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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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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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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布雷的心事

王小勃

乌布雷的身上流淌着一条小河,就是家门口的那条河。

乌布雷总在一个人的时候跳进河里,像一条满怀心事的小泥鳅,在水里不停地来来回回耕耘着。一丈见深的小河里,乌布雷摆动着身子宛若一块柔软的丝绸,在水中划出了优美绝伦的波纹。水花追着他,在平静的水面上划出一道道优雅的波纹。

河里的小鱼并不会受到惊扰,反而还会追着乌布雷和他溅起的水花,摆动起小尾巴,轻松地欣赏起他与水的交融。小鱼和水草们都不用担心乌布雷的造访会带来什么破坏,恰恰相反,它们发现这个善良的孩子甚至比它们自己都在乎这里的一草一木。所以,几乎不用经过磨合,它们就完全接纳了这个看上去很别致的孩子。

乌布雷在水里游了很长时间,尾随的小鱼们都已经慢慢散去,开始围在一株水草前吹泡泡。乌布雷没有刚开始游得那么欢了,阳光洒在他黝黑结实的胳膊上,反射出一束刺眼的光。再有几个来回乌布雷就可以上岸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每一次下水都要比前一次多游一个来回。这不是谁下达给他的命令,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乌布雷喜欢游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没有谁会被乌布雷的举动惊扰到,因为大家都把他当作河里的一滴水。乌布雷从很小的时候就下了河,直到长成半大小子了,还要脱下裤子,换上小裤衩一头扎进水里来来回回游上半天。

娘总骂他不嫌害臊,当心长大了找不下媳妇。乌布雷总是嘿嘿一笑,转眼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一年四季,哪怕是在三九天,乌布雷还会下水。大家都笑话他,他却在一会儿功夫就凫到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去了,看得出来,他确实离不开水。

冬天的小河依然欢腾着奔向远方,只是在乌布雷家门前的低洼处积蓄起一片平静的水域。上游的水不断冲击下来,巨大的冲击力打破了一切想要将水凝结成冰的企图。远远看去,水面雾蒙蒙的,宛若仙境一般。山上流下来的水冒着“热气”汇入小河里,联同乌布雷抡起的胳膊也冒着气。乌布雷慢悠悠地挥舞着胳膊,两条黝黑健壮的腿像极了在水里摆动的鱼尾。他想怎么游就怎么游,没有人会打扰到他,只有他自己想停下来时,他才会停下来,然后匆匆跑回家中。

这样的日子,就是给个皇上也不换。没有人会怀疑乌布雷的心事,他就想永远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乌布雷觉得,自己离不开水。他是水里的一条鱼,时间长了不下水,浑身就痒痒得难以忍受。他感到浑身像长满了刺一样谁也碰不得,他会变得孤僻,总忍不住发脾气。这个时候,谁要是泼过来一盆水,他反而会投去感激的目光。

总在水里游来游去也不是个事,男娃总要有自己的事业干。爹和娘不知多少个晚上灭了灯躺下后这么商量着,只是多少年来总没有商量出个好主意,两口子心情日渐沉重起来。

乌布雷终归是个孩子,他可没有爹和娘那么忧虑。在他看来,只要有水,有爹和娘,他就是最幸福的。

从来没有谁来打扰,乌布雷和他的村庄在这片静谧祥和的山沟里继续着他们平静的日子。乌布雷上完初中就不再去上学了,他就想一辈子都待在村子里。哪里也不去,就陪在爹娘身边,与河里的小鱼一起长大。

乌布雷怎么也不想到,他的身上竟然会长出鱼鳞。

那天,他一如往常地在水里游。他在水草丛中穿来穿去,引来了一群小鱼紧紧尾随着他。贴在他的腿上、腰上以及脊背上,他是一条大鱼,小鱼们把他围在中间,他和它们在水中绽放着优雅的舞姿。

那一天,他一直沉醉在水中。他从早上一直游到晌午,娘系着围裙跑到岸边喊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两条泛着水光的胳膊,用手揉了揉脸蛋和眼睛,翻身上了岸。

“哎呀!”娘把手才围裙下探出来,在他黝黑结实的大腿根拧了一下,就扭过头笑着朝家里走去。

乌布雷淘气地朝水里招招手,鱼儿们就四下散开了。

他跟着娘回了家。

那顿午饭乌布雷没吃几口就进屋躺下了。那一觉他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娘进来把放凉的饭往出端,才看见他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揉眼睛的样子。

娃儿,你的胳膊!娘端起碗刚要出去,无意间瞅见了乌布雷胳膊。

胳膊?胳膊好着哩呀!乌布雷说着就把胳膊抬起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胳膊上布满的鱼鳞。他慌忙扭过头,掀开被子发现另外一条胳膊上也一样满满当当的都是鱼鳞。

这是怎么了?娘失声痛哭起来。

爹听见哭声,也闯了进来。看见乌布雷两条胳膊上布满了鱼鳞,惊得愣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赶紧去医院!还是娘最先反应过来。

一家人小心翼翼地将乌布雷的两只胳膊包起来,然后还给乌布雷套上了一件外套。收拾停当后,一刻也没有耽误,直接乘车去了医院。

医生给乌布雷的胳膊拍了片子,看不出异常。又让乌布雷做了CT,还是没有异常发现。后来,医生怀疑是不是乌布雷五脏六腑出了什么问题,又做了胸腔腹的彩超和CT、做了脑电图、磁共振,医院的仪器通通上了一遍,仍然看不出什么异常症状。恰恰相反,检查结果告诉所有人:乌布雷的身体指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医生也纳闷了,难不成是这一家人故意在搞恶作剧?可是,看上去并不富足的这一家人又怎么会跟钱过意不去呢?

乌布雷的胳膊开始发青,变紫,就像中了毒一样。爹和娘还是放心不下,又带着乌布雷去了省城的大医院。一番检查下来,还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到底是大医院,人家还针对乌布雷的情况进行了会诊。专家们经过一番激烈地争论之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再观察,定期复查。

这还奇了怪了,就连大医院都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爹和娘带着乌布雷以及满脑子的疑惑回到了村子里。

爹和娘再三叮嘱乌布雷最近不要下水了,乌布雷鸡啄食似的满口答应下来。可是一天都还没过去乌布雷就像吸大烟犯了瘾一样,忍不住偷偷溜进了水里。爹和娘总不至于寸步不离地守着乌布雷,等他们发现时,乌布雷已经在水里游了快两个钟头了。他们厉声呵斥乌布雷,拿着扫把将乌布雷赶回了家。

然而,第二天乌布雷生了一双鱼鳞臂的事,还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流言蜚语迅速笼罩在爹和娘的心头:有人说乌布雷得了一种查不出、治不好的怪病;有人说乌布雷常年在水里游,早都被水里的怪物吃了,变成了水鬼,这次是现了原形;也有人说老两口怕别人笑话他们的儿子不务正业,就在乌布雷的胳膊上画上了鱼鳞,来堵大家的嘴。

哪怕要冒着可能带来的危险,人们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的怂恿。

自从乌布雷一家回到村里之后,隔三差五地就有人借着串门的幌子来“参观”乌布雷。为此,乌布雷白天必须要穿上深色的长袖衣服。可是这么做却激发了那些人更大的好奇心,他们的眼神中满含着期待和不甘。看上去,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著。

可恶的看客心理已经在村民们的身体里萌发出了邪恶的种子。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把手遮在额头下面一个劲儿的朝乌布雷家这边张望。每个人都已经在心里对乌布雷的遭遇下了一个结论,他们突然都变得如科学家般严谨,想方设法地要去验证自己的判断,以便在与众人的争论中占得先机,甚至取得最后的胜利。村民们忍不住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去张望。

他们摆出一副关心和体贴的模样,转过身却实在不吐不快。他们配合默契地轮流提着二斤白糖或者一袋面包或者十来个鸡蛋、鹅蛋去“看望”乌布雷。

快看,快看!

这时不知是谁没忍住喊了出来,众人像是马上被巨大的磁铁吸住了一样,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全都齐刷刷地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乌布雷家的方向。

看啥哩?没有啥呀!

尽管那个人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可是其他人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端倪。然后开始转过头来埋怨,那个人十分确信自己的发现,所以也顿足捶胸地替所有人惋惜,进而开始埋怨起其他人的“迟钝”。

一群人闹哄哄地吵了一阵,反而闹得不欢而散。

不过,这并没有丝毫减少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无论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晚上吃过饭,熄了灯躺在炕上,脑子里盘算的还是如何才能真正探一探乌布雷一家的秘密。因为,这关系到他们在旁人心中的地位。这么来看,也可以认为是关于舆论主导权的争夺。所以,看上去没有人会懈怠。

村子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鱼鳞臂”造成的影响以可怕的速度在乌布雷及他的家人心头笼起了一团阴云。乌布雷好几次要冲出去,挽起胳膊让那些闲得发慌的人看个够。乌布雷的爹娘只能死死看住儿子,说啥都不让他出去。乌布雷心里的石头不断变大变沉,堵在他的心口,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推着,以迅疾的速度围着村子奔跑。慢慢地,他越跑越快,他的双腿来不及往出迈,他的双脚逐渐离地,他的耳边开始呼啸着凉飕飕的风。越来越多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腿在高速的收缩中逐渐弯成了一个罗圈,两条腿变成了两个轮子,大腿根成了轮轴。乌布雷只觉得耳边的风“嗖嗖”地刮过,整个村子被他踩在了脚底下。他拼命甩着膀子,像极了夜空中在逃命中奔袭的大鸟。

月光那么亮,村子里的房屋、树木、花花草草全都尽收眼底。村子那么静,乌布雷在空中盘旋滑翔了那么长时间,愣是没人发现。突然间,乌布雷觉得自己不是天外来客就是外星人。因为,他发现自己始终游离在人类世界的边缘。他看不懂人类的生活,揣摩不清楚人类内心真实的想法。甚至就连爹娘他也觉得陌生,晚上躺下进入睡梦之中,他明明能够梦到,却始终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说话的声音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娘的声音很粗,有时候爹又操着尖细清脆的嗓音。有时候娘在厨房忙碌,院子里又有一个娘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刺耳的音乐声中扭动着腰肢。

这样的梦,乌布雷做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不一样,每一次都跟实际情况截然不同。

他还是习惯跟小鱼打交道,他喜欢躲在水草后面和小鱼们捉迷藏,他喜欢听淙淙的流水声,喜欢水中的那份纯净。他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总有人那么爱看热闹,甚至一点都不顾别人的感受。那些人只顾自己痛快,只知道在人前显摆是一件十分耀眼的事情,却从不想想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又该如何。说话间,他的眼前浮现了一群伸长了脖子使劲朝他们家张望的人。那些人围在他们家大门外,想尽了办法要看个究竟。围在里面的人紧紧抓住围墙的最顶端的砖角,外面的人使劲贴住里面人的后背,生怕一不留神会被挤到更外面。他们恨不能眼球飞出去粘在里屋的玻璃上,这样就可以看个清楚。然而似乎这样也不够,他们也恨不能飞出去一只耳朵,这样就能听清楚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了。当然,看不清,听不清也没关系,只要谁能最先让其他人觉得获得了第一手的消息,那么也便有了杜撰的噱头。

人群像极了嗷嗷待哺的鹅,把脑袋伸出笼子外头,拼命想要吃到第一口食物。因为只有吃到第一口食物,食物的酸甜苦辣咸才会由他说了算。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种瞬间备受瞩目和信服的感觉真的很爽吧。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或许跟皇帝登基,俯视天下的感觉差不多吧。只是,这种感觉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想到这里,乌布雷下意识地朝门外看了一眼。他瞥见门外还有一些人影在蠕动,他在心里不由得对那些人的执著萌发出一丝的敬重。他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只要粘在身上,说啥也撕不下。可是,乌布雷已经明显感觉的爹娘已经几个晚上没有合眼了。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要稍微消停一会儿就会被外面的响动弄得心神难宁。

这样的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呀?

乌布雷,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他忍不住又挽起袖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他用手从上往下抚摸着那些看上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鱼鳞纹”。他越来越使劲,他想要把那些奇怪的东西从胳膊上搓下来。可是,除了钻心的疼,“鱼鳞纹”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了。

突然,他只觉得一股烦闷由内而外迸发出来。他拼命压制着,他端来满满一盆水放在凳子上,然后一股脑儿把整个脑袋都伸了进去。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他和时间进行着赛跑。以他多年的潜水经验来看,这点水对他来说真的不值一提。但是,如今出又出不去,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来“解渴”了。

他两只手扶着盆沿,弯着腰,一动不动地进行着训练。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他只听外面越来越吵。他努力不让自己分神,却还是呛了一口水。他赶紧从水里出来,坐在炕沿上咳嗽了半天。一边咳嗽,他一边顺着窗棂向外望去。

顿时,他来了精神。

爹在大门外与别人扭打在一起了。

不知啥时候,爹已经冲出了门外。他发现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全都用一种怀疑并且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一脚踢开大门。

进来呀,进来看呀!不是没黑没明地守在外头不走吗?我把门开开了,进去看呀!爹突然变得异常的愤怒,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稳重。

外面的人一时面面相觑,全都转过去假装忙起了手里的活计,爹的吼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惊飞了树上的老鸹。

安省,你都是稳重人哩个么,今儿在外头吆喝啥哩。没有人想看啥,你赶紧往回走。这时,村民组长老刘前来劝说爹。

你说哦?你没看这几天都跟监视特务一样盯着我屋里。不就是想看我儿的胳膊嘛。要看就进去看,走,你把人都叫上进看走。

给你说没人要看,你这人还犟得增怂。

我是瞎子,难道我一家都是瞎子吗?

话不能这么说么,你管天管地还管旁人脱裤放屁?

旁人就是屙裤裆关我啥事?你说都跟监视特务一样监视你,你能屁都不放?

人群发出一阵躁动。老刘把头一扭转了过去。

就是,谁还要看就往我跟前走,我叫你都看个够!乌布雷过来帮腔。

你一点娃娃毛都没长全哩,说话还歪得不行。这时,二流子来录接上了话茬,冲着乌布雷嚷嚷。

你意思是我一家人当瓜子(哑巴)就合你心思哩?

我没这么说!

你心里这么想哩!

安省,你看我心里还想啥哩?

你爱想啥想啥!反正该做啥做啥去,甭再打我娃的主意了。我屋的事旁人少操心!

说完,乌布雷父子俩进了屋子,把大门牢牢锁住了。

外面的人开始慢慢散去,有人边走边回头看,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安省啥会还这么厉害的?看他屋也是为大家伙好。你说他儿会不会招了魔障,最后出来害人?

你吃的是五谷粮,放的狗臭屁!

爹猛地一脚蹬开门,几步蹦过去指着来录的鼻子开始骂道。

你说啥?来录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给怔住了。

我说你嘴上抹屎了,你哪个眼睛看我儿会害人?

你———

啪!爹左右开弓在来录嘴上来了两下。

顿时,场面陷入混乱当中。拉架的,叫喊的,起哄的,犹如炖了一锅大杂烩,在大火烘烤之下冒出了各种各样的气味。

爹死死抓住来录的下巴,胳膊上的肌肉变得异常坚硬。来录试图抓爹的下巴,奈何胳膊太短,力气太小始终够不着,他们宛若两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僵持着。爹在力气和体格上稍占优势,来录没撑多长时间逐渐软了下来,最后完全放弃反抗。

他们周围站了一圈人,谁都不敢上前去。眼看来录软了下去,爹刚要起身,突然窜出一个人影猛地抱住了爹的腿。

大家伙都看着哩,安省把我男人打了!今个这事说啥都不能这么了了,我男人不能白挨一顿打。

你男人嘴上抹了屎,说下了挨打的话,你怪谁哩?

你是他先人吗?你有啥资格打我男人?

他胡糟蹋我儿哩,我不打他打谁?

反正我男人不能这么白白挨了打!来录的女人顺势坐在地上牢牢抱住了爹的腿。

要点脸能行呀不?娘看不下去了,指着女人骂道,你一个女人家管不住你男人,还在这里撒泼卖疯啥哩?

人群中有几个年长的开始劝说娘。

我儿的胳膊出了麻达,又没有影响旁人,为啥都把我一家子当犯人一样监视哩?监视也就罢了,还满嘴喷粪,祸害人哩!

大家自知理亏只是一个劲儿地劝说乌布雷一家子赶紧回家,来录两口一个蹲在一旁不说话,一个放声干嚎。

乌布雷一家进了家门,人群慢慢散去。这两口子一看人都走了,也灰溜溜地一路互相埋怨着往回走去。

乌布雷变成了一条小鱼。

乌布雷的心里积攒了越来越多的苦闷,他尝试了很多种办法之后,发现只有让自己变成一条小鱼才能忘掉所有的不快。

夜幕中的小河平静又安详,完全没有岸上那么多的烦心事。雾气渐起,慢慢升腾和扩张,穿过树林的间隙,越过虫鸟的鸣叫,占领了整座山林。雾是夜的使者,暂时掩盖住所有的不平之事,让世界变得平静又安详。当黎明到来,阳光透过阻隔照射进来时,一切又将恢复原来的模样。

所以,于乌布雷而言,他宁可像一个蚕宝宝一样钻进雾气织就的柔软的蛹里,继续他甜蜜的梦。

乌布雷是慢慢下到水里去的,他担心好些日子没下水,他的突然造访会吓到他的朋友们。

水有些凉。乌布雷捧起水在自己的胳膊、胸脯、肚子以及腿上擦一擦,然后慢慢走进水里,开始浮到水面上。

他闭上眼睛,从容地拨着水面。一圈一圈的水花绽放开来,将乌布雷裹在了中间。水花随着乌布雷的游动而移动,小河里开始有了生气。

小鱼们早早就发现了乌布雷。就在他让水花绽放的时候,小鱼们早早就开始呼朋引伴地聚集成一条五颜六色的彩带了。它们先是绕着乌布雷游了一圈,又掉过头反方向再游一圈。它们发现了乌布雷的鱼鳞臂,于是全部掉过头用尾巴开始扫那两条与众不同的胳膊。

没过多久,更多的鱼将乌布雷整个人围了起来。贴着他的身体轮廓,围成了一个庞大柔软的人形。它们像是保护着乌布雷,又像是舍不得乌布雷再一次离开。

乌布雷一点也不感到担心,反而越来越放松。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或者他是爹和母亲从河里捞回去扶养长大的。这条鱼鳞臂就是在暗示他最后的归宿一定是小河里。那么,他当然也就不会害怕了。

他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发现自己还是那个样子。他想变成一条小鱼,可是只有胳膊恢复了鱼的样子,其他地方都没有一点鱼的模样。不过,他还是坚信变化才刚刚开始。

鱼儿们逐渐游到他的身子下面,用嘴或者身体开始“抚摸”他脊背的每一寸皮肤。这样的抚摸让乌布雷很享受,他有节奏地摆动着胳膊和腿,在水里游了一圈又一圈。鱼儿们不知疲倦地与它们的朋友嬉戏,水中时不时冒出一个,两个,乃至一连串调皮的气泡。疏忽间,绽放在清澈的水面上,溅到乌布雷花一样灿烂的脸上和心中。

夜已深,几只猫头鹰忽地掠过上空,一颗流星一闪而过。几声犬吠打破了夜的平静,人类的鼾睡声此起彼伏……

爹和母亲始终没有发现乌布雷的行踪,躺下后没说几句话就满怀心事地睡着了。

自此,乌布雷就无比期待夜幕的降临。

好事者总有好事者的逻辑与处世之道。乌布雷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们一家人的反抗而恢复平静。

乌布雷长了一双“鱼鳞臂”的事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山里山外的人都急切地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最先赶来的是电视台。

那天,乌布雷远远看见一辆七座面包车裹挟着遮天蔽日的尘土停在了他们家的大门外。村长领着四个人开始敲门。那急切而有规律的嘈杂声让乌布雷瞬时就变得心浮气躁。

爹慢悠悠地打开门,一伙人甚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摆开采访的架势。爹一看急了,朝村长直瞪眼,村长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乌布雷见状穿上了外套,掀起门帘出来。

村长给记者们使了个眼色,乌布雷马上就被围住了。

听说你长了一双鱼鳞臂,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这是我屋里的事,你都不要采访了!爹眼看儿子被围住了,立即跑过来解围。

乌安省同志,请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我不同意采访,你都往出走!

安省,你妨碍记者同志的采访是犯法的,快不要胡闹了!村长搭了腔。

犯法?啊你叫警察把我抓去!我没听过还有强把硬鼓采访的!

乌安省同志,我们有义务向社会报道事实真相,这是我们的职责!

爹,我不想采访!

你往屋里走,有我在他们谁也进不来!

乌布雷身子一斜,被一把手拉进了屋里,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娘。娘一下把门牢牢闩住,像一头母鹰一样把乌布雷护在身后。

爹张开双臂拼命阻挡那几个人。乌布雷看见有两个人试图把爹拉走,另外一个人举着相机,朝屋里快速地按下快门。乌布雷只觉得白光不停地闪烁,爹在院子里左冲右突,像极了一座丰碑。

终于,那些人还是没有进得来。村长骂骂咧咧地带着那几个人出去了,爹靠在关着乌布雷的屋子的门上瘫坐着。

乌布雷看见那辆面包车裹挟着尘土离开了,这才打开门将爹扶进了屋里。

没几天,副村长又领着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人来采访,被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击退”。

之后的十来天里,环保局的、文物局的、国土资源局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科技局的,一拨又一拨人闯入了原本平静安详的村庄。

乌布雷家“迎来了”一群又一群陌生的人。他们起初还极力反对陌生人的造访,后来实在挡不过来,就想简单说一说事情的经过。没成想,别人根本不相信乌布雷只是在水里游了游,就会凭空生出一双鱼鳞臂。

于是,他们只好把那些人带到小河边,那些人马上开始在河里采样。他们不仅要带些河水回去,还要拔几棵水草,捉几条小鱼回去一并“研究”。

乌布雷看着小鱼们被吓得慌了神,心里针扎一般疼。小鱼们躲到了河底,再也不敢浮出水面。被丢掉的稚嫩的水草叶子在阳光下逐渐腐烂,漂浮在河面上。

人类的行动打破了小河的宁静,河水逐渐变得混浊。乌布雷像被抽了筋一样,出神地望着小河。

看上去,事情远没有结束。

采样工作结束后,暂时恢复了平静。可是,一股“旋风”又迎面而来。

乌布雷的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没有人指引,他们就像回自己家里一样熟悉,熟练地摆开架势要和乌布雷一家进行一场交易。

来人自称可以帮助乌布雷一家发家致富,只需要乌布雷隔三差五地去表演一下就可以。

表演?在哪里?怎么表演?乌布雷一家满脸的疑惑。

很简单的呀,就是要乌布雷每个星期在你们村的小河里游三五回就行。

游泳还可以赚钱?乌布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有人还会想看他游泳。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事,而且还是赚着钱干自己喜欢的事。这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呀!乌布雷心里盘算着,越想越开心。

对呀,我们计划把你们这里打造成一个旅游开发区,吸引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欣赏这里的美景。

我们这里有啥好看的,我看了大半辈子了,也没觉得有啥好看的。爹半信半疑地接了一句。

这你就不懂了,因为你们看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对那些游客就不同了,咱们这我们考察过好几次,无论景色还是人文风情,都是很有卖点的。

卖点?

对,就是吸引人的地方。有了卖点,有了看头大家才愿意来看,甚至看了还想看。

哦——

你是说,让我家娃给那些游客表演游泳?

是的呀,他很喜欢,也很会游泳。他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剩下事的我们来做,事后我们会给孩子发工资。

怎么发工资?

你看一个月给孩子一万块怎么样?

啊?

哦,这只是基本工资,如果做得好了,还有奖金。

还有奖金?

对,不知你们觉得怎么样呢?

乌布雷一把把爹和母亲拉到一边,兴奋地说,每个月一万块,反正我在家也闲着,正好可以挣点钱给家里贴补贴补,他们让我游多久都可以,只要不干别的,我没问题。

你们是说,只让孩子游泳,不干别的吗?

是的呀,只游泳。

哦,那就可以。乌布雷没等爹娘表态,抢先答应了下来。

对方拿出几页合同,让乌布雷签了个字留下一句“等通知”之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乌布雷一家子把对方一直送到了村口,看着汽车消失在晨雾里才回到屋里。

没过几天,几辆工程车开进了村里。几个村干部忙前忙后地又是招呼人拉起围障,又是指挥车辆往河边开。村民们早早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边观望。

一位西装革履的人带着红色安全帽,胳肢窝下夹着公文包,一副领导做派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一旁的村长满脸笑容面对小河比划了一番,那个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村长马上转身跑到一个土丘上,朝车辆拼命挥手。车辆立刻冒起了黑烟,吼叫着穿过人群分头在小河边忙活起来。

小河边瞬时就扬起了灰尘,推土机和挖掘机不断将岸边的土块推到河里,河水变得混浊不堪。尘土和泥腥味弥漫在村子的上方,围观的人纷纷捂住口鼻,有的甚至忍不住打起了喷嚏。人们不断后退,最后躲进了家里。

午睡中的乌布雷被飘进屋子的尘土给呛醒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到院子里,顺着大门的缝隙往外一看,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没了命地朝小河边跑去。

小河边已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树叶上落了一层尘土变得灰蒙蒙的,河面上飘着很多枯枝败叶。一些小鱼翻着白肚浮在水面上,随着不时泛起的波纹飘动。工程车吐着黑烟,恶狠狠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乌布雷一下愣在了原地。

爹和娘看到这一幕也傻眼了,他们唉声叹气地劝说着乌布雷。

乌布雷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他紧紧握着拳头,胳膊上的鱼鳞开始蔓延。

娃呀,可不敢呀!母亲紧紧抱住乌布雷的腰,一个劲儿地劝说儿子。

乌布雷眼中的火焰开始剧烈燃烧起来,两条胳膊连同手心手背完全成被鱼鳞覆盖。青筋暴起的拳头成了青紫色,手指间狠命地摩擦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响声。

赶紧把娃往回拉!娘朝爹吼道。

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来拉乌布雷。可是任凭他怎么拉都拉不动,爹索性弯下腰试图将乌布雷扛回家。哪里能想到,乌布雷突然变得重如一座山。他使出了蛮力,乌布雷还是稳稳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人群重新聚集过来,村长朝乌布雷这边看了一眼,右手一挥,示意不要理会。

爹和娘猛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央求身边的人一起动手将乌布雷拉回家。可是,乌布雷丝毫没有反应。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理会已经瘫坐在一边的爹娘和议论纷纷的人群。他的前胸后背,他的脖子以及腿脚全都被鱼鳞覆盖。

显形了!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哗”地一下慌作鸟兽散。人们逃命似的跑回各自家里,将大门紧紧关住。不远处施工的人沉浸在嘈杂声中,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突然间,乌布雷开始变高变大。他的胳膊变得光滑无比,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乌布雷变得和岸边的大树一样高,眼睛里开始冒出青烟,喷射着火焰。

他几步迈到车辆跟前,村长、“红安全帽”几个喽喽,连同施工的人早已经吓得不见了踪影。乌布雷抬起一只胳膊,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一台推土机掀翻在地。然后又把剩余的几台车甩进了山崖之下。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就连乌布雷的爹娘也傻傻地看着儿子所做的一切。

乌布雷迈开步子在岸边走着,他扶起被推倒的树,一棵一棵重新栽好。他抱起滚落的石头,把它们放回原处。他走下河里,一把一把捞起水面上的枯枝败叶还有小鱼的尸体。

乌布雷的爹娘没了命地哭喊,他们越来越害怕,看不清儿子究竟怎么会这样。他们的嚎叫声在山林里飘了很远很远……

乌布雷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一点一点将小河边恢复成原来平静安详的模样。上了岸,远远朝爹和母亲磕了一个头,完全变成一条鱼,纵身跃进水里,摆动着尾巴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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