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声

在我的家乡，唢呐是老人去世时必不可少的。人们在凄厉哀婉的唢呐声中缅怀逝者一生的足迹，也在唢呐声里迎送逝者入土为安。这是一项极其庄重的仪式，从来都不曾马虎。

入冬以来，村里村外的唢呐声不断，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全都是一副肃穆的表情，哪怕有再值得高兴的事情也乐呵不起来。

三九天似年关，阎王爷不请自来。上了年纪的人对此深信不疑。只要唢呐声一响起，必定会四下里相互打听又把谁殁了。若是喜丧，人们还会半开玩笑地说谁谁又去享福了。否则，留下的只有一串啧啧之声了。

我清楚地记得，孩提时的我其实是挺期待唢呐声的。因为唢呐声一响起，就代表着又可以有几天好吃的吃了。至于咥谁的臊子面，坐谁的酒馈席，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

特别是在祖母去世的当口，我还不到三岁。我跟在几个哥哥姐姐的后面，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时不时趁没人注意时偷偷抓一把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猛地塞进嘴里。我们几个孩子的喊叫声盖过了孝子们的哭嚎声。父亲一下子就来了气，一把把我提起来，摁在他的膝盖上，操起扫炕的笤箸在我的屁股蛋上留下了无情的血印，打完后又把我提起来扔在了祖母的遗像前。

一时间，我杀猪般的叫唤声传遍了整个柳树巷。不明就理的人还以为我在哭祖母，纷纷夸我孝顺，只有那几个哥哥姐姐捂着嘴在一旁偷偷笑话我。

第二天，家里就响起了唢呐声。我看到那几个中年男人耳朵上别了纸烟，喝了几口焾茶，说话间就吹出了刺耳又让人听了就想哭的调调。他们吹得不慌不忙，像是在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如今想来，或许是在回忆祖母辛劳孤苦的一生吧。祖母在七十多年的人生之路上留下了太多的故事，需要他们慢慢道来。

他们一直这么慢悠悠地“讲述”着关于祖母的故事，我没有再跟着哥哥姐姐们去玩，反而蹲坐在一旁抱着膝盖静静地听了起来。哪怕只有我这么一个观众，他们仍然“讲”得很入迷。我发现他们个个都瞪大眼睛，鼓足了腮帮，白净细长的手指在唢呐杆上不停地跳跃起来。那个曲调从我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甚至头发和衣缝里钻进我的身体里，又晃晃悠悠地挤进了我身体的最深处，也将祖母的故事埋进了我的身体里。

从那时起，我便不敢再看祖母的遗像。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认真聆听了祖母故事的人。那时，我总感觉祖母一直在我身后。当我猛地转过身去看时，她就会以更快的速度躲起来。她是怕我泄露了什么秘密吗？我总在想，是不是我该给祖母下一个保证：我绝不会把她的故事告诉别人。事实上，我也没有从唢呐声里听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那个调调听上去渐渐不怎么刺耳了，就一直听了下去。当然，祖母并不会相信我什么也没听见。所以，我还是需要给她说一下的。

我该怎么给祖母说呢？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很明显，我陷入到了两难之中。祖母就在我身边，我越发这么感觉，却始终看不到祖母。祖母在哪里呢？我找来找去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祖母的遗像上。

我很怕看祖母的遗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

那天，我趁家里没人偷偷溜进里屋，发现祖母的遗像倒扣在桌子上。一定是老鼠跑到柜子上撞倒了祖母的遗像，我一边嘀咕，一边借着这个理由来掩盖自己心里的恐惧。我强作镇静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咬紧牙关朝柜子挪去。柜子离我只有三五步远，我这一挪，却足足花费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我把胳膊慢慢伸过去，两根手指捏住相框，另一只手捂住眼睛猛地把相框扶起来，相框靠在墙上的一刹那我像是触电似的闪出几步开外，蹲在一旁把脑袋藏在宽大的衣服里，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我怕祖母瞪我，怕她会骂我。可是转念一想，我帮祖母扶起了照片，这不是做坏事呀，说不定她还会夸我呢。

然后，我慢慢抬起头，小心地扭过头发现祖母原来一直都在看我。她的眼神是那么平静，既不像因为我知道了她的故事而生气，也没有因为我帮她扶起了照片而显得高兴。她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我突然发现照片里的祖母会动，要不然怎么不管我跑到屋子的哪个角落，她都那么平静地盯着我。妈呀，奶奶会动！那天，我哭喊着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从此，我越发相信祖母就在我身边。可是，我明明看见祖母躺在棺材里，在唢呐声中被放进了墓穴里。我还记得棺材往下放的时候，我和姐姐们一起埋下头大声嚎哭来着。没过多久，我就被拉到一边开始烧纸，很多人围成一圈开始往墓穴里铲土。然后，墓穴就变成了高高隆起的土堆，像极了我身后隐隐可见的南山。

谁知道，祖母怎么又出来了。莫不是她不放心我，因为她生前总要把我搂在怀里念口口。祖母是心疼我的，所以才一直守着我，不让我乱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心里又不那么害怕了。

多年以后，村子里每每响起唢呐声，我总会不由得想起祖母，想起关于人生的种种不易。我多么想，祖母能一直在我身边。我静静地搜寻唢呐的声音，把这些来自不同方向的对生命的解读的声音收集起来，仔细甄选，希望它能带来祖母的音讯。我渴望，再一次抱着膝盖，用心听一听关于祖母的故事。

所有人的心中都亮着一盏明灯，神明般行走在天地间。一声一声的唢呐，讲述着不同的人与事。

顺着唢呐的方向，我看到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