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在隔壁乡镇的供销社工作,与家人分居两地,一个月工资才二十九元。母亲是家庭妇女,带着我们姐妹三人,没有职业。父亲那点工资,根本不能维持全家人的开支。母亲从生下妹妹后,下了凉水,得了产褥风,身体就垮了下来,后来又染上肺结核,经常咳血。加上我从小病病歪歪,尿床、脱肛,犹如雪上加霜,家中境况一年不如一年。母亲撑着病弱身子,做零工,织毛衣,开荒种菜, 起早贪黑, 一分一厘地赚钱养家。 那些年我们 在铁道边、荒坡上旁和湘江岸边 , 在巴掌大点 的零星土地上, 种了 南瓜、白菜、豆角和红辣椒。 平时,我家吃的是自己种的蔬菜,穿的是母亲手工缝制的粗布衣裳。 我还记得当年母亲那条尿素袋 改成的裤子,一穿就是三五年 。 父亲从供销社 拿回几个装了 化肥 的废弃 尼龙袋,母亲把它裁剪 成三条裤子,一针一线地缝好, 再染成黑色,盖住了袋子上面的商标字样。我和爸爸妈妈各一条, 妹妹则捡姐姐穿过的旧衣裤。
那些年里,很多次黄昏时, 母亲就带着我和姐妹到小菜地里干活。 吹来一阵风, 薄薄的尿素袋裤腿就剧烈地飞扬,我看到单薄的母亲在风中颤抖,就马上走过去,紧紧拽 住妈妈的手臂 ,妹妹这时就笑我,哥哥好胆小,怕风刮跑。 我说,你知道什么,我是怕风把妈妈吹掉了。 你看,妈妈又轻又瘦,是不是? 妹妹听了马上跑到妈妈身边,抱 住妈妈的 大腿,大声说,妈妈妈妈, 这下子再大的风也 吹不动妈妈 了! 每到这种时候,母亲笑了,我们笑了,大家 都快乐 地笑 成一团 。
那年头,肺结核 已有了特效药, 不是什么顽症。在外地卫生院工作的表姐告诉母亲,只要坚持吃药,一年或两年就会钙化(治愈 )。 可是,家里没钱,母亲总是自己悄悄地断药。有一次,母亲半夜发烧咳嗽,我醒来忙到柜子找药,可全是空瓶子。我问,妈妈,药呢?妈妈摇了摇头,喘着粗气说,别踩着地上,去,铲把灰来淹上。我把着油灯一照,地上有一大圈暗红色的血痰。这时候,姐姐和姐妹都起来了,望着地上的血,听着妈妈的喘咳声,爸爸不在家,我们三人孩子就这样流着泪,面对妈妈在病痛中受煎熬,束手无策,无依无靠……
那时候母亲节俭到什么程度,有一个细节,现在一想起,就会产生窒息感——对,不仅仅是心酸,当年母亲在穷途末路中是怎么把我们抚养成人的?母亲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没享受到今天的食有鱼出有车的现代生活。这种对比,父母那一代人的艰难困苦与全身心的付出,而我们却无一以报,让我愧疚,让我忏悔,这种压抑感继而带来的则是难于言表的窒息! 那天放学回来,母亲在切南瓜,叫我把锅子洗洗。 我从缸里勺上一瓢水,在锅里用铁勺子胡乱铲了几下,端起锅走到门口,手一扬,洗锅水飘洒在马路上,水被尘土吸干,上面有一个红红的小辣椒,母亲看到后,骂我,叫你做点事都不会,怎么把这个辣椒也倒了? 去捡回来!
我惊讶地看着母亲,那个辣椒还能要? 你看,上面沾了泥巴,脏脏的臭死了。
母亲哝了一句,怎么不要,是我刚从酸坛子里挖出来的,从碗里掉到锅里了。你怎么看也不看,就倒了出去?你这个败家子!
我嘴顶说,这么小气,不怕别人笑话!愚钝未开的我,不但不体会母亲的艰辛,竟然觉得母亲太过份,我为她感到羞耻,恶狠狠地了一句,要捡你捡,我不捡!
本以为妈妈也就此罢了,不就一个红辣椒,而且已经连同脏水泼到泥路上了。谁知妈妈恼怒地瞪我一眼后,就朝门外走去。这时,我在门边冷冷地看着母亲,嘴里骂道:小气婆!
我家门前是一条沙土路,路的左端通向小镇的主街,路的这头沿我家房子的右墙拐个弯通向河边码头。离我家门前两米左右的路上, 那一颗红辣椒就在这脏土的中间,虽小,但特别显眼,在夕阳的映照下,它闪着光芒。妈妈走到那里,先是弯下腰,好像不舒服似的,妈妈的腰子弓不下去,僵硬地停了一下,便慢慢地往下蹲。我突然心软了,想出去搀扶妈妈。 就在这时,突然从巷子里的拐弯处窜出一部单车,车很快,骑车上的人见到路中间有人,惊恐地大叫一声,急忙打弯想避开,但已来不及,咚的一声闷响,把母亲撞翻在地。车与那人朝另一边倒了下去。
妈妈! 我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想把妈妈扶起来。妈妈痛得倒吸了一口气,我不敢乱动。
那人从地上站起,扶着单车,冲着地上的母亲恶狠狠地吼道,你蹲在路中间想找死是吧!
母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忍着痛面对他一个劲赔笑脸。
拐弯路上,骑得那么快,撞了我妈,你还骂我妈妈!我跟你拼了!说完我便扑了上去,抱住那人的大腿。他想掰开我的手,我却越抱越紧,嘴里喊着,要你赔要你赔!
那人说,赔什么赔,小烂仔!你再不放开,我揍你!
你揍我!你揍我!我一边喊一边往他大腿上咬了一口。
他哎哟一声,他妈的!举起巴掌,正要向我的脑袋挥来——
住手!随着一声怒吼,他的手被人拽在半空中。我抬起头,看到是巷子对面的马车夫莫叔。莫叔高大的身躯挡在那人的面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说,你撞了人家,还要打小孩,太过份了吧!
你是什么人,管你什么事?
莫叔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是公社的蒋委员,是个干部,是吧?
这时,周边已围了很多人,众人纷纷指责道,干部了不起?撞了人还打小孩,到公社告他去!
众怒难犯,那人也软了下来,不吭声了。这时,母亲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屁股一抬又坐下去,我和邻居大娘把母亲扶起来,她慢慢活动了几下手脚,对那人说,好了。你走吧,我没事。
我冲着母亲喊,你没事?!他撞了人就这么让他走?
孩子,他也不是故意的,别怪他了。母亲说话很吃力,我恨妈太软弱,忿忿地指着母亲脱口骂道,妈,你真贱!
母亲的脸色僵住,嘴唇抖动,噼的一声,她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我捂着脸委屈极了,哭道,妈妈,你怎么这么傻,是他撞了你,撞伤了你呀!母亲后悔地摸着我的脸说,妈不该打你,孩子,别哭了,扶我回去。
我把妈妈扶起来时,看到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个辣椒!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的眼前又出现那辆单车,他朝着我飞快地驶来,嘭的一声撞在我胸口上,痛得我心如刀扎。
母亲呀,你舍不下一个不起眼的小辣椒,却放过那个把你撞得浑身青肿的人,这是为什么呀?
母亲严肃地说,不为什么,你要知道,我不是贱,这不叫贱!照理说是我挡了道,他没办法躲开才撞了我。我不能怪他!
——这就是我的母亲,凡事总为别人着想。
我走到窗前,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山峰,忽觉一阵朔风扑面而来,飘动了窗边的布帘,在峰顶的烟云中出现母亲的面容,哦,妈妈!我低呤着抓紧帘布,神摇意迷,母亲的身影若隐若显,她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来:
儿子,做人要宽容。你要记住这十个字:知礼不怪人,怪人不知礼。
——选自长篇纪实散文《空灵》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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