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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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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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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味

                                                            1


老袁从没有这么茫然过,特别是最近接连出现的状况,一再提醒他;他,真的老了。

老袁至今,还在每天开着拖拉机早出晚归,甚至中午吃过饭只歇两支烟的功夫,又会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去。有人笑话他越老越像个小伙,他却把调侃当成了肯定:哎,身体好没办法呀!别人跟他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他马上就在手心里吐口唾沫,使劲一搓,抓起摇把几下就把拖拉机发着了。他故意把摇把在工具箱里一扔,发出刺耳的响声。拖拉机冒着黑烟,把他送往远方,他老会哼起的《周仁回府》竟连柳树巷里的娃娃都能接上几句。

老袁其实不是个开拖拉机的老把式,他是前几年从厂里退休回到农村后,才背着儿女从邻村万有手里买下了这台拖拉机。他不会开,就缠着万有给他教,学了几天能开了,又去考了拖拉机驾驶证,拿上“本本”的头一天,他就承接了村上学校改建工程运送的沙子任务。拖拉机是个好东西,只要你叫它吃够,它就能不喘气地一直“哒哒”下去。这下万事俱备了,老袁挽起袖子,乐呵呵地想要大干一场。

老袁第一次开着拖拉机上路时,差一点跟老婆打在一起。老婆怕他技术不大硬,只说是叫万有跟着他去,他却用一包纸烟把人家打发回去了。老婆一路喊叫追着拖拉机,他却一个劲儿朝老婆直摆手。见老婆还在追,他索性一脚刹车把车停下,拾起路边一块瓦片,朝老婆扔去。瓦片贴着老婆头皮飞了过去,老婆心一凉扑通一下坐在路上嚎啕大哭起来。老袁一看这下把他人丢大了,几步跑过去,搀着老婆咯吱窝就往回拖。这一拖,老婆以为老袁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收拾她,一下子把腿伸直,直接躺平了。老袁拖了几下,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正要给老婆两个巴掌,被门子他侄媳妇给拦住了。老婆一看有人拦架,一下子来了劲,夹带着咒骂的嚎哭声震得树上的鸟儿都拍打着翅膀飞走了。事弄大了,老袁却并没有打算认错,给他侄子媳妇使了个眼色,然后歪着嘴,皱着眉头,把下巴往他屋里的方向送了一下,他就从人群中溜出去,逃也似的开着拖拉机一拐弯上了主路。

开上拖拉机,老袁一下子就把刚才的窘迫相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脚底下稍微一使劲,拖拉机烟囱里就喷出了更多的黑烟,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响亮的哒哒声。拖拉机像是脱缰的野马,在大路上欢快地飞奔着。路两边的杨树“嗖嗖”地从他眼前闪过,老袁浑身充满了劲,就连几十年前赶着婚车(套着骡子的木车)迎娶那个死老婆时都没有这么带劲过。啊呀,真是好东西呀!它能随随便便就把人带到想去的地方,老袁不由得又哼起了那段熟悉的唱腔:咱夫妻结发来相敬相爱,为周仁可怜你受苦终身……

拖拉机换了个主人,丝毫没有怯生的迹象。反倒是有种“良禽遇佳木,能臣择英主”的感觉,它在大路上卖命地飞奔着,拉着一车沙子一点都看不出吃力。老袁的精神头比起拖拉机来说只强不弱,他嘴里叼着卷烟,用他胡子拉渣的嘴吧嗒吧嗒地砸着。一路上,拖拉机的冒出的烟和老袁嘴里冒出的烟混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疏忽间又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老袁烟瘾大,柳树巷的人都知道,如果有人不信,直接瞅他的衣服就知道。老袁的衣服上时常带着大小不一的烟洞,如果哪天他穿了一件没有烟洞的衣服,他的老伙计们就会笑话他:老袁,今儿个穿这么排场,得是当新女婿去呀?老袁两只手顺势在胸前一拍,哈哈一笑权当回应。

事实一再证明,老袁这一路的心情比当新女婿还美,他多了一个老伙计,一个能让他换上一种活法的老伙计。老袁一心要活得跟别的人不一样,他不想一退休没孙子哄了就只能在屋里干吃等死。他不服老,他要让庄子里的人都看看,他老袁就是跟旁人不一样。

自此以后,老袁没事了就拿着扳手、钳子蹲在拖拉机跟前一会儿瞧瞧这儿,一会儿瞅瞅那儿,一会儿扭开水箱盖子往里头加点水,一会儿架着扳手紧一紧到处的螺丝。老婆气得骂他:哎——我看你跟拖拉机过一搭去对了。屋里猪下猪娃你不想着去管,瓦缸里面剩一把了你不操心去磨,成天光围着拖拉机转了。

你到底知道个啥嘛?老袁头也不抬嘴里嘟囔道。

老婆大老远地自然听不到,转过身骂骂咧咧地进了屋里。老袁像是看稀胡景一样,在拖拉机跟前一蹲就是一大晌。就是饿极了手里端着碗,眼睛还是直勾勾地望着拖拉机。

 

                                                            2


老袁时常会发现,庄子里一些老家伙成天叼着纸烟,不是围在一块下棋、打牌,就是聚在一搭胡吹冒料。经常还会为了几块块钱的事弄得一个见不得一个,要不然又会为美国接下来要打谁费口舌。老袁对这些事没有兴趣,用他老婆的话来说就是恨不得把世场的钱都给他儿挣来。

老袁并不觉得这样的评价有啥不妥,他就是要挣世场的钱,只要他还能动弹,为啥不挣哩。他挣得多了,以后哪怕真动弹不了了,在儿子、媳妇跟前照样腰杆硬。要不然,成天在屋里啥都不弄,还要花人家娃娃的钱,你说人家不眼害你眼害谁?

事实就是这样:自从老袁买了拖拉机,挣上了双份工资,儿子、媳妇隔二见三就跑回来了。每次回来时,他们都不会空着手回来。媳妇爸前爸后地喊,孙子也跟着他爷爷长爷爷短地叫。这就是把人没白活,你说人这一辈子还能图点啥哩?

这便是老袁心里打的算盘,他在黑了躺下后不止一回地给老婆“吹枕边风”。老婆心里也清楚,老袁这么一说就更觉得难过。这时,老袁就会展现出难得的温情。他把身子再往老婆跟前挪一点,望着窗外的月亮,深深叹一口气说道,人活一辈子都是这么个,当娃娃的时候活爹娘的人,老了老了活儿女的人。我也知道啥都不做多自在,可要是咱俩成了儿子的累赘,儿媳妇那里就不好说了。你看咱现在还能动弹,还有收入,儿媳妇在咱跟前好歹还有个样儿。趁我这几年还能动弹,给咱老两口多攒几个钱,将来也就不拖娃们的后腿了。

不知从哪句话开始,老婆开始动了情,眼泪簌簌地往下淌,直到滴到他的手上,老袁这才赶紧拿手帕给老婆擦。哎,你还抹开眼泪了。事情就是这么个,谁都逃不掉,看开了就好呀。老婆点点头,又抹了一把眼泪。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袁就出了门。拖拉机发出“突突”声后,老婆就把饭递到了老袁手里。老袁简单吃了几口,等车热了把碗往老婆手里一塞,抓住方向盘,右手在胯下往上一提,脚底下一给油,拖拉机冒着更黑的烟,沿着柳树巷一路“突突”了出去。

老袁这一回是要去虢镇渭河滩拉沙子。这几年村上条件好了,盖房子的人渐渐多了,他的生意自然也就有点应接不暇了。他起个大早,为的是能多跑一趟。虢镇距离村上有四十多华里路,去时空车跑下坡路,不到一个钟头就能到。回来时实车跑上坡路,费时间一点。这么算下来,一个来回大概就得三四个钟头。如果跑得慢了,一天只能去两趟。他赶个大早,七点多就能到河滩,装上沙子,回来也就十点多。卸下沙子,吃几口饭,再下一趟虢镇,大概十二点左右就能到河滩。那时,河滩的装卸工下了班,他就在车上点两支烟稍微歇一阵。等下午一点人家上了班,他就能最早装车,回来后刚好三点多一点。这个时间点,还能去第三趟,回来后最晚也就七点多。伏天里,后晌七点多,日头才刚有了落山的迹象,就是三九天也才刚黑了一个来钟头,车上灯亮,路上还有路灯,一点问题都没有。

老婆还是不放心,每天都会在路口等她。刚开始老袁还会捎上老婆一块坐着拖拉机回来,后来他觉得这样会被庄子里的“老骚情们”笑话,就无论如何都不让老婆去路口了。老婆拗不过,只好在天黑了打开院里的灯和大门,然后坐在大门口等他。老袁还是觉得不妥,老婆只好坐在厨房等。只要他一进柳树巷,拖拉机的“突突”声就会大老远传来。老婆就马上放火下面,老袁进了门、洗完手,老婆会在第一时间递上热饭。老袁接过碗,照例会装作到外面看一看是不是把啥东西落在拖拉机上了,直到蹲在拖拉机跟前吃完饭,才会一只手端着空碗夹着筷子慢悠悠地走进来。

说起老婆做的饭,老袁的心里是一百个满意。单不说其他的,就是那个油泼面,那个味道就把老袁的胃吸引了大半辈子,每次提起都会忍不住咽口水。老婆是山西人,自小练就了一身做面的好手艺。老袁爱吃面,老婆会做面,细细想来还真说不上来是因为老袁爱吃面,使得老婆爱做面、会做面还是老婆爱做面、会做面才把老袁“惯得”离不开面了。

老婆每天早上吃完饭,安顿老袁走后,就开始在面盆里採面。她先用面碗在面盆里舀一碗面,然后在干面里撒一点盐,接着一边掺水,一边轻轻拌面。等把面拌成絮絮以后开始往一搭揉。老婆揉面的同时还会把粘在面盆四周的干面拾掇在盆底,然后把那些“边角料”也充分利用了。面揉成团之后,她就把干净的潮笼布蒙在面团上开始醒面。这个过程至少得半个钟头,如果时间充裕了还可以更久一点。利用醒面的间隙,老婆开始准备配菜。

配菜也有讲究。一般是把葱、姜、蒜和香菜择好,洗干净后切成沫,混在一起放在小吃碟里。接着去外面的菜地里拔几颗青菜、菠菜或者小白菜,洗干净后切好放在一边。等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开始第二次揉面。这一遍揉面就更加细致了,面不仅要揉圆,还要揉光。如果功夫不到家,揉的面就会像黄土高原的地形一样沟壑纵横,看上去十分不受用。不过老袁从不会为这个事操心,事实也证明老袁的老婆在揉面这件事上绝对算个是行家里手。她基本上在头一遍揉面时,就能揉光。等第二遍揉好后,摸上去手能从面上滑下来。那面团,看上去简直就像个精巧的工艺品,让人都舍不得下嘴了。

第二遍面揉好后,再醒一遍。利用这个时间,老婆就开始烧水。水烧开了,面也就完全醒好了。水烧开后,老婆先在电电壶(水壶)里灌上水。然后把炉膛里的火捂好,洗了手就把面从盆里取出来,在案板上继续揉几下。撒上干面,架上擀面杖开始擀面。擀面是一个持家女人的必学技能,老婆自打还是个姑娘时就学会了。所以轻车熟路,花里胡哨地几下,旁人往往还没看清楚,不薄不厚、劲道透亮的面就铺在案板上了。这时,只见老婆继续撒点干面,把面几个对折就成半拃宽了。老婆提起刀,把面切成一指宽的面条,然后往开一抖,面就切好了。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几分钟以内就能完成。

这时,炉膛里的火还冒着烟。老婆用火棍轻轻拨几下,架上几个干硬柴,火又燃了起来。不大一会儿,锅里的水重新开始翻滚。水滚了就开始下面,只见她两只手在案板上把面拿起来抖几抖,最后才把面往锅里下。一边下一边拿筷子在锅里上下左右各拨两下。期间,火一直烧着,面上就开始发起水沫子。老婆并不急着往出捞面,而是用筷子再搅几下,接着把菜下到面里,盖上锅盖,把后锅水舀出来,倒上油,然后继续在炉膛里填一些柴火。不大一会儿,两口锅里的面和油同时起了反应,老婆照样搅几下面,然后拿来碗开始舀面。面只舀到七分满,接着就把准备好的葱、姜、蒜沫和香菜洒在面上,接着放一小勺干辣面和盐、醋、酱油、芝麻,最后泼上油。只听“呲”一声,随着一股热气升腾而起,诱人的面香味就从厨房的门窗、烟囱里挤出来,弥漫在了柳树巷的角角落落了。如果这时,柳树巷里还有人的话,一般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眼睛瞪大,鼻孔忽大忽小地动几下,做出搜寻的式样来。

老婆自然觉察不到她的手艺造成的效应,端上碗刚搅好面,老袁就进了门。老袁粗粗把手洗一下,接过碗埋下头就把面吸得哧溜哧溜响。


                                                     3


老袁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屋里人来人往,差一点把门槛踏断。用老袁的话来说,大家是越来越离不开他了。话是这么说的,老袁更是以此为鼓励,越发勤快地驾着他的老伙计奔波在城乡之间。他的业务不断拓展,从原先的拉沙子、白灰,到后来的拉砖头、钢筋,最近又搞起了拖拉机、三轮车修理。

大家都说老袁是个能人,就连之前一直笑话他“有命挣钱,没福享受”的人都不由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退休后,老袁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这一点没有人再怀疑。只是连带着他老婆也只能跟着跑出跑进,几年下来高血压、糖尿病一起袭来,一下子就把一个原来还挺时髦的“城市老婆”蜕化为了浑身是病,忙得顾不上洗衣服、收拾前后院卫生的农村邋遢老婆了。

老婆的变化,老袁始终没有觉察到,他完全沉浸在了自我编织起来的幸福生活里。老袁就跟个上了弦的发条一样,从早上眼睛一睁开,直到黑了眼睛闭上,都处于兴奋状态。生意要是一上门,他开心得恨不得用他胡子拉渣的嘴啃人家几口。真是谁来都接承,谁叫都去。

所以,屋里只要有下脚的地方,都被老袁利用了。打眼望去,院子里到处都是拖拉机、三轮车拆卸下来的零件,几个脸盆里在院子里胡乱地摆着,不是盛着废油,就是被油渍弄得看不来本来的颜色。南面院墙上,老袁用粉笔密密麻麻记了一墙电话和临时要处理的事。后来墙上没地方写了,他就拿来一个厚本子,用锥子穿个孔,引上线,挂在了墙上。老袁自认为本子上记事还是比墙上方便,最起码轻易擦不掉。

老袁的生意,并没有因为老婆的身体走下坡路而受到丝毫影响。往往,他人还没回来,生意就在家等着了。老婆只好硬撑着招待来人,时间一长,就耽误了治疗。

老袁也是黑了躺下无意间才发现的。

那天黑了,老袁脱了衣服躺下。猛然记起来把当天去虢镇拉白灰挣的钱没有上交,就摸黑坐起来找。可是抓起衣服掏了半天,没有摸到钱。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哎,看可别把冷怂事弄下了,在外头跑一天一个子儿都没落下,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叫人拿尻子笑话了?老袁这么思量着时,就想叫老婆把灯拉开。

给咱把灯开一下,我寻个东西。

老袁嘴里叫着老婆,手里还在忙活。他叫了几遍,老婆没有反应,他就有点来气。

这个死老婆子,刚还翻身来着,这会儿就睡这么死。

老袁嘴里埋怨着,一只手撑在炕上,把身子挺起来,另一只手伸出去够开关。打开灯,他总算在裤兜里摸着了当天挣来的三张“红铁皮”。他自豪地把钱数了两遍,又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啊呀,人民币真是个好东西呀!人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儿女都不会正眼看。给,这是你老汉今儿个上交的钱,你给咱收好!这就是咱老两口在儿女跟前的势呀!

老婆还是没有动静。

老袁忍不住拍几下老婆,老婆仍然没有反应。

哎,怪了。平常睡不了这么死么,娃他妈,娃他妈——

老袁把调门提高了一点,老婆还是动也不动。

突然,老袁只觉得手脚发麻,整个人都木在了一边。足足有三五秒钟,老袁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时间一过,他慌忙抓起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4


老婆就这么走了,医院给出的说法是突发性脑溢血。

老袁一下子就落了单。横七竖八地躺在满院子的零碎东西似乎在不经意间就没有了温度,墙上五麻六怪的粉笔字犹如记录他罪过的铁证。老袁白天尽量不在屋里呆,他顾不得难过,马上又投入到忙碌之中。

可是,天一黑,活一干完,就该他难受了。

偌大个屋里,出出进进都是他一个人。没有了老婆的操持,他的日子过得凌乱且毫无盼头。他几乎吃不上一口热乎饭,一身衣服能穿个把月,除非儿子回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会求着他脱下来,放进洗衣机里头搅一搅。

夜,变得越来越长,他的觉却越来越少。记不清多少个夜里,他时常发现,老婆就躺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不忍心去叫醒她,老婆太乏了,眼看退休后该享福了,却还不得不跟着他忙里忙外,跟个碌碡一样转得停不下来。而那个“赶”着老婆转得停不下来的人不是旁人,就是他。看得入迷了,老袁就会陷入回忆当中。应该说,这才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记忆里,老婆是那么能干,把屋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别的不说,至少他一进屋里伸手就能吃到饭。他,早都习惯了当甩手掌柜。借着挣钱养老的名义成天在外头瞎忙,到头来钱挣不下几个,反倒把他最亲近的人给忽视了。而他,竟然还理所当然地把这些当成了炫耀的资本。最后,生活就给了他重重一个耳光。

就叫她安心地睡吧!老婆跟着他劳累了一辈子,把谁都放不下,操心这个,挂念那个,唯独没有过问过她自己的身体。

渐渐地,老袁的眼睛湿了。细细想来,他这一辈子最亏欠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这个给他端吃端喝的人。人这一辈子,难道只有把眼睛合上了才能歇下来吗?旁人都说他爱钱怕死没瞌睡,只有老婆不管他再咋么折腾都从不说个“不”字,这是对他多大的忍让啊?

他最亲近的老伙计也开始罢了工,不是发不着就是老漏油,有些问题他一个人都收拾不了,他就索性那么放着,实在没有心思费那个事去修理了。

拖拉机不“冒烟”,生意自然就少了,久而久之屋里也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这样一来,老袁就习惯了蹲在大门外的石头上晒暖暖或者一个人到处转。他好像一下子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没有了往常的精神头。

他总是对着一个地方发愣,路过的人他也理一下不理一下的。慢慢地,也就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了。他不想跟人说话,在石头上蹲困了,就下来背着手在柳树巷和野地里去转。

他在野地里路边的杨树下一站就是一大晌。霜降一过,天气一天天凉了下来,夜越来越长,天就亮得越来越迟。他照例还是五点就下了炕,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是该先扫院子还是先进厨房做饭。先扫院吧,黑漆漆的,扫院、开门的响动肯定会吵到隔壁两邻。先进厨房吧,做啥饭就成了问题。自从老婆撇下他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吃啥都没味道。虽然他也勉强能做饭,只是没有了吃饭的氛围,再香的饭也就勾不起人的食欲了。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被类似的问题所困扰。

于是,他索性出去转。村里的广场他不爱去,那里早上起来锻炼的人多,他不爱跟人打招呼,就去了野地里。

老袁出了庄子,一个人漫步在地头。他喜欢这样走,没有目的,啥心都不用操,就是一个劲儿地走。想走快就走快,想走慢就走慢。每一次,他都要去老婆的坟头转转。在那里,他仔细地拔掉新长出来的草,填平田鼠打的洞。他蹲在墓碑跟前陪老婆说话,他知道老婆听得见。有时,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老婆那熟悉的气息。只是,每一次都是忧虑的叹气。平心而论,以老婆的性格,绝不会愿意他来这个地方陪她。不过,越是这样,他就越要过来陪。赎罪也好,尽心也罢,是他自己情愿的,这是他欠老婆的。

老婆的坟头是公坟里最干净的,全柳树巷人都知道。儿子不止一次地回来要把他接到城里去,他说啥都不去。因为,他怕老婆黑了“回来”寻不见屋里,寻不见他。他要守着这个屋里,不为旁人就为他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人老了到最后还得和老伴相依为命。如今老婆走了,撇下他一个人。他就只有想尽办法去和老婆说话,让她等着他。


5


老袁终于病倒了,这话是老袁自己说的。

那天早上,老袁像往常一样准备下炕起来出门去转,没成想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脚地。幸好他扶住了炕沿,慢慢站起来。他以为泛起了眩晕,顺势坐在炕边,还喝了一口水。当他往后院去上厕所,靳好皮带刚准备走时,又踩了个空,一只脚生生踩进了粪堆里。一时间,鞋面上、裤腿上、大腿面上、手上、袖边上到处粘的是粪渍和灰土,头顶也不知道啥时候缠上了一节蜘蛛网。

老袁用刷子沾了水把身上的污渍刷了下,洗完手,照例出了门。

他没走多远,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原来是孙子想回来看看爷爷,老袁的散步计划只好作罢。他又回到屋里,把被子叠了,把床单铺平,把前后院扫干净。

他刚放下扫帚,孙子“爷爷,爷爷”的叫喊声就从外面传了进来。他高兴地跑出去迎接,孙子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他一把搂住孙子,刚准备在娃的脸上亲一下时,孙子却一把把他推开了。

爷爷,你身上好臭!

老袁像是受到侮辱一样,转身就进了屋里。儿子训了孙子一句,也跟着进了屋里。

爸,我也闻见——

你回来是数落我来了?老袁明显有点不高兴,他没料到儿子、孙子会这么弹嫌他。

咋么会哩,爸你一个人在屋里怪冷清的,我和宝儿来接你,这一回你就跟我俩走吧。

爷爷,你身上真有味儿。

老袁朝孙子撇一下嘴,儿子瞪了一下孙子。老袁起来给自己杯子里添了些水:

你俩喝水不?

爷爷,我要喝。孙子说完把自己的小水壶递了过来。

老袁给孙子添完水,回来坐到沙发上。缓缓说道,军成,你去买点肉馅,晌午我给咱包饺子。

爸,你还会包饺子?儿子惊奇地问道。

不要买多,三个人的量哦。老远没有接儿子的话。

儿子起身走了,只剩下老袁和孙子两个人在屋里。

爷爷,您别生气,您身上真有味儿。

你给爷说说,是啥味儿?

嗯,嗯,像什么东西放了好久的味儿。嗯——又好像很久没洗澡的味儿。反正,我爸脱了鞋就是这个味儿。

你爸不爱洗脚是爷爷遗传给他的,你可不要学你爸的瞎毛病。

爷爷,您为什么不爱洗脚呢?

娃呀,人老了就耐不下破烦了,手脚不灵便了,就没力气勤快了。

所以,就需要人照顾,对不对爷爷?

恩,对。

那我们来照顾你,我给你洗袜子。

好娃哩,有我娃这句话,爷就是今晚走了都高兴啊!

爷爷,你要去哪里?

去寻你奶,去了就不回来了。

爷爷,爷爷你不要去寻我奶。要去我也要去,我想我奶了。

瓜娃些,这话你可不敢说。爷爷老了说了没啥,你还是个娃娃,不敢胡说!

爷爷,要不你洗个澡吧。这样,你身上就没有味儿了。

这是洗不掉的,人老了,身上都会有这个气味。

爷爷,你手背上流血了。

老袁这才注意到刚才在后院把手蹭破了,他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按了一下伤口。抬起头,笑着对孙子说,不要紧,不要紧,爷爷刚不小心弄的,没啥事。

他还在说时,孙子已经找来了创可贴,他只好顺从地让娃给他贴上。

他打开电视,孙子的注意力就被动画片吸引过去了。

老袁坐在一边,不时用手提起衣服领子,用鼻子闻。没有味儿呀,一点都没有。可是,孙子明明一进门就一直在说这个事。

他突然明白了,这就像他说的那样,人的心劲一散,也就老了。人老了,才会有这个气味。而他,却一点都闻不出来。这,可能是人老了的表现吧。

当初刚退休那会儿,很多人说退了休就安心享受晚年生活,当个老太爷吧。他不置可否,如今他才真正发现:他,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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