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勃
1
要不是亲眼看到,还真想不到,我的死竟然让长毛变得完全没了人样。看着长毛日渐消瘦的样子,新娃不止一次地喃喃道。
一到晚上,我在柳树巷里飘来飘去。有时候飘到我屋里头看看我爸我妈,有时候飘到涝池上头。要是发现有娃娃在那里耍,我会想尽所有办法来把他们赶回去。夜深了,我就骑在长毛家的槐树的枝杈、墙头,或者悬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长毛窝在他家后院的柴房里折腾自己,愣是没一点办法。
其实,自打看到长毛因为我不小心掉进涝池淹死,好几回都跳进涝池,却被看不见的东西推了上来,身上没沾上一星半点水后,我就知道长毛是死不了的。老天爷都没有怪长毛,我也就不怪他了。我是自己不小心掉进涝池的,可把长毛害得没了个人样。
跟长毛一样,我也不爱念书。上课铃还没响完,我的脊背上就跟爬了数不清的虫虫一样难受。我忍不住挤住墙,左一下右一下,来来回回地蹭,越蹭越痒,越痒我就越想蹭。时间一长,教室后墙叫我用脊背蹭得掉了灰,露出来的砖头也都没了尖角角。
我没有一点心思听课。那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具体姓啥,叫啥我记不清了)平日里在他屋里经管(照顾)奶牛,忙完奶牛又来经管我们这些娃娃。他上课就跟念经一样,老是用一个调调在我的脑袋里嗡嗡。嗡嗡,嗡嗡,就跟一大群苍蝇围着我一样。我用手使劲按住脑袋,眼睛睁得老大,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咽气的样子。我的同桌花花不停地用脚踢我,叫我消停些。我只好趴在桌子上,只能用手使了更大的劲,才能勉强叫自己消停一点。睁开眼,我看见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眨眼间就动了。那些原本应该静悄悄的白色粉笔字一下子活了,飞出了黑板,在教室里乱窜,飞得到处都是。它们变成了数不清的指头蛋大的小飞机,拖着轰鸣声在教室里发现目标,随即发出攻击。
我和长毛自然是被攻击的对象,而且还是重点攻击的目标。只要发现这些“飞机”朝我们飞来,我俩就赶紧躲到桌子下面,实在不行就把脑袋塞进桌仓里。这样一来,老师的课就上不下去了。容不得解释,我俩就被老师连推带骂地站在了教室外头。
我也说不清为啥会这样,反正用我爸的话来说我就不是念书的材料,跟长毛一样,长了一双捉锄头、提瓦刀,下苦力的手。
我才不管!念书有啥好?压断板凳,写断手腕,舔老师尻子?不好,一点都不好!
实在没意思了,我就跟长毛偷偷翻过学校东边的土墙豁豁(豁口),跑到城壕、涝池、水渠、戏楼或者桃园去耍。
原来,跟我一样不爱念书的娃娃还真不少。那个时候,娃娃跑出来,先生也不出来寻。所以,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慢慢地,长毛就当了娃娃头。他带着我们跑遍了柳树巷的角角落落。我们在城壕里上树掏鸟窝、钻土洞探险、跟别的庄子的娃娃们“打仗”、在苜蓿地里跟奶羊赛跑、在水渠边练习投“手榴弹”……随便拿出来一样,都比坐在教室里呜哩哇啦念书强。
细细想来,那些事真像是发生在昨天。柳树巷里成天有我们呼天喊地的叫喊声。我们不知疲惫地东家进西家出,真是一支战斗力十足的队伍。而这,还得算长毛的功劳。
说起长毛,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当头头的材料,他把我们一伙不爱念书的娃娃们训练得有模有样。只要他一使劲打一声口哨,不管在哪里,不论在干啥,我们都会立即在城壕边集合,时间绝不会超过五分钟。
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次跟二队的娃娃“打仗”。不知为啥长毛穿了一条长裤子,一看就是他爸的。长毛两只手提着裤腰,一只脚踩在土台上,腾出一只手放在额头观察“敌情”。石头、瓦片、土块从他头上“嗖嗖嗖”地飞过,有的在他旁边开了花,他一点都不害怕。突然,他手往前一挥,我们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长毛冲在我们最前面,没跑几步就被掉下裤腿的裤子绊倒了。长毛的牛牛耷拉着,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敌人们”最先笑了场。然后,我们队伍中也有人捂着嘴开始偷笑,有的直接笑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有啥好笑的?你谁裆里没长牛牛?
长毛显然来了气,迅速提好裤子,拉着脸,抬起一只胳膊掌心向后,那么一挥,我们收到命令,一下子全都撤了回去,重新发起冲锋。“敌人们”看到我们撤了回去,也配合着返回阵地,重新投入“战斗”……
白天里,我躲进城壕的土洞深处,一遍一遍地怀念我们的快乐时光。晚上,我就只有看着疯娃一样的长毛心里难受。
2
鬼魂都是喜欢黑了出来的,我也不例外。
天刚黑,我还不敢出来。哪怕只有一丝太阳光线,都能闪瞎我的眼睛,眨眼功夫就能把我吸进已经没有多少热量的太阳里。等到天黑尽,鸡叫了两遍,鸭子上架,狗回窝里打盹了,我才能很小心地飘出土洞,来到柳树巷,去陪我的兄弟。
我为啥不愿意去看看我爸我妈?是因为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就跟长毛他爸他妈不要长毛了一样。我死了,我爸我妈自然也就没我这个儿子了。
这两口刚开始还哭哭啼啼的,没过几天,具体来说就是我连头七都没过,他们就能吃能睡能耍了。
原来我还想不通,难道他们不爱我了?我死了他们一点都不难过?
直到我透过我家破烂的窗户看到,我爸把我妈搂在怀里,擦去我妈脸上的眼泪,在我妈耳朵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至今我都很好奇,我爸到底给我妈说了点啥呢?),然后就把我妈压在了身底下。
估计还没一个月,我妈就不停呕吐,吃不下饭时,我才明白这不就是重新要了个娃娃嘛?记得当初我妈也是不停呕吐,吃不下饭,然后就有了我呀。果不其然,几个月后我屋里多了个娃娃。我爸我妈成天抱着叫这个看,让那个瞧,看上去比当初生了我时还要高兴。
我被那个娃娃完全代替了!
我在我爸我妈的话题里慢慢消失了。我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耍过的玩具都叫我爸倒进了城壕。我哭嚎着扑过去,用尽力气,吹了一口气,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一个一个重新“捡”回了土洞里。然后,看着这些东西,脑子里全都是他们一家人幸福在一起的画面。我扯着嗓子嚎哭,一声高过一声。我知道,我是个被遗忘的娃娃,我爸我妈再也不要我了。
我的声音很大,不过谁也听不见。据说,只有夜猫子听得见。夜猫子听得见又能咋么呢?它又不会说话!我就越发大声地哭,哭了十来天,慢慢地我就不哭了。我发现,只有长毛对我的情意才是最深的。哪怕大家都忘了这个事,长毛还是放不下。有好几回,他翻出墙,跟着蚊子一路飞奔。一路上,他跟个没长大的娃娃一样,在野地里疯跑。麦茬在他的腿上划了好几个血道道,血从伤口里不断地往出一股一股淌出来,顺着腿一直淌到他的脚上和鞋上,又从脚上和鞋上淌进麦茬地里。长毛顾不得这些,也可能他从来就没感觉到疼。那种疼,只有我能感觉到。可我又没啥好办法:我想提醒他,他听不见。我想给他擦一擦,手刚伸出去就从他的腿中间伸了过去,一点都挨不上。我急得在半空里直打转,我飞在长毛的前头,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翻腾,手脚并用,不停挥舞,就是不管用。长毛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只有飘到树顶,悬在半空喘粗气了。
有时候,他变得跟蚊子一样大,在涝池边又跑又跳。看着涝池上头天空里的星星乱成了一团,雨点一样落下来。涝池里,数不清个我融进水滴里,溅到长毛的身上,脸上和心里。
长毛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我在他背后一遍又一遍地喊他。长毛还是听不到,他不知道天上的我和涝池里的我都是他心里的我。
藏得越深,想得越真。想得越真,看得越清。
这种情意叫我认定了长毛是我的兄弟,超过了我爸我妈对我的爱。长毛没有装,他是真的。这不仅仅是出于对我的愧疚,可能———一定还有想念!
3
我的心里生出了报复的念头。
我找来黑无常询问如何才能摸得着活人。黑无常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扭过头先慢慢地把周围扫视了一圈,然后悄悄附在我的耳朵跟前说我这么问是叫他泄露天机,这要是叫上头知道了,他会叫人家丢进刀山,刀劈斧剁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扔进油锅里,反反复复炸上九九八十一天,最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我知道这个事不好办,就把黑无常请进城壕土洞的最深处,然后在洞口点了一堆火,接下来又把我家那个娃娃的哭闹声用袋子收集过来,把袋口朝着土洞里头松开一点口口,整个洞里就满是娃娃的声音了。这还不够,黑无常又叫我拿来一些荆条,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编了五扇荆条门,每扇门上绑了一条红绸子,把五条红绸子连在一起,娃娃的声音就散不出去,只能在洞里响了。
黑无常还是有些为难,他不愿意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我就把柳树巷地主满锁家能够逢凶化吉的金鞭和画啥是啥的祖传神笔偷出来塞给他。
黑无常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在我耳边用腹语告诉我。要想摸得着活人,只要用童男的血洗洗手就行了。
唉!谁知道,办法有了,我又鼓不起劲了。
我转念一想,毕竟这个娃娃也算我亲亲的兄弟。我不在了,我爸我妈自然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我要是放了娃的血,娃那么小会不会———
唉,要不就不弄了!
不弄估计不行。我废了那么大的事从黑无常那里寻来了办法,不弄的话,黑无常肯定会笑话我的。
再说了,我每次在柳树巷里转悠时,总会听到从我家传来的娃娃的哭闹和我爸我妈扭眉做势,故意拉出的声音。旁人眼里这个声音可能不奇怪,叫我听上去却像是剜在心口的刀,一下比一下要命。
那种声音叫我心疼。所以,我哪怕绕些路,都不愿意从我家门前经过。不过,柳树巷就那么大,两条巷道紧挨着,再咋么绕来绕去都能听得着娃娃刺耳的哭闹声。
我认定,这两口就是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个已经完全替代了我的娃娃,真是叫我闹心。
管他三七二十八,干!总算,我决定要干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飘到了我家屋子的上空。里面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了大人娃娃说话哭闹的声音,跟往常大不一样。我仔细一看,原来老早就睡下了。
还是那个屋子,还是那张炕。我爸睡左边,我妈睡右边,娃娃在中间。我突然发现,娃娃咋么成了我小时候的样子。我不敢相信,是不是我的眼睛花了?
我使劲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仔细一看,果然是我。
咋么会这样?我到底死了没有?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你死了。
一个声音传来。我赶紧四下里找声音,没有一点动静。即便是我开了夜眼,细细搜寻了一大圈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你确实是死了。
你是谁?
我在你心里,是你的潜意识。
啥是潜意识?
说了你也不懂,你可以理解成你的心里话。
心里话?
对!
我的心里话是我已经死了?
对!你确实是死了。你刚才看见的,是你在心里最渴望,最想要的。
是啊,从小到大,我爸老是因为我不听话打我,我妈也老是因为我爱闯祸,抓起笤帚满柳树巷撵着收拾我。他们说我是他俩这一辈子要还的债,说我是叫长毛使了魔法,鬼迷了心窍的。他们看我时,老是咬着后槽牙,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看上去随时都想把我生吞了。
我老是反反复复地想,我到底是不是他俩亲生的娃娃。为啥,他俩就这么见不得我?为啥,旁人的大人娃娃能睡在一起,他妈总是搂着娃娃,哄着娃娃睡觉?为啥,旁人娃娃的他爸总是把他娃亲不够,爱不够?
我这么想着,再透过窗棂去看时,那个娃娃,确切地说是我的兄弟就不是我的样子了。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对着屋里吹了一口气,顿时一股风把娃娃的被子掀开,娃娃慢慢地,稳稳地飞到我面前,在我跟前的半空中悬浮着。
娃娃没有一点反应,睡得很踏实。好像还在做梦,小嘴一嘟一嘟的,据说这是在梦中吃奶。
我当然顾不了那么多,伸出一只手,露出半尺长的指甲,刚要在娃娃大腿上取血。突然,一声狗叫惊醒了屋里的人。
娃娃哩?我爸最先发现了异常。
我妈赶紧抓起衣服跑到院子里抱起了躺在院子石饭桌上熟睡中的娃娃。娃娃很安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我爸也从屋子里跑出来,护着我妈和娃回到了屋里。
4
夜幕下的柳树巷,总是那么鬼魅。星星稀稀拉拉的,天上的云无精打采,风有些邪乎,人睡得毫无心事。
只有长毛,在他家后院的柴房里翻来覆去的。他是柳树巷那么多大人娃娃中,唯一装了心事的。心事很重,我知道是因为我。
也怪我,没有好好跟着长毛学“狗刨”。夏天里的日头那么毒,大晌午里,涝池正是凉快戏耍的好去处。
长毛招呼我们几个铁杆弟兄来涝池学游泳。他的头发一直都是喳喳呼呼的,跟他浑身带着的犟牛劲一个样。不管会不会,这个家伙每次都是最先冲上去。
果不其然,长毛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衣裤,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还没等我们拍手欢呼,长毛就顶着满头满脸的水草和青泥,气呼呼地上来了。
哈哈,长毛哥在涝池拾了个帽子!
哈哈,长毛哥运气真好呀!
来来来,我把帽子给你该瓜怂戴上?长毛指着笑成一团的我们喊道,我这是出师不利,你都笑啥哩?都给我消停一点!
我们马上就不笑了。长毛跑到一边,俯下身子捧起涝池水在脸上和青泥头上抹了几把,顺手拿起衣服在头上擦了几下,来到我们跟前。
长毛哥,你脸没擦干净!
悄悄地,擦那么净娶媳妇呀嘛?
我们又是一阵哄笑。
长毛故意使劲咳嗽了一声,我们又恢复了安静。
游泳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姿势很重要。你都看好了,要这么弄。
说话间,长毛就趴在涝池岸边的柔软顺滑的草地上,张开手,伸开腿比划开了。看着长毛那癞蛤蟆似的把腿一蹬一合的搞笑样子,这一次,我们都憋住没笑出声。
他先叫我们在草地上学动作,接着又教我们在水里呼吸的要领。不用说,涝池岸边的草地摊上一下子就多了好几只“癞蛤蟆”。几天下来,还真有那么几个人学会了。
下水是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最凶险的一步。我们当中几个学得快的,跟着长毛慢慢在浅水里游。动作熟练了,就放开胆子往涝池中间游了。
看上去不难,实际上我可咋么都学不会。气得长毛骂我是笨猪,配不上老二的名头。我也很想学会,就是开不了那一窍,为这,我还额外受到了其他娃娃的嘲笑。学不会,那就只有给他们把风,看衣服了。
长毛他们练得差不多了,就玩起了游泳比赛。我们几个胆小的,使了吃奶的劲给他们加油。有时候,喊得慢了,他们就会来收拾我们。
至今,我只要一到涝池边,就会看到长毛他们在那里比赛游泳。而我,一直跟几个娃娃在岸上伸长脖子,吆喝着比谁都跳得高。长毛跟泥鳅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游得忘了时间,忘了一切。
涝池太浅太小了,根本不敢好好游么。还没扑腾几下,就到头了,真没意思!我要是好好游,你几个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估计就连我的裤衩都撵不上我。
游得好了,长毛就开始胡吹冒料了。不过,我们早都习惯了,这个家伙天生就是爱出风头,他要是悄悄的不闹腾,我们反而还就不习惯了。
后来,我也后悔了。不过,想学都晚了。那时,他们早都游得不爱游了,而我们的“阵地”也已经转移到了城壕里。
城壕里比涝池有意思,我一下子就把没学会游泳的事抛在脑后了。反正,后来我就再也没学会。再后来,我就一不小心掉进涝池淹死了。
现在,我每天晚上最后一件事都是要在涝池的上空飘半天。葫芦一样的涝池把我装了进去,我的鬼魂又咋么都钻不进去,老天爷硬生生把我的身体和魂魄给分开了。
我原来是个有家的娃娃,现在一直只有九岁的样子,再也长不大了。长毛都快高我一个头了,我爸我妈的记忆里慢慢没有了我的影子……
这就是时间的魔力!黑无常告诉我,时间能把人变大,变老,也能变没有。时间能治好最深的伤口,所以是时间叫我爸我妈忘了我。
原来,时间是最毒辣的。它叫我停在半路,又催着叫其他人继续往前走。最后,我就被遗在半路,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慢慢也会忘了我,就跟我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可能,在我很小,还不会说话,只能躺在我爸我妈怀里的时候,就跟我屋里那个娃娃一样大的时候,我爸我妈也狗娃长狗娃短地叫我。可能他俩也希望我将来能变得出息,叫他俩享福,给他俩养老送终。那个时候,我也是他俩的宝贝蛋蛋,也是他俩这一辈子最大的奔头吧。
不过,当时间闯进我的身体里,我慢慢长大了。他俩发现,我并不是他俩想得那么乖,那么出息。他俩一点一点没有了耐心,到后来,干脆就不管甚至见不得我了。
原来是时间,把我变成了这么个样子。我完全成了孤魂野鬼,谁也看不着,谁也不理实,只有我一个人干着急。
我想杀了时间!
谁也做不到!黑无常又给我说,时间是不受人神鬼三界控制的,相反地,它还控制着三界。谁也拿它没办法,只有老老实实按照它指的路往下走。
那时间给我指的路是啥?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连我的路都不知道该咋么走。黑无常苦笑着回答道。
黑无常走了,看上去也像装了一肚子心事。而我,装了比他更多的心事。
5
柳树巷的天空变得暗淡起来。
头顶的夜空先后经历了深蓝、墨蓝、暗紫与纯黑的变化。云层像是毛笔里的墨汁,被人狠狠蘸上后,在原本深邃灿烂的空中一层一层地“着色”。不知道一共着了多少层,画了多少道,夜空一下子变成了猛兽硕大无比的口。凶残锋利的獠牙隐藏在浓重的夜色中,想想都叫人禁不住浑身颤栗。
没有一丝风,静得叫人心慌。鸡和狗瞪大眼睛时不时抬起头慌里慌张地看一眼天空,赶紧往窝里再挪一挪。只有猪还在没心没肺地打着呼噜,高一声,低一声,在它的梦里奴役着一切。
闷热,前所未有的闷热向大地袭来。很多人都热得蹬掉了被子,坐在炕上抓起扇子不停地扇,一点都不敢停下来。再后来,人们干脆站在院子里,更多的人打开大门,聚集在柳树巷不咋么宽敞的巷道里。
夜的嘴越张越大,柳树巷里的一切逐渐模糊起来,像是随时都能被那张大口一点一点吞进肚子里。
雨点如豆,极速地撞击着柳树巷的角角落落,像是在倾泄着离奇的愤怒与冤屈。雨,没了命地下着。泡倒了年代久远的土房子,庄子里粗壮的树被狂风连根拔起,电线杆被吹断,冒着火花在半空里肆意地甩着火星,一下子点燃了堆在广场里的麦草垛,大火转眼间包围了柳树巷。雨成了汽油,不但浇不灭火,反而还让火烧得更大了。
天上的云被撕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拳头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没有被雨泡倒的院墙和房屋,十有八九被冰雹砸出无数个洞洞,随着小洞变成了大洞,失去支撑的房屋与院墙轰然倒了下去。
地震也不合时宜地来凑热闹了。大地在雨幕中开始剧烈摇晃,地面裂开了口子,平整笔直的路面有了起伏,像是海面上翻滚的浪花。
柳树巷里的人们拖着各种腔调,像是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想尽一切办法逃命。胡乱窜了一阵后猛然发现,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暴雨、狂风、大火、冰雹、地震、黑夜与恐惧,柳树巷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上面这些对对我来说都构不成威胁,我疯了一般穿梭在夜幕中,却一个人都救不了。我,我根本碰不着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柳树巷一点一点被吞噬掉。
总算,天还是亮了。
天空蔚蓝如洗,柳树巷却一片狼藉。太阳在泥泞的积水中不怀好意地泛着白光,清风别有用心地“抚慰”着我这不幸的柳树巷。
尸体,随处可见。平日里见了面一律都是客客气气的乡里乡亲眼下却摆出了各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姿势,毫无尊严和长幼辈分可言。更多的是,被烧焦和淹死的鸡狗牛等牲畜,它们漂浮在院子和巷道里,任由清风带到任何地方。巨大的湿气很快就将他们和它们分解,泥土、焦味、腐烂与潮湿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柳树巷。
湿热,严重的湿热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加严重的瘟疫。而这,这是柳树巷经历的最后一击。
几只蛤蟆在泥水里一蹦一跳。勉勉强强扶住砖墙还没完全倒下去的大槐树上,一两只乌鸦正满意地欣赏着一切。我真的怀疑昨晚的不幸是拜这几只小鸟所赐。它们其实是恶魔的化身,此刻正以人间能接受的形象检阅着它们的战果,浑身上下都流露着自豪与得意。
柳树巷就这么毁了!
我不知道还有谁的命能硬得过恶魔的惩罚,我看着眼前破败的柳树巷,心口开始流血。
夜的大幕再一次拉上了。
柳树巷丝毫没有缓过劲来,似乎越发像散了架的人,瘫倒在地上,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城壕和涝池,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谢天谢地,我在城壕里发现了长毛他爸他妈他弟,还看到了我门子(家族)几个叔伯,弟兄和婶子,还有常年看守北庙和戏楼的李叔。还有,还看到了学校里的老师、村上的干部、开小卖部的老赵,最后在城壕最深处的干草后头还看到了我爸我妈我弟。他们三个变成了猪的样子,我爸我妈把我弟围在中间,他们正在那里悠闲地啃着湿漉漉的青草,
我拧在一起的心,慢慢松开了。柳树巷没死,还活着。
半夜,活下来的人聚在十字路口跪着朝四面八方开始烧纸、磕头,却没有一个人掉眼泪。
接着,我远远看见黑白无常用链子拴着一大群人,他们身后跟着同样没了命的鸡鸭狗牛骡子,慢慢消失在夜幕中,就跟当初我被拴着离开时一样。
6
我的心还在流血。
长毛,长毛还没找见!
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我说啥都要找到长毛。没有一丝迟疑,我径直去涝池找。
涝池洁净无比的水面上,长毛仰面朝天,正在水上游来游去,他的脸上划破了一块皮。
长毛!长毛!
长毛听不见,也看不到我。我急匆匆地在涝池的上空飞来飞去,我知道长毛还活着。
我心口的血顺着我的肚子往下淌。一滴血顺着我的肚脐眼,在我鼓起肚子吸气的一瞬间滴在水里。整个涝池变红了,接着更多的血滴在涝池里,我的血和长毛脸上滴出的血混在了一起。
我贴着水面飞,想尽可能离长毛近一点。时不时,我的手、肚子和膝盖会打破水面的平静,在涝池里划出一圈圈红色的波纹。
夜,更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血的缘故,水面上升腾起一股一股的水气,水草开始疯长。水面上不断有水草探出头来,然后继续往夜空中伸去,像是一个个要饭人的干瘪的手。
长毛有危险!
我贴近水面拼命朝长毛飞去,全然忘了我根本够不到长毛,只会从他的身体里穿过。
我离长毛越来越近,我完全被涝池里的水打湿,红色的水包裹着我的手,在与长毛接触的一瞬,我轻轻一拉,长毛就飞出水面。
新娃?你是新娃!
长毛哥,是我!我就是新娃呀!!
我看见你啦,新娃!
我也看见你啦,长毛哥!!
我和长毛手拉手,在涝池上空不停地飞来飞去。数不清的水草长成了一棵一棵粗壮的大树,涝池的水位慢慢退了下去。
我俩顾不上这些变化,在水草变成的丛林中绕来绕去地飞。我紧紧拉住长毛的手,长毛更加用力地拉紧我的手,我俩再也不要分开,要永远做兄弟!
四面八方的蚊子来了;躲避灾难的蜜蜂、麻雀、乌鸦、蝴蝶来了;瘸着腿的小羊和小狗来了;城壕里幸存下来的乡亲们来了,就连我爸我妈我弟变成的三头猪也来了。
涝池岸边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我和长毛的声音响亮无比。我们唱着最喜欢的儿歌,穿梭在“丛林”里。会飞的鸟儿和虫子严严实实地聚在我俩的身子下面,搭成了一道严丝合缝的飞翔的毯子。
我和长毛在毯子上打滚和嬉闹,紧紧抱在一起大哭又大笑。
涝池里的水完全退了下去,僵硬的泥土逐渐收拢缝隙,丛林在一瞬间移动成两排整齐的树。树的间隙,一座座房子拔地而起。接着整个地势不断升高,直到和岸边的路面一样平齐,完全就是柳树巷原来的样子,连一丝一毫都不差。
啊哈哈,柳树巷回来啦!
你看你看,这是北庙,这是学校,这是戏楼!
我屋里!快看,我屋里!
还有我屋里!!
人们欢呼起来,我爸我妈我弟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在人群中发出了尖叫。
哈哈,这样真好!长毛看着人群说。可惜,一下子没了那么多人。
甭担心,哥。他们一直都在,就像我一样。
长毛看着我,一把把我拉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