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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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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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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

 


柳树巷的风有些邪乎,自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刮,犹如一只被扎破的巨大的气球,顷刻间就要将离奇的愤怒倾泻出来。冬日的庄子里本就人少,此刻就更显得冷清。这种陌生的冷清略带有些坟墓的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寒风尽其所能地进行着破坏。卷起树叶还不算过瘾,一直试图掀起屋顶的瓦片。所以,发起了拗脾气。房檐瓦片下的泥土被一点点啃食,掉又掉不下去,只好在风的作用下旋在空中胡乱地摇晃着。仔细看,就会发现包裹在一起的土屑,在一瞬间就连接成若干条灰色的带子,柔软似蛇,又比蛇还灵动。“带子”不大,大多只有手掌大小。“带子”里的土屑们炫耀着它们灰蒙蒙的身躯。风稍一减,有些便透过窗户的缝隙挤进了屋子里,迅疾间钻进我的头发、眼睛、嘴巴和鼻孔里。我一时不知道是该闭眼睛还是合上嘴,只好赶紧先将窗帘也拉上。

这些天,完全不像是在过年。

往年的热闹劲一下子全都没了踪影,就连在院子里放一会儿炮都会被父亲凶神恶煞般地吓唬。母亲没有说啥,看上去对父亲的行为并没有异议。我只好安生下来,趴在窗口,揭起窗帘的一个角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

院子里的树摇晃得更厉害了,我担心树会被刮倒,一个劲地在心里乞求这该死的风快些停下来。要不然,树倒了,砸到房顶上,那我们可就危险啦。父亲似乎并不担心这些,照旧坐在小凳子上,在脚地扎笤帚。

父亲在屋子里堆满了高粱杆和麻绳,他要借着这个空闲的机会多扎一些笤帚,好在疫情结束以后把这些东西拉到城里去赚一些零用钱。父亲的工作是将那些泡过水的高粱杆紧紧捆在一起,他一个人腾不开手扎绳子,就喊母亲来帮忙。母亲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绕过脚地犹如张开一张大口的洗衣盆,将左腿膝盖跪在地上,右腿顺势往前迈出去半步,脚下踩实,全身绝大部分的重量就压在了左腿上。我看见母亲斜着身子,两只手紧紧握住高粱杆,用力捏住,父亲就在母亲手指用力的地方快速地缠麻绳,缠一圈,使劲拉一下,再缠一圈,再使劲拉一下,缠上大概七八圈的样子,就剪断绳子,将绳子头绑好,塞进高粱杆里。一条笤帚往往要缠这么三四道麻绳。最后的工序就是用刃片削笤帚了。为了美观起见,父亲要用刃片把笤帚最上头高低不平的高粱杆削成整齐的梯形小斜坡。这样,笤帚就又实用又耐看了。

父亲和母亲忙着的时候,一直都没有注意到我趴在窗台上睡着了,直到他们听见了从我嘴里发出的轻轻的呼噜声,才又气又笑地招呼我躺好再睡。

这是我们家难得的空闲时间,至少我可以看见父亲和母亲都在我的眼前忙活。要是放在平日里,这可是很难想象的。我一下子就睡着了,完全忘记了外面呼啸的寒风。



我是被村里广播中小爸的喊声给“叫醒”的。广播那头,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小爸是怎样一副憔悴的面容。他的拖着调子的沙哑的嗓音,传遍了庄子的角角落落。往往,只要一听见广播里传出他的喊声,我们就疯跑着涌向小爸家,把飞飞拉到院子里拖着尖声喊道,赶紧听飞飞,你爸可传达精神哩!飞飞这时就牛皮轰轰地把头一扭,朝我们摆摆手,这有啥稀罕的,将来我也要传达哩。

小爸在广播里喊了些啥我没有听清,只见父亲和母亲开始急匆匆地收拾脚地的高粱杆和扎好的笤帚。刚收拾完,队长就带着几个人来到我们家。我看到他们戴着口罩和卫生帽,跟个医生一样,在我们家前前后后巡视了一番。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反感,而是跟着他们也一同把屋里巡视了一遍。他们背着喷雾器在我家后院和柴房喷了一些药水,母亲后来告诉我他们喷的是消毒水。队长在临走之前还给父亲交代了好一会儿,父亲一个劲儿地点头。队长看着我皱了一下眉,父亲就指着我,然后拍了一下胸脯。

然后,我就能理解为啥我被圈在家里了。

晚饭后,母亲往嘴里送了一口饭,用以往从没有过的冰冷又担心的口吻说,九队那个跟你去山里割扫帚的军成叫救护车拉走了,他屋大门口也叫村上画了“石灰线”。

父亲听后叹了一口气,几口吃完饭,把碗放到一边点上了一根烟。

母亲洗完锅,进到屋子里关掉了灯,父亲的烟头就更显眼了。烟头每一下发亮,都伴随着父亲发力之后紧跟而至的几声剧烈的咳嗽。

给你说甭抽了,甭抽了,你再咳嗽看小心叫你兄弟在咱大门口也画上“石灰线”了。母亲一直都对父亲爱抽烟这个习惯感到头疼,正好借这个机会给他上上课。

父亲笑着掐灭了烟头。这时,小爸的声音又从广播里传来。这一次我倒是听清了,小爸在广播里念的是卫生保健知识。因为念的书不多,个别字看不大懂,有时隔着喇叭都能听见他在那头小声问别人这个字怎么念。我呼哧一下就笑出了声,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从没有意识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当九队军成叔被救护车拉走时,父亲只是叹了一口气。而我家对门拴锁哥被拉到医院,不到五天就被强行火化了。我倒是没看见我发省叔、乞翠姨和孙子东东娃是如何跑到医院,扑在我拉锁哥的尸首上嚎得医院吊灯上的尘土都窸窸窣窣地掉落下来。我却明显感觉到父亲和母亲这些天精神都开始有些恍惚,哪怕我去后院尿尿都要跟上我。后来,他们索性不再叫我踏出房门,而是提来一只桶,叫我屙屎、尿尿全都解决在桶里。

我实在不能忍受那弥漫在屋子里咋么都散不出去的恶臭。我用被子蒙住头睡觉,捂得我差一点回不过气来。戴上口罩睡,熟睡中我流出的口水又会把口罩弄湿。父亲倒是没啥,母亲也显然难以适应这样的环境。我看到她好几回偷偷把桶提到了院子,父亲发现后又会以更快的速度提进来。

最后还是小爸“救”了我。

那天,他来我家塞给父亲一些口罩和消毒水。还没等开口说话,就被屋子里传出的臭味吸引了进去。小爸看见我在这样的空气里坦然地打着呼噜,差一点没蹦到房梁上去。

哥你这是干啥哩,你得是还嫌娃感染不上病菌?

我就是怕娃娃到处乱跑,这才把他圈房里,叫他少生些是非。

你闻一闻这味道,窗子关这么严,传染病还没把人放倒,反倒叫自己的屎尿把人放倒了。

啊你说咋么办呀?

赶紧把桶提出去,把窗子开开叫通嘎风。病菌都聚在房里不得病才怪哩!赶紧把窗子都开开!

我像得到了圣旨似的,一下子翻身起来,从炕上跳到脚地,鞋都顾不上穿提着桶就往后院跑去。

看把鞋穿上哩么,小心把脚扎破了。母亲对着我的背影喊道,我却没听见似的又从她身边闪过,一下子打开了所有窗户。

不敢出去耍哦,就在屋里等我在广播里通知!

是!我把脚在地上一跺,朝小爸敬了个礼。

父亲赶紧朝我摆手,示意我回到屋子里去。我这才一下子感觉到脚底板钻心得冷,就像是踩到了冰窖里一样。没等母亲再一次叫我,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屋子里,跳上炕,顾不得脚底沾满了后院的柴火和土渣,一股脑“溜”进了被窝里。

送走了小爸,父亲脸上笼罩上了更多的愁云。他告诉母亲,最近到处都在闹瘟疫。不少人都被隔离了,村上人这些天不断地巡逻和消毒。一旦发现咳嗽、发烧的人,马上就会联系医院来拉走。而且,病人屋里的人也会被隔离。

啥叫隔离?

隔离就是过去电视里解放军搞的“关禁闭”,把你关房里,哪搭都去不成,跟谁也不能说话。

啊咱这就是隔,隔离哩呀!

咱这不算,咱这半会儿你还能跑到后院尿尿,还能跟你妈跟我睡一个被窝里。要是被隔离了,只能一个人睡炕上,门窗都会给你关紧。

那不把人憋死了?

那没办法,现在只能这么了。

那,没说隔离多少日子?母亲也接过话茬问了一句。

暂时说是半个月吧,半个月不发烧就能出来了。

哦,看来还是不要染上这病为好呀,要不然关上半个月还不把人捂出毛病来?

那就不能到处胡跑,乖乖在屋里,等这个病过去了再说。

父亲说完,戴上口罩和卫生帽去了小爸家。后来我才知道,小爸是来叫父亲加入村上消毒队的。



从那以后,父亲每天都是戴着口罩和卫生帽出去,然后将更多消毒水的味道传到屋里的角角落落。有好几个晚上,父亲都是后半夜才能回来。

瘟疫像是一场风暴,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就连平日里猖狂得没有边边的老鼠们都不得不消停下来,我想它们也是怕被我小爸“隔离”了吧。整个柳树巷一下子变得消停了,往日里人见了人还打个招呼,说几句闲话哩。如今,人见了人躲得远远的,能绕着走,绝不从当面过。我清楚地记得:我新娃哥为了躲我狗狗伯,大老远就爬上了庄子里的老槐树,从树上下来后裤子挂破了好几处,回到屋里,我栓英嫂子直接就没叫他上炕。这个事,一时在庄子里传为笑谈。不过,从眼前的情况来看,确实是除了消毒队穿家入户地东家进、西家出,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影。

因为进了村上的消毒队,人们见了父亲自然就多了几分热情。每到一家,人们恨不得央求父亲把他们家的老鼠窝都消一遍毒。哪怕干的工作带有不小的危险性,父亲却依然干得带劲。他从来没有这么被人看承得起,自然就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不停地旋转着。家里消毒水的味道愈来愈浓,我见父亲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最紧张的时候,父亲几乎是全天待在村上,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村上多了个免费劳力,咱屋也多了个装模作样的“村干部”。嘴上虽然有些埋怨,母亲还是认真仔细地替父亲清洗换下来的衣服。她用开水一遍一遍地烫,打上洋碱一遍一遍地搓,挑上衣服,撵太阳最好的地方里里外外地晒。哪怕这样,还是挡不住父亲被感染。

父亲被感染似乎是必然的。因为我好几个晚上都梦见父亲被塞进了救护车里,那辆巨大的救护车似乎比火车还要长还要大。里面塞满了父亲一样被感染的人。救护车冒着浓烟穿山越岭,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将父亲拉向什么地方。我和母亲跟着救护车一路追赶,一路叫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直到我蹬掉了被子,惊恐地坐起来。

一连好几个晚上,我和母亲接连被这样的梦折磨得睡不踏实。父亲却不以为然,他一个劲儿地向我们保证,他成天背着消毒水,他就是病毒最害怕的人,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找上他呢?我们多么希望一切如父亲所说,可是那个奇怪的梦还是没有放过我们,直到梦变成了真相。

发现父亲被感染已经是他加入到消毒队的第十一天了。那几天,父亲开始愈来愈频繁地咳嗽,晚上躺下后差一点能把肺咳出来。母亲拿来一些治咳嗽的药让父亲服下,父亲的咳嗽稍微慢了些,可是额头却愈来愈烫。母亲又只能给他服下一些退烧药。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母亲叫来小爸,小爸一看赶紧将我和母亲推出了屋子。没过多大一会儿,村上人就叫来了救护车,将父亲塞进去,呼啸着拉出了村。我家门前也被画上了一道石灰线,我和母亲被锁在了家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我们以为再也看不到父亲了,母亲就搂着我眼巴巴看着父亲还没扎完的扫帚抹眼泪。我好想给母亲擦擦眼泪,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还没等我抬起手,自己的眼泪就顺着下巴滴到了膝盖上。我不想就这么没有了父亲,虽然他有时候看不惯我的疯癫,但他毕竟跟母亲一样是真正疼我爱我的人。我虽然还小,这个道理还是清楚的。母亲和父亲,一个都不能少。

我和母亲就这么被圈在屋里,大门上挂着沉重的大铁锁,钥匙装在村长的兜里。小爸也进不来,只能隔着院墙,把买来的菜放在我屋的墙上,然后大老远喊叫我来取菜。小爸站在自己家院子里一个劲儿地劝说我们。他说医生把父亲拉去治疗了是好事,如果放屋里不管,只会感染更多的人。他叫我们甭操心,有啥事他看着哩。

母亲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哭着哭着就在她的怀里睡着了。从父亲被拉走以后,我和母亲掐着时间算日子。一天,两天,三天,五天……父亲一直没有音信。小爸告诉我们,这个节骨眼没有音信就是最好的音信。如果没治了,医院只会尽快通知家属来领骨灰盒或者直接给送回来,连病人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这个当头没有音信,就说明还在治疗中。这个新冠肺炎是个新病,治疗比较费事,医生也是一边研究一边治疗,我哥在那边很配合,医生都表扬了好几回哩。

我和母亲还是放心不下,央求着小爸,希望他能让我们出去看看父亲。

嫂子,你这是叫我犯罪哩!你和娃娃都跟我哥睡了一晚,说不定也被感染了,现在还在观察。我把你俩放出去,我就成罪人了。还是再等几天吧,等你俩没有啥问题了咱一搭去看我哥。

母亲张了好几遍嘴,都不知道该说啥,只好转身回了屋子。

后半夜的时候,也不清楚究竟是几点。我家的大门不停地“咚咚咚”响,声音很轻。我和母亲仔细辨别过,大概每隔一二分钟就要响一遍。在这个声音第六遍响起时,母亲突然喊了一句“你爸回来了!”随即翻身下了炕。我眯着眼睛提醒母亲不要拉灯,母亲抹黑出去放父亲进来。还没等父亲坐下,小爸紧跟着也来到了院子里。小爸不进来,只是在院子里喊:

哥,你咋么回来了,你这么把我嫂子和娃就害了!

我不回来,死外头就再也看不到这孤儿寡母了!

谁给你说叫感染了就一定得死了?

你没见拴锁叫拉去,没过五天就没了?

啊你不是好好的嘛,再甭犟了哥,赶紧跟我走!

我不走,要死我也得死咱屋里。

哎我的好哥哩,你是临走前还要拉着我嫂子跟娃给你作伴哩?再甭糊涂了,你的病没有拴锁严重,你好好配合人家医生,会好起来的,屋里有我操心哩,你放心去治病。

你哥是给村上帮忙时感染的,村上就没个啥说法吗?

我哥是我叫去给村上帮忙的,这次治疗村上会负责到底的。赶紧叫我哥跟我走,叫旁人看见就不得了了。

好了,我和娃也好好的,你看也看了,赶紧回去配合医生治疗吧,我跟娃等你回来。母亲转过身平静地对父亲说。

父亲流着泪点点头,远远地跟着小爸消失在了夜幕中。

此后的几天,庄子里不断有人被塞进救护车。整个庄子一下子变成了烧红的铁锅,村里暂时还算安全的人一个个都被极度压抑的气氛烘烤得坐立难安。说不定啥时候就轮到自己被塞进救护车了,看到不断有人被病毒击倒,大家由起初的担心逐渐变得坦然了。

这是老天爷在除人哩,人除够了自然就消停了,老人们不断地这么安慰着年轻的后辈们。



半个月过去了,我和母亲没有出现小爸说的发热现象,这才被允许走出家门。

出了门,我站在家门口,感觉眼前的柳树巷变得好陌生。庄子里多了好多道石灰线,小爸越发沙哑的声音更多次地在广播上响起。他像是一头急红了眼的猛兽,就差在广播里拉出了哭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上级部门下发的学习文件和一些保健知识,一遍又一遍地在广播里强调,恳求大家要改掉一些不好的卫生习惯。

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砖头,不偏不斜正好砸到柳树巷的广播上,广播摇晃着从电杆上一头栽了下来。小爸的声音一下子就没有了,电线一头闪了几下火花,冷冰冰地耷拉下来,悬在半空橡根供人上吊的绳子。母亲出来拉我进了屋里。

妈,谁把广播打下来了!

跟咱没关系,你小爸光知道给人灌迷魂汤。叫救护车拉去的人一个都没见回来,他还有心思在广播里吆喝。

是你打下来的吗?

我才不发那个神经!

啊是谁来?

给你说跟咱没关系。

我便不再问了。

又过去了十来天,我和母亲在厨房做饭。我拉着风箱有气无力地扇火,母亲在案板上擀面。突然小爸像中大奖了一样,一下子冲进院子,母亲提着擀面杖也从厨房冲到院里。

嫂子!

你咋么进来了?你,你哥咋么了?

我,你先叫我喝一口水!

没水!你先说你哥得是——

我哥今后晌就回来啦!

医院不要了?

哎呀,我哥出院啦!

出院啦?你不会是哄我跟娃哩吧?

真的,我哥出院啦!咱村还有十来个人也一搭就回来啦!

狗娃,你爸回来啦!我还以为咱再也见不上你爸了!

哦——我爸回来啦!我也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嫂子,我给你说我哥就回来了,你还不信!

回来就好,他爸今晌午你就在屋里吃,面都下锅里了。

啊就对!看得出来,小爸也很兴奋,头一次接过了母亲递过的饭,埋下头“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

下午三点左右,一辆中巴车停在了庄子的广场上。村民们戴着口罩列队迎接亲人们归来,大家都很兴奋。小爸更是开心得像个娃娃,他知道柳树巷害了一场大病,又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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