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于夜晚的未知的恐惧,是我童年的梦靥。
在那个日头的最后一缕光已经被完全塞进夜幕背后的傍晚,院子里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站在我家厨房朝大门那边望去,甚至都看不清父亲脚上穿的鞋,而只有他的模糊的身影还在院子里忙碌。我早早就趴在炕上听奶奶眯着眼睛念口口:
瓜啦啦婆,
爱吃烟。
把被儿着了一大滩,
蹴后院里,
哭老汉。
我刚学会,准备跑出去给姐姐们炫耀。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我扭头一看,一个黑影披头散发弯着腰站在我跟前。我“哇”的一声,哭喊着翻到奶奶身后,窝在墙角不住地发抖。这时,只见四姐“咯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娃回来!我娃回来!奶奶一把把我拉进怀里,一只手不停地摸着我的脑袋给我“叫魂”。
死女子,看我明不打断你的腿!奶奶看我慢慢缓过神来了,转而开始骂四姐。四姐一看形势不对,吓得扭头跑出了屋子。
叫嘛呜把碎女子抓去!看她还敢吓我牛牛娃呀不?
奶奶嘴里念叨的嘛呜,是大人们专门用来吓唬碎娃的一听上去就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至今从没有人见过,究竟是怪兽还是异禽,谁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个瓜呆娃娃喊了一句“我要看嘛呜!”,就被他奶捂住嘴巴,然后叫来神婆“念弄”了一晌午。自此,所有大人和娃娃都算是领略了嘛呜的厉害,以后只要娃娃不听话,大人一句“叫嘛呜拉去!”保管顶用。
幼年的我,确切地说应该是三岁以前,都是奶奶在哄我,所以我也没少被嘛呜吓唬。在我闹得最凶的时候,奶奶喊一声:“嘛呜来啦!”无论我在哪里,无论在干啥,都会没了命地跑回家,关上门,然后钻到奶奶或者母亲身后,把脑袋伸进炕柜里,只把屁股露到外面,活脱脱像一只受了惊的鸵鸟。只等奶奶或者母亲微笑着轻轻拍着我的脊背,“狗娃,狗娃”地唤着我的小名儿时,我才会慢慢把脑袋从炕柜里移出来。接着,又慢腾腾地伸长脖子朝院子里望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嘛呜走啦么?”每当得到肯定的回答时,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随即从炕柜里翻滚出来重新恢复了调皮的本性。
其实,大人们越是把嘛呜说得害怕,我越会在心里泛起好奇的水花。我也说不清为啥,我清楚地记得奶奶每次说嘛呜时,眼睛总会一下子睁大,然后额头上就会多出几条皱纹,同时一只胳膊还会下意识地伸过来把我拢在她怀里。奶奶说话的口气会变得低沉,说得很快。尤其是在学嘛呜的声音时,往往都会变得面目狰狞,发出的吼叫声能把屋檐上的土震下来。有几次,我明明看见奶奶嘴巴刚张开,一连串字眼就从里头窜了出来。
总之,那时的我,每每想起嘛呜都会不由得脊背一凉。奶奶是爱我的,胜过了对四个姐姐所有的爱。我信奶奶说的话,嘛呜肯定是长得害怕得不得了,并且专门吃碎娃的怪兽。
可是,可是嘛呜到底是啥样子呢?
2
嘛呜不就是猫嘛?狗蛋用一副嘲讽的口气说道,嘛呜跟猫的叫声那么像,肯定是猫!
猫一点都不吓人?肯定不是猫!要不然大人们就不会拿来吓咱了。强娃用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回击”狗蛋的无礼。
对啊,猫的叫声是“mia---wu---”不是嘛呜。军军也附和道。
我看嘛呜是猫头鹰,专门黑了出来活动。
猫头鹰叫我一弹弓就打下来啦,那有啥害怕的?
啊,啊要不然嘛呜就是卧在涝池底的怪物,等黑了冒一股烟就出来拉娃娃来了。
你见了?
我没,没见。
啊你说得跟你见了一样。
得是嘛呜跟龙一样,只有天上才有?毛毛怯生生地补了一句。
照你那么说,那还是个神物哩!是不是眼睛跟簸箕一样,嘴一张开跟村里的涝池一样大啊?哈哈!
咱都没有见过嘛呜,说不定还真是天上的东西哩。
我看你几个得是把《西游记》看多了,世上根本没有天宫,没天宫了就没有玉皇大帝、没有神仙么。
那,嘛呜到底长啥样子嘛?
人群一阵沉默。大家一个个漫无目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服所有人,也没有一个人能被大家说服。答案,就是这么奇妙。轻而易举得来的,也是最容易被抛到脑后的。慢慢地,有人开始抠起了手指头,有人开始玩弄兜里的木柄手枪,有人干脆眯着眼睛看起了头顶的日头。
气氛有些冷,大家都在等着啥,可能是一声命令,也可能是一个足以说服所有人的结论。
我看,我看咱寻嘛呜走!不知哪里冒出的邪劲,平日里胆子最小的我,突然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
寻嘛呜?好办法!我们的老大黑熊发话了。
在哪搭寻?
对哩,哪搭有嘛呜?
啊我要是知道嘛呜在哪搭,还寻啥哩?黑熊明显来了气。
人群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黑熊扫视了一下人群,往地上唾了一口,说道:谁裆里夹的是真牛牛就跟我寻嘛呜走!
这下所有人都被黑熊这个瞎怂给拿住了,只能不说话表示默认。
黑熊再一次扫视了一下人群,看大家都没有反对的意思,脸上的肌肉松动了一些。他把袖子往上挽了几下,又看了一眼日头说:寻嘛呜要黑了寻哩,你都先回去,咱黑了在老槐树下集合,我倒要看一看嘛呜到底长啥样子!
3
寻找嘛呜的确可算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我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所有人都是怀着跟我一模一样的心情来参与这个“行动”的。那就是用极大的好奇死死压制着内心对于嘛呜的恐惧。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次对自己内心承受极限的一次勇敢挑战。
黑熊对于我们能够一个不少的准时集合在老槐树下还是十分满意的。他背着手,在我们松松散散的人群面前来回踱步,以便让我们都能感觉到他陷入了怎样深刻的思考当中。只见他一会儿抬起头望望天空,一会儿又低下头,眉头紧皱。我们逐渐收起了起初的窃窃私语,全都伸长脖子随着黑熊来回走动开始转动脖子。我们平生第一次发现黑熊这个家伙变得高大了,他的影子在月光下逐渐拉长,然后又变短,接着又变长。是我最先发现黑熊影子里隐藏的这个秘密的。记得我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我左边的乖娃,乖娃低头一看,眼神里瞬间就对黑熊多了崇拜,就连我也顺带着跟着沾了光。乖娃见了我,也是哥长哥短地叫。
我知道了!黑熊猛然的一声喊,将我们从胡思乱想中拉回到现实中。
这一声喊产生的魔力将我们的脖子牢牢捏住,我们只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待接下来的“命令”。我承认,那一刻,我对黑熊的崇拜又加重了一层。
先从桃园寻!
桃园?我们齐声确认。
就是的,桃园!黑熊把手插在腰里,望着距离我们七八百米远的桃园方向。咱从远往近里找,桃园是咱庄子里最远的。就从桃园寻!
我们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只能继续用沉默来表示服从。
桃园孤零零地矗立在野地里,是一片大约三五亩地的林子,是庄子里的老光棍友友叔前几年承包的。友友叔是个出了名的好心肠,见了谁家娃都恨不得用他胡子拉碴的脸“扎”几下,我们见了友友叔是既高兴又害怕。友友叔有个特点,黑了一定要回屋里去睡。哪怕是“挂果”的紧要关头,他顶多把狗栓在桃园,然后背着手一路哼哼着就回去了。
这个时节,桃子还没有挂果,友友叔白天在桃园收拾收拾杂草,用铁剪子调调树枝,不等天黑就牵着狗回去了。所以,桃园黑了肯定没人也没狗。
不过,我们还是有点害怕。毕竟桃园离庄子有点远,借着月光往去走,冷风吹来,不由得人浑身发冷,心里发毛。我们借着仅有的几只手电,朝跟庄子相反的方向走去。十几个人走在一起,谁也不敢掉队,谁也不敢说多余的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到桃园!大家的脚步越走越急,夜里的风越吹越冷,每个人的脖子上、脸蛋上、额头上、胳膊上、手上,甚至指头蛋上都是冰凉冰凉的。气氛显得紧张而又沉闷,就连黑熊都一脸认真,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桃园眼看就要到了,月亮却被一大团云罩得严严实实。不用说,天变得更黑了。我们的眼睛逐渐失去了观察的功能,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手电筒发出的光柱不仅没有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还成了吓唬我们的利器。黑熊拿着手电筒走在最前头,二娃和强龙各拿着一只手电筒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我由于走得有点急,一步没踩稳差点跌倒。幸亏身边的乖娃拉了我一把,我刚准备感谢乖娃,一转头无意间瞥见强龙的手电光照到二娃的下巴那里,二娃的脸霎时间亮得让人发渗。我“哇”地一声,接着我身边几个伙伴被我吓到了,也跟着惨叫起来。队伍一时间有点乱,黑熊赶紧跑过来看,知道缘由后把我们几个臭骂了一顿,然后威胁了几句那几个打退堂鼓的家伙,带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桃园总算是到了。一人多高的桃树卫兵般整齐地矗立在地里,我们几乎能闻见淡淡的桃香,大家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黑熊把我们几个按照手电筒的数量分成了三个小组,分别在桃园的东、南、北三个方向找。乖娃建议我们找一些桃木棍子来,万一要是找见嘛呜还可以防身,运气好了还可以帮助我们抓住嘛呜。黑熊采纳了这个建议,我们的行动随即开始。
嘛呜——嘛呜——你在哪搭?
嘛呜,你赶紧出来呀!
嘛呜,嘛呜,你出来叫我把你看嘎!
我们借着手电光在桃园的角落里开始搜寻,就像是在找丢了的一条小狗或者一只小猫。我们弯着腰在桃树的股杈下艰难行进着,嘛呜却和我们玩起来捉迷藏。任凭我们咋么找都不现身,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手电光慢慢暗了下来。经验告诉我们,手电的电池快没电了。黑熊不断地催我们加快进度,要在手电没电之前把整个桃园全都“搜”一遍。这样,下一次就不用来这里找第二回了。我们不敢怠慢,加紧了脚步。刚开始还有人喊,后来都叫不出声了。直到我们三个小组在桃园的西门口汇合,黑熊正要宣布桃园没有嘛呜时,却听到了一阵响动。
我们一时间全都紧张了起来,大家把棍子紧紧抓在手里,一步一步慢慢往过挪。
嘛——呜——
我们几乎都听见了这么一声慢吞吞,像是故意让我们都能听清的叫声。是嘛呜!黑熊小声告诉大家。大家紧紧靠在一起,眼睛死死盯着发出声音的那个角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嘛呜,嘛——呜!
啊!乖娃最先扔掉棍子,撒腿朝庄子的方向跑去。顷刻间,我们都没了命地奔向桃园的出口。黑熊也挤在人群里,逃命似地往回跑。刚刚还看上去团结一致的队伍,转眼功夫就作了鸟兽散。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崽娃子呀!
一个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听上去挺熟悉。我们又远远地停了下来,全都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是友友叔!强娃最先听出了那个声音。
就是我!你们一群崽娃子大半夜的不在屋里,跑到我桃园来得是要偷桃子?
不是,不是友友叔,我都在寻嘛呜!
寻嘛呜,哈哈哈,我就说么,你一个一个嘛呜长、嘛呜短地叫。嘛呜咋么会在我的桃园里呀?要寻也该在城壕跟土窑哪些庄子的角角落落去寻么,嘛呜咋么会来野地里呀?
友友叔说得对,咱回,明晚去城壕寻嘛呜!友友叔的话把黑熊给提醒了。
我们在友友叔惊诧的目光里,摸着夜色回到了早已熟睡的庄子里,偷偷躺在鼾声如雷的父母身边做起了在城壕里找到嘛呜的梦。哪怕,我们始终看不清嘛呜到底长啥样子。
4
不用说,在城壕的搜索仍然是在晚上。
这一次,我们想办法带来了更多的手电,因为吸取了上一回的教训,这一回并没有全都打开。不仅如此,黑熊还给我们做了更加充分的准备。黑熊信心满满,我们都信心满满。
不过,出乎我们预料的是,这一次竟然有几个人没有来。也就是说,我们的队伍没有扩大反而缩小了,气得黑熊骂那几个“胆小鬼”裤裆里夹的不是牛牛。我们好奇地问那夹的是啥,黑熊龇牙咧嘴地大骂道,是肉疙瘩!是塑料牛牛!纸糊的牛牛!
我们都在心里埋怨那几个家伙,都认为这一次肯定能找见嘛呜。这样一来,就能破解天下所有娃娃心里的疑问了。
城壕就在庄子里,所以我们抵达的时间甚至都没有集合的时间长。不一会儿,我们就分成三个小组,分头在城壕坑坑洼洼的荒草中眯着眼睛“搜索”了。城壕不宽,最窄处还没有我家院子宽。城壕却很长,站在这头几乎看不清那头。
我们三个小组在三束光柱的指引下由南向北,对城壕展开了地毯式“搜查”。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进着,月亮一会儿在头顶给我们帮忙照亮,一会儿又钻到云层里去“充电”。树上不知名的小鸟时不时叫唤几声,这些都丝毫没有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真是不看不知道啊!我们都知道城壕是个垃圾场,却没发现原来这个“垃圾场”里头竟然有这么多垃圾:小到瓶瓶罐罐,大到旧家具、烂衣服,甚至吃了老鼠药,被随意扔过来的猪猫狗羊的尸首。不过,这些依然不足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哎呦!不知是谁猛然叫了一声。我们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大家都还以为是谁找到了嘛呜。跑过来一看,原来是强娃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头死猪身上,吓得跳了起来。不幸的是,强娃在落地的时候没踩稳可把脚给崴了。
强娃,你真是,真是,哎,咋么说来着?黑熊气得指着强娃,嘴唇直发抖。
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时,还真有人能接上这句话,顺便给黑熊“提了个醒”。
啊对!强娃你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快到上头坐着去,回时我叫你!
强娃被人扶上顺着城壕的小路上去,在上面坐着,看样子很疼。不过,我们还是顾不上他。因为没有人愿意送他回去,大家都想看一看嘛呜的样子。要是还是自己找到的,那可就更美了。这可是件天大的事,至少在当时我们都这么认为。
实在说不上来为啥,我们像是得了魔障一样,一门心思地在城壕里“搜索”。直到听不见强娃的哼哼声,直到在距离城壕那一头还差几米的距离,直到我们都被身后一声很响的响声惊动,才一起提着棍子疯了一样跑过去。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真的就跟一群发了疯的野兽一样朝响声那边飞奔过去。全然不像第一次在桃园那里时,稍微一点响动就能把我们吓个半死的样子。
当我们喘着粗气,用棍子拨开杂草,用手电光去照那个角落时,发现是一个塑料袋。军军一个箭步上去,提起塑料袋倒出了一些沾着血迹的卫生纸和一个醋瓶子。我们甚至都没有兴趣去分析到底是谁的血迹,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往刚才“搜寻”的地方走去。
没过多久,整个城壕被我们全都“搜”了一遍,并没有如我们所愿,还是没有找到嘛呜。
看来,嘛呜也没有在城壕。
5
“从前,有一只大嘛呜,它住在森林里。它每天都要吃小动物来填饱肚子,喝河里的水来润润喉咙。有一天,大嘛呜又饿了。它就在门口大叫了两声‘嘛呜——嘛呜——’小动物们听见后都吓得躲了起来。小山羊躲了起来,小鸭子躲了起来,小狗躲起来,小兔子也躲了起来……大嘛呜在森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不见一个小动物。它就生气了,它听见牛牛娃还没睡,就要来吃我娃!我娃赶紧睡,悄悄的它听不到响动就吃不成了。”
奶奶搂着我给我讲嘛呜的故事,我听见嘛呜要来吃我,一害怕,不由得抖了一下身子,闭上眼睛就不动弹了。
不清楚我到底睡到了啥会儿,反正我醒来时是在涝池岸边。日头在我头顶发出毒辣的光,路上的人来来往往全都跟没看见我一样。算了,没看见就没看见,我翻身起来就要往回走。平日里几分钟的路程,我却在涝池岸边转了圈圈。不管我咋么走,都是在围着涝池走。一圈下来又回到原地,再一圈下来还是原地。我不知道为啥会这样,就蹲在涝池岸,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大声叫唤。涝池里的青蛙故意欺负我,我叫唤一声,它们就整齐划一地“呱”一声来逗我。
臭青蛙,烂青蛙,你们还看我笑话!我咒骂着捡起一块石头朝涝池扔去。谁曾想,青蛙竟然把头露出水面,啊呜一口把我扔过去的石头给吃了。我被吓了一跳,我虽然年龄小,但是我知道青蛙只吃虫子,咋么还会吃石头哩?我又扔了几块石头过去,都被不同的青蛙用嘴接住。青蛙们把我的愤怒当成了恩赐,叫得更欢了。我没有办法,只好不再理实它们,只顾自己难过。我真害怕,一直在涝池岸边回不去屋里可改咋办呀?奶奶肯定急得在院子里拄着拐棍转起了圈圈,姐姐喊我的声音肯定都把柳树巷的老鼠都吵得不敢出来。
可是,可是我回不去呀!我像是被施了法一样,完全由不得自己。我看着涝池里的水一点一点溢了上来,慢慢浸湿了我的布底鞋。我大声哭喊,还是没有一个人理实我,我成了没人管的娃娃了。涝池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在往上涨,已经淹了我的脚把骨。我在惊叫中发现,水并没有淹到岸边的路上去,只是围着我不断上涨。
这个时候,青蛙们早就不见了踪影。我没有了发泄的对象,只能一声一声地哭喊。直到把嗓子哭得喊不出声,然后甩开两条胳膊在齐腰深的水里狠命地捶打,我陷入到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慢慢地,我没有一点力气再闹腾了,就把眼睛一闭顺势倒了下去。我不打算活了,就这样死了算了。
可是,就在我倒下去身子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像是碰到了弹簧,我又被弹了一下,整个人又立在了原地。哎?这是咋回事哩?水里还安了弹簧吗?我走几步过去,弯下腰用手在水里拨来拨去,根本就没有弹簧么。这还怪了!啥都没有咋么还能把人弹起来?这一次,我用尽力气在水里跳了起来。这一跳的后果是我被更大的力气推向了空中,差一点挂在涝池岸最高的皂角树上。我从十几米高的空中直直落了下来,两个脚刚一碰到水面,就像踩到了实腾腾的土地上一样。我站在了水面上,我惊得低头看,发现我的脚底下还有青蛙产的卵,也就是小蝌蚪摆着尾巴游来游去哩。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了我,我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自由的俘虏。没错,只能是俘虏。我站在水面上一脸的茫然,任凭皂角树时不时掉下来的皂角落到我周围的水面上。
你在寻我?这时,一个声音从我脚底下传来。我清晰地看到,脚底下的水面慢慢地打起了旋涡。
你是谁?我已经完全不知道害怕了。
我就是你要找的嘛呜!你跟一伙子碎娃不是在桃园跟城壕寻我吗?
嗯,我要看看你的样子!
你就只想看看我,这么简单吗?
嗯,就是想看看你!大人们老拿你吓唬我们这些娃娃,我就是要看看你到底长啥样?有那么吓人么?
哈哈哈,我在你心里,就是出来你也看不清我的样子。
我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出来!叫我看嘎!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早都不怕你了。
嘛呜不说话了,水面慢慢恢复了平静。
你不要走!我看你才是胆小鬼,连个碎娃都害怕。
哈哈哈,我说了我在你心里,你看不清我的样子。
我不信,你出来,我就要看你!
水面又一次打起了旋涡,逐渐地,旋涡越抬越高,慢慢高到跟我一样。水开始退去,一个样子十分模糊的怪物出现在我眼前。怪物看上去跟我个子一样高,背弯成了一张弓,浑身鱼鳞跟一尺长的红毛,手上只有三个手指,脸上一片模糊。任我咋么看都看不清它的样子,所以我实在说不上来它的鼻子、嘴和眼睛是咋样的。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也可能小得看不见。嘛呜一动不动地让我看了好一会儿,我还是看了个不清不楚。
看清了吗?
看不清,你就跟个不爱干净的娃娃一样,脸上叫一层厚厚的东西给糊住了。
哈哈哈,你不是我,你肯定看不清我。嘛呜说完就一点一点沉到了水里。你记住,我在你心里!最后,嘛呜还在水底说了这么一句。
我还在发愣时,被很多只手从后面推了一下,就这么站在了我家门前。
我的身子抽了一下,猛然间睁开眼睛,看到奶奶在我跟前睡得正香。
6
我昨晚也梦到了嘛呜。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梦到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吆喝起来。随后,相互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奇怪,这么多人做梦都能梦到一搭。
啊你谁看清嘛呜了?黑熊兴奋地问我们。
没看清么。
看不清。
我咋么看都看不清。
我也看不清,只记得长了一身的红毛。
不是红毛,是绿毛!
不是绿毛,是黄毛!
啥黄毛?明明是黑毛!
你能分来颜色不?就是红毛!
我们又争得不可开交了,却对嘛呜最后说的那句话——我在你的心里!听得很清楚,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偏差。面对黑熊的询问,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长在咱心里?这话是啥意思?黑熊一只手摸着后脑勺,脸上满是疑惑。其实,我们都是满脸疑惑。嘛呜说的这话到底是啥意思?还在咱心里?
我知道了!军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喊道,嘛呜跟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变,能进到咱的梦里。
哦——我们大多数人都对这个解释感到赞同。只有乖娃和黑熊还半信半疑地继续琢磨着。
要是会七十二变,还能进到咱梦里,那为啥迟不进早不进,偏偏昨晚上进?为啥只有咱几个能梦到,别的娃娃和大人咋么梦不到?
你不信就对了!军军有点不高兴,把头扭到一边不说话了。
黑熊的话引起了我们的广泛讨论,最后还是一致认为嘛呜是在跟我们捉迷藏,故意哄我们哩。我们应该继续找下去,只有找到它,才能解开所有的谜底。
随后的十来天里,我们还去了村里被遗弃的几孔窑洞、涝池岸、烧木炭的碳窑、废弃的土院和厦子房、破败的水塔、三四座庙,几乎寻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有找到嘛呜。嘛呜就像一个影子,随时在我们周围,却咋么都让我们摸不到、看不着。
我们开始怀疑,嘛呜是不是在更远的地方。
要不,往远处寻走?这个时候,有人提议我们继续扩大“搜索”范围。没想到却得到了黑熊的反对:
远处?往东还是往西?往南还是往北?远到啥地方?黑了能走回来不?
大家又一次不说话了。
嘛呜要是真在远处,也就不会大老远来吓唬咱了。经过了这么多波折的黑熊突然变得成熟了:我想世上所有娃娃都没有那么听话,大人都拿嘛呜吓娃娃。我姑家我姐在西安哩都知道嘛呜,说她是叫嘛呜吓大的,西安离咱远的十天都走不到。
那,就是说西安也有嘛呜。我看不仅仅只有一个嘛呜,而是到处有嘛呜。
既然嘛呜这么多,为啥咱寻了这么长时间都寻不到呀?
嘛呜这么多,有谁真正见过嘛呜了?黑熊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从没有听过哪个娃娃说他见过嘛呜,也没有谁能说出嘛呜到底长啥样子。没有谁能像咱一样这么多天一直都在寻嘛呜,我看嘛呜真的是在咱心里呀!
黑熊哥,你说的咋么跟嘛呜说的一样呀?
嘛呜根本就不怕咱,也不怕咱寻它。咱这么寻了一遍,连嘛呜一根毛都寻不见,说明啥?肯定根本没有嘛呜呀!不信了,咱都回去问问屋里大人,看谁见过嘛呜,要是有,明来给我说,咱照着样子去寻。
第二天,倒是有几个娃娃来跟黑熊说他屋里的大人见过嘛呜。不过,他们说的全都不一样,谁都说服不了谁。
嘛呜在哪搭?在咱心里呀!黑熊更加确信了这个判断,我们都确信了这个判断。
7
“从前,有一只大嘛呜……”
多年以后,当妻子还给女儿重复着这个古老的故事时,我才明白:原来所有的童年都已经少不了嘛呜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