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笼罩下的村子呈现出一片静谧的萧瑟,阳光的照耀下的包谷杆散发着浓郁的湿潮之气。一场秋雨过后,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秋风裹挟着飞舞了好一阵才飘落下来的包谷叶子。当然,也包括一些被随意丢掉的零食袋子以及其他的东西。勤快的主妇会很快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没有人去料理的人家只能任由这样的狼藉继续持续下去……
“婆呀!呜呜……婆——哎!”
突然,一声哭叫打破了这既有的平静。
声音是从甜娃家传出来的。
6岁的甜娃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推开大门喊了几声婆,没有人应答。进到屋里一看婆在炕上躺着,有气无力地呻唤着,嘴角抖动着,一只干瘪的手紧紧地抓着炕边,直翻白眼,甜娃吓得大哭了起来。
邻居街坊们循声赶来,慌忙把老婆往医疗站送,忙活了好一阵才算安顿下来。据医生说,甜娃他婆患有高血压和心肌梗塞,年纪一大身边就离不开人了。甜娃他爸他妈在珠海打工,好几年才能回来一回,屋里就只有这婆婆孙子两个人。
甜娃是他婆哄大的,自然跟婆就更亲一些。平日里,看到别的娃娃在他爸他妈跟前撒欢淘气,大人给买好吃的、买新衣服,他都会呆呆地望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等到因为看得眼睛发酸,低下头揉眼睛时才发现手背是湿漉漉的。有时候在黑了躺下都会梦见他爸他妈回来看他,还答应他再也不走了。他穿着好看的新衣服蹦啊跳啊,常常会笑出声来。只是,当醒来后发现原来是在做梦时,才又会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
甜娃和婆睡在一个炕上,婆八十三了,再加上身体不好,每天晚上他都是在婆的呻唤声中睡着的。记得刚开始时,他很害怕从婆嘴里发出的那断断续续,时而微弱时而明亮的声音,他吓得把裹起来哭。这时,婆就伸过她那颤巍巍的手隔着被子摸他,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我娃莫怕,我娃莫怕,婆给我娃说口口:
扯箩箩 打线线
亲亲来了做啥饭
亲亲来了打搅团
亲亲走了做啥饭
亲亲走了下挂面
杀公鸡叫鸣哩
杀母鸡下蛋哩
鸭子跳到当院里
……
这么个口口,他从还在襁褓里一直听到现在。婆念着口口越来越吃力,有时候他都睡着了婆还没念完。但是,他喜欢听婆念口口。婆念开口口了,他就啥都不怕了。
如今,婆念不了这么长的口口了。没念几句就要呻唤好一阵,这时甜娃就会把他从旁人那里学来的口口念给婆听:
哦哦哦娃娃
我娃乖
我娃蛮
我娃上街拾个钱
买衣服
买吃外
全都放到婆跟前
他这么念着时,婆的嘴角就扬了起来,同时又把手伸过来摸他的头,摸他的脸,鼻涕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甜娃赶紧拿卫生纸给婆擦。婆呀,后头外几句我给忘了,是我编的。呵呵……
我娃没哄婆,我娃念得比谁都好啊!
婆咪着淌着眼泪的眼睛说道,甜娃嘿嘿笑着钻到了婆的怀里。
农村有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来。甜娃他婆也没有熬过这个坎,在一个初冬的早晨身体冰了下来,等到甜娃睡醒后才发现婆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还以为婆又得啥病了,赶紧又去找隔壁两邻的叔伯姨婶。大人们进来一看,顿时就明白啥情况了。人们一个个叹着气给老婆剃头、换上老衣。联系甜娃他爸他妈时,却发现电话已经停机。人们只好埋怨着那对不负责任的两口子,替他们安埋了老人。
从此以后,甜娃变得孤苦无依了。诺大个屋里,他不敢回去。常常坐在大门外面的石头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哭。有多少个黑漆漆的夜里,他坐在那个石头上哭着哭着睡着了。他是多么想回到他爸他妈身边啊!娇小的身躯在冷风里瑟瑟发抖,高烧发到39度,要不是被半夜散工回来的人发现,怕是连命也保不住了。可是,那个生他却不养他的两口子竟然一直没有啥消息。
渐渐地,甜娃也习惯了一个人。别人问起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爸我妈不见了,再到最后,他干脆就说都死了!嘴上那么说,可是心里还是会想。记不清多少个夜里,他都是在梦中一跃而起,然后穿过头门,在庄子背后的野地里飞奔。他一直以为,只要他能跑得再快些,就一定能抓住他妈的手,那样也就不用一个人受罪了。可是,每一次他都是无功而返。似乎他妈的手总在眼前,可任凭他就是再怎么拼命去追,总也抓不住,总是会差那么一点。当他跑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心灰意冷地摔倒在凹凸不平的土地里时,他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恰恰是内心里犹如一把刀子剜着他的那份痛楚,让他明白过来原来又是在做梦。
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无意间瞥见柜子上斜靠在墙上的他爸他妈的照片时。马上就会有一种巨大的愤怒在他的胸腔里来回突冲,他的小脸憋得通红,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没过多久又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地扯。相片上,是多么可亲可敬的两个人啊!这两个人是他的爸爸妈妈,可是他却只能每天靠着看相片来延续着对于他们的记忆。他实在记不清,他们上一回回来是啥时候了。他扯着自己衣襟,甚至还想上去一把抓起相框摔个粉碎,然后拾起里面的相片撕烂。一个人的时候,他不由得要想起他们。只是,虽然每天都能看到相片可是他爸他妈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还是越来越淡了。
一个人的时候,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服,学会了很多本该他这个年纪都感觉到陌生的本领。他在同龄的孩子中间明显就不一样,有的孩子欺负他,有的孩子也笑话他。起初,他会感觉到委屈与难过,后来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他的能干得到了街坊邻居的夸赞,大家都在教育娃娃时以他为榜样,总会说:再甭胡成了哎,你看你啥时候才能跟甜娃一样那么能成,那么听话呀?
听到这些话,甜娃的心里会感到瞬时的满足。他暗下决心要跟他婆在时一样好好过活,他爸他妈不回来他也能长大。
他先是把房前屋后原来婆种菜的小块地里的杂草拔干净,然后拿着小铁锨学着大人的样子翻起了地。半晌时间干下来,他的小手磨出了血泡,那种疼“嗡嗡”地往他的小脑瓜里直钻,他硬忍着没有哭出声来。等到整个人平静下来后,他才去隔壁天文叔那里央求来了一些青菜、白菜还有胡萝卜籽儿打算种在地里,过段时间就能下饭吃了。天成看着甜娃那么小不放心,就跟着来手把手地教甜娃撒上菜种子,又找来一些木棍子给扎了个篱笆墙,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大人们看甜娃时总是一副怜爱的眼神,那些正在“鬼见愁”年龄里的娃伙们却是不怎么待见他。很少有人喜欢跟他耍,即就是迫不得已耍一会儿也会想方设法抽身“逃”掉的。因为,他们知道甜娃见不得别的娃娃拿好吃的。要是看见了,不是僵在一旁脏手揉着眼睛“哼哧”就是眼巴巴地望着你。所以经常可以看见,甜娃明明还跟别的娃娃耍得兴起,眨眼间就又发现甜娃一个人坐在他屋门前的石头上发呆了。甜娃很少哭,即使常常“哼哧”得眼泪在直打转转也没见过他掉眼泪。有人说这都是大人造的孽,这么点娃娃都忍心撇下不管。外面的钱倒是有多好赚,就是背着背篓揽钱,也不能把娃娃撇下不管么。你看这倒好,没人管娃娃的下场就是这娃变得心肠硬了,他都不会哭了。你说指头蛋大点娃娃连眼泪都没有了,那还能剩下啥呢?啧啧!人们只剩下了这声声惊叹和惋惜了。
这个时候,有人在私下里就有说法了:说是甜娃他爸他妈在外面挣了大钱,安了家,把这边老的老小的小纯粹撇顺当了;也有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而是那两口子在外面过得落魄没有脸回来了;还有人说那两口子把外面的花花世界混得久了,心思也就变了,各自找了个洋媳妇和洋老汉,过起了单另的日子,完全分开了。这边的老人和娃娃谁也不愿意接手,就完全断绝了与家里的联系……
这些话就像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无可抵挡地传到了甜娃的耳朵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甜娃在嘴上表现得毫不在乎,说他早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只是在夜里一个人躺下了还是会做着梦哭醒的。好心的玉霞婶常常给甜娃端来她屋里的饭,偶尔也会硬拉着甜娃去她屋里吃一顿,甚至还会打发她亮亮晚上来给甜娃作伴。甜娃知道,旁人再好也是旁人,他不能成天吃住在旁人屋里。所以,这个屋里再怎么消停他也不能撇下。
晚上的时候,他喜欢烧些拌汤喝。在里面泡些软馍馍,就着馍他也吃得很香。很多人都觉得一个人吃饭不香,因为没有吃饭的气氛。甜娃却慢慢喜欢上了一个人吃饭,他吃着饭可以慢悠悠地想心事,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口大口地喝拌汤,可以把吃饭的声响弄得很大。有一回,他坐在灶火风箱旁的小板凳上喝拌汤,他故意用力地吸,声音大得都惊了藏在风箱背后的老鼠儿子。只见那个小家伙“哧溜”一下就蹿到院子里去了。他当时差点没有把嘴里的饭喷出来,硬是皱着眉头咽了下去,这才“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除过屋里和学校,甜娃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涝池了。尤其是在夏天,那个酷似葫芦形的大池塘对他充满了吸引力。别的娃娃在涝池边把一头绑着窗纱的扫箸棍伸进涝池泛青的水里,装模做样地钓起了鱼。有的还学着姜太公的样子,把腿盘着背对着涝池坐下来,嘴里念叨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只要有一个人这么做,很快就会有其他同伴也附和着念叨。于是,就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致:一伙子半大不小的娃娃,齐刷刷地盘着腿背对着坐在涝池的岸边,每个人的肩头都伸出去一根长长的扫箸棍,一头绑着塑料线绳,绳头应该还会绑着窗纱,只不过这个时候窗纱是看不见的,因为它正在搜寻着水下的目标。甜娃在一旁会看得发呆,他像是在看他们滑稽的表演。没过多久,水中泛起了水泡,扫箸棍上的塑料线绳开始晃动起来。可是那些“姜太公”们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而是一个个等得不耐烦而围成一圈耍去了。他急得朝他们又是挥手又是喊叫,可是他们却就像是没听到一样还在无动于衷地自顾自地耍,没有一点招实他的意思。他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实在没办法就悄悄溜过去,抓起一支“鱼竿”用力一提,随着身子往后一仰,一头挂着鱼的塑料线绳就甩到了他跟前。他娴熟地一把抓住鱼,把“鱼竿”平放好,另一只手捏着线绳轻轻一下就把鱼取下了。
“钓上鱼喽!快看啊,我钓上鱼喽!”甜娃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这一叫一下子就惊动了岸上还在一旁玩耍的其他人。只见他们失急慌忙地跑到自己“鱼竿”前,跟甜娃一样把“渔网”收回来一看,全都傻了眼。原来,他们在“渔网”里并没有看到意想中的小鱼。
“臭甜娃,都怪你!鱼本来就要上钩了,都是你那烂嘴一喊,把鱼给吓跑了!”
这时,所有人都把愤怒发泄在了甜娃身上。他们一致认为都是甜娃这一喊把他们本来要上钩的鱼给吓跑了。甜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大家都会埋怨他的多事。他只是想帮着他们把鱼钓上来而已,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有的娃娃嘴里嘟囔着抓起东西,走到了别处,有的则还在骂他,有的呢,挽起袖子,攥起拳头看样子还想对他动手呢……他这下害怕了,扔下手里的东西赶紧往大路上跑去。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东躲西藏。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眼泪就淌了下来。他一边跑一边“哼呲哼呲”地哭着,不经意间却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他爸妈正背对着他在前头走着。“妈呀!爸呀!”他顾不得擦擦眼泪,加快脚步朝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惊得路边人都站在原地看。没有人知道他把谁看成了他爸他妈,因为他在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后突然就停了下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站在那儿哭。
从此以后,就更没有跟他耍了。大家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只要看见他大老远走过来,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跑到别处去。所以,更多时候,他都是在和村子里的那些两三岁的娃娃耍。在那些娃娃面前,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哥哥。他们从不会嫌弃他,甚至一看到他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甜娃哥,甜娃哥”的喊他。也只有从他们跟前,甜娃才能收获到仅有的一丝关于童年的乐趣。大人们不放心,经常叮咛他不要惹娃娃,因为他比那些娃娃要大好几岁。
有一次,其中一个叫臭娃的男娃娃要背他的书包,他没有给,他就“哇哇”地叫唤起来。臭娃他妈甚至都顾不得解下围裙,手上沾着面就从屋里跑了出来。过来后,不由分说地就骂他,然后还叫他以后不要再跟他臭娃一起耍。
他委屈地回到屋里,趴在炕上,抱着枕头嚎啕大哭。他闭着眼睛,张大嘴,涎水、眼泪、鼻涕全都顺着下巴浸湿了枕巾,没多大一会儿被逐渐浸湿的枕巾又把那些混合液体重新印在了他的脸上和下巴上,嘴上也少不了沾有一些。他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一直以来他都硬撑住把委屈藏在心里,而不是像其他同龄的娃娃一样还在撒娇。只是,今天他却没忍住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他知道不会有人来哄他,当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选择了这更加彻底、痛快淋漓地发泄。
确切的说,他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就趴在那里睡着了。或许是哭乏了吧。不过,当他醒来后确实已经是明月当空的半夜三更了。他拉开院子里的灯,在那昏暗的灯光中,看着自己不断被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去后院尿尿,然后又回到了屋里爬上炕躺下。这下,他却睡不着了。
隔着窗子向外面看去,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挂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杈上。看不见几个星星,那些比较暗淡的,全都被月光给遮挡住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只能让这寂静的夜显得更冷清罢了。细细看去,月亮中似乎有棵树,树底下也像是坐着一个人。难道这就是婆讲的故事中提到的月宫中的桂树和那个倒霉的只能砍树却死活也砍不倒的吴刚吗?估计他现在也砍乏了,正坐在树底下打盹呢。他起初看得比较模糊,慢慢地就变得真切了。那个跟他一样孤苦的人正蜷缩着身子,怀里搂着斧子低着头打呼噜呢。月宫里肯定比地上要冷得多,他甚至都能看清吴刚在不停地发抖,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觉得很好玩。这个东西真是太神了!怎么就能一直扑通个不停呢?难道它就不知道乏?他惊奇地发现,当他趴在炕上,耳朵贴着枕头时,那个扑通声就会听得更加真切。他把手捂在胸口上时,能够感觉到连续不断地震动,忽而快些,忽而慢些。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的新发现上,全然忘记了之前还在留心看的月亮了。夜,逐渐深了。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意识慢慢模糊了,最后留给这个夜晚的只剩下了自己浅浅的呼噜声。
呼呼,呼呼,是夜风裹挟着落叶从院子里袭过。角角落落的塑料袋、卫生纸还有麦草杆,也一同随着起舞。没多大一会儿便全都挪了地方。塑料袋子飘到了大门的门槛旁边,卫生纸则挂在了槐树的股叉上,麦草却是落得满院都是,就连窗台上都有它们的踪迹。风终究要停下来,院子里的声响也会重新偃旗息鼓。甜娃在屋子里睡得很甜,很香。他那浅浅的喊声中似乎包含着一丝倔强,那是关于活下去的决心,是梦到婆时的嗔怒。
为啥不把我也带走呢,婆?我一个人在屋里受冷挨饿,我一个人也害怕啊,婆!你咋么说走就走了,让我一个人咋办呀嘛婆?婆……婆哎……呜呜——
这是甜娃梦到婆时最想说的话,他想婆,他想跟婆一直在一起,等他长大了好好孝敬婆,给婆盖好房子,买好吃的,穿新衣服,坐新汽车……
婆呢?走时怕也是最撇不下甜娃啊!甜娃是她的亲孙子,是她一手拉扯到现在的。他们婆婆孙子俩相依为命,共同守卫着这个逐渐衰败的屋里,幻想着儿子和儿媳妇会回来。估计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也说不来,大概就在明天回来吧……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是在热切地期盼着一家人能够团圆。一个在盼儿子和儿媳妇,一个在盼爸爸和妈妈。哎!眼看着她老婆就要咽气了,可是还不见那两口子的踪影。这往后只剩下这么点娃娃一个人可咋么生活啊!娃自己不会做,饭吃到嘴里去都难,百家饭又不好吃,百家人的脸色也没那么好看。说不定她走后没几天娃也就跟着来了吧!造孽呀!
甜娃好几回在梦里都能真切地看到婆是一副愁容密布的脸色,看着她伸出干瘪的手来摸他,可是每次都摸不着。婆着急,他也着急。他想叫婆却干张嘴巴喊不出声来,他想去拉婆的手也一次次地抓空。婆一直都是愁兮兮的样子,不咋么理会他。婆呀……婆哎——
他会把自己喊醒,然后就把自己捂在被窝里叫唤,叫唤乏了也就又睡着了。
饥饿时常与他为伴。很多时候,他不是没有啥吃而是他不知道该吃啥。婆在的时候,婆做啥他吃啥。现在他一个人,吃啥都不香。他会烧米汤,会和面、擀面,还会蒸米饭。不论啥饭他基本都能做出个样子,一个人的屋里实在没有吃饭的气氛。少了一家人吃饭的热闹气息,任谁都会没有多大胃口的。他在心里笑话自己,就是把天上的龙肉给他端来,他都吃不了几口的。但是,他却时常会感觉到饿。没错!他会做很多饭,只是他却实在没有心劲去做,往往都是直到饿得心里发慌,两眼直冒金光时才会失急慌忙地跑到厨房去添水、点火。
这样的日子,甜娃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了。他有时候都会想着这要是在过去该多好啊!像他这样没有父母管教的娃娃可以去当土匪。呵呵!土匪可没有啥不好,土匪里也有好人。他要练就一身好武艺,腰里挎着刀或者佩戴着剑,哪里有坏人了他都能马上过去,三几下就把坏人撂翻,然后在人们的啧啧赞叹声中纵身一跃,驾着轻功而去……这是土匪吗?明明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嘛。哈哈,他会被自己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给逗乐。但是,话说回来,他是真的向往那样的生活。谁都不用去想,饿了有吃的,渴了有喝的。不像现在,一个人在屋里担惊受怕的,旁人家的娃娃也不爱跟他耍。
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怎样也得往下过,甜娃就这样在孤独的伴随中逐渐长到了16岁。这一年,他正好初中毕业。
他是在街坊邻里以及学校老师的帮助下完成学业的,按照他的成绩本可以继续往上考高中甚至是大学的。不过,越来越沉重的学费却是他承受不了的。要不是那些关心他的人一再地鼓励,他怕是初中都念不完就出去打工了。现在总算是“熬”到了毕业,虽然他有一万个不情愿放弃学业,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念下去的理由了。最终,他含着泪撕碎了高中入学通知书,锁好门,背着包袱往火车站走去。
将近一个小时后,甜娃站在了火车站外面吵吵嚷嚷的大广场上。一律是大包小包急匆匆的面容,一律是喘着粗气快步疾走或者小跑着的焦急。买票的人排成了看不见头和尾的长队,接人的站台上上也被挤得水泄不通。原来,每天都有这么多人要出出进进啊!甜娃看得咂舌,惊得嘴张得老大。时不时还会传来一声火车的长鸣,就跟电视上演的一模一样,紧接着就从车站那大喇叭里传出报站的女中音。声音清晰,字正腔圆,威严中不失亲和。他手里提着包袱,脊背背着塞满了衣服等日常用品。他站在广场里听着女播音员一遍遍报着他听都没听过的地名,看着人群忽而过来忽而过去,竟然入神了……
不清楚过了多久,甜娃突然感觉到有人叫他。
“甜娃?”
还没等他转过身来,这句充满了惊奇与兴奋的提问传入了他的耳里。
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啊!那个腔调,那个气息,那映在他左前方似曾相识的影子,这些东西全都汇聚在了他的脑子了凝成了一个信念,那就是这个人他绝对认识。不过,为啥他却没有没有那种就要见熟人的兴奋呢?
那一刻,甜娃僵在了原地。很多说不上来的东西在脑子里疾速地搅着,搅成了一锅搅团。包袱上窄细窄细的带子深深地扣入了他的手掌中,勒出了一道粗粗的血痕,忘记了换手。肩膀上书包带子长时间施加压力造成的酸痛也没有唤起他的注意。他就在那里僵着,死了一般的僵着。
“甜娃吗?”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地再一次传来,而且还伴随着拍他肩膀的动作。
不清楚是啥原因,他竟然闭上了眼睛。嘴角开始抽动,呼吸变得急促了。
等到终于来到他面前,四目相对中甜娃脸部的肌肉开始愈来愈明显的扭曲了。呼吸一下比一下扯得长,一下比一下扯得清晰。
“娃呀,真是你呀!”
“都长这么大啦!”
“我——
“滚开!我爸早都死了!”
还没等对方说完,甜娃突然声嘶力竭地吼了这么一句,扔下东西撒腿就朝候车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