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记
文/王小勃
多年以后,我才发觉记忆中的村庄原来一直都不曾消逝。
————题记
涝池
在我幼年时期,曾把村庄看作整个世界。不难想象,八岁之前没有出过村庄的我自然会认为整个世界就是村庄的模样。世界上的孩子都是斜挎着书包飞奔向学校,然后在课间又匆匆冲进家里啃几口玉米面锅盔转身从水瓮里舀起一瓢凉水。世界上最高的楼莫过于村里的戏楼,最大的河应该就是暴雨来临时漫过大路,全都迅疾地涌向涝池的泥水。自然,涝池也就是天下最大的湖了……不止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就连见多识广的发牢爷都看着涝池啧啧个不停。那年,发牢爷看着满满当当一涝池的水说出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哎——这世道一年看不过一年了,遭罪哩呀!。在老人眼里,气候的异常变化都源于人类犯下的罪孽。我们都信,于是好一阵的惶恐从我们这些小孩子嘴里一直蔓延到村里的角角落落。在绝大多数村里人看来,发牢爷是一个智者。由于见得多,因而他的话也便多了些份量。
涝池,是一个乐园。特别是周末的涝池两岸,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地奔向这里。涝池岸瓷实的黄土里斜伸出一排高低不一的构树和其他的杂草。繁盛的构叶在水边留下了一簇簇阴凉,这就成了我们捉迷藏的最佳匿身之处。水边的斜坡路上,留下了我们深深浅浅的脚印。那是我们飞奔过的痕迹,当然也有因为偶尔脚下打滑,一脚踩进岸边浅水里留下的脚印状的小泥坑。那里,往往成了蝌蚪或者小鱼的聚集地。也有被大人操着笤箸追赶,踩着构树往上爬留下的脚印、被踩断了的构树枝条以及掉落的新土。看着这些,似乎都能嗅到到当时被追打逃跑时的紧张气息。
哪怕时常被大人追打,却怎么也阻挡不了我们去涝池玩耍的决心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可以在涝池比赛捞小鱼、抓蝌蚪,还可以在夏天热急的时候下水“打瓢水”。这两项活动是勇敢者的游戏,一般孩子不敢下水,只能在岸边担任放哨、看衣服的角色。下水的孩子因为勇敢而有威信,其他孩子不得不服服帖帖地任其使唤。
放学后,我们喜欢争着做值日。为的就是可以提着水桶和棍子,堂而皇之地去涝池岸边打水。说是打水,总会在玩够了之后,才抬着已经晃晃悠悠撒了一半水的铁桶迈进教室,然后用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决定谁来完成最后的工作。
涝池是幼年的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可见涝池对孩提时代的我们的吸引力之大是常人难以体会的。
北庙
北庙是一处圣殿,因其坐落于北社(白家凹的一个自然村)而得名。
北庙究竟建于哪年哪月恐怕在世的长者们都已说不清了,有人说北社的几个村民小组从东社迁居而来,北庙与新北社该是同年。有人说北庙应该更早,所以东社才会把人迁过来。反正是没人说得清,所以成了“悬案”。
北庙在我家以北二百米处,坐北朝南守护着北社的老老少少。从我记事起,北庙就是一个大通间连带两个小间的配置。大通间里自然供奉着诸如元始天尊、地藏王菩萨、送子娘娘等各路神仙,他们构成了乡亲们对精神图腾原始崇拜的无限继承。
自小,我就搞不懂这些神仙各自的职责。他们长年累月在这冷清的大殿里,只有每逢初一、十五或者逢年过节时才会迎来不灭的香火。记得北社好像有个专门的类似于北庙管理处的机构,个别热衷于此的老年人会坚持轮流来给神仙们上香。
每当看到庙门打开的时候,我们就会三三两两地溜过去趴在窗户上,透过残破的窗棂向里头张望。看到最多的就是老人跪在麦草垫子上给神仙们上香、烧纸,然后最近念叨着把头埋下去,好一会儿才起来。起初,我们会偷偷笑。被发现进而被喊骂着驱离开,后来我们就不敢吭声了。再后来,在老人把头埋下去时我们的注意力早已经在各尊造型奇特的神像上了。我们学着神像们各种夸张的表情,或者慈眉善目,或者怒目圆睁,或者开怀大笑,或者凶神恶煞。
北庙里对我们吸引最大的还是各类供果。对于吃惯了玉米面馍馍的孩子来说,苹果、白面馒头、香蕉、橘子那可是难得一尝的美味。我们发现北庙门每天早上七八点那会儿会准时打开,至于里面的活动我们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所以,那些虔诚的仪式已经唤不起我们的兴趣。唯一让我们产生动力的就是那些散发着诱人香味的供果了。它们是最后的堡垒,我们却犹豫了很久才动手。
年幼的孩童对于神明有着超乎想象的崇拜,天生对于未知的好奇与恐惧从来都与之俱生的。听多了神灵对于无知的惩罚,我们对于明显是冒犯的举动也便更多了些担忧。大家都抵挡不住供果的诱惑,可是又不敢承担神灵的惩罚。有人说冒犯神灵那是会害头疼,会被半夜咬掉半截胳膊,或者会全身腐烂受尽折磨而死。越说越邪乎,越说越没人敢去尝试。记得胆子最大的力明走到跟前去,在手快要碰到供果的一刹那,“哇”一声哭叫着逃了回来,我们全都吓得四下奔逃。事后,力明说他刚要取供果,只感觉全身的发麻,恐怕是“爷爷”(我们对佛像的统称)施了法术。
于是,这个事情暂时被搁置了。在大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我们一伙中的“胆小鬼”花花骄傲地向我们炫耀她的“劳动成果”,说是她从庙里拿来的。我们自然不信,对她好一番嘲笑。花花气不过,第二天早上带着我们来到北庙。我们趴在外面,让花花踩着我们的肩膀从已然破损还未来得及修补的窗户爬进去。我们转过身,躲在窗户下面不敢朝里看。有的孩子捂住了眼睛和耳朵,有个别胆大的慢慢爬上去伸长脖子朝里头张望。刚一抬头,就被一只手摁住了。那个孩子刚要喊,就被捂住了嘴。我们这这才看清,原来是花花已经拿到东西爬上了窗台顺势捂住了那张大的嘴巴。
我们吃惊地看着花花,再朝供桌看去,吓得我们头发都立起来了,花花果然已经拿了几块鸡蛋糕回来了。我们扶她下来,却没人敢接她分享给我们的食物。花花朝我们递过来一种得意的眼神,然后自己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我们睁大眼睛看着花花,看她会受到什么惩罚。可是,直到花花吃完,认真地舔舐着手上的鸡蛋糕残渣,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这才后悔了,一起恳求着花花再去拿一些。直到我们都答应以后不再欺负她,她才勉为其难地爬进去了。
我们果真吃到了供果,那个味道至今都不时让我回味起来。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以后,我们壮起胆子将剩余的供果洗劫一空。事后没多久,庙门重新换了锁,破损的窗台也被修好了。我们只好断了这个念想。
苜蓿地
苜蓿地,是我们的又一个乐园。
在我童年时,人们已经不用再为温饱发愁,除了口粮地之外还会种一些其他的作物,比如栽些果树,种些花草,搞搞养殖。
说起养殖,村里人还是以猪牛羊鸡居多。特别是猪、牛、羊,大多数人家都在饲养。这几种牲畜都喜欢吃草,往往需要搭配些草料才能长得好。草喂得多了猪牛上膘快,羊羔产奶多。所以,很多人都会从口粮地里匀出几分专门种草来满足需要。
苜蓿,就是天然的草料。据传,秦人祖先在给周王室牧马时,发现苜蓿是优良的草料。于是,大面积种植,保证了军马充足的草料,而且马儿长得健壮高大,为秦人立下了赫赫战功。
村里的苜蓿大多种植在坡地,并没有连片种植,而是隔一两块地种一片。苜蓿低矮,叶片圆润。苜蓿茎枝收割后能迅速再生出大量新茎,因此每个生长季节内可收割干草1次至13次之多。同时,苜蓿还可食用,一般作为拌菜或者下汤菜均可。
每到暑假,大致是七八月间,年幼的我们呼朋引伴地开导你苜蓿地。把羊礐扎在自家地里,然后提着塑料袋去掐苜蓿。早晨,露水从苜蓿嫩绿的叶片滑落下来,滴在我们的衣裤上,溅在我们的脸蛋上、额头上,粘在我们的塑料袋和羊羔长长的胡须上。
晨光里,我们把影子投在苜蓿地中。在密密麻麻的苜蓿地踩下了或深或浅的脚印。我们半蹲或者全蹲着,比赛掐苜蓿,最后还会帮着后面的人塞满袋子。苜蓿地里留下了我们爽朗的笑声,与回味至今的快乐童年。
苜蓿地里的清风抚摸着我们的脸颊,我们向青草更多处挪去。有时玩得忘了时间,大老远听见大人喊,才会依依不舍地牵着羊,提着一大袋苜蓿往回走。偶尔也有因为把羊礐扎得不牢,被羊挣脱开拖着僵绳跑了很远才发现。于是,我们又只好展开大规模地“搜捕”。“抓”到羊之后,又需要几个人才能拉回来。后来,我们去苜蓿地放羊,都会带一块砖头或者石头,专门用来砸羊礐。这样,才能把羊礐扎结实,我们这也就能放心掐苜蓿和玩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放开僵绳,让吃饱的羊羔悠闲地在路上散步。我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会儿踩路边的酸枣,一会儿摘草莓。当然,也有羊羔互相打架的时候。两只羊羔起了冲突,两只脑袋就会顶在一起,互不相让。要是两只都有角或者没角还好,如果一只有一只没有,那形势就成一边倒了。我们会赶紧拉开,避免羊羔受伤。
羊羔比我们喜欢群苜蓿地,早上天还没亮,就在圈里“咩咩”个不停,像是提醒我该去苜蓿地享受早餐了。苜蓿地不仅是我们的乐园,也是动物们的乐园。
那里,留下了我太多的记忆。
土场
土场,是过去庄稼人取土的地方。白家凹有五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至少一处,便于人们就近取土。
土,是庄稼人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大到盖房垫地基、夯土墙,小到垫粪、抹墙面都有其独特的用途。可以想象,土在我们生活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我们北社的土场位于二组以东,四组新庄以西的空地上。二组在高出土场四五米的土台上,四组新庄则高出土场两米多。土场地势较低,但是土质好,北社五六个小组的乡党都来这里拉土。这里每天都人来人往,成了各种小道消息的散播地。
大人们的事情,我们自然不会过多操心,我们在这里也有自己的活动。一般是在傍晚,太阳快收起光芒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开始玩土,玩泥巴。
土场东北角斜靠着一根废弃的电线杆,从地上一直伸到土场最上边,还露出地面一米左右,我们骑在上面练习爬树。起初爬一点就害怕了,慢慢地越爬越高,最后可以一口气爬上去。接着,又练习往下溜下。由于电线杆太长,我们溜的时候两腿夹不紧,身体会逐渐失去平衡,再往下溜就会从上面滑下来,摔到土场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这又是一项勇敢者的游戏,能爬上去的人不多,敢于溜下来的人就更少了。常常可以看见,很多孩子爬着爬着就没力气,停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只好大声呼救。
女孩子是绝对不能上去的,因为体力不行。可偏有不信邪的,挽起袖子,装模作样地往手心里吐口唾沫,两手掌心相对搓几下,深吸一口气就开始爬了。可是,爬着爬着,两腿没劲儿了,人就开始打斜,调整几次没有效果,整个人反而筋疲力尽了。只好,闭上眼睛,张大嘴哇哇哭。
没办法,不能看着不管。所以,个别有责任心的男孩子,只能叹口气爬上去慢慢把她“顺”下来。说是“顺”下来,其实就是在下面保护着,让她慢慢溜下来。下来后,少不了一顿奚落。有时,说得重了,女孩子还会回家告状。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只是大概数落几句而已。
也有不小心掉下来的,那就比较揪心了。记得有一次,二组的一个小男孩一口气爬上去,在下面人的欢呼声中又逞能说自己还能一口气溜下来。于是,没怎么准备就趴在电线杆上往下溜。他的速度很快,所以根本来不及调整,很快整个人就打斜了。他吃力地想要摆正身体,却还是克服不了身体倾斜的趋势,一眨眼的功夫就掉了下来。我们赶紧跑过去看,这个家伙被来了个“狗吃屎”。我们把他扳过来,只见他的眼睛闭得实实的,脸上、额头到处是土,嘴角还被玻璃渣子扎破了,渗出了血。我们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全都愣住了。只听见他咯咯笑出了声,一翻身爬起来跑了。我们追着他,喊叫着,拿土块打他,最后都倒在麦地里喘起了粗气。
雨过天晴,我们一起玩泥巴。我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在一起比赛捏泥人,捏好的泥人赋予他们不同的角色。有皇亲国戚,也有贩夫走卒,有江湖草寇,也有平民百姓。我们自己当起了导演和编剧,让泥人们之间发生各种故事。现在想来,真的挺佩服当时的想象力。
泥人们往往能演绎出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虽然素材大多源于电视剧,但是我们还是能够最大程度地还原回来。这一点,真不是如今孩子能够比拟的。
女孩子们喜欢捏饺子,包包子。她们捏几个泥人做宝宝,自己做起了大人。给“宝宝”们做丰盛的饭菜,什么“满汉全席”,什么慈禧太后的御膳,什么王母娘娘的燕窝,光是一听,就能谗得你口水直流。
男孩子与女孩子在这里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这就起土场的好处。
戏楼
戏楼其实不叫戏楼,上面赫然写着:白家凹礼堂。说它是戏楼,是因为它分明就承担了演戏的功能,因而也便称之为戏楼了。
戏楼位于村子中央的广场北侧,与涝池一路之隔。戏楼很早就矗立在那里了,所以它的身世又成了一个未解之谜。权威说法是,戏楼与村委会大楼一并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间。
戏楼是一座两层建筑的附属结构。戏楼位于中间,坐北朝南。左边是村委会办公楼、卫生室,右边底层是村里的供销社(如今叫商店),二层是村委会的仓库。前几年,供销社搬到了左边底层与卫生室相隔的房子里,村里把原来右边一层重新改造,作为了如今村委会办公地。戏楼也被粉饰一新,成为了新农村建设的“亮点”。
戏楼一直矗立至今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白家凹爱唱戏,这是方圆十几里五镇十村的普遍说法。其他村子一般隔几年唱一台戏,白家凹一年一台,甚至一年几台。这样一来,戏楼就年年要收拾,年年都会迎来不同的使用者。戏楼,自然而然成为了白家凹的形象。
村子里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有古会,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赶会。那时,已是农闲时节,伏天已过或者即将过去,北方迎来了阴雨连绵的季节。基本是每年一到七月十五,雨水也就如约而至。因此也有“白家凹锣鼓一响,房檐水乱淌”的说法。
七月十五古会,是有名的大会。众多商贩被吸引过来,连着好几天不挪窝,生意红火得会都过去了,摊位还撤不走,直到七月十九临近村子赶会时才会在当天早上转移走。如果赶上唱戏,往往提前一个礼拜就支起了遮雨棚,吆喝个不停了。
七月十五会,一般都会唱几天戏。以三天四夜居多,也有五天六夜的。正会那天晚上,回请省里或者市里剧团的名角来助阵。那天晚上,整个戏楼前的广场早早就聚集了来自附近村子的人。他们有的开车,有的骑车,有的三三两两走着过来,戏楼下不同年龄段的戏迷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们说着闲话等着开戏,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时间一到,礼花“开道”。戏楼下的人,齐刷刷抬起头张望礼花在头顶以绽放出各种形状。礼花行将结束时,一声锣响,人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一阵精彩激越的乐器齐鸣过后,大幕渐开,大戏就上演了。
戏楼在夜幕下显得庄重。一左一右两头爬山的老虎呈回头望的姿势,前爪搭在山巅,气势恢宏。稍中间一点是两幅对称的凤鸟开屏石雕图,中间就是“白家凹礼堂”五个大字。整体看上去大气,充满了力量之美。彩灯在戏楼顶端蜿蜒巡回,配合着夜幕里的其他灯光,照亮了戏楼下的人群一张张聚精会神的脸。
戏不可谓不精彩,戏楼却并不在乎此时被冷落。它知道,戏年年不同,戏楼却一直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