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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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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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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来者

外来者

                                                          王小勃

                                                   (一)

夜里,富强怎么也睡不着,总有一些烦心事搅着他的思绪。白天干活儿的劳累竟丝毫无助于他的睡眠,反而平添了些许苦痛,其实这些都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他为了些旁的事在悲苦和烦闷。

几个月前,他的家被一场洪水冲毁了。妈妈被压在了房子下面,他们眼看着她一点一点被无情的洪水吞没了,愣是过不去。爸爸死死地拉着他,妹妹抱着爸爸的腿撕心裂肺地嚎哭。那一幕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时不时地会刺向他的某一根脆弱的神经。后来,爸爸带着他们兄妹收拾了仅剩的家什来到这里安了家。

本想着总算可以平静下来了,可是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人对他们一家的排斥。人们老拿着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们,在背后也少不了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富强想不通:“凭什么这样?我们究竟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被别人这么瞧不起?我们家遭了水灾,家破人亡的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还要承受这额外的“灾祸”呢?我们不要你们同情,不要你们怜悯,只要你们别拿另外的眼光来看我们就行了。”富强翻了个身,面对窗户侧起身子躺着,嘴角一动一动地,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还是紧闭着,鼻孔出来的气让他自己也听得很清楚,眼睛倒是安静,却能发现有东西在里面动。没错,是眼泪。他顽强地没让它流下来。哪一次要是真流了下来,他就会狠狠地抽自己一下,然后骂道:“叫你不争气!”他这样主要是觉得不能为了那些人流眼泪,而且要是想妈妈了就不要再想那些人。他们是不配和妈妈一起出现在记忆中的!富强的情绪已由悲转愤了,“他们是些什么人?大都是些自私鬼:见了比自己过得艰难的人就只会落井下石,他们的良心被偏见蒙闭得严严实实,但又总是拿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他们不仅自私,分明还很虚伪!”这么想的时候,富强似乎看见了孙老汉冷酷而又挑剔的眼神;看见了孙大明时而扮白脸时而扮红脸的阴邪,还有其他人盲目附和时流露出的嫌弃。当然,除了刘三姨。三姨和别人不一样,自从他们来这儿后,别人都在逼他们,想要他们离开。只有她还在私下里接济他们,哪怕被别人说闲话也没有改变。她看他们兄妹总是用一种怜爱的目光,别人欺负他们时,她不好说什么,事后总是最先送出安慰。起初,爸爸还是会给他们宽心的,渐渐地,他们不可能每次都为了同一类事情去烦他,去增加他的苦痛。其实,作为家里唯一的大人,他的心里也肯定不好受。

当父亲的当然也有跟儿子类似的心理。他比谁都更难过失去亲人,比谁都更渴望他们能在历经劫难后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忍着巨大的悲痛带着孩子流落到这里,却不被接受,始终被当做陌生人来对待。陌生的环境可以慢慢去适应,陌生的人紧紧关起那扇沟通的门却是很棘手的。这决定了他们只能以外来者的身份客居在这里,很难真正融入这里。可能选择来这里落脚真的不能算是明智之举,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天下的人都差不多:在这吃穿还不宽裕的年代,面对他们这样的外来人,谁都会有戒备心理甚至还会生出厌烦之心的。因为,在收成不变的情况下,吃的人多了,分到每个人身上的就少了,多一个人就多一种压力,哪儿都一样,所以只能暂时留下来。至于将来怎么办,那就看将来的形势了。至少儿子和女儿都很懂事,很少惹他生气。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愿意给他说,他们很理解大人的心。一想起他们,他的心里就亮堂堂的。这个时候。张来宝已经睡下了,他没有儿子那么激昂,凡事他都只求个心安理得,就是别人再怎么给他找事,他也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儿子给他提起过关于搬家的事,他没同意。当时他一两句话就把儿子给问住了,接着他鼓励儿子好好上学,将来把日子过到人前面叫他们看看。

至于家里最小的翠英,她才六岁,什么都还不懂。刚来那会儿,经常吵着要回家去找妈妈,把父子俩的心都吵碎了。她年幼的心承受了太多不可承受的痛,但愿天真无邪的本性可以让她心灵上的创伤少一些。

就是这么一家人,遭受了难以预料和不可阻挡的灾祸之后还得继续面对人心的是是非非。对于这些,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其实说什么都是无力的,还是一起来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吧。

                                           (二)

秋日的天气里,太阳放出昏黄的光,淡淡地,并不刺眼。风也懒懒地,吹一阵,停一阵,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行者,没走一会儿就得停下脚来喘口气。可是庄稼人却说什么也不能拖拖拉拉。这几天正是锄头草的时候,前一阵子麦子刚种下去,和残留在地底下的杂草一起钻出了土层,它们共同吸收着生长所必需的养分。一般而言,杂草的生命力强于庄稼,它们“侵占了”很多庄稼生长需要的光和热。现在,就需要庄稼人“帮”它们一把,也保证自己有一个好的收成。在这缺吃少穿的年月,庄稼人更是看重这个。种下麦子后,就盼着下雨,雨下了后,麦苗还没长全就恨不得马上去锄草。好在这几天,麦苗和杂草都出来的差不多了,人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走向了田间地头。一颗颗杂草就是一个个和他们争抢口食的敌人,一锄起来就立刻显出了贪婪的神色。一定要把它们“干净、彻底”地消灭了。一天下来,往往是越累越高兴,越累越痛快。庄稼人在天黑的快看不见时才扛起锄头,退出地里,拖着疲惫,带着胜利者的喜悦朝屋里走去。

张来宝也不敢怠慢,他早早地就参与到这场战斗中来了。在他好说歹说才从村长那里央求来的一亩七分地里锄得很细心。他们老家比这儿靠南,春种秋收都稍微要早一点,他比其他人都更早地惦记起这个事情了。在地里,别人都是一边锄草一边拉家常。他只能在一旁听,没有谁会主动和他说啥,他一般也不会去瞎凑热闹。只是在哪家女人锄头掉了安不上他碰巧在时,才能和人家说上几句话。这么久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只是孩子们又怎么能轻易接受这样的生活呢?尤其是翠英,即使老有大孩子欺负她,她还是会在哭完后不多会儿工夫就又跑过去了。小孩子嘛,都这样,见不得也离不得。张来宝在地里一个人锄着草。他刚开始先用手拔,然后把草扔在路上晒干,拔过一遍后才用锄头锄。这样可以把地里土层中残留的草根也刨出来,同时又给庄稼松了土。他这样一丝不苟地锄着,不经意间却见孙老汉大老远挥着胳膊朝这边跑来。张来宝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地里当时人不多,而且只有他们两家的地是“对门”。他一想肯定和他有关系,反正这个倔老汉也不是第一次“挥胳膊” 了,他扛起锄头来到地头,然后又把锄头放下来,手握着锄把靠在他的胸前站好,等孙老汉过来。

“来宝,你看你把草扔到哪搭来了?”孙老汉在差不多快过来的时候喊出这么一句。

张来宝明白了,原来为这事。当时老汉并不在地里,一定是别人去给他说的。可是他一看,草就扔在路上啊,他还这么急?

“叔,草在路上啊!”张来宝笑着指了指路上的草,“咋了,叔?”

“咋了?草在路上?”孙老汉喘着粗气质问道,“我……我看你娃也太张狂了,锄草都不好好锄,我看这草再扔就扔到我地里来了!”

“没有啊,叔。你先消消气,你看这草确实是在路上哩。拔草的时候我肯定会操心不把草扔到你地里的,你说咱拔草是为啥,我说啥也不会做那一号事的。”

“那你看你扔得这草!”孙老汉说着就在路中间划了一条线接着说,“过了这个线就可能会扔进我地里,再说你没扔进去,要是风把你扔得草吹到我地里去,你说我去寻谁呀?”

“叔,这话不能这么说呀!你看人家都是把草扔在路上的,我也就扔了。咋么我扔了就有问题了?风吹也不是只吹我一家拔得草啊!”

“你放屁!你能跟旁人一样吗?你才来几天,你能跟谁一样?”孙老汉歪着脖子骂道,“这草你就是不能这么扔,旁人怎么扔我不管,他又没有和我‘对门’管我逑事?人家少打点能活下去我活不下去!你赶紧把扔过来的草给我收拾了!”

张来宝一看知道已经没有道理可讲了,也就没再说什么。他并不气恼,孙老汉的臭脾气他又不是头一次领教。所以也就蹲下去把扔过去的草都捡了回来,孙老汉脖子上的青筋一直暴着,直到他捡完最后一个才转过身准备离开。

“爹呀!你看你这么大年龄了,为了这么点小事跑过来干啥呀嘛?”

张来宝听见声音站了起来,一边捶着后背,一边看着朝这边跑过来的孙大明。孙大明一过来就和张来宝打了个招呼,然后拉着孙老汉的胳膊说:“爹呀!我不是给你说嘛,务庄稼的事,谁还没有个差错?你看来宝兄弟把草也没扔到咱地里来,就算了嘛,还在这儿吵,叫人笑话?碎碎个事嘛,划不来!来宝兄弟,你不要见怪哦,你看这人老了就这样,走爹。赶紧回!”

“你知道个屁!”孙老汉又瞪了一眼张来宝,和儿子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张来宝继续进地里锄草,直到天全黑了才回家。翠英坐在门槛上哭着,他拍拍女儿身上的土和她一块儿进了门。进去后,翠英嘟着小嘴告诉他:天黑了,伙伴们都回家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她不敢一个人在屋里就在门口等。天都黑尽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她一害怕,就哭了。她还以为爸爸不要她了呢。

“瓜女子,爸咋会丢下你哩?爸回来迟了,下回肯定会早点回来的。来,给爸说说今后晌都耍啥了?”张来宝说着把女儿抱起来架在了膝盖上。

“‘跳方’了!我不会跳,老跳不过去。”翠英一听说玩儿,马上转悲为喜了,摇着张来宝的胳膊撒娇,“爸爸,你给我说说咋么才能把‘方’跳好嘛?”

“叫我来看嘛,跳快了就没人能推到你,自然就跳好了。你趁他们不注意突然跳过去就行了。”

“哦——我知道了!”翠英像是得了什么启发似的高兴地跳了起来,“我明儿去就这么跳,趁他都不注意突然跳过去!爸爸,你真聪明,就像孙悟空一样!”

张来宝笑着亲了女儿一下,然后来到厨房。拿小笤箸扫了扫灶台上的灰尘,转过来问女儿:“英英,你吃啥呀?给爸说,爸给我娃做!”

“嗯——我想吃糁子,我好长时间都没喝糁子了!”

“啊咱就吃糁子,爸这就给我英英烧糁子。”

“太好了,吃糁子喽!”翠英跳起来拍着手跑出去拾柴了。张来宝看着女儿,把袖子挽上去,开始在锅里添水。

吃完饭,张来宝哄着女儿睡下,自己却又一次睡不着了。他看着这个残破的家,屋舍是临时搭建的石棉瓦房,土墙夯得也不是很结实。三间房中两间住人,一间放柴火和零用家什,厨房是从他住的房子里隔出来的半间,显得紧凑了些。后院是猪圈、鸡舍和厕所。院落建在庄子外,看上去和其他人家格格不入。这其实是村长的意思,说既然拖家带口的大老远来了,就扎下吧。但是为了不给村里人落下啥口实就只能在这儿了。当时,他二话没说就点了头。从此,他们家就在这儿了。当然,他并不满意这样。他打算在立冬前要把住人的两间拆了盖成砖瓦房,那样就牢固多了。眼下,地里的活儿他要尽快干完,然后马上出去挣钱。富强上初中住校,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得他来操心。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捶了捶脊背。这个时侯,翠英翻了个身,把被子蹬开了。他给女儿盖好,看着年仅六岁的女儿,他的心里不由得又多了一些哀伤。这么小的娃娃,现在没人管,成天只能在外面跟着大娃娃们跑来跑去。按道理来说,她也该去上学念书了。可她目前还只能继续这样,就是受了欺负也只能在哭完之后自己再爬起来。他实在顾不上她,又不能把富强叫回来,只好委屈女儿了。他觉得在这一方面亏欠女儿太多了,但是眼下又实在没有别的啥办法。一筹莫展之间,他的目光瞥见贴了满墙的儿子的奖状,脸上绷着的肌肉慢慢舒展开了。这些担负着墙纸功能的“荣誉”是他当时拼命才家里的废墟中翻出来的,现在成了他们全家共同的骄傲,成了他们生活的动力,每当看见它们时,他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儿子是他的希望,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娃供出来。他实在不想儿子也来承受他所面对的这份艰难,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是啊!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啊!他们自己在生活中所受的苦是说什么也不愿延续在下一代的身上,越是艰难的父母,就越要顽强地让孩子们跳出“农门”。儿女有出息是他们在生活中打拼的动力,是他们人生理想的继续,更是他们自豪的资本。张来宝也就是这样的,儿子承载了他太多的希望,他的生活也因此多了些色彩。

夜,是那么静,静得能让人听见彼此的心跳。庄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也似乎在宣告着夜的降临。风在夜灯渐渐熄灭后“跑”得愈快了,发出了“呼呼”的声响,抖得叶子都禁不住掉了下来,盖在了狗窝顶上的砖瓦上,狗叫了几声后转过身躲进窝里蜷缩成了一团,眯上眼竖起耳朵搜寻着外面的响动。架上的鸡紧靠着站成一排,在风刮得猛时就会从嗓子眼里挤出“咯咯”的叫声,然后就靠得更紧了。这个时候,是老鼠最活跃的时刻。它们通过各种途径从一切可能进入的地方钻进农家的粮仓里、厨房中大肆劫掠一番。这些小东西已经开始在为即将而来的冬天储备食物了。这些都是属于夜的,而人能留给夜的,除了是无尽的忧思,就只能是轰走劳累的鼾声了。张来宝盯着窗外的月出了神,意识逐渐模糊,最后终于还是睡着了。

鸡叫了三遍,张来宝就睡不住了。他把昨晚剩下的糁子热了一下,叫醒翠英吃了饭,交代了一下就扛着锄头出了门。初秋的清晨已经没有了夏日的凉爽。张来宝把衣服最上面的扣子又扣了一个,走到地头时发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移动着,看上去不慌不忙的。他仔细一看是孙老汉。

“叔,这么早就出来转哩哦?”张来宝为了不至于场面尴尬就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哦,睡不着么!”孙老汉没留意被人这么问了一句给吓了一跳,但他装作很镇静,头也不抬地随意答了这么一句,就过去了。等走了有一段距离了,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心里犯嘀咕了:“这人真怪!年轻轻的脾气这么好,你就是再给他寻事他都不急。”大明叫他去试试这个人脾气,他去了几回都没试出啥来。刚开始他还不相信大明的话,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么憨厚的人。“哎!也不是人真容不下你,你说在当下这个年月,你一个外来人拖家带口的来咱这儿落脚,肯定是要吃、要喝的。那让你吃了喝了,我这一大庄子人吃啥喝啥呀?扫兴得很,你说你哪儿去不好,偏要来这儿。你来之前,我屋里有七亩六分地,我一家子稍微扑腾一下就不愁吃穿了;你来了,我就剩下了七亩地,二明也刚结婚,大明女子也到了疯吃疯长的年龄了,吃的明显不够了,我吃的比去年稀多了。我就是心肠再好也不能眼看着这一大家子人没吃没喝吧?哎,你还是识相点到别处去吧。可,可你看这人咋么就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呢,这可这咋办呀?像这么死皮赖脸的人,你打他,他不还手,骂他,他不还口,还真叫人没办法了。哼!反正不管你再咋么耍死皮,再咋么讨好人,你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点好处,就是一个好脸也难。我就看你小伙能撑到啥时候去?”孙老汉思量着走到了家门口,他咳了一阵,在门前的沟沟里吐了一口浓痰,推开门进去了。

“啊就还睡着哩吗?都啥时间了,还睡着哩?”孙老汉进了院子,见里面还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气得大骂了起来,“没脸了呀!都多大人了还睡着?大明,二明太阳都能把人晒死了,还有脸睡哩,一屋里都是猪吗?成天睡不够,你看那谁都走了一大会儿了,咱还赖着不动!”孙老汉骂着骂着就停下了,他想不通咋就夸起张来宝那小子了呢?他骂了一通就一把推开他的房门进去端着烟锅坐在板凳上“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

儿子、儿媳们慌忙起床,院子立刻就响动了起来。大明出了房门伸个懒腰去扫院子,二明直奔牛棚去给牛添草加料,两个媳妇下了厨房。烟囱里冒起了烟,孙老汉阴着的脸这才慢慢转晴。他把烟锅在门框上磕了几下,拿来抹布仔细把烟锅擦了又擦,最后倒插在上衣口袋里,背着手朝院子北墙根走去。那里有他务的几茬烟苗。烟苗在他的精心经管下长势很好,看着这些,孙老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三)

星期五的下午,富强背着书包和几个同学一块儿往回走。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玩耍嬉闹,等到其他人回的差不多了,他才猛然意识到家里可能只有翠英一个,于是撒腿就朝家里跑去。走到家门口一看,门锁着。富强慌了埋怨道:“这个死女子,不在门口耍,又跑哪儿去了?”然后赶紧去找。

“三姨,英英在你屋么?”他首先跑到刘三姨家去问。

“没来么,咋么了?”刘三姨听见是富强的声音,连忙从屋子里出来说,“你爸早上走的时候把钥匙放我这了。英英刚还在你门口耍来着,才多大一会儿就不见了?我也没留意,富强你心别急,去城壕看看。”

听了刘三姨的话,富强拿上钥匙朝城壕跑去。

城壕是过去人们为防御外来侵扰挖的防御工事,是一个坑,把庄子围了一圈,只留了几条路走人。由于年久不用,里面早已经长满了杂草,也成了垃圾坑。但是,却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他们在里面捉迷藏,拾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夏天乘凉,冬天烤火,少了大人的管制,他们可以在这里玩个痛快。富强远远地看见城壕里面冒着烟,就是看不见人。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小男娃在烤火,里面乱成了一片,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只听见枯枝败叶在火堆里发出的声响。他叫了一声英英,没有人回答,正在他往下走的时候,火堆旁的男孩们都从城壕的另一头跑了。远处拾柴的还没有注意的这个“异常”情况,还在高兴地拾着柴。他正在里面仔细的找着时却感觉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一看是改琴。改琴是孙老汉的孙女,她不像她那一家人那么势力,早早地就和翠英耍在一块了。

“富强哥,英英在前头哩,我听见你叫她就跑过来了,走,我引你过去!”改琴热心地拉着富强来到翠英跟前。

“英英,你看谁来了?”

翠英一看是她哥,显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赶紧说:“哥,你别骂我!我俩才来,啥都没做!”

“哥不骂你,走,跟哥回!”富强给翠英和改琴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就和她们一块儿回去了。

回去后,富强叫她俩在屋里耍,他掏出本子和书做作业。翠英和改琴打了一会儿沙包,打困了就一起过来坐在富强旁边看他写字。看着看着,改琴突然说:“富强哥,我想给你说个话哩。”

“啥话?你说琴儿!”

“那天,我爸引着我在地里转,看见英英她爸在地里锄草,就回去给我爷说,他把草快扔到我地里来了。”

“真的有这事?”

“嗯,我爸给我爷说:‘你去试一试那个人的脾气。’我爷就去了。”

“琴儿,你为啥给哥说这这话?”

“琴儿给我说,她见不得她爷和她爸老骂咱!”翠英没等改琴回答就插了这么一句。

“就是的,哥。”改琴也说,“我爷旁人谁都不骂,就只骂你一家,他说要叫你在这儿住不成!”她说完后停了一会儿像是记起什么来似的又补了一句,“富强哥,英英,你俩可不敢把我给你说的话给我爷和我爸呀!”

“哥不给他们说!”

“琴儿,咱俩这么好,我肯定不会给他说的,我哥也不会!”

富强点点头,继续做作业,心里却在一直咒骂着孙家父子。直到张来宝下工回来,他才把这话说了。张来宝听后第一句话就问谁说的,富强说是改琴说的。张来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娃娃的话都是胡说哩!”

“不是,爸!碎娃娃有时候才说的是实话,碎娃娃就不知道哄人!”富强马上纠正道。

“好了,我知道了。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走,给你烙馍走!”

“那咱就叫人一回又一回的欺负、看笑话?”富强嗓门大了好多。

“那你说咋么办?”张来宝看见儿子急了,就拿出父亲的威严训道,“去和人家闹?咱先不说咱能不能沾来便宜,就是沾来便宜,赢回面子就把气出了?那你接下来咋么收场呀,想过没,咱还在这儿住不住了?”

“那——咱就搬到再处去!”

“搬到哪儿去呀?哪儿不是一个样子?我给你说,咱好不容易在这儿扎下了就不要再想着去再处。现在人欺负咱,只要咱一心一意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去,你把书念好,将来出息了叫他都再看一看。再不要胡说了,走,烧锅走,我给你烙馍!”

富强又一次被他爸说服了,低着头跟着他爸去了厨房。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觉得老天对他一家子就不公平得很,家破人亡不说,还要受人欺负。第二早去了学校,上了五天课回来,又听见人欺负他一家子,当时气就不大一处来,才有了前面和他爸的争论。说起富强,和他爸张来宝的性子可不大一样。他爸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缘故,变得怕事了。但凡有个事,都不想闹大。富强却年少气盛,心里有个不痛快就一定要说出来。好在他在做事之前都会给他爸说,才没有惹出啥麻烦来。当然,这也才是他真正让他爸放心的地方。怕就怕你啥都不说出去就把祸闯下,再回来叫大人给你收拾“烂摊子”,这才是大人最担心的。尤其是张来宝,他们家在这儿本来就被人说三道四的,要是再不省事,肯定就只有搬走这一条路可走了。所以,他才一边小心翼翼地干着活儿,一边竭力教育儿子和女儿们不要惹事。

晚上,翠英和富强在炕上嘻嘻哈哈地闹腾了半晚上。翠英惹富强,富强开始并不理她,她就一遍一遍地骚情。富强气得拿枕头把她压在身底下不让她动弹,翠英就装着哭,害得富强被他爸骂,她却在一旁偷偷地笑。好不容易困了,消停了,又问东问西,富强实在没办法了。对他这个妹妹,他是不见了想,见了又厌。都不知道他们是啥时候才睡下的,反正被他爸催骂了好几遍才不吵不闹了。睡着了,倒还非常安静。天快亮时候,翠英又不消停了,眼睛紧闭着,眉头拧成了个结,嘴闭得很紧微微在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似的。一只手把富强紧紧地抓着。富强感觉胳膊有点疼,正要揉揉眼睛看时,只听见翠英“哇”一声哭了,在炕上直打滚,富强一时拉都拉不住。

“咋么了,富强?”张来宝听见哭声,连忙披上外套来到窗前问。

“我也不知道啊,英英睡着睡着就又哭又闹的,我拉都拉不住”富强回答道。

“赶紧把英英叫醒来,肯定是做睡梦了。”

富强照他爸的话把妹妹叫醒,问她是不是做恶梦了。

英英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我刚梦见发大水了,妈叫水冲走了。我明明把她抓得紧紧的,可一转眼就不见了,把我急得就哭开了。哥,我想妈了!”

“英英,乖哦,乖乖睡觉,明了哥引你去耍!”富强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把翠英搂着,摸着她的头岔开了话题。翠英把头埋在富强的怀里抽泣着,富强坐着把被和褥子铺好,安顿翠英躺好,他自己也把被盖上了。

“乖乖睡哦,啥都别想了!”张来宝看着也觉得难过,媳妇的样子也常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知道孩子们现在的感受。但是再怎么哭天喊地也唤不回亲人了,所以只能冷静地对待,他说完这话后就转身回了屋里。

                                         (四)

晌午,太阳在头顶放射着刺眼的光,庄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起了青烟。翠英和改琴在外面耍着知道快吃晌午饭了,就打算回去吃饭。路过翠英屋里的时候,她们看见门还锁着,翠英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改琴在前面走了几步发现翠英一直在那儿站着,就跑过去问她。翠英指了指她屋锁着的门,聪明的改琴马上就领会了朋友的意思。

“那你就跟我去我屋里吃哦?”

“我不去,我害怕你爷骂我。”

“走,我爷骂你,你不理他就对了。”

两个人争了一会儿,翠英怯生生地跟着改琴去了孙老汉家。她老远就望见孙老汉端着一碗饭靠着门前的玉米竿蹲着吃饭,声音很大,像是饿死鬼吃饭一样。翠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却又停下来了,改琴把翠英的手紧紧攥在手里往她屋里拉,翠英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咋么才回来,琴儿?赶紧吃饭去,我娃饿了吧?”孙老汉看见孙女,就把满嘴的饭咽下去笑着说。改琴拉着翠英小跑着往里面走却被孙老汉挡住了。

“唉,你不是张来宝的女子吗,咋么跑我屋来了?”孙老汉上前问翠英。

“她屋里今晌午没人,我引她来咱屋吃个饭,爷!”改琴马上说。

“不成,咱屋人都没啥吃,还能有旁人吃的?”孙老汉瞪着翠英给他孙女说,“他这一家子人跑咱庄子来分吃的分喝的,今个你还要把她叫咱屋来白吃,没有的事。你赶紧给我往回走,旁人的事少管!”

大明媳妇听见公公在外面骂人,想出去劝一下被大明挡住了,他们一边吃着饭一边欣赏着他爹在外面的“表演”。

“你回去给张来宝说没有吃的就赶紧滚,再不要丢他先人了!”孙老汉骂完孙女又朝翠英吼道。说完后就硬拉着改琴进院子“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翠英被这一番凌厉地责难吓得不知所措了,几乎在改琴放声大哭的同时她也哭开了。庄子里的人都站在自家门口边吃边看,边看边议论。就在人们都看得没意思了陆续回屋里后,刘三姨把翠英拉进自己家里端给她一碗宽叶面,哄着她吃。

翠英抽泣着把面吃完没多会儿就趴在三姨家炕上睡着了。醒来后她没有出去,在三姨家耍了一后晌,直到她爸回来引她回家时才跟着她爸回去了。

刘三姨送走这对苦命的父女后,边干活边思量:“唉,苦命的人啊!咋么就叫人容不下呢?他们现在的情况实在叫人寒心啊!一屋里多好的人,娃娃听话,大人勤快,身上看不出一点要被人为难的地方,只不过由于大老远过来,分了点地才要叫人这么寻事。要是实在能行的话谁还情愿一路颠簸跑到这儿来看旁人的嘴脸过活?唉,这年月啊!人都成了啥样子呀?都为了自家过自家的日子。谁要稍微分他们点啥都会跟人不得了,闹个脸红脖子粗的。要是往前推个十来年,谁还会这么做呢?那个时侯人和人之间都很热心,谁家有好吃的恨不得给乡里乡党都分一点。可你看当下,唉,人心都变了!你就是看不下去想伸手拉那些受欺负的人一把也会招来白眼的,就好像谁要过得艰难了,就该人人都上去‘踏一脚’才是正理一样。”

是啊!刘三姨想的实在没错啊,她在这个庄子生活了这么多年,见多了人情世故,她的话的确能够说明一些问题,想不通的事情是值得所有人反思的。说到这里顺便介绍一下刘三姨。刘三姨今年有五十左右了,来这儿这么多年人都叫她“刘家媳妇”、“三嫂子”和“三姨”,她的真实姓名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夫家姓刘,排行老三。晚辈才叫她“三姨”和“刘三姨”。她嫁过来生了三个孩子,成了一儿一女两个娃娃。现在儿子在外成家,女儿结婚也有两三年了。丈夫在一年前得肝病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但是她并没有因为丈夫的离开而消沉,反而待人更加热心,经常叫一些同龄的妇女去她屋里坐。对庄子里的小孩也很好,尤其是张来宝家里的两个娃娃。别的人都对他们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态度,唯独她还在私下里帮助和安慰他们。即使只是私下里,可也已经很让这一家人心存感激了。当然这对于她,也已实属不易了。

                                           (五)

“……也有人认为刘备的成功得益于“帝室之胄”的政治优势。确实,帝王后裔这块金字招牌是刘备成功的不可忽视的因素。尽管在东汉末年皇权已经大大削弱的情况下,连真皇帝也成了可有可无的政治摆设,但皇权在士族心目中依然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刘备以远代皇亲的身份,打出“匡扶汉室”的旗号,在政治策略上与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在中国封建社会,像刘备这样既无家业又无钱财更无底盘的平头百姓,如果没有可以收揽人心的旗号,要取得成功是非常困难的。但尽管如此,‘帝室之胄’依然不是刘备成功的必要因素。试想,他所说的先祖中山靖王妻妾成群,仅儿子就有一百二十余人,儿子有孙子,孙子又有儿子,从西汉到东汉末,子子孙孙数也数不清。这样说来,能够凭借出身这一优势号召天下的岂止刘备一人?可又有谁取得成功了呢?不要说像刘备这样没有地盘的皇亲后裔,就是如刘表、刘璋这样有地盘的皇族还不是照样垮台?出身只是他成功的一个次要因素,而他的政治素养才决定了他日后的成功。”

这是富强在家里做了一会儿作业,掏出从老师那儿借来的书上看到的一段话。虽然有些地方他还不能马上理解,可他还是觉得人家说的很有道理。《三国演义》他看过一回,刘备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之一。通过这本书上的说法,他对历史人物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少了以前的盲目和附和。《论三国人物》的确是一本好书,至少富强是这么认为的。当初他从老师那儿借的时候,老师还怕影响他的学习,现在却在一定程度上教会了他一种学习的思维;看问题一定要全面,个人的努力才是成功的关键。相信这些收获必定会在富强以后的学习中产生更大的作用。

那天,富强和他爸从地里回来已经是下午了,当时忙得没顾上翠英,回来后他爸去刘三姨家引翠英回来后一直板着脸。他就去问翠英,他爸却叫他别问了。接着推开门就进去了。富强很纳闷,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可是看见他爸不想再提这事也就没敢再问,就开始做作业,然后又掏出了这本书。看着看着却听见翠英从他爸房里跑出去把头门给关上了。他过去一看,原来是改琴在外面叫翠英。富强更不理解了,她们俩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他出去问改琴,改琴嘟着嘴,低下头抠着指头不说话。他再三追问,改琴才把事情的原委给他说了。富强听了后就叫改琴先等一等,说他给翠英去说说。

“英英,你过来,哥问你个话。”富强偷偷把翠英叫到一边问。

“哥你问啥呀?得是问我为啥关头门哩?”

“嗯,改琴给我说了。我知道你为啥关头门,你为啥不和改琴说话。”

“哥,那你说这个事怪谁?”

“怪你!你明明知道改琴她爷老给咱寻事,你还去改琴屋里,就是改琴再拉你去她屋里,你也不能去!”

“死改琴,臭改琴!我再也不和她耍了。她也知道她爷老骂咱,还硬拉我去她屋里,我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这个事不能都怪人家改琴,她也是不想看着你吃不上饭饿肚子,可能她也没想到她爷连你也骂。”

“那你说咋么办呀,哥?”翠英听了这些话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哥问道。

“你俩还跟原来一样耍么,改琴是个乖娃娃,你俩好好的,就是你得记牢,以后不管改琴再咋么叫你去她屋里,你都不能去!”

“嗯,我记下了哥!以后我再也不去改琴屋里了。”

这个时侯改琴低着头从外面慢慢挪到翠英身边,富强示意改琴别怕,随即又用胳膊肘碰了碰翠英,改琴过来塞给翠英一块糖,翠英转过头看了富强一眼,接着就开心地笑了,拉着改琴跑到外面去了。看着她们和好如初,富强顿时感觉就像做了一件特别伟大的事情一样自豪。是的,富强有足够的理由自豪。因为他通过化解一场小矛盾向人们传达了一个道理:无论大人们有多大的矛盾与误会,都千万不要把仇怨传递给下一代。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就像是洁白如玉的雪一样,容不得的半点“玷污”,否则那将会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如果把矛盾与误会这样一代代传递就只会愈积愈深,愈来愈使问题复杂化。明事理、有远见的大人是决不会让一颗歧视与仇恨的种子在下一代的心里生根、发芽的。因为他们是绝对不会让这些不好的东西去扭曲人性的,为了下一代的健康,他们很清楚这样做没有错。虽然富强并不一定完全懂得这些道理,可是他却在无意间教给了人们很多东西。

                                        (六)

孙老汉照旧坐在他那把旧板凳上“吧嗒吧嗒”的咂着烟,灰色的烟雾被他一圈一圈的吐出来,从他的鼻孔窜出来,升到他的头顶就散开弥漫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里了。这大概是他一天之中最享受的时刻吧。他在几十年里一直坚信“饭后一杆烟,赛过活神仙。”所以饭后美美地咂上一阵烟就被他当作了一个不可更改的习惯坚持了下来。你看他微眯着眼睛有节奏的砸着烟,那声音简直就是无比美妙的音乐,它能醒人心脾,那入心入肺的烟雾让人充满了幻想和力量;那用了几十年仍然发光发亮的烟锅是他相伴到老的第二个“老婆子”。孙老汉每次在饭后都会想到这些,一想起这些,哪怕是其中的某一个都将成为提醒他坚持习惯的动力。他并不着急几下就把烟砸完,而是轻轻地,有节奏地,慢慢地砸,烟圈也有节奏地升起,扩散。有时候他若是砸得猛了,就会呛得他咳嗽好一会儿。在他“享受”的这段时间里,别人最好不要打扰他,否则便会招来一通谩骂。那个时刻孙老汉似乎只想一个人在屋里,并不愿意别人搅了他的“好事”。一般而言,孙老汉在饭后要抽一个钟头的烟,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抽,是由于晌午过后的这段时间,人们都要稍微休息一会儿,用孙老汉的话来说就是“一天中最消停”的时候,没有人会打扰他。而且抽完后,下午干活也就更有劲儿了。当烟锅里的烟草全部化为烟灰时,孙老汉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像是不愿意这么快就结束似的,又坐了一会儿才起来习惯性地把烟锅在门框上磕几下,拿炕上的笤箸把身上的烟灰扫了扫,然后仔细地把烟锅擦干净,才去给架子车打气。在他打气的时候儿子和儿媳们也相继从屋里出来了。

“二明,拿上撅头和铁锨拉上几回土走,咱后院的土快没了!”

二明没说啥直接去柴房取家具了,然后拉上架子车出了门。孙老汉扛着铁锨跟着二儿子也出去了。路过庄子大皂荚树时,一群老汉在树底下打牌、下棋。孙老汉一直朝那边看,一个老汉看见他了就大声喊:“二栓,看小心把你老东西的油给榨干了,这么热的天就出去拉土呀?来,过来咱弟兄几个杀一盘,等一会儿再去拉嘛!二明,以后你爹叫你拉土你不去,叫他一个人拉去,你爹还是个毛小伙哩!”孙老汉朝人群直摇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二明笑了笑没说啥走得更快了。挖土的时候,孙老汉一直拉着脸。回去时拿铁锨顶在儿子拉着的架子车后面的挡板上,推着往回走,又听见有人在议论那天他骂完张来宝女子回屋里后,刘三姨拉张家女子去她屋里吃饭的事。心里“咯噔”一下,当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刚回去土一倒就骂开了。

“就把你能成得很,人都不管就你能行?有本事你把张来宝一家养上去,军宝死了没几天你就守不住了,呸,我唾你个老没脸!”孙老汉一边擦汗一边骂着。他的声音不是很大,却又像是用了很大的劲儿,没骂几句就蹲在一旁把铁锨把放在腿上喘开粗气了。大明和媳妇给牛铡完草听见他爹在后院骂人就过去问:“爹呀,你又咋么了?在这儿骂来骂去的,你骂人家谁哩,谁把你得罪了?”

“还能有谁?咱这庄子老有人胳膊肘往外拐,老想着把自己屋里的东西给外人么。”

“爹,你说这话我就不清楚了,你说谁把他屋里的东西给外人?我咋么不知道?”

“唉——我都没脸说,我都替军宝害臊里!”孙老汉边说边用手在自己的脸抽了一下。

“三嫂子没做啥么,谁不说她人好?爹,你赶紧别胡说了,二明赶紧去拉土!”大明故意问他爹是谁,然后大声替刘三姨说好话。

二明拉着架子车出去了,孙老汉也没再说啥又扛起铁锨出去了。

刘三姨家和孙老汉家是隔壁,孙家父子在他们家后院说的话她在炕上听得一清二楚。她捏着线头的手颤抖着,穿了好几遍都没穿进针眼里去,最后索性把线狠劲儿地往炕上一摔,抹起了眼泪。

“你这个老糊涂,想你儿长大以前你还不是没吃的没喝的,你当时那一副可怜相,两个娃娃淌着鼻涕跟着你,就差一点去要饭了。要是人都跟你骂人张来宝一样奚落你,我看你早就跳捞池了。不过是儿长大了,当了村干部了你屋里情况才好了起来。你现在有权了,有钱了就看不起过得不如你的人了,也见不得谁去拉那些艰难的人一把。谁要是敢于去拉一把,你就恨不得跑人屋里来跳上房顶去骂,就好像是害怕庄子里谁不知道你孙二栓是个厉害人物一样。”刘三姨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替自己也替张来宝一家鸣不平,她擦了一把眼泪接着想,“说啥军宝不在了我就守不住了。我做啥见不得人的事了,难道我给来宝女子一碗饭都是对不起军宝吗?我看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想给人寻事就胡寻理由哩。你也就是看我一个女人家好欺负,你隔几天不逞一下威风谁就不知道你老汉厉害呢?唉,要是我军宝和涛涛在的话,看你老汉还敢欺负我?我看你也得思量一下再说吧!”接着,三姨又把“矛头”指向了大明,“大明啊,你说你年轻轻的咋么就是这么个人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嘴上一套,心里又一套。人变成这个样子害怕得很,说不好啥时候你就笑嘻嘻地把得罪你的人给收拾了。你说你不劝你爹那个‘老封建,老顽固’就对了,还跟着一起为难人来宝一家。你看你弄的好不好,一边叫你爹去试一试来宝的脾气,一边又等你爹把人骂的差不多了再去当好人,以叫人看一看你孙大明的觉悟:就是外来人张来宝,你孙大明都对他一样客气!看一看,你娃都变成啥样子了,人后扮白脸人前扮红脸,啥话都叫你说了,还有旁人活得啥人哩?就只剩下给你孙大明竖大拇指头的份了。唉!想你当村干部之前是个多厚实的小伙,当干部了就把尾巴翘起来了,变得叫人害怕了。孙老汉呀!你张狂啥呀,就你大明这个样子迟早也会收拾你的。二明那个瓜耸样子,大明说一句话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咱就看将来大明不要你了,谁看谁的笑话?”刘三姨把孙家父子在心里骂了一遍,当时就觉得豁亮多了。虽然只是在心里发泄了一番,却也着实叫人解气。三姨似乎预料到了某个结果的必然降临,她抬起头朝窗户外面看了一会儿,眼睛里闪烁着得胜利者喜悦的光芒。

从那次以后,刘三姨胆子似乎也大了一些,她看见翠英在外面玩敢于喊孩子们去她屋里耍了。由于她是庄子里出了名的“爱热闹”,所以当她招呼一群孩子去她屋里,一般人也不会说啥,只是每次临近晌午或者傍晚她和孩子们一块儿出来时,才会下意识地朝孙老汉家那边看一眼。如果看见孙老汉父子正好也在外面了,她会愣一下,然后转过身马上回去;如果没有看见她会给孩子们多交代几句。当然刘三姨的变化孙家父子和张家父女都看在眼里而他们的心里也会很自然的泛起两种截然相反的涟漪。

                                                  (七)

冬日的降临让内外更显萧索了,枯藤老树,斜柳余荫都叫人打不起精神,秋天从地里拉回来的玉米秆被人们连做饭带烧炕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很少能看见谁家房前屋后还有一大摞玉米秆堆成的垛子。柴禾少了,就有一些老年人背个背篓,提个扫把在路上扫树叶,其中以一些老年妇女居多。她们大都是些勤俭细心持家的主妇,而且也不乏精明。就说这扫树叶,既不花钱也费不了多大劲儿,而且还义务清扫了道路,解决了自己的柴火问题。真的是利人又利己的事。当然也有些人不愿意来或是来不了。不愿意来的估计是嫌脏,来不了的估计是儿女们的阻拦,怕传出去于晚辈们名声不好,会被人笑话。总之,没去扫的人心里肯定会有遗憾,正在扫的人将会活在一种暂时的满足之中。风起了,凛冽、刺骨,挂在枝干上的叶旋转着、摇曳着飘落下来,枯黄的还长在树枝上的叶子被吹得没了力气,死气沉沉地挂在枝干上随时都可能掉下去,这个时候,如果有阳光,那肯定也是形同虚设的。因为,当下的阳光已经跟垂老的人一样发不出光和热了,它的热情已经消耗殆尽。北方的冬季就是这样的,往往是晴天明明太阳当空照,反而比阴天的天气冷。很多时候,天气一转冷,大人们就“窝”在屋里不出来了,反倒是孩子们更“勇敢”,他们的吼叫声成了庄子里唯一的生机,而且他们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玩得痛快,耍得尽兴。但是也有一些耍得忘了形、忘了时间的。回去后就被大人收拾一顿,然后第二天带着屁股上的伤又跑出去疯了。大人们则在屋里坐在炕上拉家常,道东家长话西家短,似乎有说不尽的话或者四人一堆下棋、打牌和闲谝。总之,这个季节乡下人都忙完了一年的活计,是他们用来休养生息,准备来年再大干一番的“冬眠期”。

虽说是“冬眠期”,可是张来宝一家却闲不住,他们正准备盖新房子呢。张来宝果然忙活了几个月着手拆他们家那两间住人的房子了。其实他并没有一下子都拆了,他是一间一间的拆。等第一间主体起来后,再拆第二间。他这样做是出于备料不足的考虑。当时,他打算盖房子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全庄子里一片哗然。尤其是孙老汉父子,张来宝盖房子意味着他在这扎的更深更牢了。孙老汉感到可能就再也撵不走他们一家了,就一直从中阻挠。他先是给庄子里有拖拉机的人打招呼,叫他们不要接给张来宝家拉料的活儿,然后又在庄子大路上竖起一块写有“此路禁止拉料车通行”牌子,做完这些后就背着手在路上转悠,看张来宝怎么在没有料的情况下盖房子。张来宝把第一间房拆了一半发现孙老汉这么做,就从墙上跳下来去找孙大明。孙大明倒是态度好,笑着给他解释:庄子里的车不接活儿,他不清楚原因,至于在大路口竖牌子是为了保护路,因为大路承受不住大吨位车辆轧。

张来宝听了孙大明这么几句敷衍的话气得二话没说就给富强交待,叫他先下瓦,他到临近庄子去问车。富强当时就要去孙家评理,被张来宝拦住了。他告诉儿子:房子不能不盖,谁也挡不住!富强握着拳头上了房,却看见孙老汉假装在和一伙儿老汉下棋,眼睛不时偷偷瞄着他们家,看见富强也盯着他时就把头转过去了。富强当时真想提起一片瓦朝那个老东西扔过去,就是不把他砸死也要叫他淌点血。但是,孙老汉蹲在人群里,他又怕扔到别人身上去了,只好把火压了下去,只在嘴上嘀嘀咕咕地骂了几句。

“富强,赶紧把南面墙角里扫干净,边里铺上两层砖头,车把沙子拉来啦!”张来宝大老远从车上跳下来,往回跑,看见儿子在墙上站着就扯着嗓子喊。

“对,我这就去弄!”富强听见他爸的喊声,立马从墙上跳下来去清理墙角了。

孙老汉也同时听见了张来宝的喊声,还没有下完棋就把棋子儿一扔扭头回去了。

张来宝叫车拉着沙子从小路上绕到他们院子里,沙子刚倒下富强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铁锨欢快地铲开了。张来宝坐上车往出走时,在庄子口碰见了孙大明。孙大明脸上的肉都扭曲了,可还是强作起笑容跟张来宝打招呼,张来宝兴奋地回答他的问话。过去后,他却感觉胸口顿时舒畅了很多,有一种叫他说不上来的喜悦和满足充斥了他的全身。

“想当初你本是英雄豪爽,到今日却怎么儿女甘长”突然他忍不住唱了这么一句,司机被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也就和他有说有笑的开着车走了。

孙老汉回去里后,不管牛没草了还是猪没食了,径直进他屋子里。拿出烟锅在烟袋里掏了满满一袋烟用火柴点着,猛吸了一口呛得又咳嗽又淌眼泪的。“就连你也跟我过不去,唉,人背了连喝凉水都能把人咽死!”孙老汉对着烟锅说。烟灰在他咂的同时不断的从烟锅里往外溅,落得到处都是,不一会儿他的新棉袄的前胸就多了几个洞,还散发着烧焦味儿。屋子里烟雾弥漫,大明揭开门帘刚一进来就咳嗽开了。

“爹,你吃烟的时候把门帘搭起来么,你看把人能呛死,也不知道你咋么还能坐得住?”

“我就这个毛病,你嫌呛别进来了就对了!”孙老汉边咂烟边没好气地回答儿子。

“我是说屋里这么呛,你把门帘搭起来看就不呛人了么!”

“啊我就是不想搭么,你能把我咋?”孙老汉把火气朝儿子撒,“张来宝在我头上尿哩,你娃也给我寻事哩。你看清楚谁是你先人,有本事你给张来宝寻去!”

“你给人张来宝寻事没寻成,就给我发脾气。”大明心里本来也压着火,回来被他爹劈头盖脸这么一通胡搅,当时就火了,“你见不得人张来宝一家子还要拉上我给人寻事,弄得我人就难做的很。你没见张来宝那个儿,小小的人见了我牙都咬得‘咯咯’响哩。我看这娃本事大着哩。”

“你害怕你不管我管,你要看着那个外来户白分咱的地和粮不管,我看不下去!我就要管,把我老命豁出去都要管到底!”

“啊你就管去!”大明也没好话,吼了这么一句出去了,出去的时候把搭着的门帘给碰下来了。

“你娃有本事,好得很!从今以后我也不要你管,咱分开吃!”孙老汉见儿子甩身出去,气得大骂。

大明媳妇听见那父子俩在里屋吵,站在外面不敢进去。大明出来时媳妇指了指里屋,大明没说话朝她直摆手,她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时,就被大明推回他们屋里去了。

                                               (八)

张来宝家的房子一直在没有停歇地施工,孙家父子的阻拦丝毫没有动摇这父子两个重建家园的决心,反倒是孙家父子自己起了内讧,闹得很不好了。少了儿子的撑腰,孙老汉老觉得连走路也没了底气。好像旁人见他都没有以往热情了。老伙伴们在下棋时也并不主要听他的意见了,有时候他在一旁指点得多了人家还会瞪他。这让孙老汉感觉像是蒙受了极大的委屈,他不清楚他大明究竟是咋么了,一回来没说几句话就燥气的不行,和他那么顶撞。这要是放以前他绝对不会这么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事要是传出去对他的影响会有多么的大。可就是不知道这一次为啥他会动这么大的气。

没错,孙老汉想的没有错。堂堂的孙大明怎么会为了张来宝一家动这么大气呢?来宝盖房子这件事只是激化了他心里的怒气。

不久以前村委会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下一任村长副村长等主要领导的人选问题。村长这个位子已经有人了,一个副村长的名额则在孙大明和一个叫王福生的委员之间产生。结果,孙大明信誓旦旦地去赴会,却只获得来自自己的唯一张选票支持。公布结果时,孙大明感觉好像是被从高处狠狠摔了下来一样。那些平日里看上去和他关系还差不多的委员,到了关键时刻都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孙大明当时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他黑着脸,硬着头皮把会开完,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又偏偏碰上了张来宝坐着车“趾高气扬”地去拉沙。他出于习惯地拿出往日的风度上去打了个招呼,刚回屋里他这“针尖”就碰上他爹那根“麦芒”了,没说几句话父子俩就吵在了一起。

孙大明好不容易可以有一次机会能够安静地坐下来想事情了。不过他是带了一种埋怨和冲动“静下心来的”。“明明以前在工作上表现的还可以,和其他委员关系也还行啊,咋么就得不到人支持哩?这个委员我当了也有一届了,我爹当初逢人就夸他的劲头也没有多少了。反而由于他当时夸得太厉害,这一次落选难免会招来旁人的闲话。可能人都在嘴上不说啥,心里咋么想可就难说了。话说回来,也不是我爱当官,只不过有些时候也没有办法啊。四十好几的人了,就一直当个村委员,就是连我自己都觉得窝囊,再说由于我爹当初这么一弄反而只能叫我这么做了,要不然人在背后就能把你笑死。现在好了,往往是最害怕啥事,啥事还偏偏就发生了。这可咋么办呀?庄子里的人肯定会说三道四的!”大明没头没尾地想了这么多,正打算喝口水时却发现水已经凉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两只手在腰里插了一会儿,忽然端起瓷缸子仰起头一口气把水全喝光了。放下缸子他像个孩子一样直接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又回去坐下了。这一次他想起了张来宝,张来宝一家刚来时,他当上委员不久。他爹心里不高兴,想赶走他们一家。而他也想趁机过把官瘾,在他爹面前露露他的本事。然而,他很清楚明目张胆的为难人家肯定不行(他也知道这么做和上面的政策不符),所以就只能在背地里发挥他的“谋略”了。他在私下里叫他爹给张来宝寻事,然后再去充当好人。父子俩商量好,这样既能逼走张来宝一家,又不影响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记得那一次,他在村上开会决定是否该给外来户张来宝落实庄基地时,别人都发了言,他没说啥,最后表决时也没有举手。但是他一个人反对也没有影响到结果,因为委员中三分之二人都同意给张来宝批庄基地。他们的说法是:现在国家的政策是开放的,既然对国外都逐步开放了,那自己人之间还搞封闭就是一种地方保护主义的表现了。村民们不理解,当干部的要首先做到,才能带动其他人。只不过迫于村里的实际,村民们接受这个事情还需要一个过程,只能把庄基地批在离开老庄子比较远的地方了,当然,这个地方一定得是以后落实新庄基地首先的发展方向。想到这里,孙大明渐渐地捋出了一些“头绪”。哎,还是他太麻木了,当时这个会开完后他就应该意识到他的做法已经和其他委员背道而驰了。可是没有引起他的重视,更没有及时停止错误的做法,还在为他爹出主意呢。

“都怪你!要不是你一再的给人张来宝寻事,我也就不会跟着给你出瞎主意了。说啥‘正好借张来宝来过过瘾,当了官就不能叫手里的权力空着,要争权力,要用权力,要不就没有人那你当回事了!’现在好了,照你的话来了,落了个啥结果?哎!哪有当爹的把儿往沟里教呢?哼!你不过就是想借着我在人面前逞一下能罢了。”孙大明眼里冒着愤怒的光,心里对他爹充满了怨恨,放在腿上的缸子盖被他用手捏得和缸身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他担心磨坏了缸子就伸长胳膊把它放在柜子上了。但是他的怨气却并没有消退,他清楚地告诉自己:让他这么出丑的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爹,一个叫张来宝。

对于他爹,他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于张来宝他则选择了泄愤。

张来宝,一个让他和他爹闹翻、副村长落选的人,即使他再好也不能不叫人嫉恨。现在孙大明是真的被冲动蒙住了辨别是非的眼睛,像是一头饿红了眼睛的狼,不分青红皂白就朝人扑上去。他的怨气与嫉恨只是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的,而没有看清问题的本质,所以他得出的结果以及将要采取的措施也就难以称其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了。

生活是一柄剑。它刺向了每个人神经的最敏感处,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为之烦恼,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再细化一下那就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了。相信没有人会怀疑的:本分的人要去操心如何不给人落下口实而小心翼翼的过活;挑剔的人要为了寻人毛病而绞尽脑汁;奸邪的人也要为了揽尽力益而煞费苦心。于是,我们就明白了前面那句话其实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烦恼的,谁都会有恼人和被人恼的时候。或许,作为一个人,我们自打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生在苦难与麻烦(人一生所有大大小小的目标都可被认为是麻烦)当中,然后在解决麻烦的同时实现自己的价值。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人这一生要面对的麻烦是永无止尽的。因为麻烦产生的根源来自于人的欲望,人正是在欲望的驱使之下才自我制定了这数不清、脱不掉的麻烦(目标)。我不清楚禁止欲望是否是根除麻烦的不二法门,况且我也没有任何想要使自己或别人成为没有欲望的人的想法,相反我倒十分赞成把人另外的名字称作是欲望。欲望是有好坏之分的,人们在选择欲望的同时也就有了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是,不论好人还是坏人,生活都只会有一条路让他们走下去。

孙大明的变化并没有引起除他爹孙老汉以外的其他人的注意。人们还是主动地和他打招呼,只是他自己总觉得其中多了些别的东西。虽然他也一如往常地回答,可是压在心里的石头却还是越来越沉了。几乎每一次他和别人打过招呼之后都克制不住要再转过身去看一看,事实是,他既想从中发现一些端倪同时又十分渴望自己是徒劳一场。他感到这样活人实在是太劳人了,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看谁都像是在骨子里就笑话他,笑话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从此,孙大明的生活真是发生了“变化”。

就如同前面说的一样,张来宝一家忙着盖房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孙大明的变化,对于村上主要干部的轮换似乎也跟自己沾不上任何关系,更没工夫去发表什么看法,他们就只把心思全都用在了盖房子上。因为工程很小,所以不到一个礼拜主体就起来了。架梁封顶的那一天,他和富强跑前跑后地忙活了半天就只叫来了刘三姨来帮忙。其他人不是不来就是把手伸进袖筒里大老远的站着看,就像是看他们一家演戏一样。张来宝一看人太少梁架不上去,一时犯了愁。刘三姨这时替张来宝拿了注意:“屋里算上做活的人总共才七八个人,楼板那么重根本就架不上去。庄子里的人你一两下也叫不来,那些人就是看热闹的,他不给你寻事也不会给你帮一点忙的。你也别愁了,当下只有赶紧去邻近的村子叫人过来了,哪怕给人家掏点钱也不能把房就这么放着叫人笑话。”

张来宝一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就叫富强跟着三姨先去买菜,他就骑上自行车去了邻近的村子。大冬天的,出门在外的男人都回家了,碰见在家门口挣钱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错过,况且张来宝这个事也不是太耽搁时间。于是,没费多大功夫张来宝就把人叫齐了,说好第二天就来干活。

第二天,搭着大红背面的梁被一个个股弄上去,贴好对联,在鞭炮燃起的那一刻,张来宝悬着的心才算是真的踏实了。他下意识的朝孙老汉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又跑起来了。富强和另外一个小工站在架上往房上提灰送砖,干得满头大汗。三姨和翠英在厨房里炒菜、下面。富强把鞭炮点着后,翠英捂着耳朵在厨房里又跳又叫,三姨趁这个间隙给人们递上了茶水和烟。活干得很快,到下午两点快三点的时候,封顶工作整个顺利完成。中途,张来宝想叫大伙儿下来先吃饭,可是没有人下来,都给他摇手,意思是干完了再吃,张来宝只好示意三姨先不要下面。

吃完饭,张来宝给临时叫来的人开了工钱,每人给了一包烟,让他们先回去了。接下来的活儿,即使只剩下他和富强两个人也能往下干了,傍晚,他再三劝三姨留下来吃了晚饭再和翠英回去。

晚上,月亮很亮,光线镶嵌在这宁静夜幕的每一寸空间。没有一丝风,简直不像冬日夜里那么的料峭。

张来宝和富强睡在新房子里的木板支起来的床上,床在正门一进去那个房子的正中央,把窗纱蒙在四根竹竿上再插在床的四角,就成了蚊帐的样子。再拿来被褥一铺一盖,而且每间房子里都点了火,既烘了潮湿的房子,又能给人取暖,简直跟睡在炕上一样暖和。父子俩干了一天,脱了衣服没说几句话就睡过去了。刘三姨和翠英回去后,匆匆收拾了一下也睡了。翠英甚至都没顾得上洗脚,上炕后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刘三姨给她脱了衣袜,盖好被子也就躺下了。那天,张来宝来叫她去帮忙,说只是做做饭就行了。她也犹豫了,可当她听说庄子里没有人去帮忙时,她马上就去给张来宝说她去,而且还带翠英来她屋里睡了好几天。她想到过这么做可能会招来闲话,但是她的良知告诉她应该这么做。即使所有人都打算袖手旁观看热闹,她也要去帮这家人一把。

晚上睡觉之前,她都要招呼翠英把脚洗一洗再上炕,这样会比较欠活。今天翠英给她拉了一天风箱,前前后后也跑了不少路,恐怕早就困了。这不,刚一回来就趴在枕头上睡着了,而不像前几天晚上回来后先和她说说话。其实,这几天有翠英在,她感觉屋里热闹多了。“就是啊,一个娃娃一台戏。”刘三姨这么想着,竟不忍心去叫醒翠英下来洗脚,娃娃乏了,就叫她好好睡吧。翠英睡得很熟,给她脱衣服时竟然没怎么有反应,盖好被子后在炕上摆成了一个“大”字,眼睛闭得很紧,睫毛偶尔还会调皮地动一下,鼻子均匀地呼吸着,小嘴嘟着,像在跟谁怄气似的。有时,她也会翻个身,侧身睡下后上面的腿会弯曲着架在被子上面,给自己把被子蹬开。这时,如果三姨发现了,就会给她把放在外面的腿和手重新放进被子里。

熄了灯,夜又恢复了宁静。夜鸟象征性的附和了几声,翅膀一振转身飞回了巢穴。天上的星尽力点缀着多姿的夜空,月亮在云中穿梭,一副羞答答的嘴脸,后来也落了下去。这是在宣告黎明正渐渐走来,公鸡清清嗓子,准备打头一遍鸣了。老鼠成群结队地扛着这个夜里“收获”来的最后一批食物急匆匆地往回赶。刘三姨打着鼾声,翻个身继续她的“低唱”,翠英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腿和胳膊放在被子上了。

“妈妈从远处而来,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划着船在水上轻盈的荡来荡去,水面上留下了一圈圈波纹向四下里扩散开去。她始终带着微笑,在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荡着,飘着。她对所有人都奉上了笑容,甚至就连划开的水也在倏忽间化为了一个个笑脸。可是,她的眼前又是什么呢?是正在被洪水侵蚀的家园:房屋一间间倒塌,四处逃窜的人们被一个个吞没,到处是一片凄惨,到处是一派狼籍。哭声震天,喊声动地。父母疯了一般喊着孩子的名字;孩子拉着哭腔叫着‘爸爸妈妈’。水面上飘满了各种家什、人和动物的尸首······翠英早就看见妈妈了,她直起身子,伸长脖子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朝她喊。可是她的喊声时有时无,妈妈没有一点反应,仍然面带笑容划着船在水上飘,对眼前的凄惨和悲恸漠不关心,只在专心地划着她的船,在水面上飘着。翠英始终也没有能够看清妈妈的脸,更没有把她唤过来。正当她望着水面边喘气边发呆时,妈妈的船逐渐消失了。翠英一看,急得又喊:

“妈妈!你别走,快回来呀!英英在这儿哩,咱屋盖新房了,快回来呀!妈妈!”

刘三姨被翠英的这一声喊惊醒了,她赶紧拉开灯,看见翠英的胳膊和腿伸得长长的,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嘴里喊了几遍“快回来呀,妈妈!”她马上叫醒翠英,用手帕给她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拍着安慰她。

“三姨,我刚又梦见我妈了······我梦见我屋里发大水了······淹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嗯···我妈穿个白衣服在水里划船哩,谁都不理,我叫她她也不管······最后,最后就不见了。”翠英断断续续的给刘三姨说着她做的梦,说得她自己又惊又怕的,还没说完就钻进三姨怀里抽泣开了。

刘三姨听完后,怔了一下,她没说什么话,只感觉鼻子一酸,把翠英抱得更紧了。

                                               (九)

早上张来宝起得比平时晚了一些,富强还睡着。他打开门习惯性的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等他定下神来时才发现院子里满是水,已经快漫过台阶了。墙角的水龙头开着,还在滴着水。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叫醒富强:“叫你睡觉前把龙头关上,你咋么没关?水淌了一晚上都快进房里来了!”

“我关了呀!”富强揉揉眼睛,莫名其妙地说,“我明明关了龙头才上的炕呀!真的,我关了,爸!”

“那你下来看,看咋么会有这么多水?”

富强迅速穿好衣服,跑到门口一看惊得不说话了。

“还愣啥哩?先把龙头关了,再想办法把水赶紧排出去。”

富强马上缓过神来,穿上雨鞋去关水龙头,然后去疏通排水口。他发现排水口被石头和木楔子塞得严严实实的,他立刻感觉有点不对了:“爸,你来看嘛。水眼塞得实得弄不开么,咱不是就没有塞过水眼嘛,咋么会塞得这么实?”

张来宝过去一看,觉出了事情的复杂性。他没多说啥,只是蹲下去掏那些石头和木楔子。反倒是富强说出了真相:“爸,我看肯定是有人故意在半夜偷偷过来塞了水眼,拧开龙头的。”

“事情明摆着哩嘛,可咱又不知道是谁。现在咱得先赶紧把水排出去,要不水就把地基泡坏了。”张来宝肯定了儿子的想法,随后又俯下身子去疏通水眼了。

在父子俩共同努力下,排水口很快疏通了,院子里的水渐渐被排了出去。父子俩在这个时候也没有闲着,而是拿着扫箸把水往出赶。等到水完全排出去后,他们又拉上架子车去拉土准备铺条路。张来宝父子俩拉着车子往土场走时,孙老汉正靠着自家的门楼一蹲抽烟呢。

“吧嗒,吧嗒”孙老汉把烟锅砸得发出了响声,他自豪且高兴地欣赏着。他真的很高兴,因为他自打早上一开门就看见张来宝父子俩趴在水眼口口捣弄啥哩,等到水排出来时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差点乐出了声,他咧着嘴回屋里拿烟锅装好烟,出来蹲在外面边晒太阳边看张家父子干这个。他打心里感谢那个放水的人,他简直太神了!瞧他把水眼塞得严实的程度就知道肯定不是一般人,因为就是叫他去塞也不见得能塞这么严实。“这个人肯定不简单!庄子里有这么一个能人咋么我就不知道呢?”孙老汉高兴之余又纳闷了。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白白的欣赏这么一出“戏”。

就在他想得出神时,儿子和媳妇陆续起来了。媳妇进了厨房,儿子照样扫院和给牛添草。孙大明把院子里的树叶扫到家门前的水沟里,看见张来宝拉着土往回走,停了下来。定定神,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打招呼:

“来宝兄弟,这么早就拉土呀?”

“哦,院子里进水了,我拉点土填一下。”

“进水了?又没有下雨啥的,咋么能进水哩?看不要紧么?”

“不要紧,把水排出去再填点土就对了,没事!”

“哦,那就好。富强给你爸好好推车子哦。”

富强低着头,弯着腰没说话,在后面推着车子一直往前走,张来宝笑了一下,也朝孙老汉点了个头。

孙老汉这一次给了张来宝一个笑脸,孙大明歪着嘴朝张来宝那边又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去了。孙家父子没有说话,只是在各自享受着心里的那份窃喜。

孙大明当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张来宝架梁的那天下午,孙老汉气不过,咬着牙到槐树那里下了一下午的棋。孙大明心里憋着的闷气一下子发泄不出去,他在房里转来转去,在院子里转出转进,老是把心静不下来,尤其是当吊楼板的机器一响起来,他就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发慌。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叫来在捞池岸边捞青蛙的“捣蛋鬼”牛娃,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然后塞给他一个白面馍馍和十块钱,就放心地回去了。牛娃是庄子里有名的“人见愁”,他爸他妈爱耍钱,不管他,小小的牛娃成天吃不上饭,就干些小偷小摸的事。为这事,人们没有少去给他屋里大人说,可是他屋里的大人、娃娃还是老样子。久而久之,人都对牛娃有了戒心,牛娃却凭这个在娃娃堆里建立了威信,成了“山大王”。没有人敢惹他,他却又是威逼又是哄骗的叫别的娃娃给他拿吃的。孙大明知道牛娃的式样,他知道只要给他点好处,这个小子是没有啥不敢干的。

孙大明得意洋洋的端着一碗糁子出来坐在门楼前的石墩上,孙老汉扭头转进厨房端了一碗饭进了他的屋里。

刘三姨和翠英路过时看见孙大明正在吃饭,匆匆地走了过去。孙大明抬起头,舔了舔筷子上的糁子,轻蔑地看了一眼又埋下了头。

“院里咋么了,跟遭水了一样?要紧呀不?”刘三姨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那父子俩正忙着在院子里填土铺路,于是问道。

“没事,昨晚我忘了关龙头了,早上起来水淌了一院。”张来宝淡淡地说,然后又很快转过话题热情的说,“他三姨,你看你今个就不来了么,你也忙忙的,还操心着这边?你给我帮了大忙了,英英也给你添麻烦了,我都不知道该咋么谢你哩。”

“你看你说的啥话嘛,你一家子都是好人,我给你帮点忙也是应该的么,不像有些人老给人寻事哩,看不起过得不如他的人。我没有那么势利,英英也乖着哩,她睡我哪里,也是给我做伴哩,好着哩。”

“看来还是好人多呀!”张来宝感叹道。

刘三姨的确是个好人,因为她正在具备成为一个好人抑或是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做事的勇气和胆识。诚如前面所述,在庄子里要想帮助大家都认为不该被帮助的人是要承担被非议的风险的。农村人骂你就要骂得你抬不起头来,说你就要说得你恨不得捂着脸钻到地洞里去,他们对你有意见一定会很直接地表现出来,绝不会拐弯和委婉的表达(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是农村人的缺点)所以,作为一个违背主流意愿的人,在农村面对的压力一定会很大,没有足够的胆识和勇气是做不到的。诚然,刘三姨刚开始也有过这方面的担心,帮助张来宝一家时都是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可能她也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在良知的驱使下她以此来平衡内心之中对帮人和遭非议的关系。后来,她的胆子渐渐大了,确切的说是她越来越成熟了。坚持正确的做法,毫不畏惧旁人的品头论足是她不论从心理上还是行动上的一个堪称伟大的进步(亦可称之为对自己的胜利)。你看她敢于大胆地叫翠英去她家里睡觉,张来宝架梁那天她主动地成为了庄子里唯一给他们帮忙的人。这真是不容易,即便是放在当下的村子里又有几个人真正甘愿去惹这个麻烦呢?即使没有错,愿意那样做的人也真的是屈指可数的。于是,这么一看就更显得刘三姨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了。

张来宝怀着感激的心情愉悦地编织着一个关于“安居乐业”的梦,生活对于他并非只有无情和不公平。哪怕一多半人都不欢迎他,可只要有一个人能给他希望,他便幸福了。或许这是一种经历过风雨侵蚀、雷电消磨后的成熟的心灵该有的品质。到了他这个年龄,其实活着已经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更多是为了儿女而活。富强和翠英是需要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环境的,如果只是他一个,那或走或留都就无所谓了。所以他选择了留下来,即使是在一片非议声中也毫不在乎。因为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会好起来的。这就是作为一个负责任、有远见的父亲的心声。

                                              (十)

估计细心的读者已经注意到了孙家父子相互间的冷漠了。前面已有陈述,他们都活在对彼此的误解与偏见之中:孙老汉因为儿子当了村干部就四处炫耀,以此显示他的能力。孙大明因为父亲劝他“有权就要用”导致他在背后出主意而在仕途上受了挫折,因此在心里怨恨父亲。我们暂且不论他们谁是谁非,但从他们之间的淡漠就能感觉到一丝悲凉了。

孙老汉和大明闹僵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在家里的地位的下降。从前他是家里绝对的权威,即便是当了领导的大儿子也得听他的。现在非但他说了不算了,就连吃饭也没有人叫还得自己抹下老脸闻着味道去厨房端,更别说谁给他端过去了。二明没有大明“有本事”,不敢给他摆脸色,可凡事又没有注意、有时候他气得在屋里骂时,他就端一碗饭进去,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听他骂,有时候又被大明数落得说不出来一句话。对他哥冷落他爸保持缄默,纯粹就属于是那种“一棍子也砸不出个响屁”的人。孙老汉每次看到二明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恨二小子窝囊,明明大儿冷落他不对,可他连个屁也不敢放,倒是大明媳妇看不过去说了几句话。当时,他觉得他这张老脸就没有地方放,他真想抹下来装在裤裆里。

“丢人得很,我上一辈子损了大德了。亲儿都敢这么对我!”孙老汉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他气得使劲儿抽自己耳光,也解不了胸中的闷气。终于,他从炕上下来,把烟锅在炕柜上一扔,掀起门帘几步跨到院子中间破口大骂。

“孙大明,孙老爷。您当官了,您有出息了就看不上你先人了!”孙老汉顿了顿胳膊接着喊道,“你从一尺长点长到这么大,娶媳妇,生娃娃是咋么过来的?不是我这个老冷耸你还能有今个?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毛长长了就想但另过,不想要我了?我给你娃说这个事弄不成!这个庄基是你爷留给我的,我就是给疯子给二逑都不给你!你不要我?你不管我?你就得从这个屋里滚出去,还由了你了!”孙老汉骂得唾沫星子乱溅,骂完后咳了几下又转身进了屋里。他这下觉得好受了一些,把腰板挺了挺。

孙大明刚从村上回来,正在炕上躺着睡午觉,忽然听见外面他爹在大骂,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就感到有点慌张和生气。媳妇拉住他不叫他出去,随后引着改琴去“串门子”了。他下了炕,穿好鞋坐在板凳上强忍着怒气没有动,等到他爹骂完后进了屋里他才后脚跟了进去。

“爹呀,你真的是我爹哩!你还嫌把我人丢得不够大吗?我就想不通你到底是想叫我出人头地有出息,还是要把我弄臭?你说‘有权就要用’,好!我听了你的话给你整人张来宝瞎出主意,到头来副村长没选上,你说你这样到底是不是借我在人跟前耍威风?你这样就把我弄臭了,你说哪有当爹的把亲儿往臭里弄哩?”

“谁说我要把你往臭里弄哩?我还不是为你好?不想人都不把你当领导看,有权就要用有啥不对嘛?”

“有些事你就不懂!反正今后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就会帮倒忙!”

“你再说一遍,你个崽娃子!你给我滚出去!”

孙大明头也不回的出去了,剩下孙老汉一个人在屋里喘着粗气。

短短的一场冲突由于孙大明努力不想把事情搞大才很快结束了,但是也足以显示出父子俩矛盾之深。其实,孙老汉对儿子副村长落选的这件事情也感到挺内疚的,尤其是当晚上一个人躺在炕上望着窗户外面的桐树时,他也能意识到可能自己把有些事情做得真的拖了儿子的后腿。但是他又考虑到,就算他做的不对,他也不能这么冷落他呀!他们是亲亲爷父俩呀!有啥事情不能说的,非得弄成这个样子?作为父亲的权威提醒他对于儿子的无理绝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哪怕他再有啥错,也是他孙大明的老子,再咋么说也不至于被亲儿这么对待吧?这真的是举起手抽在了自己的脸上了啊!孙大明却认为父亲是一个自私且固执的人,他凡事都要自己说了算,凡事都只为他自己着想,从没有为他这个儿子想过,还把他往臭里弄哩。其实冷落父亲也不全是他的本意,只是每次见到他那张拉着的脸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因为他才叫他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被人在背后这么“笑话”,于是他慢慢地就不想看见甚至讨厌看到父亲的那张脸了。因为他始终摆脱不了选村长的那件事对他的影响。虽然村委员他还当着,但是毕竟没有以前那么放得开了,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好像很可疑,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孙大明变得心肠硬了,他和父亲说不上三句话就得吵。他看见老汉一个人在屋里吃饭,晚上在炕上呻唤和咳嗽时,心里也难受。可往往是父亲遗传给他的固执和爱面子决定了他只能让父子俩的冷战持续下去,他的态度也让妻子,弟弟和女儿也不敢对他爹太热情,老汉刚开始没人端饭两天没进厨房,虽然有人想去端却还是没敢端。最后还是老汉自己在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闻着饭香做贼似的进厨房端了一碗饭然后很快“逃”回了自己屋里。现在,孙老汉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由张来宝身上转移到和儿子之间的内战上了。张来宝一家怎样他实在没有力气去管了,当初他也是想着为大家做件“好事”,其他人却只当看笑话。现在人家砖瓦房都盖起来了,儿子也快念完书回来了,他真的是没有力气再操心人家的事了。而是成天把两道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时而靠着门楼蹲一阵儿,时而坐在屋里炕边或者板凳上喘会儿气。哎,可怜的人啊!从前挺得直直的腰板最近几天慢慢弓了下去,眼睛里没有了以前那种凌人的光了,嘴紧闭着,胡子把下唇都遮住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十一)

临近年关的时候,张来宝已经把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房子里边全部粉了一遍,并且上了白。外面的砖还露着,门窗和玻璃也安上了。盘好的两张炕上铺上麦草、席子、褥子和单子就可以睡人了。简单是简单了点,可是在把东西往里面搬之前,张来宝还是隆重地放了一串鞭炮。惊得庄子里的大人孩子都跑来看,大人们围成几堆或站在谁家的门口或站在外面的大树底下边议论边看,孩子们则直接跑到跟前去看,然后在鞭炮响完的一瞬全冲上去捡了。富强和翠英跟着爸爸又是抬又是搬得忙得不可开交。翠英每搬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在喘气的间隙还要朝“观众”那边看几眼,然后大摇大摆地转过去走几步,最后才会继续干活儿。孩子们当然顾不上去欣赏她的表演,大人们却颇有些微词。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张来宝一家终于在年关将近的时候搬进了砖瓦房里了,这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甚至炫耀的事。

天公也凑美,他们刚搬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就“务”了一场雪。这是翠英首先发现的:她在临晨去起夜的时候,刚拉开门一股寒风迎面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无意间竟发现院子里一片白,她惊得张大了嘴,赶紧关上门爬上炕边爬到窗台上往外望,看见天上飘满了雪花。

“下雪了,哥!你赶紧看呀!”她首先喊醒了富强。

富强揉了揉眼睛,责怪了她几句,翻了个身继续睡,猛然间也起来爬过去看了。他看了一会儿,发现翠英正望着外面出神呢。

“英英,赶紧睡哦,等明了再看吧,看小心把你凉了!”富强拍拍翠英的脊背,关心地说道。翠英又看了一会儿才过来躺下,但是眼睛却没有闭上,而在扑闪扑闪地眨着,忽然又摇起富强来了。

“咋么了,你还不睡做啥呢?”

“哥,你明了给我堆个大大个雪人能行呀不?”

“哦,行,行,我明了给你堆,你先睡哦,人瞌睡得很,赶紧睡哦!”富强没有睁眼不耐烦地安慰了妹妹几句,然后又没有声响了。

翠英朝富强撇了一下嘴,给他亮了个背,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入了迷。

天麻亮的时候,张来宝就睡不住了。下炕洗完脸,戴上手套去扫院子里的雪。雪比晚上下得小了些,可还在往屋顶上、枝头上压了不少,时不时某根枯枝承受不住重压就折了,伴随着一声悲壮而清脆的响声从高处掉落下来。院子里的积雪足有十公分厚,拿扫箸根本扫不动,张来宝只好用木锨推,然后再扫。没弄几下,他的响动就惊醒了儿女。他对趴在窗口的女儿大声说:“你俩再睡一阵吧,我一个人扫就行了!”懂事的儿女得了父亲的特许后,反而齐刷刷地穿好衣服出来扫雪了。

“哎呀,天这么冷,富强你赶紧把英英引到屋里去,看小心凉了!”

富强正要叫英英,英英却首先叉开了话题,“爸呀,院子里这么多雪往哪儿倒呀?”

“扫毕后用架子车拉去倒地里就对了。”

“这么多雪就不害怕把麦都捂死吗?”

“哈呀,冷娃娃呀!麦就能叫雪捂死吗?雪下越多,麦长得越好!”

“哦,啊咱就把院子里的雪都倒在地里吧!”

“对!”

雪没命得下着,三个人的头顶和脊背上都落满了铺了一层,脚上也沾了很多。翠英的鞋里也早就不是干的了,她觉得脚下一阵冰凉,但是仍然欢快地干着。在他们扫雪的时候,不时有人拉着车子往地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艰难地走着。这时他们也堆了一车子雪,准备往出拉了。

张来宝用铁锨把车子上的雪拍了拍,然后插在雪里拉着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富强弯着腰在后面推,凛冽的风迎面袭来,让人有一种刺骨的感觉。冰天雪地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宁静,人们都拉着车子在自家地里“堆”起了一个个雪堆。张来宝到了地头把雪倒在地里,迎面看见孙老汉一个人拉着一车子雪慢慢地朝这边挪过来。他戴着一双线手套,低着头把腰垂成了一张“弓”,雪在粗布棉裤上沾得到处都是,膝盖以下全都湿了。他艰难地迈着步子,鞋带在棉鞋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带尖已经牢牢地粘在了鞋底,整个人在雪地里特别显眼。来来往往的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抬起头回应着,同时又拒绝了青年人一次又一次的主动帮助。说话间,张来宝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拉雪里哦,叔?你看这么冷的天叫大明二明拉就行了么,咋么你一个人哩?”张来宝看见孙老汉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拉着空车子快步迎了上去,热心地问候。

孙老汉愣了一下,抬起头停了下来。他继续皱了一下眉然后慢悠悠地回答:“哦,大明,二明扫雪着哩!”接着把手搓了几下,朝手掌心哈了一口气,然后左一下右一下唾了两口唾沫搓几下,拉上车子又往前挪了。等到过去了后,孙老汉心里不平静了:他先是为自己刚才的回答感到可笑。你想,雪还正扫着哩,咋么能拉出来?难道是一掀一掀的在院里转着弄的吗?接着他瞅着张来宝父子的身影又羡慕开了。唉!人家现在是在走上坡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咱是一天不如一天呀,眼看着土都涌到脖子了,偏偏就叫人看了笑话。如今他对张来宝一家人已经怨不起来了。他认为这个世上不是啥事、啥人都能叫你看着舒服,都能按你的想法来的。折腾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明白了,其实人和人都不一样,就是亲父子,亲弟兄都有一个瓜的,一个灵的,旁人就更别说了。只要人家不碍着你活人过日子就不要管了,要不然,要不然你看,下场就是:好心办了坏事,没人买你的账。“唉!”孙老汉摇摇头把头垂得更低了。看见了自家的地,孙老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张来宝觉得孙老汉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他给富强说,富强边铲雪边笑着说:“得是他没骂你,你还不习惯呀爸?”他知道儿子在说笑,但是他说的可能是问题的关键。他把手抡起来做了一个要打人的动作,富强嘿嘿一笑,朝他爸吐了一下舌头铲得更欢了。孙老汉的变化让张家父子的思绪有了起伏,不过他们都没有说出来,或许,他们是不想拿别人来说事吧。

在第二回拉雪的时候碰见了刘三姨,她也拉了一车子雪,围着围巾,戴着手套迎着风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张来宝使了个眼色,富强赶紧跑过去推了。三姨感觉车子快了好多,转过头来一看是富强,用手把围巾往下拉了一下说:“富强呀,我娃真乖,真有眼色!你赶紧给你爸掀去,你爸那一车子雪比我装得多多了。姨拉得只有这一点点,你还是赶紧给你爸掀去吧!”

“三嫂子,没事!叫富强给你掀吧,我一个人拉能行。咱乡里乡党的,就该相互帮扶嘛!”

张来宝在后面听见了刘三姨说得话,就劝她叫富强帮他推,“你看你给我一家子帮了多少忙,今个富强给你掀车子真的不算啥!”

“就是的,三姨,我爸常给我和英英说‘咱以后要好好报答你三姨哩,要不是她,咱爷父几个就在这扎不住!’”富强也在后面帮他爸说话。

“哎,这爷父几个呀!”三姨在心里夸着这父子三个,嘴上却在这样嘀咕着。张来宝和富强笑了笑,帮刘三姨把雪倒了,三个人拉着车子回去了。

孙老汉把第二回雪拉到地头时,突然感到头有点晕,胸口一时闷得喘不过气来,老汉的脸憋得直发青,他赶紧扶着车子蹲下去张开嘴,甚至把脖子下面的纽扣都解开了,可还是出不来气。急得他张着嘴“嗷嗷”的叫出了声,他觉得肯定是老天爷在向他索命了。“可你看这冰天雪地的,传出去对儿孙们名声也不好呀!”孙老汉的脑子里一时闪出这个念头,绝望也越来越逼近了他,死亡只在一瞬间······

孙老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围在一旁的族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明和二明绷紧着的神经立马就松下来了。孙老汉慢慢睁开眼,看见一张张或者年老或者年轻,或者饱经沧桑或者幼稚无知的脸,环视了一周后,他一直都在紧闭的嘴里缓缓挤出几个字“都回去吧,我没事!”众人们不理解老汉是啥意思,还愣了一会儿,直到孙老汉闭上眼睛时,都才从里屋“涌”出来,吵嚷着各自回了屋里。大明和二明把人们都送出门又进来坐下,大明首先张口了:“这么冷的天,你在屋里就对了么,还要出去拉雪,今个这没事还好,万一要是出个啥事那我弟兄的名声可就臭到底了!”说了这几句,大明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兄弟,发现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接着说,“你说你咋么就这么犟呢?一辈子了都好好的,这老了老了倒跟人呕开气了,你说你呕来呕去倒呕出了个啥嘛?”

“呕了个你先人的逑!你,你,你给我滚出去!”孙老汉突然睁开眼用尽力气朝大明吼道。大明被他爹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像往常一样甩起门帘出去了,二明还在一旁低着头没动。

“你也往出滚!没出息的东西!”孙老汉也把二明给骂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炕上躺着。忽然他感到血又一下子涌上来了,头胀得像要爆炸一样,接着又是胸口闷,出不来气,脸憋得铁青。“二明···二明····二···二···明!”他喊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小,二明从外面跑进来,跑到他的跟前。孙老汉一把抓起二明的手,二明把他爹抱得很紧,孙老汉嘴张了几下,手一松整个人软了下去,胳膊从炕沿边上垂了下来。

“爹呀!”二明的一声嚎哭打破了平静,惊动了四邻,更让大明媳妇听得很真切。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猛地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好很快回过神来,解下围裙,从厨房跑出去,跑进了大明经常去的那家。大明在里边打麻将,媳妇进去之后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一个响雷”把丈夫“炸”回了家。

大明灰头土脸的在媳妇之前跑回家,冲进屋里扑在他爹身上埋头就哭。二明翻了他一眼,跪在一旁没说话。大明哭了好一会儿不见停下来,媳妇和娃娃在一旁也没有注意。头门外面围了一大堆人在一旁指指点点却没一个进去。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大明擦擦眼睛站了起来

“爹已经这样了,你还有心劲儿打麻将,现在好了,爹总算‘走’了,你可以当家了!你说咋么办吧!”二明像是把这些话在心里积蓄了很久,一时间全说了出来。

“二明,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你说啥意思?”

大明一看二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眼睛瞪得老大说话的语气中多了他爹的威严。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就给媳妇吩咐了几句,跑出去准备了。二明继续跪下来,二明媳妇过来提醒丈夫该给公公换寿衣了,二明这才意识到该去找几个老年人给他爹换寿衣了。就这样,兄弟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全力准备他爹的后事。

几天以后,在鞭炮、吹手与孝子们的哭喊声中,孙老汉入了土。庄子东头坟地里又隆起了一座新坟。

                                            (十二)

对于孙老汉的突然离世,张来宝一家除了震惊外倒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张来宝在第一时间带着富强把烧纸送到了孙家,并和富强磕了头,烧了纸。对于这些,张来宝都是处于真心的,从来没有因为以前孙老汉给他寻事而怀恨,甚至对老汉的去世感到得意。他理解老汉的初衷,同情老汉的结局,是一个足以称得上大度和明事理的人。

这一天晚上,他刚吃完饭正坐在炕边一边抽着烟时,二明过来找他了。对于这位不速之客他的确有些意外,因为这是孙家老二第一次踏进他家。孙二明倒十分利落,三言两语就说明了来意,张来宝一听却犯了难。

“二明兄弟,你看是这,你屋里那么大的门子,再咋么说也轮不上我来说你兄弟俩分家的事呀!对于你弟兄的事我实在不好管,这你也清楚呀!作为我,实在不好在你屋的事上掺和。”

“来宝哥,你说的兄弟我也能理解。我为啥叫你来管我兄弟俩分家的事呢?我就是觉得我爹和我哥给你寻了不少事,我孙家是欠了你人情债的。我一直都觉得挺对不住你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才在分家的事情上让你说说话。要是我门子谁说啥我肯定会给他说清楚的!”

“你爹和你哥给我寻事也是出于好意,这当中的道理我也清楚,所以我不怪他们,也从没有想过要你给我偿还啥。现在屋里的情况也比之前好多了,富强和翠英也听话,你说我还有啥不满意的?我的好兄弟呀,赶紧别瓜了,再咋么说咱自家屋里的事还得自家人说了算,咋么能叫外人管呢?听哥一句,你还是回去和你哥商量一下再说吧。”

“可你看,来宝哥,这,这么我······”

“你听哥的就对了,错不了!”

张来宝就这样把孙家老二给他出的难题给挡了回去。不过经过这么一件事倒叫他得重新打量这个平日里不大说话的年轻小伙了。他给张来宝的感觉绝不是单纯和幼稚了,而感到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这在平时是任凭谁也看不出来的,他爹一死他反而还给灵醒了。现在来找他,绝不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而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了的。谁都想象得出,来找他张来宝前他肯定是和孙大明通了气的。既然敢当着孙大明的面提出分家,而且还“明目张胆”的来找他这个“外来人”张来宝主持他兄弟分家的事,看来他的骨子里的确是有一些不简单的东西的。张来宝想了都觉得后怕,因为他实在摸不透孙家老二出这副牌是啥意思。“不管他是啥意思,只要咱不接,就不会出啥问题。”张来宝这样琢磨着。好在他这一手出的也不太高明,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答应他的。到了这里,明眼人都会奇怪:你看一方面孙二明很有头脑,另一方面又耍这么一手并不怎么高明的手段,实在叫人琢磨不透啊!

反正不管旁人想不想的通,孙二明还是和他哥分了家。以后他住进了西厢的两座瓦房里,并且还分到了将近三亩地、一头牛和几只鸡,剩下的都归了老大。虽然弟兄俩还在一个院子里住,可在生活上已经明显分开了:各吃各的,各种各的,关系也比以前冷淡了。

孙大明对他兄弟的变化也是感到奇怪的,可是却并没有反对分家。他爹走了,兄弟俩迟早要分家,早一点分也好。孙老汉一死,孙大明在难过之余也感到像是卸掉了头上的紧箍咒,以后可以过自己的光景了。他相信过日子也就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么点事,凭他的本事是一定能够活到人前头的。

但是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爹的去世让他在庄子里的名声是“斧头掉油瓮里——滑到底了。”人们都像是当初议论张来宝一家一样背着他指指点点。上一次的难堪还没有散尽又积了新的恶名,这着实打击了孙大明。这一次他才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生活的复杂,它绝不仅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么简单。

当初他不理解旁人,尤其是对张来宝一家,千方百计的刁难、挖苦。如今轮到他时才懂得了自己以前的无知和自私:为了自己,他不管他爹,老汉啥时候落了病根都不清楚。明明那一回拉雪回来那么严重了,他竟然赌气似的跑去打麻将了。因为这些,他不仅落下了恶名甚至让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二明都看不下去了。他爹还没过“百日”,弟兄俩就分了家。若是看到这些,老汉在地下也是会心寒的。

迫于这种压力和认识,孙大明意识到其实他才是最不会过日子的,他确实应该好好的过日子了。想通之后,他跑去村上给书记说了他的想法,书记考虑了一下建议他留职,他一再坚持辞掉职务回到了屋里。

                                         (十三)

屋子里很冷清,像是经过了一场大灾难后的样子:颓废,狼籍。改琴去念书了,媳妇在纳鞋垫,显得沧桑、没有精神。这一刻,当他终于有功夫可以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家的人和物时,却发现原来一切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好了。就像是他爹,他几乎感觉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没了的。哎,他这个自认为很有本事的大头鬼啊!生活中已经有许多的东西消失了,剩下的也已经不多了。如果不想继续失去,就只有一心去面对生活、好好把握了······

转眼间,孙老汉的“百日”到了,孙大明专门叫上兄弟二明去张来宝家,向张来宝再次表示了歉意并请他吃了个饭。张来宝一再推辞,孙大明执意邀请,几个人终于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了。

“来宝兄弟,以前是我做的不对,做了那么多错事,给自己落了个坏名声。现在总算灵醒了,今个专门叫上二明,一来是给你陪个礼,二来是借着这个机会咱认个干兄弟,以后在生活上多照应,你看能行呀不,来宝?”孙大明在众人落座后首先说话了。

“就是的,来宝哥,我哥现在的确是变了。我看他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了,你看能不能······”

“哎呀!你弟兄俩其实用不着这么客气。当初大明那么做也不能全怪他,我看你也不用给我陪啥礼。来,咱把酒喝了,就是兄弟了。以后有啥事用着我了,尽管打个招呼就行了!”

孙家兄弟一看,也高兴地端起了杯子。

下午,三个人一起来到了孙老汉的坟前,烧纸、磕头、驻足良久,在一起回家的路上,一群大雁结成了亲密的队伍从他们头顶飞过。身后,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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