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感受到一股沉重如铁的空气硬生生地压过来。
似乎就在一瞬间,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不见了踪影,就像是白白“蒸发”了一样。唯独剩下我一个,而我也理所当然地被大人们当成了怀疑的对象。
那天,仅仅只有一天时间。我端着簸箕去城壕倒垃圾,一路上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奸细或者敌人,我没有多耽搁,埋着头赶紧回了家。
或许是我的沉默激起了大人们更大的怀疑,他们在我回家刚放下簸箕,就商量好似的涌进了我家并不宽敞的院子。
父母以为我闯下了啥大祸,赶紧过去给来人们递烟、倒水。
不喝水,我都来是想问咱强娃,娃娃都到哪搭去了?
就是,就是,娃娃都不见了!
这时领头的军娃他爸先开了口,其他人马上跟着附和。
我屋里这么点地方,可藏不了咱村里这么多娃娃呀。母亲,赶紧说道。满脸诧异
藏没藏问问强娃不就知道了。
强娃,你来。
父亲转过身朝我招手,我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父亲见我不出来,几步跨进来,抓住我的领子往上一提,我就站在了院子当中。
强娃,甭害怕,你给妈说村里娃娃都不见了,你知道这事不?
我,我,知道。
那你快说娃娃都到哪搭去了?军娃他爸没等母亲开口,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我能感受到这个泥瓦工手上的力量,尤其是在情急之下爆发出的让人恐惧的手劲。
啊,疼!我失声喊出了口。
快松开我娃!
母亲过来一把把军娃他爸推开了。然后,心疼地给我揉肩膀。
啊你倒是赶紧说呀,娃娃都到哪搭去了?
你少在我院里吆喝,把我娃吓得!母亲有点急了,这时父亲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来到一边。
强娃,你甭害怕快给爸说,村里的娃娃都到哪搭去了?
我,我真不知道。
你刚都说知道的,到底知道不知道?
爸,我真不知道,那么多人我有点害怕——
他还能把你吃了?
父亲把我扔在原地,朝人群走了过去。
我刚问了,强娃确实是不知道娃娃都跑哪搭去了。
啥?刚都说知道,他这不是把我都当猴耍呢嘛?
娃是真不知道,昨晚也在屋里睡着,哪搭都没去么。
那不行,你把强娃叫过来我自己问。
问啥哩,谁给你说我强娃就跟这个事有牵涉哩?
众人不说话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统一换上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出来,没人相信父亲的话,可是也没有人能够拿出可以说服我父母,这件事一定跟我有牵涉的证据来。所有人僵在原地,气氛冷清得有点渗人。我看到这些人脸上都挂着汗珠,眼睛里散发着不甘。慢慢地,不甘被更大的不甘所代替。
走,出去寻走!
这时,不知是谁最先喊了一声。人群呼啦一下以更大的声势涌出了我家。我们一家子也跟着跑出来,跟着人群在村子里东寻西找。人群像一条蠕动的虫子,在每个地方仔仔细细地翻找。
我能感受到那种回荡在空气中凝重的气氛,每个人都带着股蛮劲以近乎疯狂的劲头在找。哪怕小到地上的一条裂缝、坍塌的土墙边、水渠边的杂草丛,这是一种地毯式的搜寻。可是,几十个孩子愣是没了踪影。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群里爆发出女人的哭喊声,男人们也拖着哭腔喊自己的娃娃。
我跟在队伍里和父母走散了。所有人都在喊自己的孩子,我却不知道该喊谁。只是尾随着离我最近的人,一起弓着腰认真地搜寻。
直到傍晚,太阳照旧落山。人群里弥漫着越发沉重的绝望,有人瘫坐在地上,有人望着远处,手扶着膝盖喘气,更多的人像是被抽了魂一样,两眼无神地胡乱地挪着步子。谁也听不清他们嘴里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哪里可以去寻。
事实上,诺大个村子已经被来来回回寻了好几遍。
真是一件蹊跷事,我的脑子里不断泛出这样的念头。我也越来越疑惑,为什么全村只有我独独得以幸免?难怪所有人都会怀疑到我身上,在寻找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了。是不是我真的知道而却忘记了什么?谁也说不清这是一场恶作剧亦或是灾难,只是大家更愿意相信这属于后者,确切地说是老天爷对于我们的惩罚。
2
村子里的戏台是我唯一可以藏住不被发现的地方。每次被伙伴们追赶,我都会藏在这里,直到他们拼命地喊我。戏台是我的保护神,几年下来我栖身于戏台的角角落落,竟然每次都能成功躲过他们的搜寻。
伙伴们说我耍赖,可我确实每次都藏在戏台的不同角落。我想,这或许是他们在为自己的慵懒和愚笨进行的无力地辩解。说实话,我看不起这样的人。所以,我才答应做他们的头领来训练他们。
头领,我喜欢这样的称谓。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言,这样的称谓充满了诱惑力。事实证明,我也确实没有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记得在正式接受这个称谓之前,我还亲自给他们示范过在夜色中如何将自己藏在最“安全”的角落。因为,我发现有几个人不是那么服气,那么按照我的习惯,说啥也要证明给他们看看。
于是,我只换了三四个地方,每个地方我又有好几种不同的藏法,这就可以解释为啥我每次都藏在戏台,却总能躲过他们的搜寻。后来,他们都表示“臣服”,我才成了名正言顺的头领。
做了头领,第一件事就要教会他们如何在夜幕中“伪装”好自己,不被“敌人”发现。我想,这才是他们真正佩服我的地方。而我,也要变戏法似的将他们隐藏起来,而让另一拨人怎么也找不到。
在这一群最大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当中,只要有一个公认的头领,就会形成一种示范效应。所以,我理所应当地做了整个村子孩子们的“头领”。
我将第一次训练的时间定在了放寒假的第二个晚上。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令人激动的晚上。吃过晚饭,我偷偷溜出来,站在柳树巷最中间的石头上,鼓足腮帮子使劲吹了个口哨,没过多久就看见很多人家的大门慢慢掩开一个缝隙,先是探出个小脑袋,左望望右瞧瞧,然后迈出前脚,跟着再迈出后脚,轻轻闪出身子,悄悄拉上大门。这些小身影站在柳树巷的巷道里先是一阵骚动,接着很快恢复平静,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朝我所在的方向跑来。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看得我血直往脑子里涌。
看到大家来得差不多了,我突然从路旁的苞米杆堆里蹿出来,故意咳嗽两声,嘈杂的人群马上安静下来了。紧接着,我把右手往前一挥,所有人跟着我来到了戏台前。
等大家站定之后,我来到队伍前举起右手在半空从上往下一划,接着左一摆,右一摆。大家不知道是啥意思,都茫然地愣在原地。
所有人从中间分成左右两组。我提醒道。
人群开始朝相反的方向移动。
停!我把右手举起来。
都转过来看着我,仔细听好了。
来到一个地方,你先要仔细看看都有哪些角落可以把人藏起来。然后再到每个角落去看看,究竟怎么藏才能藏严实。我领着大家到其中一个角落,告诉他们如何利用夜色、柱子和墙角来掩护自己。说完,我分别演示了几遍,让其中一组人站在离我不远处的亮处往我这边看。暗处的一组人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亮处的人,而亮处的人有时距离很近也看不见暗处的人。
接着,我还教他们如何利用自己的衣服来掩护自己。
我是在伙伴们的一片啧啧赞叹声中,带领他们开始无休止地演练的。他们亢奋得像潮水一样涌向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我负责随时打开“潮水”的阀门。
他们都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来看我。随着演练的推进,我在全村的娃娃中间积攒下了难以置信的威望。他们都说我是有法术的,学会了我的本领,他们就会变成“天兵天将”。年幼的我并没有经受住来自同龄人的恭维,于是我更加投入地教他们“隐身术”。
隐身术的学习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接下来绝大部分时间就是无休止地训练。我按照老规矩把大家分成两组,让他们轮流“藏匿”和“搜寻”,而我给他们看时间。照着电视剧上的样子,我要求“搜寻组”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将“藏匿组”全部找到。两个小组进行比拼,这样一来大家的尽头一下子就起来了。
几个月下来,村子里的角角落落,包括被废弃的空院子、城壕里的洞、野地里的低洼处、路边的苞谷杆堆,都被我们藏遍了,也翻腾遍了。
3
夜的大幕终于拉上。
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生”出了狼的眼睛,甚至他们的耳朵和鼻子也变得异常灵敏起来。寻,是一场残酷且没有对手的战争。人们越来越相信,这件事绝不像一开始想得那么简单。他们已经顾不上来质问我,或者说已经完全将我置之脑后。
但是,我的父母却遭受了同样的劫难。
强娃,见我强娃来么?谁见我强娃来?母亲埋头在漆黑处找寻旁人家的娃娃时,突然就变得异常紧张。
强娃刚都在后头跟着哩。
母亲拉着父亲往后跑,父亲宽大的肩膀狠狠地把我撞倒在地。连个停留都没有,还在径直往后跑。我捂着被地上石子磕得生疼屁股蛋,木然地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跑过。
强娃,强娃呀—— 我听到母亲和父亲拖着沙哑的嗓子喊我,马上翻身起来朝他们追去。
爸,妈,我在你俩后头哩。我边跑边喊,跑到他们跟前我刚要伸手拉住母亲,却拉空了。我尝试了好几次,还是拉不住。
咋么了,这是咋么了?我慌成一团。
强娃,你到哪搭去了呀?甭吓妈呀!
爸!妈!我失声喊道,可是哪怕我就在他们跟前,他们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尝试着扑过去搂母亲的腿,却撞在了榆钱树上。顿时额头上的血就染红了我的脸面,母亲和父亲拖着长长的喊声跑向了别处。
你这一家子可咋么了?村医天成叔看到后,赶紧跑过来给我擦脸和包扎。边忙活边不解的问我。
叔,叔,我爸我妈看不到我!
啥,胡说啥哩?
真的,叔!我抓不住他们,碰到了树上!
今个这是咋么了,尽出怪事哩。天成叔嘀咕着把我扶起来,转身就朝后面追去。约莫过了不到一刻钟,他拉着父亲、母亲来到我跟前。
强娃快看,你爸你妈!
强娃在哪搭哩,你不是说要引我俩寻强娃哩,在哪搭哩?
母亲最先焦急似火地问天成叔,父亲仰着脖子瞅了一圈,没有看到我也急得直挠头。
就是的,天成。娃娃在哪搭哩,快让娃出来吧!
这不就是嘛?天成叔指着我,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父亲顺着天成叔指的方向望去,跟我看了个对眼,却仍然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那不是土窖吗,天成?你是要把我两口逼疯哩吗?
再甭耍笑人了,你还嫌我两口没急死吗?父亲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朝天成叔吼道。说完,拉着母亲走向了别处。
天成叔看着我,我却再一次靠着榆钱树慢慢溜了下去。
这到底是咋么了?为啥会成了这么个样子?天成叔双手抱着脑袋,眼睛睁得浑圆,整个人脸色变得煞白,进而变成惨白,没有了一点血色。
我的周围,呼唤声逐渐变小,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的男人和女人满目皆是。这些已经找寻了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们,正在经历一场难以承受的“丧子之痛”。还有些零星的呼叫声老远传来,在老鸹凄厉的叫声中显得无力。偶尔的呻吟声逐渐成为遍地都是的声响,就连我也忍不住跟着喘起了粗气。
4
自从学会了我的“隐身术”,村子里的娃娃们个个都成了武林高手。他们甚至让这个游戏的玩法变得更加丰富了,村子里到处都是他们你寻我藏的响动。
大人们自然没有一点察觉,有时候还会投来厌恶的神色。也不清楚从啥时候起,这些长了本事的娃娃们却开始有了挑战权威的异动,这是我咋么都没有料到的。特别是挑头的军娃,他是这支“队伍”里耍得最好的,也数他最不服气我。
记得那是个日头惨淡的午后,我站在戏台旁边给他们看时间。
那天,我按照往常的习惯执行着游戏规则,等到玩得快要结束时,我就准备收拾一下回家了。这时,突然牛娃大老远跑来说军娃指名道姓要我去寻,旁人寻他打死都不出来。
我顿时只觉得血一下子涌进了脑子里,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叫其他人都在原地等着,往地上狠狠唾了一口痰,挽起袖子就朝军娃可能藏身的地方跑去。
说来也怪,我找遍了所有我认为他可能藏身的地方,竟然连根毛都没寻着。我一下子就来气了。这小子,还真跟我杠上了。我就是挖地三尺都要把他揪出来不可,心里的气憋得我胸口发胀,珠子大的汗珠开始不停地往出冒。慢慢地,又变成一股一股地了。我听到后面有人开始说起了风凉话,大意是要我干脆认输算啦。
认你妈个×!我头也不回朝后面吼了一声,后面一下子安静了。大家都在看着我出丑,又像是在等着某个重大事件发生似的。我知道他们在等一个结果,等一个对我不利的结果。我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在心里乞求着老天爷赶紧叫我找到军娃这个崽娃子。要是叫我找见,我肯定会二话不说就给他狗日的一脚。
香烧毕了,强娃哥!
牛娃不合时宜地一声喊叫,将我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里。应声而出的就是军娃满含讥讽的浪笑,我看到他从城壕边废弃的井里探出了头。
狗日的!我嘴里小声骂道,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
我给父亲说这件事时,父亲只给我回了句,以后少跟军娃耍,这娃不是个善茬!
父亲说得没错,军娃为了争一时的高低,竟然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顶在井壁上,足足坚持了一炷香时间。要知道,那口井虽然早都不用了,可是三四十丈深的井里还有水。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就真没命了。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个亡命徒,我不得不服。
从此以后,我不再参与他们的游戏。转而由军娃带领全村的娃娃继续将这个游戏发扬光大。为啥这么说呢?听说军娃在我训练他们的基础上,还独创了几个新的“隐身”方法,被所有娃娃传得神乎其神。
这一点,我信。因为,亡命徒是啥都干得出来的,这个狗日的,毒!他会成为新的头领,一个浑身都是号召力的头领。
5
直到我看到军娃时,才意识到那个说法叫我说中了。
军娃确实不愧为浑身都是号召力的头领,他再一次在最后关头出现了。就在那个全村人都着急得没有一点办法,此起彼伏的嚎啕声在村子里蔓延开来时,他出现了。
天神一般,我第一感觉就是这样的。
军娃,其他人哩?
在哩。
在哪搭哩,你看人都急疯了!
看到了。
那你——
甭说了!
军娃一直没有看我,鼻孔对着大地只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应付我。
你到底想干啥哩?
军娃不说话了,他扫视着眼前的一切,目光如炬。其他人自然也看不到他,我怀疑这是军娃捣的鬼。可为啥只有我能看见呢,这个亡命徒到底想干啥?其他人为啥就这么听他话?莫不是被他灌了迷魂汤?
我满脸不解地站在一旁,看着军娃在人群里慢慢走着。全然不像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娃娃该有的式样。他像是在寻啥,对于瘫坐在地上的人完全不闻不问,继续往前走去。
我只能远远跟着他,军娃似乎发觉了,却并没有赶我。我就这样尾随着他,我要看看他究竟想干啥。军娃就这样时停时走,时走时停,搞得神神道道的。最后,他在柳树巷口大路边停了下来,我看到他爸跟他妈在那里靠着碌碡坐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喘着气。
只见这个家伙从怀里掏出洋火,轻轻一划,火焰就燃起来了。
村里人一下子嘴张得老大,他们看到村里的树上,就是大人们身边的树杈上,三三两两骑着不少娃娃。每个娃娃手里都捏着一根洋火,几十根洋火就是几十把火炬,几十盏明灯,把原本漆黑混沌的夜照得明亮清澈,跟白天一样。
死气沉沉的人群猛然间就恢复了活力,大人们连爬代跑扑向自己娃娃跟前。
等一下!
军娃高高举起右手,左手仍然背在后面,人们停下来齐刷刷地回过头看他。
爸,妈,为啥总要我听你俩的话?
大人们的神情由茫然变成了诧异。所有人都盯着这个牛皮哄哄的娃娃。军娃的父母完全没有缓过神来,木然看着他们的军娃。
爸,妈,为啥总要我听你俩的话?树上的娃娃们得到命令似的突然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声,那整齐有力的童声齐鸣像是从地下裹挟着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冲出地面,直上云霄。震得人脑仁生疼,胸口嗡嗡直响。
为啥总要我听你俩话呀?
军娃扯着嗓子,他的声音震得路过的夜鸟扑闪几下翅膀,掉下了一根羽毛,正好落在我的脸上,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马上传遍全身,让我站立不定,茫然一片。
你俩听我说过话么?
骑在树杈上的娃娃们再一次地喊道,声音传出了很远,很远。所有的大人,全都齐刷刷地哭倒了下去。而我,却听得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