸣,车轮沉重地滚动起来,由慢到快,向着北方呼啸而去……
补写一句,今天的日记分成三节,用了三段时间来写。无论文字还内容,算是写得最多的了。这个星期天没有虚度,我很满意自己。呵!
熄灯号响,遵守连队作息纪律,我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