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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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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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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记


                                                                       王小勃

1

我嗅不到他们在我耳边的轰炸。

倒是地上有几个影子,在阳光里又是挥舞手臂,又是跳跃,嘴巴张得老大,脸蛋通红,瞪着眼睛,眼珠子做好了随时喷射而出的准备。

起初,我躲着他们。我发现,他们正喜欢我这么做。似乎,我的躲避只会平添他们更大的动力。

于是,我放慢了脚步,直到后来就站在原地。当我发现他们并不打我的时候,反而安静了。他们要跳就跳吧,他们爱挥舞就挥舞吧,他们喜欢弄出一副扭曲的表情,就扭曲吧。我不动,我不懂,因为自从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之后,就对声音变得陌生了。

我习惯了,他们也就习惯了。我就那么站着,像一颗小树。他们化成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绕着我的枝叶上下飞舞一阵之后,就没了兴趣。他们又像是一群贪婪饥饿的蜜蜂,在我这里没有采到蜜,便呼啸着去找另一朵花。

我不用再躲着他们了,哪怕我拼命地躲,还是会被找到。找到后,又是一阵更加猛烈地起哄和推搡。他们恨不得我跪地求饶才好,渺小软弱得像一只蚂蚁,然后他们才会感受到征服宇宙般的满足。我却不想随了他们的心愿,哪怕我真的变成蚂蚁,他们还是想我变成尘埃。

做好事往往会有尽头,欺负人却总是没完没了。我只是耳朵坏了,并没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

那么,我就不躲了。柳树巷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还能躲到哪里去呢?反正我又听不见他们喊些什么,哪怕最难听的话也会像空气一样从我耳边轻轻吹过,对我来说,这太正常了。

母亲一直这么劝我,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决定,听母亲的。他们闹够了,没意思了,也就自己散去了。

这样做的效果出奇得好,他们已经有些怕我了。然后,他们就老实多了。

只要我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先是一阵惊讶,然后就有个别人把脑袋埋下去很自然地形成一个圈。自从听力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后,我就多了一双敏锐的眼睛。

虽然他们埋着头,弯着腰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却轻易就看见了他们接下来计划。

我没有退缩,继续往前走。他们一下子全都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围了起来。我一瞅见他们嬉皮笑脸的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深吸一口气,慢悠悠地闭上眼睛。然后,我就与这个世界隔绝了。那几个家伙,你们就尽情耍坏吧。虽说人在做,天在看。不过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云彩看见坏人多的地方也会绕着走。我还小,走不远,也没地方去,那么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才是最好的办法。此时,我的坏了的耳朵反倒成了我的保护伞。

坏家伙们,你们尽情在我耳边轰炸吧,等你们弹药耗尽也就退去了。

2

其实,我多么渴望能有声音降临。

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我发烧了。

在大棚里摘了一整天辣椒的母亲,睡得是那么香,那么沉。我伸出小手,一下一下,艰难地推母亲的肩膀。我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转过身又打起了呼噜。她的脊背开始嘲笑我,甚至朝我吐舌头。我的眼睛里燃起了火,头上冒着热气,脸蛋像刚出火炉的烙铁。

我再一次伸出胳膊,一使劲却推空了。我在母亲均匀的呼噜声里忍不住地呻吟。我想叫母亲,想一声就能喊醒她,嘴巴里就是发不出声音。可能那时,声音就已经离我而去。我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一下子趴在了炕沿,瘫成了一堆肉泥。

我终于没了力气,直到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总之天还没亮,母亲早已经变得没了人样。仿佛,正在发烧的不是我而是她。她的手不停地在我额头上摸,一遍又一遍确认我是否真的在发烧。

没错,我确实发烧了。

同时,母亲一遍遍大声叫我,我始终没有反应。母亲就不停地推我,摇我,我的眼睛睁开后看她了一眼又合上了。

母亲看见了我滚烫的眼神,感受到了我呼出的沸腾的气。她赶紧用被子把我裹起来,抱起我就往村里的卫生室跑。我知道,她用上了这辈子最可怕的力气。

母亲叫了好一会儿门,一个男大夫揉着眼睛,烦躁地提醒母亲要往镇上走。

母亲拉着哭腔求大夫,大夫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和脖子,摇了摇头。

母亲一把抱起我,又朝镇卫生院跑去。

大概过了两个钟头,天空睁开了眼睛,我透过卫生院铝合金窗户,看到太阳慢慢探出了头。母亲硬是将我抱到了九里之外的镇卫生院。医生的诊断犹如死刑判决,让她一下子就瘫坐在过道的走廊里。

母亲不信,又带我去县上和市上的医院,依然是相同的答复:由于持续高烧,我的听觉神经严重受损,已经没有了恢复的可能。听力就像褪去的潮水,裹挟走了最后一丝的希望,带着满脸的坏笑消失在天际之间。

那一年,我七岁,父亲在四年前的一次意外中,扔下了我们娘儿俩。

耳朵出了毛病,就不能上学了。所以,至今我的学历都是小学一年级。

每天,我与寂静为伴。

我是多么渴望声音:母亲温柔的声音如百灵鸟一样抚慰着我,她在厨房里拉风箱、擀面、炒菜的声音让我忍不住咽起口水;院子里风儿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仿佛能够扫掉所有心头的阴霾,看见明媚的阳光;学校里小朋友们整齐明亮的读书声,是从大地深处发出的呼唤,唤着我的名字,夹杂着老师亲切的鼓励;我们家大门吱吱呀呀的响声,随之而来的是让我和母亲激动不已的喜讯……

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传来。

我的耳朵生锈了,里面堵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我和母亲怎么也清理不完,哪怕我们用上了什么工具,都是越清理越多。

母亲先于我变得沉默起来。

有时候,她一时兴起说了什么,见我没反应,一下子就转过身,逃也似的出去了。等进来,眼睛红红的。

母亲就尽量不说话,而是用手给我比划,实在比划不了的,就用笔写、用笔画。

我懒得看,总是闭上眼睛。

母亲觉得对不住我,就过来抱我。她一抱,我就哭。慢慢地,她就不抱我了。

她不抱,我就忘了哭的声音。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我的嘴巴也生锈了。

除了吃饭,我的嘴唇就成了摆设。我不知道我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是粗哑的还是纤细的,是优雅的男童声还是如杀猪般刺耳的噪音。

我很想唱歌。一年的小学生涯,我还是学了些儿歌的。那时的我,时不时上台露个脸,亮亮嗓子。后来,我们的班主任还许诺让我当文体委员呢。小学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我还是我们班的领唱呢。

“祖国,祖国,我们爱你!”

这句歌词,是我站在话筒前独自唱的。刚一唱完,我身后的同学们就一起重复我的歌词,底下的老师和同学们就使劲给我们鼓掌。

我时常会梦到那个场景。我知道,我不止一次在梦里唱这句歌。可能,在无数个冷清的夜里,我在睡梦中重复这句歌词。母亲听得见,只是她从来都不说。估计不怎么好听,否则她绝对会在我醒来后,对我竖起大拇指。

3

16岁那年,我的骨骼一天天膨胀,脚上的鞋不停地换。我把父亲所有的鞋都穿了一遍,直到连他最大的鞋都穿不上。

我长得比父亲还要高大,以高耸的鼻梁为标志,脸部清晰的轮廓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基因。母亲指指我,又指指天上,我就明白了母亲是说我长得像父亲。

我就对母亲笑了笑。

快十年了,我和母亲早就达成了这样的默契。自从我完全丢了听力之后,母亲也忘记了声音。至少,她在我跟前是不出声的。起初,她给我比划,或者在纸上画。现在,母亲已经变成了最优秀的“哑剧演员”,我们有了共同的朋友和敌人——寂静。

没错,我的世界安静了,然后,母亲的世界也没有了声响。

昔日里,老是围着我起哄的孩子们,不是上了高中,就是念了技校,柳树巷里,早就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孩子们越来越少,村子里的学校被撤并了,柳树巷没了声响,变得比我还要安静。

我喜欢天黑尽了出去,黑暗也是我的朋友。那个时候,没有人打搅我,除了母亲。

我第一次在夜里出门,母亲就跟着我。我回头看她,她朝我摇摇手,意思是让我不要管她,她只是想保护我。

后来的夜里,我就在柳树巷里慢悠悠地走。我想找到寂静,它可能会送给我不一样的礼物。然而,我却在城壕边的电杆旁,捡到了一只哨子。上面穿着金线绳,反射着路灯的光,远远看去很明显。哪怕我再不留意,也会顺理成章地捡起它。

我捡到了一只哨子!我本能地把它含到嘴里,嘴唇稍一用力,一股电流般的振动,瞬间传遍我的全身。

啊!它响了!我把哨子吹响了!

我兴奋地在柳树巷里边吹边跑,我挥舞着胳膊没了命地飞奔在巷道里。我闻见了声音!不,不对!我听见了声音!也不对!我尝到了声音!哎呀,还是不对!我把声音吞进了肚子里……

我使劲地吹,两个肩膀倔强地耸立着,好让我吹得更响。只要我的嘴唇抖动得越厉害,声音就越大。我把攒了快十年的力气全都使了出来,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我吹着哨子和大树捉迷藏,大树的枝叶就开始舞动起来;我吹着哨子追赶归巢的鸟儿,小鸟就忘记了回家;我吹着哨子冲进黑夜的最深处,黑夜就有了灵气;我吹着哨子奔向母亲,母亲的脸上就开了花。

柳树巷里一下子就热闹了,白天都没有这么热闹:家家户户的门打开了,我的叔伯姨婶们全都穿好衣服,聚在大门前朝我欢呼。像是迎接一个英雄,又像是欢迎历尽劫难归乡的游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把哨子给丢了,我就张大嘴巴喊。我学会了通过感受嗓子里的振动来感受声音。同时,我的嘴唇不用哨子也能抖动。我把积攒了近十年的声音一股脑全都从身体里喷涌而出,声音们带着不同的节奏冲破我的嘴唇,飘荡在我的柳树巷的角角落落。

我依然是听不见的。

从人们的表情里我发现,我的声音似乎是悦耳的。我光着膀子,身后跟着一群各种品种的狗或者猫。母亲可能正在某个角落里开心得流泪,也可能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嚎啕大哭。

我在发泄,也在向已经过去的岁月致敬。我怕生活忘记了我,也怕寂静占领了我。

我是在向寂静宣战。

我的脑海里塞满了汉字的横竖撇捺,在我仅有的一年的学习生涯里,我只能将它们拼接成简单粗野的短语。我想即便是这样,哪怕只是一时一瞬,我也在这场征战中取得了上风。

寂静狼狈而退。

我拍着自己的脑袋,抚摸着自己的耳朵,嘴唇进行着陌生的振动。我跑到了城壕边,一把抓过不知谁出于好心递过来的哨子,一下子扔出好远。我看得很清楚,它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一棵斜长出来,笼罩了半个城壕的槐树的枝杈上。

我气得嘴都歪了,一口气冲进城壕硕大无比的巨口中,三两下爬上树一把把哨子拽了下来。

我用更加迅猛的速度,奔向涝池岸边。挽起袖子,紧紧捏住哨子,随着一声怒吼,继而是振臂一甩,哨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倔强的弧线,飞向了涝池的最远处。随即,涝池远处传来一圈圈忧伤的波纹。

此刻,哨子就是寂静。我把寂静扔掉了,可是,我真的把寂静扔掉了吗?

如果真的如我所愿,我的耳朵又会重新长大。大到可以搜寻到远处细微的声响,大到可以听到大地深处,父亲发出的叹息。

我想,我有些乐观了。

那么,我又能如何呢?乐观是我本来的习性,而生活却让我变得沉默与悲观。

或许,我真正的对手是生活。

4

19岁那年,我终于还是忘记了母亲。

那个夏日的傍晚,母亲在给苹果套袋时从梯子上翻了下去。

一群人急匆匆地把母亲送了回来,我看见他们的嘴巴快速地动了好一会儿,指指我,又指指母亲,然后留下500块钱急匆匆地走了。

母亲眼睛紧闭,额头肿得鼓起了一个指头蛋大的包。衣服上,裤子上沾满了杂草和红褐色的湿土,两条胳膊无助地耷拉着。

我走过去拿起放在石桌上的钱,使劲捏了捏,是真钱。当我转过头再一次看母亲时,却一下子认不出她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观察过母亲,然而我却不确定她是不是我的母亲。

母亲,妈妈,娘……这些称呼似乎有点熟悉,又没有清晰的印象。

我好久没有喊过母亲了,平日里只是用眼神交流。逐渐地,母亲就成了我的耳朵,胳膊和腿。

这个早已迈入中年的不幸的女人,成了我眼中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是她的影子,她是我的灵魂。

当我的灵魂拔节生长,她的身份与我的位置信息却在我的意识里模糊了起来。

有时候,早上睡醒睁开眼的一瞬间,当我看到那个初显佝偻,忙碌的身影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着时,我会陷入茫然之中: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又截然相反,我又会反问自己,这是哪里?母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睡觉前我没在这里啊?

下地回来的婶婶连锄头都顾不得放下,就急忙跑进来看母亲。她跟我比划着要送母亲去卫生所,见我手里攥着500块钱,就来拉我胳膊。我挣脱了。婶婶就指着我,整张脸一下子拉长,随即就变得狰狞了。她的表情极度夸张,眼睛和鼻孔同时变得老大。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把我的头发“吹成”了偏缝,她嘴里的气一下下呼在我的脸上。很热。她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嘴巴剧烈地抖动着,两只手叉腰,连带着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衣服上。

我的屁股被牢牢吸在炕沿上。婶婶见实在拉不动我,就跑了出去。没多大一会儿,进来了七八个人。他们就一起围着我,有人开始拉我,有人开始拽我,有人使劲扯我的袖子,有人从后面推我……我猛地抬起肘挡了一下,挤开人群,逃到院子里。

那几个人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一般,以更大的幅度跳到院子里,抓起我的领子,把我拖到门口。我看到婶婶脸上多了一处淤青。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一脚把我踢倒在地。我来不及挣扎,只能抱着头,死猪一样任由他们在我身上拳打脚踢。他们的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密集,像雷电一样迅猛,仿佛带着巨大的仇恨,又仿佛是在教育不成器的晚辈。总之,他们丝毫不顾我的死活。

他们嘴里骂骂咧咧,不时停下来歇一会儿,停下来的空当儿,他们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听不见他们骂些什么,但是从他们的表情里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然后,他们又发泄了一会儿,就扶着婶婶回去了。我趴在地上,远远地望着斜靠着柜子,坐在地上的母亲。然后,我一点一点认出了她,也想通了刚才为什么挨打。

后来,几个舅舅把母亲抬到架子车上,拉走了。他们本来也要拉我去医院,我再一次挣脱了二舅。我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按了按胸口和肿胀的脸,示意自己不要紧,让舅舅们先送我母亲去医院。

我一个人坐着,十几分钟前的零乱和嘈杂,对我来说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完全忘记。彻底冷清之后,我又被凳子给推开了。

我成了一头落单的野兽。母亲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事实上,那时的我根本不关心母亲。我要去一个地方,父亲的坟头。

我一直记得自己有父亲。父亲的坟头就在离我家二十分钟路程的公坟里。对我来说,这么点路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当我身上的淤青还没来得及发展到最严重时,我就跑到了公坟里。

父亲的坟头没有原来那么高大了,像萎缩下去的大山。野草不断蚕食着原本坚实的黄土,田鼠打了好几个洞,墓碑在风蚀中不再光滑,我发觉父亲已经在这么冰冷,陌生的地方里躺太久了。

不觉间,我流下了泪水。哪怕我早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样子,我仍然记得他的存在。我想进去陪陪父亲,又怕父亲不认识我,会以为我打扰了他的清净。

我就只好蹲下去,认真地拔掉了坟头的每一棵杂草。我甚至要想尽办法将杂草们的根扒出来,然后又把土回填进去,再用脚踩平整。泥土开始爬遍的我的全身,汗水逐渐从我的毛孔里渗出来,我忘记了疼痛。父亲的坟头慢慢干净起来,我的身上反而越来越脏了。

总算干完了,我感受到了父亲从大地深处发出的气息,浑厚,慈爱,同时也暗含着欣慰与感激。

十六年后,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容颜未变,我的骨骼却一天天扩张成了父亲。我穿着父亲的浅绿色呢子外套,身体被紧紧裹住。父亲可能都觉得好笑,所以坟地里吹起一股风,将我拔掉的草卷到了大路上。

或许不是好笑,而是心疼。那么,接下来我就只能用袖子擦墓碑石了。常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墓碑上多了很多小孔,摸上去就像一个一个小坑。碑石上刻的字被风吹得散了架,叫日头晒得没了精神,让雨淋得灰头土脸。原本苍劲的笔画,潇洒的字体全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变得落寞,颓败与模糊了。

我想,这肯定是出于寂静吧。各种各样的寂静占领了这里,被我们称作乱人坟的地方。

原来,我和父亲都被这个叫做寂静的东西折磨着。我在人间,他在天上,父子俩统统逃不过折磨。看来,我们都是无处可躲,哪怕将来我也被埋入地下,然后灵魂升入天堂。看上去挺美好,其实也逃不脱寂静的控制。

那么,就只有转世投胎了。

如果,我能把自己的骨骼全部拆散,再将自己慢慢缩小,小到一个细胞那么大,在母亲的子宫里重新孕育,不用说我就能听见这世界的鸟语虫鸣,听见父亲浑厚的声音与同学们奶声奶气的读书声了。

多么美好,多么幸福,这些原本就属于我。而我,只有接受命运的判决。

我被一个人推了一下,她用手帕擦我的手及全身,然后拉着我慢慢往回走,我以为是父亲,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母亲,我的可怜的母亲。

再一次,我用心去看她及她额头的伤疤,变得异常清晰。

我该庆幸,我找到了母亲。

哦,不对!是母亲找回了我。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眼眶里的泪水在阳光下晶莹透亮,里面印出了一个个清晰透明的我。

5

我工作了,在我22岁这一年。

其实,我应该更早一点出来的。只是,对于我这个与声音隔绝,语言表达能力极度退化,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来说,能干点什么呢,连我自己都笑了。

不过,只要真的在找终归还是有的。比如,我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大棚蔬菜里的做门卫。没错,就是母亲经常去干活的那个园区。我骑着电动车,后面坐着母亲,我们娘俩一起上下班。

也算是上天的怜悯,让我不至于成天在屋子里面晃荡来晃荡去。母亲也高兴,至少我也能为她分担了。更重要的是,我在她身边她才真的放心。

我在岗位上也算尽职尽责。每天早点过去打开大门,将宽敞的院子里里外外清扫一遍,等到打开工具房的大门后,其他人就陆陆续续来了。

一天的工作在人们说笑声中开始了。我在院子里巡逻,看见有人需要帮助了就搭把手,如果有人要进来办事的话,就让他做好登记。下班后,看着大家一个个平安离开,清点一下工具,断了水电,关好门窗,我就可以下班了。

夏天,我和母亲伴着朝阳出发,迎着夕阳归来。我的性格变得活泛起来,脸上的肌肉不再那么僵硬,也学会了偶尔与人逗乐子。

很快,我就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不多,1200块钱。我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母亲,母亲给了我200。我坚决不要,母亲执意给我。她在我面前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说,我长大了,平日里会有用钱的地方。我就拿了100,母亲这才满意地笑了。

秋天的时候,园子里的果树个个低垂着脑袋。树枝上结满了果子,红的红,绿的绿,好一派丰收的景象。我曾想把这样一副丰收的场景画下来,可是回家一提起笔,就只会画一些果树,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说实话,这还不如隔壁我六岁的侄子画得好。我当然是不满意的,就想上班时边观察边画。

上班的节奏是紧张的,我刚铺开纸,就要去干活。有时候,又老长时间没事干,只能盯着园子里忙忙碌碌的人影发呆。等灵感找到我,我又不得不起身去干活。干完后,灵感就赌气似的藏起来了。反正,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样的情况让我有些恼火。很明显,上班的时候干不了这个事,打搅太大,没人理解,更没有人支持。

我天生长着一张农历的脸,在农历的氛围里想干公历的事,确实有些另类。

其实,我是学过一段时间绘画的。我的外甥小超利用暑假教过我,我跟着我的这个城里绘画辅导班的高材生外甥从线条学起。比如直线,曲线,折线。学了个把月之后,又开始学观察,比如先整体再局部,先重点再其他等等。孩子收假了,我就自己消化学到的内容,自己画。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还是有效果的。等到我外甥第二次教我时,我已经能够画一些简单的东西了。外甥表扬了我,给我竖起了大拇指,他在纸上写下一句话:舅舅,你有当画家的潜力。

我伸出两只手,给他这个称职的老师也竖起了大拇指。

接着,外甥又让我了解色彩搭配。比如明暗变化,渐变色等等。色彩搭配需要天赋的加持,只有对颜色十分敏感才能自如地完成这项“工作”。然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天分。练习了一段时间,总是配不好颜色。外甥看了也不怎么满意,又转而让我练线条画。他告诉我,如果能够画好线条画也是可以当画家的。他说,对我而言这叫做扬长避短。

我拍拍小家伙的脑袋瓜,对他“扬长避短”的观点表示认同。我一有时间,就练习。柳树巷角角落落的东西都被我画了个遍。画得多了,自然就像模像样了。庄子里的孩子们看上了我的画,他们常常来软磨硬泡,要把我的画拿去学校充当作业。我也乐意给他们,后来就有一些画得了奖。看着他们拿回来的奖状,我也十分开心。

如今,我却始终画不好园子里的丰收图,我就跟自己较上了劲。

我在纸上画风,几道弯曲的线条倏忽间就带来了丝丝凉意;我在纸上画阳光,仍然是几束弯曲的线条,只不过让笔尖特别轻微的从纸上划过;我在纸上画了一间屋子,让它矗立在画面的右端。还需要画一串玉米棒子,颗粒饱满,非常粗壮。我想画面里还要有一些玉米粒平铺在地上,就像一到阳历十月间,我家院子里铺满了玉米粒一样……

我画得很顺利,也画得很漂亮。我让我的作品斜靠着墙,立在屋里柜子上。母亲进来,看得都愣住了。

她拉住我的手,一遍遍翻看。等抬起头来,早已经泪流满面。我发现,那是欣慰的泪水。而我,也为自己的出色表现而高兴。

可是,为什么我一到园子里,就画不出丰收了呢?

直到我失去了工作,我才又恢复了绘画的天分。

至于我为什么会失去工作,我本不想提及。但是,既然说起了,那就说说吧。

夏天的时候,园子里老丢东西。总有人会偷偷把里面的工具带出去,比如拆了锄头把的锄头,喷农药的手持式小喷雾器,三轮车的充电器等。

我不信那个邪,白天下班时站在大门口,仔仔细细地盯着一个个下班离开的人。果然,让我发现了。

那个人在我们邻村,五十岁出头。来得晚,走得早。每天上班穿一件宽松的长袖长裤,说是防晒防蚊虫叮咬。本来是个挺正当的理由,偏偏在我较真起来后,他就漏了馅。

他当着我的面,不小心从兜里掉出来一些草莓种子。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我拉住了他的电动车,他停下来,打好车撑,气势汹汹地看着我。

我指指地上的草莓种子,他就把两只手并在一起,示意让我把他绑起来。我几步冲过去,打开他的车后座,发现了里面放着的新锄头。

他来了气,一把把车推倒,躺在了地上。不明就里的路过的人纷纷过来扶他,有人就来指责我打人。我急得指地上的草莓种子和电动车后座里的新锄头。

可是没人听我的,那个人被大家扶起来,趁大家没留意,放下车后座,一溜烟就走了。

那天我回得晚,一个人骑着车子往回走。走到半路,苞谷地里突然飞出一根棍子,准确地插进我的车轮里,我来不及停车,一个猛刹车,连人带车在路上翻了几个跟头,栽倒在路上。

路面真硬。我的车轮变形了,顺带着胳膊骨也折了。车子的后座死死顶在我的小肚子上,我差点回不过气来。我的脸上、胳膊肘、腿膝盖还有脚面全擦破了。我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摔死了没?还没来得及多想,猛然间,我就没了意识。

不知道在路上趴了多久,最终还是母亲把我扶回家。我吃了哑巴亏,在炕上躺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我回到那里。老板却将我辞退了,理由是我工作不尽职尽责,还无故旷工半个月,扣了我当月的工资。

说我没有尽到门卫的责任,我承认。说我无故旷工,我不同意。我和母亲堵住老板解释,老板却将我们推出门外,然后开着车扬长而去。

事后,我才得知,那个人原来是老板的表舅。

总之,我就是因此而丢了工作。而且,还连累了母亲。

6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村上提供的公益性岗位,具体来说就是每天打扫两次村里广场的卫生。

也就是在这个岗位上,我遇见了爱情。

在我24岁的时候得到上天眷顾,让我也能品尝到这种美好的滋味。

那时,我每天都会准时打扫广场。广场西边的亭子里,一到中午就会热闹起来。我不喜欢热闹,因为已经习惯了安静。我看见那些老人们坐在亭子里,阳光洒在他们被岁月挤得不再平整的脸上。有时候,只有一半脸是亮的,他们却并不在意,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澜。我正在出神时,她就出现了。

似乎是刻意安排的,老天爷是幕后的导演。她扶着一位老人,应该是她奶奶吧。祖孙两人并没有坐在人群里,而是走进对面那座亭子里。两座亭子,两种景象,一动一静,于我而言当然喜欢静了。

于是,我的注意力就被她们吸引过去了。

女孩子比我想象得安静,一路上不说一句话。她的奶奶不停地咳嗽,她就时不时拍拍老人的后背,给老人喝点水。

她的眼睛很清澈,做事情有板有眼。没多大一会儿,她们就回去了。

就这样,只要天气好,就能看见她。只要看见她,我就在广场里多待一会儿。

后来,我们就有了第一次接触。

那天,她奶奶突然犯了哮喘,俯下身子咳嗽得很厉害。她给老人喂了点水,又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匆忙中,保温杯从她怀里掉到地上,跟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调皮地哐啷啷滚出老远。老人的咳嗽没见好转,此时又要去捡杯子,她的脸上显出焦急的神色。

广场中,为数不多的人里面,只有我发现了这一幕。

我赶紧跑过去把杯子捡起来还给她,她感激地朝我点点头。我顾不得还以微笑,马上背起老人一路小跑着去了村卫生所。

老人的哮喘属于老毛病,大夫给开了点药,吃过之后逐渐平静了。我给她比划着提醒她,不要让老人着凉,然后又拿起药让她随时带在身边。

她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感激,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接着也比划着说我是好人。我笑着摆摆手,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也像我一样是活在寂静里的人。

怪不得没见过她跟别人说话。我一下子觉得与她不再那么遥远,突然十分渴望走进她的生活。

从此,我经常能在广场上看到她和奶奶。看得出来,她的奶奶也很喜欢我。只要我一来,老人就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和她坐在老人身边,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阳光躲进云层里,我就忙活着帮着她送奶奶回家。

有时候,广场里垃圾比较多,她也会来给我帮忙。我不让,她却执意要过来。我坚持不让,她就假装生气,扶着奶奶就要走。后来,还是奶奶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拦着她。

广场逐渐变得柔软起来,我开始发觉人世间还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叫信赖。

信赖又逐渐成长为牵挂。只要我去上班,就期望能看见她。如果她来得晚了些,我的心里就会不由得犯别扭。

她比我大方,熟悉了之后就一直带着微笑。我指指天,意思是她来晚了。她就双手合十放到脸的一侧,然后把脑袋枕在上面。我就明白,她起晚了。

我用手指轻轻掀起自己的鼻孔,她也明白我在嘲笑她,就故意要打我。

我假装躲到奶奶身后,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她在我的脑海与记忆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位置。我把心事告诉母亲,母亲鼓励我勇敢一点,主动去追女孩。

我却始终捅不破那层窗户纸,还是她最先表明了态度。

我们相处的五个月以后,那天她一个人出来。帮着我打扫完卫生以后,拉着我来到广场西边的涝池岸边。她把一张纸条塞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两个小人,手拉手在散步。她指着其中一个人,将自己的纤细的手指移向我。又指着另一个人反过来指指她。

我有点不确定,木然地僵在原地。她轻轻推了我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我慢慢抬起手,指指她,又指指我。她则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

我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

我成了她的闹钟。我的出现是时针,她的随后就到是分针,我们逐渐修筑起来的默契则是滴滴答答的秒针。我们一起,迎接和抵抗时间,一起在岁月那张纸上作画,留下我们共同的东西。

她用手语告诉我,小时候她害了一场病,嗓子坏了,说不了话。她的爸爸妈妈在她出事那一年出门打工,就没再回来过,她就和奶奶相依为命。

我则通过画画的方式给她说了我的情况。

她说,她可以当我的耳朵,我就是她的嘴巴。我指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一起,来到了彼此的生活,成为了彼此的日子。

7

25岁,我成家了。

家里多了一个人,便多了一份生机。自从多了一个女人,家就更像个家了。

母亲仍然在为生活奔波,我也换了工作。我和我的女孩(起初,我还不习惯称她为我的女人。)来到县城一家包装箱厂上班。收入增加了,日子便有了起色。

然而,我的女孩却迅速枯萎了。

在我身边,她比我还要奔波,她在抓,捏,抱,扶,扛等动作中经历了生活的琐碎,什么事都要从她手里过一遍。我想为她分担,却笨手笨脚。她不让我动,我就偷着做。

时间慢慢过去,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花销一下子膨胀到超乎我的能力范围。她在纸上画了一只猛兽,嘴里叼着一块金元宝。我心领神会,摸着她的脸颊,流着泪向她致歉。

她不能出去上班了。孩子出生后,就少了一个人赚钱,家里的开支却成几何数增加。奶粉,尿不湿,各种婴幼儿营养品的持续供应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不想让孩子过得太委屈。于是就尝试着做第二份工作:晚上下班后,去给一家韵达快递点分拣3个小时的快递,能有80块钱的收入。

正当我满心以为,终于可以安稳地奔波在生活之路上时,母亲却遭遇了一场车祸。

母亲在上班的路上与一辆电动三轮车迎面相撞。我赶过去时,母亲侧躺在坚硬的马路上。周围,一大滩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司机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被眼前的景象吓懵了。

我冲过去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他像木偶一样没有反应。一时间,我泄了气。扔下他,把母亲抱上三轮车,慌忙开上三轮车就往医院送。

到了医院,医生说母亲已经咽气了。我跪在医生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好几个医生过来扶起我,摇了摇头,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我只好把母亲送回了家。

我翻遍了家里,找不到母亲的寿衣。就去纸花店买了一身,央求门子的婶婶们给母亲换上。接着,又去隔壁村子订下了一副棺材。等我回来时,邻居们已经准备好了箍墓的材料。

我这才跪下来,抱着母亲失声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母亲遭遇了怎样的危险,只知道那个司机也是个五保户,根本没有赔偿的能力。

那一刻,我才有功夫好好看看母亲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她的样子,会刻在我的心里。是我,是我让她过得这么苦,而她,却一句埋怨都没有。她比所有母亲都过得苦,是母亲中的母亲。

母亲的葬礼办得很简单。肇事司机拿来1000块钱,我没有收。我不想再给另外一个苦难的家庭,造成新的伤害。

我草草收拾完,抱着母亲的遗像回到城里。

8

日子就这么艰难地向前滚动着,我推着生活的车子蹒跚前行。在生活面前,梦想往往会被碾碎。我只能捡起残留的碎片小心谨慎将它们包起来,在难得喘息时间里拿出来回味已然流逝的青春。

或许,我该庆幸。像我这样的残疾人也能被生活如此眷顾,能够感受到家的温暖。那么,我就该无条件地服从生活的安排,张开我的还不够宽阔的臂膀,给我的女人和孩子遮挡风雨。

我想,我头顶的天空不会总这么灰蒙蒙的吧。阳光或许就在明天,温暖总会重来。谁曾想,当我这么想时,生活又给了我重重一击。

回到城里的日子更难了,在那个冬天,我的孩子没日没夜地咳嗽。我和妻子经常往医院跑,孩子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医生建议我们去市上或者省城大医院看看。

孩子在市上的医院里住了二十来天,医药费花光了我们仅有的积蓄。那些天,我又想办法找了一份兼职,一个人干了三份工作。

可是,生活依然没有放过我。

那个傍晚,妻子打开门迎进来一对老夫妻,说是她的父母。就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抛下她,去了外地的父母。几十年了,他们终于记起这个女儿了。我本来挺高兴,没想到他们是来带女儿和外孙走的。

我坚决反对!

他们也不着急,你一句,我一句地轮番劝我。说什么我给不了她女儿好日子;说什么孩子还小,不能耽误了病情和前程;说什么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弥补女儿……

孩子刚开始哭个不停,妻子把他抱进里屋。后来,妻子和孩子就一起哭。他们的哭声,让我更加觉得自己自私了。我的愧疚丝毫不亚于妻子的父母。

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脑细胞迅速地东突西撞,你拥我挤。我没有一点头绪,拒绝的借口却不争气的像是行将熄灭的火焰,渐渐地没了光亮。

我放电影似的,回忆着我走过的人生之路。我孤单地落地为人,难道也要孤单地终老一生?

父亲和母亲一定已经团聚,他们一定也看到了我的困境。甚至,也像我一样对我的妻子和孩子充满了愧疚。

我打着三份工,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却依然养活不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依然在面对别人要抢走他们时,我却不能显示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

近五个小时,那个下午对我来说简直如同炼狱。我怎么能轻易放弃呢?然而,我又怎么能不答应呢?

我答应了,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紧紧握住孩子的小手怎么也不敢松开。当他们下楼后,我又跑到窗户跟前,看着妻子和孩子几步一回头,转过身,斜靠在窗台上大声嚎叫着狠狠抽自己。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是生活对我的宣判。而后,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大不了,生活也把我的贱命收走。

没有了妻子和孩子,生活就不能称之为生活了。我辞掉了工作,回到了老家。

日子过一天赚一天,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指望。我躺在炕上不想动弹,眯着眼睛看着太阳,我的身上冷冰冰的。

我想这就是我的命吧。生活让我这样,我躲不掉,逃不开,那就接受吧。总有一天,当我闭上眼睛,咽下了那口气,生活也就拿我没办法了。

或许,在那边,在父亲和母亲的帮衬下,我兴许会过得更像个人。

                                               ————本文刊发于《雪莲》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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