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勃
那个下午,年过五旬的曹进宝突然感觉精神有点游离不定,浑身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由不得自己。也说不好哪里不对劲,一会儿莫名地心慌,一会儿手上没劲,拳头握在一起,指头蛋儿直在掌心里打滑。这可奇怪了,莫非是身子骨出了啥毛病?他慌忙赶去医院,像是喂牲口似的,把自己往医院的仪器里挨个“喂”了一遍。为什么会这么比喻呢?曹进宝想起了他去医院看病的情形:医生二话不说先开一堆单子,让你挨个“过”一遍仪器。像啥B超、血常规、脑电图、心电图、尿检、胸透、磁共振,钱花了一大堆,到头来啥也没查出来。你说气人不气人?白白把医院那帮仪器“喂”了一遍。从医院往家里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量会不会是医生怕仪器时间长了不用会生锈,这才动不动就让病人去“喂”一下。
既然不是身体上的毛病准那是撞邪了!老婆吴玉秀想了半天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同时他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近似于成就感的光。
于是,他又开始将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从记忆里过滤搜集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轨迹中去。细到什么时候出门,先迈的哪只脚,进屋子前的最后一眼看的是院子的哪一处角落以及当时的心里细微感觉等等。
这是一件让人精神倍感煎熬的事,曹进宝一点都不敢懈怠。说心里话谁都不愿意碰到这样莫名的情形,所以遇到之后就会有一种近乎于崩溃的恐惧感。用曹进宝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啥都摸不清才是最叫人担惊受怕的。
相当不容易!曹进宝竟然集中注意力搜集过滤了最近一个月的记忆,而且还是细细地过滤了一遍。他渴望能够像穿针引线一样巧妙地将有用的信息串联起来,进而找到问题的症结。哪怕只是这样也同样让人感到振奋,至少也就不再迷茫了。
偏偏,偏偏生活像是跟他闹着玩似的就是不给他一丝有用的回应。从早上到下午,他躺在炕上西头靠近窗户跟前的角落,不吃不喝,一泡尿憋得下腹随时可能爆炸。他手捂着肚子,邋遢着拖鞋猫着腰逃也似的奔向后院。站在尿坑旁,他愣是尿了足足有近一分钟。在提上裤子的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下,死了也就死了!
问题终究没能解决,曹进宝又重新被“施上了法术”。
确实是一件挺棘手的事,他像是受了巨大的羞辱一般,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等死。曹进宝彻底绝望了,他清楚地记得,从厕所回来没多久就和老婆起了争执。具体因为什么他或许是已经记不得了,他现在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有时候,眼前会出现幻觉。没错,他确信那就是幻觉。可是,哪怕他清楚那都是幻觉,却还是能够让他变得时而亢奋,时而落寞。
曹进宝是一个无论做了多么美妙值得记忆的梦都会在醒来之后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人。所以,那些幻觉他一个都没有记住。就好像一股疾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撞邪了!曹进宝突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老婆的话,顿觉浑身一阵通凉。依照农村老一辈人的做法,对付撞邪这种事也是自有一套“相生相克”并且极有针对性的办法的。他从老婆确认又无奈的眼神里,看到了赵神婆(娘家姓赵,他就这么称呼人家)的影子。说起这个赵神婆,往前推几辈,他们也是一家子人。按照辈分,他还要喊人家姨呢。只不过在他爷手里因为分家,把家搬到了这处新庄子。虽然逢年祭祀朝祖偶尔也有经见,平日里却是没有什么交道的。况且,他自小就落下了怕那些神神道道之事的毛病,所以对于以操持那些营生为生的人也就敬而远之了。
世上的事往往是怕啥来啥,这就让曹进宝凭添了烦恼。这个节骨眼上,特别是啥法子都想遍了愣是没处下爪,也就只能用这个试试了。曹进宝这么安慰着自己,老婆在一旁说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嗯嗯”地回应了几下,然后就看见老婆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曹进宝马上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孩提年代。那时的他,只要一看见赵神婆扭着腰肢东家进西家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赶紧唾几口。在他看来,这个门子他姨的身上有一股鬼魅之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她逢人就夸口说大鬼小鬼见了她没有不躲的。她老是与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打交道,身上自然就会染上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换句话说,她老是掺和人与鬼的是非,迟早有一天也会落得人怨鬼怒的下场。在曹进宝眼里,赵神婆本身就是需要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可是,他又发现,哪怕他这么见不得赵神婆,人家照样趾高气昂地东家进西家出。身上的穿戴也逐渐变得光鲜,说话嗓门也越来越大。越是这样,他对她那种躲避的心理就越发强烈。似乎,她身上就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了。
有人笑话他说,是因为他没有人家那样罚神弄鬼的本事,看人家来钱那么容易就害了心病。曹进宝也这么怀疑过自己,甚至还产生过要与家门他姨“抢口食”的想法。只不过,一来他对于神神鬼鬼的事本身就提不起兴趣,更别说还要“深入研究”了。二来他实在不是那种张扬的性格可以到处逢人就卖弄。所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那种掺杂着恐惧成分的感觉却渗进了他的骨髓被一直被延续了下来。想到这里,曹进宝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错,他确实有点后悔让老婆去给赵神婆下话了。可是,说不定这会儿两个人可能已经搭上话了。又说不定她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这时,他分明都看到了赵神婆那趾高气昂的神情。那土场胡基疙瘩一样粗糙的脸上铺满了白粉,看着都叫人发渗。他不敢想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成为门子他姨“治疗”的对象。他马上就感觉到浑身像是被啥东西牢牢捆住了一样,犹如一头待宰的羔羊,任由赵神婆“处置”。
不行!绝不能弄这号事!
不管有多邪乎的事,我都能拾掇好了!疏忽间,他听见赵神婆扯着嗓门逢人就卖弄自己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肯定是来了!曹进宝失急慌忙地从炕上跳下来,光着脚站在脚地一下子失了分寸。他从没有像这样一般慌乱过,即就是老婆在产房生娃他也摆出的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此刻,他却被一个神婆惊得慌作一团。他来不及顾及颜面,邋遢上他的那双军绿色“解放鞋”,一只腿向后弯起,另一只腿毫无方向可言地在地上跳几下,然后伸出惊慌失措的手指头,胡乱勾两下,接着又换一只脚用同样的方法勾好鞋,与此同时他一直没有停止跳动。有那么几下,由于身体失去平衡,他的脑袋差点磕到墙拐角上。他绝对顾不得那些,径自朝后院而去。一个纵身,他竟顺利地骑在了墙头。容不得多想,腿一抬,人就靠着另一边墙蹲着了。他一口气跑出村外,在一个草垛后面,有了喘气的功夫。这才发现鞋已剩下一只,脚趾头在袜子里凌乱地拥挤着。马上,就有一股酸疼从下而上向他袭来。
脚趾头崴了!那根脚趾头半是委屈半是愤怒地耷拉着,像是在对他示威,再也不愿给他提供赶路的便利。而他,只能借助脚后跟与另一只脚继续前行了。这样一来,速度明显就变慢了。刚刚压制下去的焦急又一次占了上风,他不敢多耽搁急匆匆走着。过了水塔、养猪场、桃园,上了公路,脚实在疼得不行就找了一处缓坡,靠着一棵被拦腰折断的杨树把身子曲了下去。他喘着粗气,透过磨透的袜子,他发现脚后跟上沾着的沙粒或者小石子已经扎进了脚掌心的肉里,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因为害怕神婆竟然到了这么狼狈的地步,戏文里的曹操在华容道鼠窜时怕就跟眼下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他这副式样差不多吧。他忍住从脚趾头上电流般传递而来的疼痛,却最先笑了出来。的的确确是一件让人感到羞臊的事啊!
他不怕老婆!年轻时当着街坊的面扇老婆耳光,这是他引以为自豪的。人一上年纪却是越活越胆小了,一个也算是自己人的神婆竟然将他吓成这样。仿佛越是自己人,就越会给他下重手似的。喘气的间隙,他慢慢又陷入到另一种慌乱之中。
究竟该往那里去躲呢?躲到啥时候是个头呢?这没有天灾没有人祸的一个人跑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以后回去了与那赵神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是他老婆他都没脸去面对。
此刻,曹进宝脑子里的细胞在极速地运行着,各种想法交织缠绕在一起,缠成了一个越缠越大的毛线团。线头在哪里他根本就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毛线团里又多了一些棉絮状东西,又好像是塑料薄膜,这些混合物紧紧裹挟着脑细胞以类似甚至更快的速度旋转着。他有点晕,慢慢地头晕得坐都坐不稳了。这时候,他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全都打了个颠倒。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头在哪里?脚在哪里?他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是浑全完整的活人还是残缺不全的废人?他全然分不清想不明了。他靠在杨树上不得不闭上眼睛想着看睡一会儿能不能好点,至于是否有人追他,能不能追上,他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去思量了。在刚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总感觉像是被倒挂在树杈上,头朝地吊着。血一下子全都涌到了头上,他的脸憋得通红,呼吸长一阵,短一阵,高一声,低一声的。他不知道该把手按放在哪里才能稍微好受一些?于是,只能放在胸口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一揉,揉着揉着竟然睡着了。
赵神婆从他老婆手里接过桃木剑,取出麻钱穿上去。接着吩咐老婆拿来烧纸、香炉、几张彩纸、碗筷以及白布。一番准备之后,只见她闭上眼睛在脚地笔直地耸立着。突然,冷不防像是中了邪一样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她嘴里念叨着好几个他屋里已经过世的人,她的右手中指在自己的额头眉心的地方使劲抹了一下,马上就像是长出了天眼一般在屋子里的角角落落搜寻。哪里有问题,就用她穿着麻钱和烧纸的桃木剑胡乱戳几下。嘴里振振有词地叫道:我是王母娘娘现身,诸位小鬼快快躲远!她另外一只手里拿着铃铛不停地摇着,大多数时候闭着眼睛在屋子里转着圈。等睁开时却是瞪着眼,盯着屋子里放箱子的挡板底下,猛挥几下。然后收回剑,取下烧纸在脚地点着。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驱鬼”结束时,冷不丁她又一次抓过一把烧纸胡乱地穿在剑上,更加投入地挥舞起来。这一次,赵神婆在躺着的曹进宝的脑袋上方又是劈又是砍,烧纸在他的脸上忽而过来忽而过去。不知啥时候,他老婆遵照神婆的指示在碗里舀了些水,神婆喝过一小口猛地一口喷在剑上,然后拿来三根筷子在碗里立住了。
这下,赵神婆松了一口气。接过曹进宝老婆递过来的毛巾擦擦汗,接着又开始念经。
曹进宝始终被被子蒙着头,动也不让动一下。按照吩咐,他的手脚被白布条子牢牢绑住,这样即使鬼上身也会一并困住。赵神婆念了大概十几二十分钟的样子,这才用扫炕的笤箸猛地一下将碗里立着的筷子打飞,然后捏起一撮脚地烧过的纸灰,放在碗里的水面上,伸进一根小拇指头搅了搅。直到这时,赵神婆才吩咐曹进宝老婆揭开被子,准备给曹进宝额头抹碗里的圣水。
曹进宝老婆揭开被子一看,尖叫一声跑出了屋子。赵神婆下意识地回过头一看,曹进宝翻着白眼早就没了气息。她身后的梁上悬着曹进宝屋里已经过世的几个老人的阴魂。
曹进宝惊出一身冷汗,可是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没等他缓过气来,马上又看到一头牛远远地朝他走来。这头牛走得比跑得都快,一眨眼就来到它跟前。牛用人一样的眼神盯着他看,就在他感到奇怪时,牛开口说话了。
宝啊!你还认得我吗?
曹进宝更加吃惊了,这头牛说话的口气和腔调怎么跟他爷那么像呀?他一听到牛的声音,整个人马上就不自然地软了下来。他靠着树,嘴一张一张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宝啊,我娃你受罪了,这些年你的负担太重了!
曹进宝听到这一句突然就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嗷嗷哭出声来。
爷啊,你看我的手!说话间,曹进宝抬起一只胳膊,慢慢从身后挪到前面,接着把衣服袖子往上一撩。五根半握着的手指缓缓打开,直入眼帘的就是满手的老茧和无名指第三个关节处的血泡。曹进宝低着头,手指机械地微动了几下。与此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迅速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准确地捏住鼻子往身子右边的空地上一甩,然后熟练地抬起一只脚,把那两根手指在鞋底上抹了一下。
爷啊,我是宝——
就在曹进宝抬起头打算继续“倒苦水”时,却发现那头牛已经没了踪影。紧接着,又看见她老婆大老远跑过来,一只脚上的鞋掉在路上都顾不上拾。只见她满脸兴奋地朝他飞奔而来,身后不远处跟着十来个人,一律都是急匆匆的样子。透过人群,他也发现了赵神婆的身影。
曹进宝一脸的纳闷,这是咋么了?
进宝,赶紧往回走啊!咱女子考上大学啦!咱屋里的猪下了一窝猪娃!赶紧回啊!
这是好事,曹进宝顾不了许多一下子站起身来。脚不太疼了,应该能撑回去。
进宝啊!咱舅刚没了,孝子来报丧啦!
进宝啊!你狗日的发达了,猪下了一后院,发财啦!赶紧给哥借几个花花呀!
进宝啊,啊给你还没拾掇毕呢,你咋么可跑啦?
…………
人群里一下子传出来这么多声音,曹进宝只听清了他老婆喊啥了。猛然间,他一个趔趄,眼前又啥都没有了。
曹进宝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平静如常。刚才那一连串没头没尾的梦境,他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伸伸腿,脚趾头还在隐隐作痛。就像是卷上岸的潮水来得快退得也快一样,刚刚的梦境也一下子就在他的脑子里褪去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有人来问他,否则人家一定会怀疑他是不是神经出了啥麻达。
曹进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浑身反倒轻松了。他第一次这么细致耐心地想问题,哪怕是没有一点头绪地瞎想,即便是做梦他也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休息。平日里哪能有这个功夫?干不完的活,操不尽的心,孙子上了幼儿园他每天早晚还得按时去接。有一回,他因为在地里侍弄果树接孙子去晚了,娃又哭又闹。又是被老师说,又是被儿媳妇训,他生了一肚子气,晚上连饭都没吃。
曹进宝习惯了在晚上活动,年轻的时候常常早晨两三点赶着马车去三十里外的七里河拉石头修水渠。这几年生活好了,水渠干了好些年,后来索性被人挖了拉去倒在后院当了垫粪土。修渠的地方被重新开垦出来做了各家的自留地,他家也分到了一分来地,他在里面种了一些高粱,准备将来扎笤箸用……
一不留神又没有边际地胡思量了,这可能是他的一个习惯吧。曹进宝习惯性地用手顺着鼻子、嘴和下巴摸了一把,吸了一下鼻子。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他的周围已经是漆黑一片了。离他几十米远的公路上的车也变得稀稀拉拉,偶尔才会有汽车拖着灯柱自南往北驶过,当然也有自北往南驶过的。夜,确实深了,他是该回呢?还是——
曹进宝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扶住杨树光秃秃的树干慢慢站起来。忽然,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有点不合时宜,曹进宝赶紧转过身去朝身后吐了几口唾沫。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闪出了赵神婆那神神道道的样子。
咋么我也信了这些东西?曹进宝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可笑。他向前挪动着,没有一点目的。他经过了一片坟地,那是他们邻村的公坟。里面拥挤地分布着一些坟冢,包括一些刚隆起的新坟。坟的脊背上斜插的花圈、孝棍似乎验证着他的判断。其实也不用看这些,光看那些松软的新土就知道里面的主人一定是刚刚过世的。曹进宝背着手,朝着公坟的方向庄重地看了一会儿,像是礼貌性地问好。坟地的野草丛中少不了会有一些夜猫子之类的东西,胆小的人会被那东西婴儿哭声似的凄惨叫声吓一大跳。要是再年轻上二十岁,他肯定会害怕甚至哪怕绕一些路也不会选择走这条路的。虽说人上了年纪胆子越来越小了,但是对于这些事却还是心里有底的。这其实跟赵神婆的神神道道还是有区别的,至少曹进宝这么认为。赵神婆的神神道道是自己胡乱编出一套东西来吓唬别人,有时候就连神婆自己也就相信了。但是,这个却是人人都在经历的事。生啊,死啊,谁都要经历一遍。人没了以后,也是要后人孝顺和尊敬的。所以,自认为上了年纪的曹进宝并不害怕眼前的坟地里会冒出啥让人害怕的东西,甚至还生出了亲切的感觉。
在这个夜里,他的感觉也只能是他一个人分享、消化,然后自我评价一番。曹进宝感到有点困了,这是人在夜里自然形成的条件反射。可还没等他打呵欠,迎面就刮来一阵阴风。曹进宝不由得把外套往紧里裹了裹,脚趾头下意识地一使劲,那熟悉的电流般的感觉再一次从下而上窜遍了他的全身。
我这是在跟谁怄气呢?曹进宝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真的是没事寻事,找罪受哩么!他自言自语地开始嘀咕。
曹进宝有点后悔了,明明在自己屋里咋么还跟逃命一样弄成了这副怂样?活了大半辈子了,啥没经见过?这屁大点事至于不?他明显已经开始埋怨起自己的慌张了。
那就回吧!
曹进宝用力转过身,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就这副样子回去吗?他迟疑了。
曹进宝的前胸和后背像是受到了同样大小的力,虽说都用劲不小,却还是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身前,是他老婆、儿子和媳妇对他的责怪,也少不了赵神婆向他投来的充满了嘲讽的眼神。而在他的身后,他能觉察到那是几十年来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对于赵神婆那种根深蒂固的胆怯和他对必须接受赵神婆“治疗”从骨子里生出的抗拒。
曹进宝手不由自主往口袋里摸,另一只手配合着去捏口袋底。大约摸了几下,两只手迟疑了一会儿无功而返。他,更显得不知所措了。平时不管遇到烦心事也好,为难事也好,咂上几口烟马上就会思量出对策来。偏偏这么不凑巧,出来时啥都没顾上带,这下彻底陷入到了“绝境”之中。
把他家的!曹进宝埋怨道。
这时,月亮在头顶的云层里钻出钻进,地上也随之忽明忽暗。总的来说,月亮还是挺亮的,最起码倒映出的人影还是很清晰的。
不远处是一堆草垛,在冷清的夜里显得有点突兀,像是一个人披着大衣蹲着。起初,曹进宝被惊到,精神骤然绷紧了,待到定睛细瞅才发现原来是麦草垛。他长出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人还是越活越胆小啊!麦草垛由于常年没人使用,在风吹雨淋日晒下外面的一层麦秆已接近于黑褐色,但是越发显得瓷实和稳固。
曹进宝不由得朝着麦草垛走去。大老远地看着这个黑漆漆的东西,他竟然生出了一种暖暖的感觉。越离得近,那堆东西越大,直到走到跟前他可以完全置身于它的阴影之下。
靠着这里就能安然了。这是曹进宝走进麦草垛时最先产生的念头,于是他很顺从地靠着麦草垛蹲了下去。从他走到麦草垛跟前,一直到他蹲下来,这一连串动作他做得娴熟并且顺理成章。曹进宝埋着头,困意又一次降临。
也是,折腾了大半天了,也该眯一会儿了。
可,就在这个地方吗?人家肯定会把他当成要饭的撵走的!
不过,这地方看上去烂脏,却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好落脚点,至少扛一宿没一点麻达。再说了,他德成伯就是常年睡在麦草垛里的,说明人睡里面也不会出啥麻达。
曹进宝经过了一番小小的思想斗争,马上跪下来,弓着身子吃力地用两只手在麦草垛里掏出了一个“窝”。
看上去还不赖嘛!曹进宝带着浑身的汗渍得意地钻进去,又经过了一番“修整”,顺势就头朝里脚朝外躺在了里面。
这是一个堪称绝妙的去处,曹进宝就像是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长长地伸开腿,也可以迈成“八字形”,脑袋可以枕在胳膊上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如果有蚊虫进来,他只要一翻身就能把那些小东西吓跑。他可以闭上眼睛,尽情地打呼噜而不用担心被谁责怪。他可以把手放在任何地方,可以闻到泥土和麦草的清香。他还可以一动不动一觉睡到天大亮,不吃不喝啥都不用操心和挂念。
曹进宝如获至宝一样满脸堆着笑容,孩童般兴奋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一直睡到这个地方,从此外面的世事再也与他没有一点关系。最好能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即就是只有这么一个晚上的享受也值啊!
麦草垛口是一片洁白,在月光下投出鬼魅的影子。里面,传出了曹进宝安然满足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