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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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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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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讲故事的孩子

           一

那时,我一直无法肯定牛娃那么喜欢讲故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当然,绝不会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的好奇心。

我清楚地记得,牛娃喜欢坐在距离我家一百米远的北庙凹凸不平的土墩子上夸夸其谈。他好像从不用去考虑念书的事情,家里也似乎并没有很多活儿等着他去干。每天早上,太阳刚过屋檐,他就准时拉开架势“卖派”起来。我们都十分惊奇他的脑子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故事,就像能够源源不断冒出清水的泉眼,竟然讲也讲不完。越是这样,越激起了我们想要听下去的好奇心。

牛蛙也很享受这样的拥戴,他看见我们所有人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稀奇古怪的故事,眼睛里就会放出亢奋的光。不止是眼睛,还有他的眉毛,连同他的整张脸,甚至带动了两条胳膊也会挥舞起来。不得不承认,牛娃确实逐渐变成了我们心目中的“故事大王”。

你们见过行刑人吗?

啥叫行刑人?

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些!军军你给他说啥叫行刑人,哎,真是一个土锤!

行刑人嘛,就是过去专门拿刀砍犯人头的人呀,这都不知道。

恩,差不多,还有专门枪毙人的。你看有的人犯了死罪,过去都是砍头哩,现在“啪”一枪就能要了人命。牛娃顺势分开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朝问问题的成成娃“开了一枪”。成成娃浑身一机灵,下意识地赶紧去摸脑袋,看见手上没有血,这才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哈哈,他还真以为我这是枪。咯咯咯,这个瓜怂,要是真枪的话,你娃还有摸脑门的时间?早叫你见阎王爷去了,哈哈哈!

我们都跟着笑了起来,牛娃笑得鼻孔里吹出了泡泡。我们就笑得更热烈了,牛娃没有反应过来,笑得闭着眼睛,扬起脑袋,两只手掌把膝盖拍得“啪啪”直响。

你要知道,行刑人可是很牛的。牛娃笑了一会儿,见大家笑得停不下来,把手一挥,接着说道。行刑人是个专门的职业,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就成成娃那二不愣登的样子,一刀下去砍不到犯人脖子上,说不定就砍到自己脚趾头上了。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说不定拿枪打不到犯人,把树上看热闹的鸟就打下来啦!军军觉得还不尽兴,又补了一句。

我看你也好不到哪搭去,还笑话旁人哩。牛娃不高兴了,想继续听了就悄悄的。大家立刻用手捂住了嘴,牛娃这才继续往下讲。

行刑人咱们过去叫刽子手。

啥,筷子手?不就是拿筷子的手嘛?

不是你说的筷子手,是刽子手!说着,牛娃捏着小瓦片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刽”字。哎,真的是笨得拿头走路哩。是这个刽,不是筷子的筷。

这个字不念kuai呀,牛娃哥你说得不对!我刚学了这个字,你拼得不对。成成娃这下搭腔了,抬起头朝牛娃喊。

你喊啥哩,我又不是聋子。我说是啥就是啥,你悄悄的能行不,要不你来讲!

成成娃蔫下去了,牛娃瞪了他一眼接着讲。

咱不是说行刑人过去要专门的人来当哩嘛,要知道杀人可不是简单的事。真给你个刀子,给你把枪,你也不一定能把人杀了。为啥来?就是因为杀人是很害怕的事。为啥害怕?你把人杀了人会不会变成鬼来寻你?人死了那个样子是很害怕的,是要淌很多血的,这可跟杀猪杀鸡不一样。只有真正的行刑人才能唬住鬼,才不会害怕那么血腥的场面。

大家这下完全安静下来,睁大眼睛,伸张脖子认认真真地听着。

牛娃看见局面完全被他掌控,心里这才安稳下来。咽了口唾沫,吸了吸鼻子讲道,行刑人是要经过专门训练的,我估计咋么也得三五年时间:跟着师傅先磨一半年刀,练一练胳膊上的劲。还要伺候师傅,给师傅端饭、倒尿盆,师傅高兴了就会把真本事教给你。这样把胳膊上的功夫练差不多了,师傅就会给你一把刀,叫你再练一年刀法,练得好了就开始学着用刀砍柴。

用刀砍柴?我们齐刷刷地问道。

恩,用刀砍柴。其实不是为砍柴,师傅是要叫你学会握挥刀的力量。等把柴砍得差不多了,就可以跟着去刑场看师傅砍人了。这可是真真实实地砍人,徒弟要从一开始就仔仔细细地看师傅是咋么抡刀,咋么砍人的。砍完后,多数人会吓得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师傅就会不停地叫徒弟看他杀人,直到徒弟习惯了这个场面,就可以逮些山兔、野猪之类的小动物来让徒弟练手了。顺当的话,再有个把月,徒弟就能习惯了血腥。后来,师傅就会继续带着徒弟砍人了。

哪有那么多人叫徒弟学手哩?这时,有人提出质疑。

那么多的监狱里头,关着数不清的犯人。那里头犯了死罪的人多得也数不数不过来,这你就不操心了。

徒弟砍人是先从监狱里头,找个没人的地方开始的。只有在监狱里头把手练好了,才能正儿八经地上刑场砍人。这对行刑人来说是光荣的。你想,那么多人看着你,你都能毫不含糊地完成任务,说明你的本事真就练到家了。这个时候,师傅就可以歇歇了,一般的犯人都会叫徒弟去砍,只有特别重要的犯人,师傅才会亲自动手。当师傅老了,砍不动犯人了,徒弟才算真正出师,能顶门立户了!

哦,是不是有枪了,就不用刀砍了?

当然是这么个,有枪了谁还会费那么大事培养行刑人。只要会开枪,上过战场,就可以当行刑人。过去,不管皇上还是军阀、土匪,都有专门的行刑人,有了行刑人底下的人才会听你的话,才会害怕你。

啊呀呀,我要是也有个行刑人该多好!

你?嘿嘿,你就对了。你只要不叫行刑人练了手就算你娃命大,哈哈哈。

那我哩,我哩?牛娃哥,你看我能有行刑人呀不?

我看你,恩,恩,你能当行刑人。就当我的行刑人吧,没看你愿意呀不?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二

玩耍中的牛娃简直跟天才一样。他会用嫩绿的柳条编帽子,会用枯枝败叶做陷阱,会用废旧铁丝和自行车链子做手枪,会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吹口哨,会学好几种鸟儿的叫声,会学电影里头的英雄杨子荣、黄继光讲话,会用木头和皮筋做弹弓,会教我们埋伏起来捉野兔……总之,他会的我就是说一天一夜也说不完。所以,我们一点也不会担心他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感到无聊。我们只管在放学写完作业或者礼拜天天一亮去找他就好,牛娃一定就在某个角落等着我们。我们只需要听他的口哨,一准就能找到他。

牛娃是有爸有妈的娃娃。他爸他妈在镇上卖水煎包,据说生意特别好,两口子在镇上租了房子忙得成天不着家。他们把牛娃交给他爷照看,一个月里回来给老汉扔几个钱和一袋包子,也不太逗留转身就走了。两口子浑身散发着包子味,他们走后好几天,屋里的味道才能散尽。

牛娃也不太理实他们,抓起包子就往出跑。这两口也不撵,任凭牛娃在庄子里疯耍。我们喜欢吃牛娃分给我们的包子,喜欢听他讲故事,更喜欢他带我们做各种有意思的事。现在想来,就是凭借着这么一身的本事,牛娃成为了我们中间当之无愧的“娃娃头”。这可不是谁封的,而是我们不自觉中形成的规则。是的,就是规则,我们喜欢靠这些规则跟着牛娃耍。

牛娃,你爸你妈做的包子太好吃了。

那天,记不清谁吃着包子,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牛娃的脸突然就红了,眼睛瞪得像个铜铃,鼻子里呼出粗重的气,猛地一起身,狠狠地将手里的包子摔到地上。

爱吃你就给他俩当儿去,我才不稀罕!

我们都被吓了一跳,嘴里含着未咽下去的包子,愣住了。

你爱吃,我这里还有,有本事你就去拿!说完,牛娃抬起右手指向盖过我们头顶的老槐树最上面的股杈。我们清楚地看到上面挂着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一些包子。似乎还在冒着热气,袋子上沾着一些小水珠。牛娃慢慢平静下来了,看着我们都瓜呆的样子,转而又笑出了声。

爱吃,就拿去。真的,就看谁爬树爬得快了。

我听见我们中间有人开始大力咀嚼嘴里包子的声音,有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上的包子,估计心里在盘算着如何爬上去,有的人不停地攥紧拳头又松下来,牛娃自然也发现了这些。他索性当起了裁判:

还想吃包子的人往我跟前来!

几个娃娃硬生生地走了过来去,剩下的人自然就成了观众。我和其他观众站在一边,十分期待这样一场比赛的开始。

我看一共是五个人,你五个一起爬树也不行。要不是这,咱们来个比赛,扔石头,看谁扔得远,我亲自上去把包子取下来,送给他。

大家都觉得这样好,就听从了牛娃的安排。

牛娃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让五个人站在线的一边,给每个人一块大小几乎相同的石头,让他们五个人往前扔石头。牛娃一声口哨,五个人一起使了吃奶的劲把石头扔了出去。这个简单直接,高下立判。包子归了人高马大的飞飞,牛娃起身飞快上树将包子取下,递给飞飞。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飞飞将那几个包子一扫而尽。

            三

我是后来才发现牛娃原本就不爱念书的。

牛娃不爱念书,庄子里的大人、娃娃都知道。奇怪的是,他竟然在学校没有呆过多久。据说,他爷给他刚报上名,还没等老汉回到屋里,牛娃就紧跟着回来了。牛娃直说他看到一屋里黑压压地坐着那么多娃娃,看到脸上没有表情的老师就跟数不清的蚊子钻进他的头上、爬进他的脊背一样浑身难受。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老汉给牛娃他爸他妈打了个电话,就不再管了。庄子里其他娃娃们背着各种书包去学校时,牛娃就去了城壕。

城壕是旧社会人们围着庄子修的,用来抵挡土匪的深沟。如今日子太平了,城壕就失去了原来的功用,成了我们玩耍的乐园。牛娃在讲完故事时,会率领我们去城壕烤火,玩打仗的游戏。

当天一入秋,牛娃就把讲故事的阵地转移到了城壕里头那棵从土墙上斜伸出来的榆钱树上。榆钱树齐腰粗的树干呈现出迎接的姿势,在城壕上空忽而向上拐去。牛娃看中了这棵树,每每爬到城壕上面,然后顺势走到榆钱树上,骑在榆钱树歪长的树干上朝我们挥手。我们大老远就听见了牛娃的声音,起初还真不容易找到他。大家站在城壕边顺着声音向里头张望,得好一会儿才能透过杂草和枝条看到牛娃挥动的手。

我们冲锋似的一溜烟跑过去,牛娃摆出了一副首长的架势,检阅着他的队伍向他汇聚而来。往往,最后一个跑来的,只能守在最外围替我们放哨。牛娃把大家叫到一起开始了他的故事。

这一次,牛娃讲的是鬼故事。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有多久谁说不清,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咱们村东头的野地里,有一口枯井。牛娃一开始就把音量放得很低,大家不由得朝他挪了挪身子,伸长脖子听。

井里没有水,就成了东社人的垃圾坑。慢慢地,人都过来扔垃圾。有的人还提着笼笼、拉着架子车来倒垃圾。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时间,东社人在黑了就睡不安稳了。在后半夜总有响动传来,那声音又慢又清楚,就跟谁邋遢个暖鞋在院里走来走去一样。白天了,东社的人聚在一起说这个事。有的人说是贼娃子偷东西哩,其他人就说贼娃子偷东西恨不得拿上东西赶紧就走,谁还骚情得在人家院里来来回回散步哩?有的人就说是后半夜吹风的声音,其他人又说风能吹出人走路的声音吗?还有的人说莫不是鬼?大家一听眉疙头一皱,都不同意。哪里有鬼哩,心里干净,鬼来了也不害怕。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一搭去,大家就商量后半夜了亲眼见识一下到底是啥东西在捣鬼。

军军听得涎水都挂在了嘴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牛娃。牛娃满意地欠了下身子,接着讲。

到了后半夜,几个胆子大的男人钻到牛老二家的屋子里,不点灯坐在脚地的草垫子上,大气也不出,活像一群等猎物上钩的猎人。后半夜了,牛老二的媳妇在隔壁屋里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男人们手里抓着棍子,仔细听着外面的响动。起风了,风吹着树叶不断发出沙沙声。紧接着,牛老二家的大门轰一声闷响。没等大家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就出现了。先是一个人注意到了,赶紧抓住跟前人的手腕,一下子大家都听到了。

就是这个声音,大家都熟悉。其中一个男人悄悄顺着木格窗户朝外面望,他恨不得长上一对猫头鹰的眼睛,一边看一边揉眼睛。其他人从这个男人身上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也纷纷转过身子漏出头朝院子里望。

就在这个时候,牛娃突然张开两个胳膊,最小的哲哲哇一声叫了出来,捂着耳朵大声哭了起来。

谁把哲哲引来的,眼看我要讲精彩地方了,这个瞎怂一嗓子把我打断了。牛娃满脸不高兴,大家赶紧把哲哲打发回去。牛娃这才继续讲道:

院子里头黑漆漆的,可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楚。几个男人趴在窗台上望了半天愣是啥都看不见,正要打个哈欠说话,猛然间看见从后院飘来一条白布,晃晃悠悠挂在了院子里的桑树上,仔细看还缠了几圈。白布的出现立马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几个男人重新打起精神朝外面张望。

这一望不要紧,几个男人就像被吸在了窗台上一样动弹不得。院子里飘来了越来越多的白布,变戏法似的恰好都缠在了桑树上。桑树上缠得越来越多,竟然全被裹了起来,没有漏出一点树皮。几个人看得不停发抖,嘴里呼不出一点声音,眼睛也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想闭又闭不上,只好硬着头皮看。

桑树被白布条裹了个严严实实,在风中开始摇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弓着腰的老婆子。牛老二一看,这不是死了二十多年的他婆吗?顿时吓得脸色白成了一张纸。

老婆子慢慢转过身,拄着拐棍一步一步朝屋门走来。越来越近了,他们发现老婆子穿得破破烂烂,完全就是要饭的打扮。老婆子脸上开始淌血,朝他们伸手,刚挪到屋檐台阶下,小脚咋么都迈不上来,就一直不停地一边踢台阶,一边朝他们伸着手。

牛老二胆子真大,哞足劲叫他婆,嘴里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老婆子还在不停地踢台阶、朝他们伸手。

哇!军军捂着耳朵转身跑了!紧接着还有几个娃娃也跟着跑了出去。

哈哈,一个一个都是胆小鬼。牛娃指着跑出去的娃娃嘲笑,你都还听不?他转过头又来问剩下的人。却只见他们都不出声,牛娃摇了摇跟前的侃侃娃,侃侃娃一下子跳了起来,疯了似的吆喝着跑了回去。我们也都朝不同方向跑了回去,只剩下牛娃一个人骑在树杈上,发出牛嚎般的嬉笑声。

时间不久,我们又隐约听到牛娃那尖如利剑,暗含节奏的哭声从城壕那棵歪脖子树上发酵,穿过爷爷夯成的土墙,朝我直扑而来,刺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我慌忙端着洋瓷碗跑到厨房,顾不得还有几口没吃完,撇下碗,撒腿跑出家里,朝城壕飞奔而去。

半路上,我遇到了兵兵和涛涛,他俩也跟我一样受到牛娃哭声的召唤,往城壕边跑来。这一次,我们顺着城壕一鞋宽的小路,飞也似地疾驰而下,城壕里的蒿草被我们踩得东倒西歪,颤颤巍巍摇晃着本已干枯的枝干。

看到我们几个以最快速度往过跑,牛娃顿时就转悲为喜。骑在树杈上把腿伸得老长,那个得意劲仿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样。

你几个没听够故事吧?

牛娃哥,我咋听谁在城壕哭哩?

哦,是哲哲跑回来求我不要讲那么害怕的故事了,把娃吓日塌了。

我们几个也求他不要再讲了,牛娃就是不听,还笑话我们通通都是胆小鬼。我们不服气,只好继续听他往下讲:

上次讲到牛老二他婆朝几个男人伸手,他们都快要吓死了。这个时候,房门开了。他们开到牛老二的媳妇跑到院子里解树上的白布条,嘴里还念念叨叨的。牛老二想叫媳妇赶紧进来,他喊不出声,想过去拉媳妇,却叫窗台吸住了动弹不了。

几个男人也又急又怕,牛老二的媳妇解完树上的,又开始拾院里的,院里的拾光了,又打开大门拾庄子里的,这样一路拾了出去。

牛老二一使劲来了个狗吃屎,一下子趴在脚地。他顾不得疼,追着媳妇跑了出去。其他人也从窗台上挣弹下来,跟着牛老二跑到了外面。

他们跟着牛老二的媳妇一路往东面野地里跑去。牛老二追上媳妇,一伸手抓了个空,差一点把他栽倒在路上。媳妇还在一个劲儿地拾白布条,怀里都抱不下了,拾了一路,丢了一路。就这么,他们一直拾到了那口井边。

牛老二眼看着媳妇几乎是疯笑着跳下了井,牛老二咋么都抓不住。其他人死死抱住牛老二,怕他想不开。就这么抬着他,回到了家里。刚进家门,天就亮了。牛老二看见媳妇坐在厨房的木凳子上,拉风箱做饭着哩。牛老二白眼一翻,昏了过去。从此,就成了个病秧子。

他媳妇没死?

跳井的就不是牛老二的媳妇么。

我们几个争执在一起,牛娃脸上挂着笑容,看着我们。

牛娃哥,你讲的故事太害怕了。我回去讲给我妹子,能把她吓死。

哈哈,外不敢给讲,把娃吓死了你爸还不把你皮给誊了?

牛娃哥,那个牛老二是你爷不?

你放啥屁哩?

哈哈,我们又笑作一团。

            四

十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学。那年暑假,我回家路过城壕时,看到了骑在树上给一帮小孩讲故事的牛娃。

我不由得停了下来,牛娃和给我们讲故事一样,瞪着腿,眉毛翘得老高,时而咧开嘴大笑,时而低下头把小孩们聚到他跟前。我把包背好,顺着小路小跑着来到他跟前。

有几个小孩们看到我来了,吓得跑到了城壕里头。还有几个怯生生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干啥来的。

过来过来,不要害怕,这是波波娃,最爱听我讲故事了,你都甭怕。

我也朝孩子们笑了笑,他们这才放下戒备,重新恢复了听故事的架势。

刚才,我讲到哪搭了?哦,哦,我讲到孙悟空的徒弟也学着他师傅去西天取经,碰到了打不过的妖怪了。那个妖怪……

牛娃讲着讲着从怀里掉出一本连环画,我从上面看到了“刽子手的故事”、“爱耍笑的金龟婿”、“井里的白布条”等我从小就听的故事。我一下子明白了,就是这些已经破旧泛黄的画本,支撑起了牛娃,不,还有整个柳树巷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孩子童年的幻想和见识。

牛娃似乎没有发现我翻看他的宝贝,而是继续沉浸在讲故事的美好氛围中。翻了一会儿连环画,我还是不忍心打断他,就一边听一边打量起他来。

一双明显显小的旧布鞋蹬在脚上,勾都勾不上。漏出的脚面沾满了草木上的灰尘,鞋面和梆子上有好几处被不知名的东西挂烂了,棉絮或者线头耷拉着。脚踝也裸露在空气里,跟脚面是一个颜色。裤子还算新,可是两条裤腿一条长得踩到了脚底下,一条短得才刚护住小腿,上面零星点缀着一些小洞,定睛一看原来是火星烧的。腰里缠着一截皮带,把他的浅蓝色呢子薄外套紧紧捆在裤腰里。外套还算干净,只是仔细看还是会发现上面薄薄沾着一层灰尘。衣服口袋鼓了起来,不难想象里面肯定还装着几本连环画。外套下面,贴身穿着一件大红色背心,两条肩带已经掉色,估计里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脖子上挂着一串,屎爬牛、贝壳穿成的项链,看上去和整个人很不搭,他的脖子、脸、耳朵、额头几乎比脚面干净不了多少。一撮头发胡乱地趴在额头上,后面则似鸡窝状。牛娃并不在乎,只有他不时活动一下的喉结和嘴唇上逐渐旺盛起来的胡子,还在执著地提醒人们,牛娃已经长大了。

是啊,牛娃长大了。可,可他还是个娃娃头!我突然很想上去拉住他,告诉他我眼里看到的一切。我抬起手,想要叫住牛娃。却发现牛娃根本就不愿意理会我,我猛然间记起来,他在讲完故事之前根本不会理会任何人,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我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了,他还在讲着,直到所有孩子都回家了,他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像极了一尊雕像。不,他是活着的,是有精神支撑的活的灵魂。城壕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个人,他并没有抬眼看我,而是将整个故事讲完,才将画本重新装进兜里。

我伸过手,想要拍拍他肩上的木屑。他本能地让了一下,立起身来,朝我憨憨一笑。

这个故事有点长,娃娃们都回去了。

我爱听你讲故事。不知怎么,我突然从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牛娃没有回答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回!

我跟着牛娃一起顺着城壕的小路,朝庄子里走去。

你知道,我为啥有这么多故事吗?

我,我不知道。我刚想说画本的事,一转念又换了口风。我不想这么直接说出来,我倒很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也算是满足一下多年来埋藏在我心里的一个愿望吧。

我屋里头有满满一柜子画本。

画本?

就是刚在城壕从兜里跌出来的,画本很旧很脏,我爷老给我讲,我也爱听。我想叫这些故事像风一样吹遍角角落落,我想叫这些故事长在人心里。

牛娃哥,我——

我爷叫我好好看这些故事,我黑了就使了老劲看,画本里头的故事叫我睡不着觉,我就借着月亮光看,我就趴在饭桌上看,在草草里头看,在捞池岸看。我认不了多少字,我就看画本里头的图画,画上有啥我就讲啥。黑了看毕了,我就想赶紧讲出来。有人听了给人讲,没人听了给风讲,给虫虫讲。过去,没人听我讲故事,我就大声叫唤,这几年没人听了我就给不说话的东西讲。现在的娃娃不爱听故事了,没听几句就想跑。城壕没人来了,我老一个人骑在树杈上给树叶讲。北庙没人去了,我就趴在窗台上给神像爷爷讲,给菩萨娘娘讲。它们会一直听我讲,我的故事再长都会听。

牛娃哥,咱回。我的眼睛有些湿,不由得把手伸进他的腋下,想扶他一把。

你,你还想偷我的画本!突然,牛娃触电般跳了起来,对着我怒目而视。

我赶紧解释,牛娃两只手捂住口袋,拖着哭声风一样地跑回了家。

                          五

牛娃不见了。

我是开学临走时,从母亲忧心忡忡的话语中得知的。

牛娃为啥不见了,怎么不见的,没有人知道。我跟着牛娃门子几个叔叔到处寻,牛娃平时爱去的地方找遍了,甚至给牛娃的父母军怀两口子都打了电话。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来了句:那么大人了,还能失遗了不成?没等电话这边细说,那边就挂了,再打就怎么也不接了。众人在一片责怪声中继续找寻,我们喊破了嗓子,跑断了腿就是找不见牛娃的踪影。

莫不是真的跑哪搭耍去了,说不定黑了就回来了。

牛娃从不往远处跑,无非就是在村里哪个角落钻着给啥东西讲故事着哩。

不管给啥东西讲故事,人都要寻着哩,耍个啥麻达可就不好了。

咱在这股啥闲劲哩,人家军怀两口子都不急不躁的,咱是拿热脸贴人家军怀两口的冷尻子哩。

话不能那么说么,军怀两口子差劲哩,啊咱也差劲哩吗?咱不能钻钱眼眼里去么,对呀不?

众人一边议论,一边到处搜寻着牛娃的踪迹。村子里找不到,就把人分散到临近的村子里。有的人说在村东头渠边见过牛娃,有的人又说在村西头水塔那里见牛娃在撵啥东西哩,还有的人说见牛娃在公路边等车哩。说啥的人都有,各个方向都有可能。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牛娃大老远拖着斜斜的影子无精打采地过来了。众人看见牛蛙又气又笑,问牛娃去哪儿了,牛娃告诉大家一个老鼠把他的画本啃烂了,他一下子来了气,咋么都要把老鼠寻出来踏死。费了好大事,撵了一路,还是没寻到。这才往回走,一走就走到这半会儿了。

为一个画本,我看你把老鼠都能撵个半死。

我要讲故事哩,叔!

讲故事能给你讲下个媳妇呀不,这娃我看瓜实咧。

我就要讲故事哩!

讲故事,讲故事,你能讲个啥故事?老鼠能听你讲故事吗?不行了你给叔也讲个故事能成呀不?叔也把我牛娃的故事听噶。众人纷纷应和,怂恿牛娃给大家讲个故事。

牛娃一下子就忘了撵老鼠的事,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上去就讲开了。故事很长,离大家很近。众人慢慢聚拢到牛娃身边,脱下一只鞋,两条腿一盘坐到鞋上。大家像孩子一样伸长脖子,认真地听着,仿佛看到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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