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

　　                                           　王小勃

明明就这样趴着，他从来没有趴过这么久。这已经是他趴在这里的第二天了，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里连续不断地发出嗡嗡嗡的聒噪声。很呛，就像平日里拉土车从身边疾驰开过后的感觉一样。他微微睁开眼睛，不由得咳嗽了几下。眼前的尘土，带着细碎的尘埃从拳头大小的开口处斜射进来的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了一条光柱。光柱里面的尘埃毫无章法地飘动着，顺着光柱往下看，明明发现了自己的影子。黑漆漆的，浑圆的脑袋，下巴顶在左臂上。右手弯曲着支在身体右侧肋骨旁，手指浸在一个小水窝里，上面斜铺着的一块石板架在一块更大的石板上，石板的一个角将他的半个手掌心压在了下面。明明的胸口很闷，他想挪动一下身子，刚一弯腿才发现腰部以下全卡在了交叉着的两根水泥柱子下。他才稍稍弯了一下腿，突然感觉一股水泥灰慢悠悠地落了他一脸。明明下意识地摇摇头，稍稍伸出下嘴唇朝上吹了一口气，在这一瞬间他看到更多的尘埃在光柱里开始翻腾。

明明不敢动了，他知道斜架在他身上的两根水泥柱子随时可能压下来，水泥柱子上或许还有更多的石头和水泥柱子。他顾不上害怕，确切地说他完全没有心思去害怕。他知道这个时候害怕只会让自己更快地陷入绝望，他要从这个鬼地方爬出去。是的，一定要出去！

救，救命啊——明明尝试着朝着“拳头开口”处喊，一声过后他的嗓子像是被一只大手揪住然后又被使劲撕开的感觉。钻心的疼，他的额头渗出了汗，光柱里泛起了更多的尘埃。他用左手捂住了鼻子和嘴仔细听，外面没有一丝动静。一只手能干什么？明明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平日里两只手他都懒得动，这个时候只剩一只手更没有什么可以做了。明明这样想着，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根本就是在等死。爸爸妈妈在哪里呢？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什么时候来救我呢？或者他们也跟我一样被压在下面动弹不了，该怎么办呢？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明明有一出没一出地这么胡乱想着。

爸爸，妈妈，奶奶你们在哪里？明明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失声喊了出来。

这时，他猛然感到他的右手上越发疼了。他吃力地低下脑袋，把下巴往下挺了挺看见右手背食指和中指中间的一块皮立了起来。他这下才感觉到连续不断地疼痛像是一股又一股水流一样开始冲向他的脑子里。好在血没有流出来，要不然被感染掉可就麻烦了。明明想起了妈妈那次差点切到手时说的话。

救命，救命啊——明明深吸一口气，用更大的力气朝着“拳头开口”处喊。这次他来不及“观察”光柱里是否泛起了更多的尘埃。马上侧着脑袋认真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希望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喊声。

仍然没有回应！这时，他微微感到身子底下开始动了。那是一种从下而上传递上来的力量，他努力把自己贴在地面上，转过头让耳朵贴紧地面。

嗡——嗡嗡的声响忽而变成了轰——轰——轰的震动声。响动逐渐增强，头顶开始有尘土抖落下来，洒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感到整个人连同周围的一切开始晃动，挤压在一起的石板开始相互摩擦，发出浑厚的声响。不远处有些小石头开始掉落下来，继而是大一点的石头，然后是小石板翻滚下来。不好，明明这下才知道地震又来了。可是，他完全爬不出去。就在这时，他努力挺了挺腰，用屁股顶住身上的石板。马上，他的身体和石板一起开始晃动。不远处，一块锅盖大小的水泥块从上面滚落下来，眼看就要砸在他的左手上。明明不由得攥起了拳头，石块滚过来磕在了他肩膀旁斜插在地面的石板上，晃了一下停在了原地。明明惊了一下，左手攥得更紧了。

大概十几秒之后，周围的晃动小了些。明明不敢动，继续紧紧顶住身上的石板。他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趴着，小心地感受着周围的变化。

声音的确小了，明明再一次将耳朵贴在地面上。那种轰——轰——轰的声音逐渐远去，像是从地下上来肆虐一番，又撤了回去的野兽，终于消停了。明明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声音完全消失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危险暂时远离，明明的腿却开始发麻。这种感觉犹如无数个小石子化成的电流，连续不断地发力，击打在他的腿上，力度越来越大，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开来。先是脚趾头，紧接着是小腿、大腿、屁股，然后开始向上传递。他的下半身犹如浸在开水里，翻滚的水不停地煮着，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都能感受到冒出的热气。没有源头的“电流”得逞了一样，在他的身体里左冲右突，他的双腿僵住了，失去了知觉却一点都动不了。他的意识越来越淡漠，脑子里的嗡嗡声逐渐强烈。他慢慢扭一下身子，身体里的“电流”就会随之导向另一边。他需要不停地微微扭动身子，他也记不清究竟扭了多少下，似乎是“电流”也玩累了，这才逐渐褪去。

明明不住地舔着嘴唇，右手在水里泡得变了形。他用这只手使劲抠下面的土，想要从扣出的缝隙里把手抽出来。可是没抠几下指甲缝里就嵌进去了一些沙粒，泡嫩的手指被水底的沙粒硌得不敢再动。明明有些累了，他的一次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想起了老师常说的一句话：人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是啊，大自然的力量是这么强大，一瞬间就能毁掉眼前的一切。明明猛吸一口气，在仅有的空间内最大程度地活动了一下身子。说是活动身子，其实也仅仅是贴着地面和石板稍稍扭了几下腰而已。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天黑了，潜意识提醒着他。该怎么办呢？明明望着逐渐暗下去的“拳头开口”，眼睛里泛出了泪水。

明明是被一束阳光“叫”醒的，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反正天已经亮了，看上去外面是个大晴天。天气好就意味着，获救的几率可能更大一些，明明重新鼓起了勇气。

明明想伸一个懒腰，当然他也只能轻轻扭动几下而已。他扭了一下脑袋，再一次朝下挺了挺下巴，眼睛盯着卡住他的石板，慢慢地扭动腰肢，屁股顺带着也扭动了一下。他想加点扭动的幅度，只是石板硬生生地“拒绝”了他。他的嗓子干痒得厉害，急需一口水润润喉咙。可是水窝里的水经过一夜蒸发几乎已经完全被水底的沙粒覆盖掉。明明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水源了。看起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渴死在这里的。

救命啊，救命——明明喊了一声，气息明显没有昨天那么明显了。他完全不去管钻进头发、粘在额头、脸上、下巴上的尘土与沙粒。毫无疑问，鼻孔、耳朵里也钻进去不少，在这个关头他的注意力完全在“拳头开口”的外面。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感觉死神在逐渐向他逼近。

好在，临近中午时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外面起风了。呼呼的风声透过“拳头开口”处刮进来，很清爽。一点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无味，明明好想出去吹吹风，呼吸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拳头开口”处不断有尘土落进来，已经不怎么耀眼的光柱里再一次泛起了无数尘土颗粒。

突然，他听到了水流声，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小河从面前流过。哗哗的流水声听上去是那么舒服。河水很清，里面还有好几条小鱼忽而游到岸边，忽而又尾巴一摆哧溜一下游向了水中央。一些小孩在岸边捉蝴蝶，他们在花丛里追啊跑啊，爽朗的笑声是那么熟悉。他们跑累了，扑通一下就坐在了草地上。拿出一瓶饮料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一口气就喝完了。明明看得直舔嘴唇，他多想扑过去抓起一瓶水就喝啊！哪怕被打一顿也行啊！他看到那些孩子喝完饮料之后，拿着瓶子在河边站成一排，突然齐刷刷地用力把瓶子扔向了小河里。一个孩子欢呼着：我的最远！我的最远！明明发现，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他这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淘气，经常做坏事惹妈妈生气。倏忽间，明明又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奶奶在一旁唉声叹气。

明明确实太皮了！昨天刚把他张爷爷家的花盆打碎，今天又把他李奶奶家的小猫的腿绑一块了。

哎，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小土匪？都不知道像谁了？

到底是亲生的啊，咱还是得好好教育呢。

妈，等明明他爸给人道完歉领回来，我俩好好教育教育。

恩，也只能这样了。

明明看到奶奶和妈妈坐在一起说着话，他的脸慢慢红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他是那么坏，最爱他的奶奶也开始生气难过了。奶奶，妈妈，我错了，如果能从这里出去，我一定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恍惚中，他的脑子里又闪出家里的那盆木槿花。那盆花是干死的，他记得很清楚：那盆花的叶子已经卷在一起，稍一碰整个花瓣就掉落下来。花盆里面的土完全干裂僵硬。死尸一样，他当时就这么觉得。看到花已经这样，他甚至没有告诉妈妈，直接端出去扔了，连花盆都没有拿回来。他还看到那盆花在垃圾桶里委屈地蜷缩着，原本十分漂亮的花骨朵碎成粉末，垃圾箱里弥漫着龟裂的尘土。那熟悉的尘土跟他身边扬起的尘土一模一样，他变成了那朵木槿花。

他使劲眨了一下眼睛，眼前又变回了一片废墟。他感到身体里的仅有的水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蒸发掉，他的手已经出现脱水的征兆，似乎动一下都可能消耗掉仅有的水分。手指逐渐发冷而且干瘪得皮包骨头，看上去就像鸡爪子。他的皮肤逐渐失去了弹性，胳膊被满地大大小小的石子硌得坑坑洼洼，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裸露着的皮肤上又多了好几处擦伤，腿上几个地方渗出了血。明明顾不上擦，也没有办法去擦。他要是能够得着，甚至都想猛吸几口自己的血。嘴唇开始发烫，舌头传递过来的水分已经难以满足它的需求。

明明吃力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眼睛盯着自己的胳膊。他出神地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猛然间他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上面的肌肉。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可是干瘪得皮肤似乎有意要置他于死地，愣是咬不破。明明闭上眼睛，咬住不放。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像一条野兽一样死死咬住“猎物”不放，在和对方比拼着意志力。他胳膊上的肌肉顿时变得更皱了，顺着他牙齿的方向散出很多裂纹和他自己夹杂着沙粒的口水。明明疼得流出了眼泪，可是他不敢松口，因为这是他想到的唯一能够自救的办法。终于，肌肉抵挡不住明明持续的进攻，败下阵来。咸咸的液体流入口中，明明顺势吸了起来。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在浇灌着明明早已干涸殆尽的喉咙以及五脏六腑，明明逐渐恢复了知觉。他吸了几口，慢慢抬起头，用一只手把残留在嘴角的血喂进了嘴里。胳膊上的血还在不断渗出，明明抓过一把土抹在了伤口处。土被渗红了，但是仍然粘在了那里。

下午，零星下起了雨。明明有些喜出望外，张开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接住从“拳头开口”处掉落的零星的雨滴。他的舌头变得异常灵敏，每接住一滴雨都会迅速收回舌头咽下去，然后马上在嘴唇上舔一圈。他开心地重复着这两个动作，雨势渐大，更多的雨滴掉落进来，甚至从石板的缝隙里渗了进来。他身体侧面的那个小水窝又复活了，越来越多的水滴落下来，逐渐地，整条腿都浸在了水里面。明明不停地接着雨水，哪怕里面混着泥土、沙粒或者别的东西，他也开心地咽了下去。喝得差不多了，他就任由雨水滴在他的脑袋、脸和胳膊上，他要让他的身体也喝喝水。他的肚子里很空，像个气球一样轻飘飘的。他要尽最大努力把肚子填满，没有食物，灌些水也可以。

补充了些水分，明明感觉恢复了力气，他再一次开始寻求脱险的办法。由于刚下过雨，他周围的废墟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有小石子掉落下来。他赶紧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好在地下并没有任何动静。他必须要尽快出去，否则随时袭来的地震会再次将他置于绝境。明明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脱离危险，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再一次受到脱水的折磨。明明一边想着一边开始打量起周围的情况，他想再喊一喊。可是转念一想还是要保存一些力气，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些拳头大小的石块和从水泥柱子里面裸露出来的一截钢筋。他把这些石块收集在跟前，钢筋也正好在他能够够得着地方。明明抓起一块石头，开始敲打钢筋。“咣，咣，咣”的清脆响声完全可以传到外面，要是有人经过肯定听得见。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明明敲一会儿歇一会儿，就这样不间断地敲着。每敲一下，他都觉得离希望更近了一步。这个声音超过了任何美妙的音乐，清脆悦耳，他持续不断地敲着……

雨小了些，“拳头开口”处不再有雨水飘进来，外面还能传来零星的雨声。在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山区，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故，肯定把进山的路堵死了，要想进来哪有那么容易。明明开始想要放弃了，他敲了好长时间，敲碎了三块石头。他不知道还要敲多久，他还能撑多久。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腿挪不动他只能尿到裤子里。没有东西吃，自然也就拉不出来。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来是没有人来救他了。

明明的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不清楚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现在都怎么样了，他很后悔出来的时候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去向。要不然，他们一定会来这个地方找他的。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折腾了几天明明也累了。他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他想就这样睡下去，最起码不会死得那么难受。

明明这么想着慢慢合上了眼，他像极了一只陷入绝望的羔羊，慢慢沉寂了下去，等待着命运的决断。明明累了，他发出了微弱的气息，他的身体软了下去，生命的活力逐渐离他而去。明明累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最后的努力，还是不能脱离险境。他再也没有力气了，哪怕他还不甘心，也无法挪开压在身上以及堆积在周围的废墟。他将在废墟里永远地睡下去，至少明明是这么认为的。

他对生存不抱希望了，眼下的处境他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干裂的小嘴微微张开，像是在渴求妈妈的奶水。他的睫毛不时动一下，嘴角跟着一抽，攥紧的拳头渐渐软了，呼吸越来越弱……

汪！汪！清晰的狗叫声传了进来，明明突然睁开眼睛，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钢筋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