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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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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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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与父帖》

王小勃

1

当我意识到女儿比我更需要父亲的时候,是我矗立在父亲坟头的那一天。

女儿跟我一样,都是自打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爷爷。可以想象,曾经也有这么两位爷爷幻想过他们的孙子辈该是什么样的。一如女儿经常在老家看着父亲的遗像喊爷爷。从这一点上看,父亲远不是幸福的。在他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成家,父亲自然也就无从去享受孙儿环绕膝前的天伦之乐。

如今,女儿已经两岁,父亲却已经离开我们十一个春秋了。时至今日,我依然只能在记忆里品味他对我的教导。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父亲离世前的一两个月突然变得性情暴躁起来。在家里总是发脾气,时不时就会打电话,让姐姐们给他买这买那。姐姐们说,父亲变得像个任性的孩子,母亲却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

如今,我早已经十分确定,人是能够预料到自己的生命终点的。否则,以父亲的性格来说绝不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靠姐姐们来满足他的小小私欲。父亲一辈子受苦太多,他有资格享受女儿们带给他食欲上的满足。

现在看来,那时的我们根本无从理解父亲的苦痛。母亲说,父亲时常在晚上痛得在炕上打滚。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只能靠止疼药才能稍稍缓解。

那一两个月,父亲时常在半夜里一只手使劲按着肋骨的下面,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炕沿。他努力忍着疼痛,身体不停地往两边扭,或者抓起枕头垫在身子下面慢慢地揉。

母亲急得帮父亲揉,一边揉一边流着泪责备父亲。父亲,却努力抬起一只手指向红皮箱。母亲给父亲擦擦额头的汗,哽咽着说:我知道,箱子里卖粮食的钱我给谁都不给。

母亲每次说起这个片段,都会抹眼泪。而我,却看出了父亲的无奈。

父亲有五个孩子,他一手将我们扶养长大,给四个姐姐找了个好人家。只有我这个儿子,他没有安顿好,临走之前都还放心不下。他不知道将来会有一个怎样的儿媳妇来与母亲同处在一个屋檐下。他担心将来母亲受委屈,所以才留了点私心,也算是对母亲最后的安慰。

父亲去世那年五十九岁,母亲五十六岁。

如今,母亲六十七岁,父亲仍然五十九岁。

2

父亲是在八岁那年,与一众姊妹趴在火车上流落到陕西的。

1959年的甘肃与全国到处一样,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大面积减产,人人食不果腹,家家揭不开锅。村里的老人们已经断了口粮,青年人们纷纷跑到外地讨口吃的,剩下的孩子们不是在家里苦等,就是被卖掉换了粮食。那时,爷爷已经饿死。父亲姊妹几个安埋了爷爷,一致决定趴上了东去的火车。

父亲在凤翔下了车,碾转来到奶奶膝下落户。两个姑姑一个在阳平落户,一个在富平落户。

父亲的到来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是不受待见的。可是,他硬是凭着自己的勤劳和能干赢得了村民们的认可。大家推举他当村民小组的组长,他成天早早下地,赶着牛犁地,去三十里外的三里河拉石头修水渠。闲暇时,他学会了扎笤箸、箍笼屉和理发。每到年关,他就义务给队上的老人剃头,给大家修笼屉。

八九十年代,正是流行盖砖瓦房的时候。父亲背起行囊,去建筑工地干活。他不会垒墙,就从小工做起,一做就是十几年。后来,我们家盖房子。父亲也学着垒墙和粉墙,为家里省了不少钱。

后来,父亲又去给姐姐家盖房子。说是盖房子,其实还是做小工。除了不用站在木架上垒墙,其他活都要从他的手里过一遍。

依稀记得,那天我站在架上接父亲递来的砖头,父亲手里的砖头刚一脱手整个人就缩了下去。接着,脸色一片苍白,额头发出很多细小的汗珠。我们赶紧把父亲送回家,请来医生,医生给父亲打起了吊瓶。就这样,直到去世的那一刻,父亲再也没有能挺直腰杆干活了。

这就是父亲的一生。

当一个人倒下去,然后再也起不来,也就意味着这一辈子在形式上的终结。我们想方设法给父亲看病,父亲却拒绝了。或许,他已经厌倦了被病痛折磨。而我们,只是在履行着名义上的孝道,却全然无法体会父亲所承受的折磨。

父亲,就这么走了。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

三年后,我刚落实了工作,没有能给父亲立下墓碑。

3

父亲的身体是属于粮食的。

父亲的家乡,我的老家,饥荒几乎年年都有,直到父亲和一众姊妹外逃的那一年达到了顶峰。

饥饿,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父亲曾这样提及过:那时把人饿得浑身没劲,肚子蔫蔫的,眼睛直冒金星,看到路旁的干草就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吞进嘴里,连嚼的功夫都没有。草根被挖得一干二净,房前屋后没有一棵树的树皮不被扯光扯净……

这就难怪,父亲务庄稼时为什么总是那么精心了,他知道粮食意味着什么。我们几个最不敢犯的错误就是浪费粮食。有时不小心把饭撒了,就赶紧趁父亲没发现迅速收拾了。然后,还要战战兢兢地把父亲的脸色看上好几天,只有确定确实没有被他发现才算心安。

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我学着种庄稼,所有的活儿都要学着上手干,历经了大多数同龄人难得经历的考验。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在父亲的坟头烧纸,然后在心里向他汇报一下收成。我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五一十地向他诉说。我知道,父亲听得见,也看得见。

到了夏收时节,当麦子收回来倒在院子里晾晒,我总能隐隐约约感受到父亲的气息。他时而在院子里盯着麦粒出神,时而又进到房间里躺在他一直躺的地方小憩,时而坐在桌子上卷着烟卷,嘴里吐出一圈圈淡灰色的烟圈。

父亲担心他走之后,我和母亲会饿肚子,所以放心不下以我拙劣的手艺如何才能不在种庄稼这件事吃亏和出丑。父亲是种庄稼的好把式,他可不希望他的儿子在同样的事情上败下阵来。

收成,是最实在的。人如果哄骗土地,土地就会戏耍人。这是每个农人都铭记于心的,再偷奸耍滑的农夫在土地面前都是诚实的,父亲当然希望我能做到这一点。

如今,饿肚子已成为历史。很多人对于土地的感情也在淡化,种庄稼成了一种捎带完成的工作。田间地头再也看不到转悠的农人,愈来愈多的土地上立起了蔬菜和西瓜大棚。各式化肥替代了农家肥为庄稼输送着营养,也把千奇百怪的疾病输送进人们的身体中。

老一辈的农夫早已经拿不动锄头了,新一代的农夫却变成了民工和市民漫步在城市的街头。这样的时代让人爱恨交加,文明的脚步总会夹杂着尘嚣。或许,这是我们都必须经历和面对的。惟愿,能少走一些弯路。

粮食,就是生命。从父亲的经历中,我一次次地验证着这个命题。希望所有的下一代,都能从上一代的经历中思考这个早已经不需要去验证的命题。从而,真正做到去敬畏土地,敬畏生命。

这么看来,不仅父亲,所有人的身体都是属于粮食的。

父亲,已经化为了泥土。他的气息,流经每一处坦途与深渊。

4

父亲的精神是属于阳光的。

从我遇见他,就在给我温暖。从他接受我,他便与我一起长大,然后先我一步步入中年。

他可以亏欠他的身体,却从不亏欠我们姊妹几个。我们长大之后,父亲的生命才多了期盼。他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去看柳树巷的丁字路口。他知道,那是我和姐姐们回来的方向。五个孩子,哪怕有五条不同的回家路,终归还是会在丁字路口汇合成一条回家的路。

长久以来,丁字路口已然成了父亲心里的牵挂。特别是从身体逐渐走下坡路,父亲拗不过母亲的坚持,不再出去打工之后,父亲停留最多的地方还是大门外,张望最多的地方还是那个丁字路口。

人一旦上了年纪,便会很快被孤独打败。孤独是一种可怕的病,它很快吞噬了父亲的精神头,压弯了他原本挺起来的腰杆。那时,父亲抽烟比住院之前更厉害了。母亲说了几次,最后也就由着他了。

后来,医生坚决不让他抽了。然后,他的身影就更加佝偻了。我们不敢仔细看父亲,父亲也不让我们在他身边多待。可是,我们走之后,他又总忍不住想让我们都能守在他跟前。

确实很矛盾,但是却又很父亲。

父亲,究竟是怎样的父亲。恐怕,我是最该说明白的。事实上,我竟说不清究竟来。我是怎样的我,父亲却在心里装了二十四年。

父亲看清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然后他要母亲帮他继续看我的中年或者更加久远的未来。当我迷茫的时候,我会回到老家,看着父亲的遗像或者躺在母亲身边睡一觉。不用说多余的话,效果却远胜过一切灵丹妙药。

家,就是治愈忧郁的港湾。父亲、母亲、妻子与孩子是我精神上最大的依靠。在我心里,父亲一直都陪着我,未曾远去。少了父亲,我的精神之塔永远不会完整。

说句心里话,我总在想:如果父亲还健在的话该多好?有了孩子的哭闹,父亲的精神头会愈来愈好,说不定病情也能得到缓解甚至痊愈。有了父亲的陪伴,母亲的身体也不至于这么每况愈下。

如今,父亲的面庞早已不再清晰。我却始终无法阻止自己对父亲的遗忘,以至于我总在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孝。就像是有一种十分强大的东西在与我争夺父亲。

它们夺去父亲的身体还不死心,慢慢夺去了他的灵魂,现在又要来夺走父亲在我们内心里的记忆。我奋力抵抗,拼命抓住父亲健壮有力的大手。不知追了多久,跑了多远,父亲的手慢慢瘪了下去,只剩下了一只手的皮囊。慢慢地,皮囊也开始产生裂纹,然后皲裂和掉落,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我一个人跪在原地,一声声嚎哭。

如果可以,我真的渴望下辈子我来做父亲,我要将我欠父亲的通通还给父亲。我也要将他骨子里的勤劳、纯朴与善良遗传给父亲,我也要把接纳了他的地方变成父亲的故乡,我也要亲手把父亲养大,然后给他成家,让他承担起家的责任。我也要踩着父亲的脚印,复制一遍他的人生。看看爷爷奶奶的模样,看看老家不一样的风景,也看看家里的叔伯姨婶,兄弟姐妹,看看我能否真正将老家的谷粒化为身体里流动的血液。

我想变成父亲的模样,我要老家的人都把我当成父亲。然后带着父亲回到老家,自豪地向大家宣布我还活着,并没有在那场饥瑾中倒下,而且还重新活出了个人样。最后,我要带着父亲在爷爷奶奶的跟前磕头。

我知道,父亲永远只会比我做得更好。我承认,父亲的离去带走了我身体里的阳光。

他死后,一部分的我也死了。

5

我用很多文字来写父亲,却没有一句是满意的。

每一次,我都用力回忆和父亲的点点滴滴。自打我成了父亲,才真正体会到父爱的表达是渐进式的表达。特别是父子之间,绝大多数父亲或者几乎全部的儿子都不懂得如何才能更加平和地相处。父亲对于我,自然也是“责备”多于表扬。天底下的父子之间,似乎总是潜藏着一股莫名的矛盾点,稍不留心就会在言语上产生碰撞。父亲眼里的我总是不懂事而我行我素,儿子眼里的父亲却总是给自己找茬而喋喋不休。有人说,这源于同性相斥般的普遍误会。我却认为那是谁也逃脱不了的必经之路,这条路叫做长大。

如今看来,我们早已达成“和解”。而且,完成这种“和解”的最佳方式竟然只有时间。事实上,父子之间本就没有什么能比血缘更加亲近的。在无数个夜里,我在睡梦中一遍遍复习自己的年少无知。醒来之后,我猛然间才意识到父亲原来接纳了我这么多。这,就是父亲的胸怀。父亲,教会了我如何做父亲。一直教了我二十四年,之后只有靠我自己去摸索。可是,这丝毫不会影响到父亲在我心里独特的重量。

父亲,给了我生命,让我成为他的精神与灵魂的延续,让我可以帮助他看到他没有看到的人和事,让我可以完成他内心里没有完成的心愿。

从小,我就在幻想,长大后我将是什么样子。当我在不知不觉间过了而立之岁,然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开始抱在怀里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长大是这个样子。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终于可以不受人管教了,按理来说实现了我自小就渴求已久的自由。然而,却发现有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生生向我压来。我,躲之不及,唯有面对,继而硬着头皮来承担。

我清楚地记得,女儿出生时的那个临晨,当医生把女儿塞进我的怀里的那一刻,女儿的啼哭一下子让我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这就是我的孩子?我这就成了父亲?说不清究竟是感动还是激动又或者是其他感觉,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时木在原地。

我相信,这样美好的时刻每一个初做父亲的人都有体会,哪怕过了多久我都不会忘记。

某种程度而言,我又该感谢女儿,她的降临让我懂得了父亲的不易。从那个夏日临晨开始,我真的在学着父亲的样子做起了父亲。

也是从那时起,我的听觉系统总在搜寻女儿的动静,我的运动神经会不断鞭策我,必须要在女儿发出啼哭后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记不清多少个夜里,我和妻子轮流抱着小家伙哄她入睡。婴儿时期的女儿总会在我们的歌声中进入梦乡。如今的夜晚,她又总是缠着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几段故事。可能也正是这样,才让女儿的语言表达能力超过了同龄的其他孩子。

如果说,我还算是一位称职的父亲的话,那么这份功劳必须是父亲的。父亲一直都很喜欢孩子,所以他才将他的爱通过我寄托在了女儿身上。我相信,他一直在看着我,在保护着我们。

6

所以,我无法责怪父亲的离去。

虽然,父亲的离去让我一时没了方向。让我心中“父慈子孝”的理想瞬间夭折,让我没了学习的榜样,听话的对象。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父亲某一天还会回来,就像我小时候看见他打工归来时的样子一样。哪怕,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回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跪在他面前。

然而,事实是我只能任由父亲的样子慢慢淡去。因为终究我敌不过那个叫做岁月的敌人,就像我敌不过长大与衰老一样。

父亲,永远停在了五十九岁那一年,他的年轮在公元二零一零年停止了转动。我却从二十四岁走到了三十五岁,并且还将一直走下去。终有一天我将与父亲同岁,然后比父亲还要衰老。但是,无论我将来变成什么样子,父亲一定会最先认出我,并且将我揽进怀里。

如今,我将这些从没有对别人提起过的话说出来,是为了了却埋藏在心中很久的心愿。因为我相信,哪怕我不孝,父亲终究不会抛下我。因为,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

父亲,请原谅我迟到了八年的认错。今天,我将这块墓碑立在这里,希望您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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