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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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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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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耳庙

                                               


恐怕,就连长毛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纵身跳进涝池还会被冲回岸边。

婶婶早已昏死过去,是父亲最先发现了长毛。

炳奎,赶紧看,长毛娃!

叔叔趴在婶婶跟前,长一口气,短一口气地喘着,像极了失去幼崽临将气死的麻雀。这个时候,就是有啥事都已难以让他提起兴趣了。况且,眼下婶婶还不知是死是活。

长毛!

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发现长毛就躺在涝池的北岸边。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朝我的兄弟飞奔过去。

尾随在我身后的是新娃他爸,我毕竟没有跑得过这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中年人。我只觉得身边“搜”地一下,一个人影闪过去,然后就看到那个失去理智的男人开始踢长毛。

叔叔也跑到了我的前头,他冲过去一把把新娃他爸推倒在地。

少动我娃!叔叔猛地跪下去,伸开胳膊护住长毛。其他人拉住了新娃他爸,叔叔转过身紧紧抱住长毛,发出了老牛般的嚎哭。

长毛突然咳嗽了一声,叔叔没有发现,接着又传来两声咳嗽,叔叔这才反应过来。

人群一下子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仿佛在庆祝一场巨大的胜利。哪怕只有一瞬间,我也感受得很真切。现场陷入混乱,我们一家人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把长毛围在中间。我蹲在叔叔婶婶跟前,这才发现长毛身上竟然丝毫没有被水浸泡过的迹象,就连他的头发都是干的。

婶婶终于缓了过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来。

新娃,是我害了你!

长毛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周围的喧闹。大家不由得愣住了,接着又听见新娃他爸没了命地放声痛哭。

涝池岸边,人群自然地分成了两拨。一拨围着新娃他爸他妈,几个男人死死拉住新娃他爸,女人们则一边抹眼泪,一边劝说这不幸的两口子。另一拨则围着长毛,言语里透露出庆幸和不解。

新娃呀!你赶紧回来呀!长毛又是一声,喊得我们这里的人也低下头抹起了眼泪。叔叔和婶婶埋下头拾粘在长毛身上的草屑,人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新娃他爸他妈那边。

长毛猛地翻身起来,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出去,叔叔和婶婶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飞奔在涝池岸边。长毛在找新娃,他完全陷入在一片沉重的愧疚中,我们怎么也撵不上,叔叔使了吃奶的劲也撵不上长毛。

新娃,新娃——长毛围着涝池绕了一圈,一边跑一边叫。他宛若一只光滑的泥鳅,人们怎么都堵不住长毛,只能看着他在人群里窜出窜进。长毛跑了几圈,喊了一路,猛然间一头扎进涝池。

叔叔和婶婶疯了一样也要往下跳,被身边的人拼命拉住。我拿来一根竹竿,想要叫长毛抓住,可是还没等我把竹竿伸向水面,长毛又一次被冲了上来。

长毛娃,不敢弄这瞎瞎事。

长毛娃,这是命啊!

人们开始在涝池岸边喊,父亲和叔叔最先冲到长毛跟前。叔叔一把把长毛抱起来,稍一用力就把长毛扛在了肩头。父亲在一旁搭着手,开始往回走。

叔叔扛着长毛刚走到婶婶跟前,长毛又一次哧溜一下从叔叔肩头“滑下来”,一路叫喊着“新娃”,冲进了涝池。

叔叔当时就倒了下去,父亲赶紧往涝池岸跑。再一次发现长毛被冲了上来,躺在岸边气得两只手狠命地捶着地面。

莫非是长毛有神灵保护?咋么一连三次跳进涝池,都会被冲上岸,而且身上还没有一滴水?

跟我有同样疑问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叔叔和婶婶可没有那个闲心思,抱着长毛,带着长毛一路留下的尖细悠长的哭叫声跌跌撞撞地回去了。


                                            二


长毛变了。

他成了一只昼伏夜出的鸟儿。白日里,他窝在屋里谁都叫不出去,没有了一点娃娃该有的精神头。干啥都是一个人,不愿旁人来打扰。我们也不敢去打扰,只要他不再轻易往涝池岸跑。

哪怕这样,柳树巷还是弥漫起关于长毛的闲话,挡不住,而且越说越邪乎。

从涝池岸回来的人心里都种下了一个疑问:长毛为啥会一连三次都能叫水冲上来?要知道,就是这座涝池多年来不知淹死了多少大人和娃娃,唯独长毛这个瞎怂娃咋么都淹不死。这确实不由得让人疑惑呀,莫非是长毛真有神灵保佑?可是,这么多年来大家看着长毛一点一点长大成了个半大娃娃,实在看不出来他有啥不一样的地方:不爱念书,成天在城壕和庄子的角角落落疯跑,这样的娃娃不就是个小二流子吗?神灵为啥要保佑这样的娃娃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们又实在解释不了长毛为啥一连三次被水冲上岸,而新娃跌下去一回就送了命。

这跟运气没关系,莫非长毛真有神灵保佑?

好奇心,往往会衍生出两个极端。一个是坚持不懈地探究问题的源头,最终解决了问题。另一个则是人为地将问题分化成好几个由头,然后将每一个都神传得沸沸扬扬,反倒叫让所有人变得更加疑惑。

无疑,长毛的事正是走向了第二个极端。有的人说长毛有神灵保佑,有的人说长毛本身就是神灵转世,有的人却说长毛是妖怪,有护身的法术。悠悠之口,将柳树巷变成了一个弥漫着谣言的是非窝。

我们一家从不敢参与到任何一个话题中,爷爷在严令我们白天尽量少出去之后,就卧床不起了。这样,我们一家人在旁人眼里就变得越发神秘。

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有长毛,似乎并不用去操心这些烦心事。他反倒落得个清净,不过,他的世界谁也进不去。

在我记忆里,长毛回来后一直躺在炕上,白天睡得很死,夜里却清醒得让人害怕。我们经常在夜里听到长毛坐在门口,不是一直哭,就是喊新娃。叔叔和婶婶以为长毛被啥不干净的东西附了体,把十里八乡的神婆、神汉请了个遍,到头来还是啥事都不顶。叔叔和婶婶逐渐放弃了对长毛的治疗,而且还对他生出了厌烦。婶婶说长毛这娃疯实了,没救了。一到晚上就回了娘家,叔叔早上再去接回来。这么持续了好些日子,叔叔实在撑不住了,就私自决定把长毛安置在他屋最里手的厦房里,然后在院子里垒了一堵墙,墙中间留个门,门上挂上锁,钥匙别进了他的口袋里。

爷爷一万个不同意,却始终拗不过叔叔和婶婶,最后咽了气。

就这么,长毛成了真正没人管的娃娃。母亲心疼不过,每天从墙头给递饭。长毛高兴地接过去,埋头就吃。可是对叔叔端过去的饭,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叔叔刚把门锁上,他就听见长毛在那头摔碎了碗。叔叔也不生气,含着泪过去打扫完,又继续把门锁上。

越是这样,长毛就变得越发让人难以捉摸。当谣言的余温完全散去,长毛就变成了真正的长毛。他脸黑脚脏,浑身散发着腐臭的味道。他在院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周围几家人就要赶紧把门窗关严实。叔叔很多次要给他洗澡、剪头发,都被他推了出去。父亲和母亲也过去劝说,长毛只是对着他们笑,却从不说一句话。父亲过来想要把他引出去,他就躲进柜子里头不出来。

看上去,长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个临时隔出来的小院子就是他一个人的领地,他满心欢喜地在这里。没有人能把他从这里叫出去,除非他自己想出去了为止。


                                                三


你变了!

长毛睁开眼,看到一只蚊子落在他的肩头。蚊子急速地扇动翅膀,一股股清凉如水的风不断抚摸着他的侧脸。长毛一翻身,蚊子一下子腾空起来落在了他的鼻尖上。长毛下嘴唇往出一伸,用力吹一口气,蚊子动也不动。长毛连吹几口气,蚊子依然稳稳当当地站在老地方。

我的一只耳朵都被我兄弟扯去了,新娃也没了。长毛满腹的委屈,开始给蚊子诉说。

这个事不怪你!你的耳朵好好的!

是我把新娃叫到涝池岸的,不怪我怪谁?新娃那么可怜,我只想跳下去陪他。长毛摸了一把耳朵,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疼。

这个事不怪你!

你光会这么说,你给我说咋么才能听不见你说话,我想消停一会儿。长毛低下头,喘起了气。

你想就一直这么消停下去吗?

啊我还能咋?你给我说咋么才能叫新娃活过来,哪怕我过去换他都能行。

新娃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你一直难过,不怪你。

你能带我过去吗?

不能!

啊你来干啥,叫我消停一阵。

你的心里一直都没有消停过,新娃是你绕不过的坎。

是我害了新娃!

新娃不怪你。

你少哄我,我见不到新娃,谁说都不顶事。

新娃真不怪你,从你一连三回跳涝池起,他就不怪你了。

对啊,为啥水总就把我冲上来了?

你不该死在涝池。

那新娃就该死在涝池吗?

这是命数,一两句说不清。

我不想听命数,你只给我说咋么才能见到新娃?哦,对,我想知道哪搭才是我该死的地方,我死了就能见到新娃了。

蚊子一扇翅膀飞了出去。

你还没给我说哩!长毛从炕上跳下来追着蚊子跑了出去,叔叔听见响动想出去看,被婶婶拉了进来。

长毛邋遢着布鞋,借着一股蛮力连跌带爬地从后墙上翻了出去。蚊子一路不慌不忙地飞着,长毛认定它是要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在那里,就能见到新娃了。

长毛越跑越有精神,仿佛要把这些天攒下的劲全都用光用尽。他甚至都想好了见了新娃该说些啥,该咋么说。

新娃就在前头!长毛满脑子都是新娃,满脑子都是新娃他妈在涝池岸好几次昏死过去的场景。一想到这些,他就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割了去。

新娃,新娃我来啦!长毛忍不住喊出了口。

长毛哥,我不怪你。

突然间,新娃的声音穿透耳膜在他的身体里开了花。一瞬间的功夫,那里就欢快地泛起了波澜,由内而外地让长毛变得雀跃起来。

新娃,你在哪哒?

长毛哥,我在你背后。

长毛兴奋地转过身,看见新娃站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朝他笑。

长毛赶紧揉揉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新娃确实就站在涝池的水面上。岸边的那个豁口,就是新娃掉下去时,顺势扣掉的一大片土块造成的。新娃满脸笑容,他周围的天空是昏暗的,显他身体的轮廓闪着淡淡的光,就像周围聚集了无数只萤火虫一样,在这大白天里也显得十分清楚。

新娃的脚埋在水里,但是身体却异常高大。长毛直朝新娃跑去,新娃张开双手迎接他。长毛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他刚一踏空,就掉进了涝池。新娃不见了,长毛再一次被冲上岸。

长毛着了魔一样狠狠踢身边的土块,却又听见新娃叫他。长毛又朝新娃扑过去,他要把新娃紧紧抱住,结果还是掉进了水里,接着又被“送”回岸上。就这么折腾了好几次,长毛完全没有了力气。他躺在岸边的草丛里失声痛哭,凄厉的声音惊得最活泼的鸟儿,趴在窝里都不敢动弹了。

长毛哥,我不怪你。新娃再一次出现在相同的地方。

新娃呀,你甭躲我!我要抱抱你!

长毛哥,我的身体是透明的,你抱不住我。

啊你在哪哒,我换你回来,你爸你妈都快疯了。

回不来了,长毛哥。你给我爸我妈说,我好这哩,叫他俩甭难过了。我不听话,尽惹他俩生气,没我了他俩也就消停了。

你胡说啥哩,你爸你妈那么爱你,你快给我说咋么才能把你换回来,反正我爸我妈也不要我了。

回不来了,我在很远的地方。就跟你能看到我,又摸不到我一样。

得是我死了,就能摸到你了?

你死不了的,涝池不是你的命数。

啊你说哪哒是我的命数?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给你说我不怪你,你是我的好兄弟。

新娃说完就慢慢消失在了长毛的眼前,长毛看到涝池岸飞起了无数只小飞蛾,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整齐地在涝池岸上空盘旋。

长毛哥,我不怪你,你是个好兄弟。新娃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被夜里的凉气吸净。


                                                  四


一场大火,无论如何都难以将涝池两岸的生灵化为乌有,哪怕裹挟着极大的仇恨。

果不其然,在经历了一个冬日之后,当别的地方还难以赶走萧瑟时,这里竟最先蠕动出生命的迹象。迎春花发出鲜嫩的枝丫,它们在岸边又干又硬的土块里发出了新生的宣言。不难想象,它们正在孕育着一场盛大的花事。枝条一点一点垂向水面,过不了多久便会发出鹅黄的花朵,远远看去不就是一条色彩鲜丽的瀑布吗?还有打碗花,据说摘了它,即便是再当心,也会打碎碗。这是一种关于花的善意诅咒,我至今都在遵守。不过,它们此时也在春风里欢快地摆起了优美的舞姿。粉色的花骨朵还在闭合着,像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将生命的色彩铺展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我想,这也正是它如此吸引百虫的原因吧。还有去年刚栽的杨树和柳树,它们肩负起为乡亲们开辟阴凉、遮风挡雨的重任。所以,天刚一放晴,似乎就能听到它们拔节的声响。杨树抽芽,柳树开花,它们携手一起长大。轻柔的蒿草虽然被烧灼得最厉害,却也没有缺席这场生命的联欢。它们丝毫不觉得难过,依然顽强地播撒着欢乐的种子。它们有对生命最珍贵的坚韧,它们不因弱小而伤心,不以单调而自卑,它们懂得再犀利的风雨都抵不过年复一年的坚持。所以,它们足以代表整个春天。还有,还有很多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花花草草,它们不卑不亢地守护着这一方厚土,构筑起这一处动人的景致。

春天的涝池两岸,已然没有了往年的喧闹。特别是新娃在这出事以后,不管多大的娃娃,大人们都是坚决不许他们来这里的。其实,不止在春天,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只不过自打春天开始,我们这些半大娃娃也跟其他的生灵一样来到了这温暖,多彩的季节。所以,这样的拒绝,对于我们来说就显得尤为残忍。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大多见过新娃溺水时的惨状,所以也就多少能理解大人们的担心了。

有一个人,却是个例外。没错,就是长毛!

长毛自从那次跟着蚊子出来后,已经有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见过那只蚊子了。同样,也就意味着他也整整一个冬天没有在涝池里见过新娃了。他几乎找遍了柳树巷甚至村子里的角角落落。据我所知,蚊子的寿命不到一年,那只蚊子自然是死在了入冬之前,或许还会更早一些。而长毛自然不懂这些,哪怕我不止一次地给我的堂兄弟普及这个知识,他却还是不信我的话。他倒不怕我,而是老用疑惑的眼神看我。这反倒让我不再敢轻易地靠近他,于是,长毛就继续不停地找,找了一个冬天,始终没有任何收获。

在这个日渐温暖的时节,长毛仍然穿着他的粗布棉袄,在涝池岸游荡。确实,在包括叔叔婶婶在内的很多看来,长毛在经历了新娃事件后,他就不是个正常娃娃了。特别是当爷爷躺进公坟以后,长毛就更变得可有可无了。

叔叔和婶婶在腊月里又给我添了一个堂弟,两口子成天围着小娃转,长毛的冷暖饥饿,完全成了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

长毛倒也不在乎,他除了吃我家的饭,剩下的时间都在涝池岸。我跟着长毛去过那里,长毛看上去还可以听得懂那些小动物的话,只是他似乎对它们失去了兴趣。每次去,都是坐在涝池岸望着水面发呆。坐累了,就躺下去闭着眼睛睡觉。

他和我一句话都不说,我看着他打起了呼噜,只好起身回家了。长毛却会呆到半夜鸡打鸣的时候,才翻墙回到他的屋里。我跟着长毛去涝池岸,是经过父亲同意的。确切地说,这是爷爷交代给父亲的任务,而父亲又将这个任务委托给了我。他们都是放心我的,知道我不会干冷怂事,长毛也不厌烦我,所以,我就成了完成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

更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小特务。总跟在别人后头,人家明明看见了我,却总不太招实我,这让我感到很无趣。长毛是我亲亲的堂兄弟,用父亲的话来说,我俩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所以,我从记事起,我就十分好奇长毛这家伙的心里到底在想啥。特别是,他一连好多次跳进涝池还啥事都没有。是不是真的有神灵保佑他,或者他本身就是个神仙?

很多时候,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到混沌的漩涡当中。我明明知道长毛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他出生时也并没有任何天象的异常变化。可是,当我把旁人关于长毛的议论听得多了,也就难以避免地对那些人的说辞变得信服了。

我甚至还听到有人提议,要在长毛身上再做一场法事。说是他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赶走才行。要不然,这一回是新娃,下一回说不定就轮到谁了。我赶紧把这些话说给父亲,父亲眉头一皱,把剩下的半截纸烟咂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再不说啥了。我也把同样的话告诉了长毛,长毛望着我,眼里闪出一丝的愤怒,忽而间又恢复了往常的慵懒样。我知道,长毛并不害怕旁人咋么说他,这一点都改变不了他要找到新娃的决心。

新娃究竟在哪哒?他说的很远的地方在啥地方?长毛把这两个问题思量了一个冬上加一个正月,结果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不出来个啥了,他就急切地想要见到那只蚊子。他就一遍一遍地往涝池岸跑,可是在天还没有暖和之前,蚊子始终没有现身。


                                              五


终于,长毛还是见到了蚊子。不过,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只蚊子了。

长毛也是在后来的谈话中知道的。

那天,他刚从涝池岸回来,躺在炕上眯着眼睛喘气。渐渐地就泛起了迷糊,就在这时,他只听见耳边传来细细的声音,十分稚嫩,完全没有了原来那只蚊子说话间的沉稳。那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长毛!长毛!

长毛还以为是在做梦,就没有马上睁开眼睛。那个声音就一直传进他的耳朵,长毛!长毛……

长毛兴奋地睁开眼,他发现一只小蚊子正盘旋在他的眼睛上方。

你咋么才来,我找了你整整一个冬上加一个正月。

我爸爸去年秋上,霜降那天就死了。

啊?那你——

原先那只蚊子是我爸,他在临死之前叫我这个时候来叫你,他叫我带你去涝池岸。

哦,长毛有点明白了。他翻身起来,邋遢上布鞋,一路小跑着跟上小蚊子来到了涝池岸。

还是那个熟悉的夜晚,跟他头一次来这里一模一样。涝池两岸,青草在夜风里徐徐摆动着优美的身姿。蟋蟀、斑鸪竞相展示着他们的歌喉,此起彼伏的歌声带动了更多的虫子,它们在青草间穿梭舞动,留下响亮而又优雅的欢笑。不远处的老杨树上,两只老鸹在几节股杈间飞上飞下地嬉戏。不难想象,它们将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迎来它们可爱的小宝宝。老鼠也来凑热闹,只是它们的吱吱声完全被淹没在歌声里,只能看见它们靠着一块石头,笨拙地扭动着屁股,小尾巴一甩一甩的,简直就是一群快乐的小丑。一只猫咪远远跑来,老鼠们竟然一点也不担心,它们把猫咪围在中间,边唱边跳。吱吱吱,喵喵喵,不知道是猫咪在叫还是老鼠们在笑。

夜风轻轻吹着口哨,拂在涝池平静的水面,长腿蚊子们仍然还在辛苦练习。它们一遍一遍地俯冲、起飞,而后是在水面上浮动。两条长腿整齐地一前一后地在水面上滑动。它们大多已经练成了这项生存所必需的本领,只有几只小蚊子还在长辈们的指导下不停地练习着。师傅精心,徒弟刻苦,它们也和人类一样在努力适应这个不断变化着的大自然。

水面上时不时还会飞过几只或者十几只其他的鸟儿,它们都是来加入到这场演唱会的。没用多久,这场聚会就达到了就超乎想象的规模。几乎附近村子里所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小动物都汇聚在这个美好的春天夜晚,在涝池两岸倾听和歌唱。它们不是比赛,而是自发地加入到一场没有经过任何筹划的聚会当中。可是,这场聚会的每一个参与者,无论加入进来的时间早晚有何不同,它们都是这里的主角,都在尽情分享着这无尽的欢乐和幸福。

只有,长毛,在面对这场似曾相识的场景时,表现得有些过于冷淡。虫子们围绕在他的身边,各种好听的“歌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却闭上了眼。长毛慢慢蹲下去,然后趴在了草丛上。他要把自己的脸埋在青草间,任凭草尖针一样扎在他的脸颊。可是,草尖在接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就变得柔软了。月光在长毛的脊背上洒下了一片软软的光。

长毛并未发现他所面临的优待,他继续把脑袋往青草更深处探过去,带动整个人也往前挪动。泥土和青草的混合气息开始不断弥漫,像是盛开的花儿不停地释放香味。片刻间,这种气息就在长毛的身体里开始蔓延和滋长,长毛只觉得他的四肢和身体在慢慢变小。

首先是手指头在变细,而且还慢慢往回缩。继而是胳膊和腿,然后是脑袋、脖子和身体。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产生着作用,长毛有点害怕。直到他身边的青草都变成了大树,草丛里的虫子都与他个头儿差不多时,长毛才发现他进入到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长毛的恐惧依然在持续,他发现那只蚊子竟然飞过来拉起他的手,吃力地往前飞。

跟我走,长毛。

长毛只好跟着蚊子往前走,它们一路穿过密密麻麻的“森林”,见到了各种长相怪异的“巨兽”和“涝池”。时不时,他还需要翻过随意丢弃在路上的“滚木”和“小土山”。跑了一会儿,他就不行了。蚊子飞过来落在他的身边,他就开始打量起它来。

你咋么是这么个长相哩?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长相。

你说我以前咋么就没有发现你们是这么个样子哩?

以前你根本就看不清,这会儿你就看得清了。

你说我会不会一直这么小?

我不知道,小一点不好吗?

啊你说——

跟我走!一眨眼的功夫,蚊子又飞了起来,像飞机又像老鹰。

咱要去哪哒?

到了你就知道了,赶紧走吧。

长毛一咬牙,继续小跑着跟在蚊子后头。他们似乎又翻过了好几座“土山”,绕过几座“涝池”来到一片开阔地。

这里的天空上密密麻麻全是星星,长毛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望着夜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夜风吹拂着他,一群蝴蝶和蜻蜓站在水面,摆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图案。这个时候,新娃又出现在涝池的水面上。

长毛透过深色的天空,看见了涝池里的新娃。等他再看时,新娃已经出现在他的头顶的夜幕中。长毛一下子来了劲,他想翻身起来,却动弹不得。

你就这么睡着,长毛哥。

你是新娃吗?

我是他的魂!我一直能感受到,藏在你身体里石头一样的东西越来越大,堵在了你心口。

新娃!长毛用尽浑身力气喊了出去,可等他喊第二遍时,却出不了声了。长毛急得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人牢牢绑住,然后还被狠狠地堵住了嘴。

你就这么睡着,长毛哥,咱俩能多说一阵话。

长毛又扭动了几下,动不了。他愣生生地睁大眼睛,望着夜幕中的新娃。

长毛哥,你要是一直这个样子,你就不是原来的长毛了。

原来的长毛?长毛在心里这么想,新娃却能听得见,他们就这么说着话。

恩,原来的长毛才是我最佩服的。那时你多牛,大小娃娃都听你的话。你的本事那么大,咋么成这个样子了?

我对不起你,新娃!我不该……

我不听你说这个,你要好好活下去,活出个样子来,我才会一直当你是我哥。

我,我不该带你来涝池!

哥,我不怪你。我不想看你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活出个样子,我也为你高兴。

我怕见你爸你妈!

慢慢就好了,时间一长他俩也就把这个事放下了。你要好好的,将来有出息了,替我孝敬他俩。

恩,我就是他俩的儿。

恩,这就对了,哥。

说话间,蝴蝶和蜻蜓四下分散,新娃也不见了。

新娃,新娃——

长毛突然喊出了声,他一下子翻身起来,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他愣在了原地,嘴里念叨着新娃。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变高变大。然后,就发现几乎全村的人都站在涝池岸静静地看着他。

长毛没说一句话,穿过人群自觉让开的缝隙,低着头朝屋里走去。

接着,他的身后就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嘈杂声。长毛没有回头去看,推开门,进去躺下了。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少天,涝池岸的平地上屹立起一座庙,人们叫它神耳庙。自打那天之后,长毛就再也没有见过新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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