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勃
1
初春的大地,远没有显出复苏的迹象,空气里弥漫着干冷的味道。在这个关中平原名叫白家凹的村子里,年味还在继续发酵。时不时,能够看见人们迎来送往的身影。庄稼里,麦苗干巴巴的,苗尖已接近枯黄,仿佛随时都能被这加速蒸发的凛冽寒风给吹折似的。这时候,就连最精明能干的庄稼人也只有叼着烟锅站在田间地头发愣出神的份了。
这是年里最稀松平常的傍晚,人们暂且放下了焦躁,一门心思过着年。当然谁都想老天爷能够长长眼,在年里下上一场透雨或者雪。这也是庄稼人对新的一年最要紧的期盼了。
冷风袭来,天阴了下来。就像是预谋已久的,天空果然变脸,云层不断增多增厚。人们的心里自然是喜滋滋的,迫不及待地钻到了自家炕上的被窝里,透过窗户满怀期待地张望着天空。夜的大幕马上就要拉下,田野里空无一人,只有高耸的水塔还在逐渐浓重的幕色下孤零零地像是在为人们坚守或者是迎接着什么。雪,或许马上就会飘落下来,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只有她,借着散心的理由失魂落魄地朝着田野的另一头走去。
她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但是竟然一反常态地往地里倔强地挪动着。
夜幕终于拉上,风也更加肆虐和猖狂。呜呜,呜呜,发出鬼魅般的狂叫。不远处,是一座坟,那里安息着最疼她的爷爷奶奶。她全然顾不得周围的阴冷,朝着爷爷奶奶一步步挪去。阴风裹挟着哀号向她迎面袭来,刺骨的冷意夹杂着超乎以往的恐惧也只是在她的面前停留了一瞬,便被她的坚决与冷漠击退。
站到爷爷奶奶的“面前”,她闭上眼睛,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时间在流逝,天越来越黑。她渴望能有一道撕破苍穹的闪电从她的头顶直劈下来,或者下一场猛烈如万马奔腾,足以席卷一切的暴风雨。她是看了天气突变,才不顾一切地想要来到爷爷奶奶这里,然后痛痛快快地倒下去不再醒来。
风还是风,刺骨到袭在麻木的躯体上也便只好收起了它的狰狞。夜行的鸟儿也在吓唬人似的空叫了一阵之后,自觉无聊拍打几下翅膀安睡在了巢穴里。夜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强烈。她闭着的眼睛微微动了,睫毛顺带着跳跃着。突然,她“哇”地一声跪倒在坟前……
坟头的枯草微微动了几下。她随即又往坟头猛扑上去,爷呀,奶呀,我该咋么办啊?管管我啊!你们给孙孙指条路啊!同时她的肚子里也附带着像是被谁轻轻踢了几下。肚子!不争气的肚子!在最不该出事的时候出了事!
她跪在墓碑旁,狠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巴掌雨点似的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她恨啊!她恨自己对于感情太过投入,她恨自己竟然爱得那么无以复加。可是,到头来呢?她得到了什么?绝望!彻彻底底的绝望!
她的哭嚎惊飞了熟睡的鸟儿,吓住了欢快的田鼠。她没了命地嚎叫,发了疯地嚎叫。她要把自己融进这漆黑的夜里,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被夜游神收走,永远消失在光明与希望到来的一刹那……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只知道醒来时,她的周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在她趴着的地方,印出了她身体的轮廓。没错,在这个最令她痛心绝望却在别人看来满怀希望的晚上,老天爷施舍般“务”了一场雪。她抓起一把雪,看着在她的手里慢慢融化成水,从手心里滴落在她脚下,在雪地里砸出了数不清的小洞。她的脸、衣服、裤子以及鞋上沾满了那些一碰即化的白色颗粒状东西。膝盖里本能地传来僵硬的酸痛,接着便是“咯吱”的声响。或许,那是身体出于久静初动时的反应吧。她无法顾及这些,继续紧紧抓住身前的枯枝败叶想要起来,雪夹杂着刺骨的寒意直往身体里钻。她只能借助腰肢的力量吃力地直起腰,胳膊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下肢的酸麻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的全身。没过多久,脑子里也开始“嗡嗡”作响。努力半天,她才支起半个身子。双腿跪在雪地里,上半身挺直,脑袋低垂在紧挨着的双臂上。手指,十根通红的手指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她想保持住这个姿势稍作喘息,慢慢恢复体力后再试图站起来。
这个时候,她又开始感觉到肚子里被轻轻地踢着。这一次,感觉越来越明显。没错,那是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在乞求怜爱的呼喊。那一刻,她的心都碎了。她又跪倒下去把脸埋在了雪地里,发出了几近沙哑的哭嚎。
突然,一声爆竹响彻耳际。她愣了一下,挣扎着站起来,慢慢抬起头朝着村子西头看过去,脸上换上了惨笑。
一连串婚车从大路上浩浩荡荡地招摇般驶过,音乐和汽笛声,就像是一把剜向她内心的尖刀,一次比一次凶狠……
她用尽全身力气,借着一股子蛮力终于站了起来。马上,脑袋里就又开始“嗡嗡”,她不由得打了个趔趄,慌乱中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墓碑。缓过来后,这才有气无力地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积雪和泥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家,没错!可是家在哪儿呢?是那个有可以称呼为爸爸妈妈的地方吗?不!那是爸爸妈妈的家,不是她的家。自从她为了爱情毅然出走的那一刻开始,那个家已经不再属于她。她败退家里之后,已然没有了往日的纯真与幸福。
无法回去,也不愿回去,她一时没了主意。就在这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朝着与村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2
朝阳穿着笔挺的西服,带着礼帽感到像是被什么捆住了一般浑身不自在。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家里忙成了一锅粥。院子里人声鼎沸,屋子内吵吵嚷嚷。他拿着几条红被面出了大门,准备给那一排婚车上面搭。雪没了命地下着,倏忽间就重新覆盖住了刚刚清扫出来的路面。他有些迟疑地站在最前面的奥迪A6的前窗玻璃跟前。雪钻进了他的袖筒里、领子中,一丝久违的凉意瞬间就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却听见了一声让他不寒而栗的咳嗽声。随着声音的迫近,父亲从身旁走过。他知道,这是父亲在提醒他。他只得抓起抹布匆匆擦了几下玻璃,然后把背面搭在了车上。
刺耳的音乐不知厌烦地响着,整个院子里,除了他所有人都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出跑进地忙活着。是啊!结婚不仅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也是整个家族的大事。
自从父亲那一巴掌打下去,他就妥协了。他心里爱着的姑娘不是今天的女主角,而他,却不得不跟另外一个同样可怜的人结合。他爱她,爱得那么痛彻心扉,甚至一想起她他的心里就会犯起绞痛。他比谁都想让这份爱情能有一个份完美的结果,他比谁都想跟她一辈子无论艰难困苦,风霜雪雨地相伴到老。可是,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山”一座连一座,一座比一座高不可攀。要想搬开,谈何容易?况且,他那么爱她,又怎么舍得让她跟着他在这乡下小村里吃苦受罪呢?她是那么高高在上,优越的家境、让他想着都能生出羡慕的工作、那从骨子里带出来的贵族气质与她那一路幸福相伴的经历;而他呢?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现在还在靠着在黄土地里挖挖刨刨地过日子。这是怎样的差距?虽然他们是自小一起耍大的玩伴,可是彼此已经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他们就是两条已经过了交点,正在向着各自方向努力延伸出去的线。当初能在一起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怜悯与恩赐了,如果说真要过一辈子,那真是要经历薛平贵与王宝钏似的波折了。只是,只是他的父亲、他的二爸又怎么能接受他这么“胡闹”呢?他自小被灌输的观念是“龙佩龙,凤佩凤;鸡寻鸡,狗找狗”。他们是说啥都不会让他做这白日梦的!
所以,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向家里力争自己的幸福时,却换来了父亲那无情的一巴掌,然后就是二爸和母亲念咒语似的苦口婆心地说教。满满一下午,他们都在试图至少从心理上消灭他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吼了一句:“甭说了!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吗?”当他吼完之后眼泪马上就下来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趴在炕上用被子捂着,肆意地哭嚎到嗓子没了声音。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自己欠下的情债,他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这个情况又该会怎么做、怎么想。爱,真的只有这么苦涩的一种味道吗?他是那么的无助,没有人能回答他,甚至都没有人招实他的痛不欲生。这样也好,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内心的苦释放出来。他无法去面对她的多情了,哪怕一想起她满眼都会噙满泪水。他是一个负心的人,哪怕他也知道现实条件并不允许他们在一起,他们走在一起都是一种压力。他低着头,马上就能看见一高一矮,一个风姿绰约一个卑微忧郁的影子。他的发现源自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漫步,然后这一对极不协调的影子就刻在了他的心里。或许,这些也在背后撺掇着让他做出了这个违心的决定。
身边的人来人往似乎早已将他遗忘在阴暗的角落,在父亲威严的吆喝声中他醒过神来。婚车马上就要出发,而他必须跟着去“迎接”那个即将与他生活下去的人。一路上,汽车开得很慢,不断地打滑。在汽车滑进路旁沟里的时候,他下了车。突然感到心里又是一阵绞痛,双手有些抖。就像是有只充满了力量的大手在推着他走向了他本不会去涉及的路上,那只手总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合适"的时候。不过,那只严厉的手更多是在提醒他不要试图去抗拒它。这种无来由的感觉让他更加确信了自己是在被惩罚,这个时候他反而有一些如释重负了。那一刻,他的心里刀绞般难受,精神的深处却又感到了一丝的宽慰……
车还是被推了上来,继续向前驶去。
婚礼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下来的,他站在台子上木偶似的被司仪呼来唤去。父母被亲友们抹了脸,戴上纸糊的红高帽,被人们簇拥着推上台,站在了他跟前。父亲的脖子上挂着两只奶瓶,帽檐两边各写了一幅戏谑的对联。两个老人配合着台下亲友的指挥……好不容易把仪式进行完,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进的洞房。那天,他喝得烂醉如泥,大家从最开始的怂恿变成了规劝,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高兴,是因为幸福。只有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她能幸福。
无所谓爱或者不爱,既然一起参加了这个仪式,那就更多了一份阻力。或许,这也会是强迫他死心的理由吧。只愿她,能够一切安好!
3
从医院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手里提着一大包药,有气无力地蹒跚在大街上。雪越下越大,肆虐的西北风针扎一般拼了命地往她的身体里刺。痛,里应外合地向她大举进攻。她像是孤立无援的荒野小丑,在克服来自身体疼痛的同时还要面对来自路人异样的眼神与指指点点。一步一步,她慢慢地挪动着。车站就在前面不远处,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大门以及手里拿着旗子不停挥舞的女工作人员。目测距离大概有100多米,可是在她看来却十分遥远,每走一步都是在与生命做着殊死搏斗。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倔强的发丝也在寒风地带动下扎向她的耳孔、眼眶。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因为发酸泪水顺势滑落下来。她没有力气再去收拾头发,也不想去擦眼泪。她只想尽快走到车站,坐上前往市里的汽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手机震了一下,她清楚是来短信的声音。她没有去管,直到终于坐上车,紧紧靠在车椅上喘着粗气时,才慢慢掏出手机去看了那条信息。
知道吗?朝阳今天结婚呢,梅梅!雪好大呀!
雪?结婚?人流?这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在这一刻突然有了莫大的联系。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思绪在脑子里急速地翻转着,想要重新导出之前的记忆。
好久未见的雪偏偏在这个时候落下,偏偏这个时候她去做了人流,而他也在这时结婚。在她最虚弱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正在结婚。呵呵,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巧合啊!多么痛进灵魂深处的报复啊!没错!这不就是上天对她的报复吗?孽缘啊!怪只怪她对于感情看得太重,付出得太多,到头来活该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承受这一切。她想起了她在父母面前的坚定,她甚至都已经说服了他们接受他。他说她是他的女王,是他心里最爱最爱的女神。他因为她而变得开朗,变得不再忧郁和卑微。每次想起她,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和满足。这些话从一个原本寡言少语并且自卑的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她的心都融化了。他们一个在城市,一个在乡下,直线距离足足有两百多公里,每天只是靠着电话来一解相思之苦。几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班就是在通话或者聊天。每个晚上,他们都在聊,一直到临晨三四点,早上起来到了单位又开始聊。他们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完的思念。那个时候,身体的疲乏早已被内心极大地满足与幸福所替代。整整三个多月,他们从感情聊到生活,从生活说到理想,一直说到两个人以后的相濡以沫……每个月一次的见面,是他们最渴望又最害怕的。渴望是因为太过的思念,害怕则是出于他们的疯狂。她很清楚地记得:他们的每次见面几乎都是从两个人流着泪看着对方开始,眼睛眨也不眨地似乎要把彼此真真切切地刻进心里再也不会抹去。这样的开始,他们都觉得不应该。只是每一次都会不约而同地失控,然后任凭泪水滑落。那是一种无声地控诉,他们是要让老天看见这么一对爱进骨子里的恋人,一直都在承受的苦。在泪水快要完全浸透衣襟的时候,他们又会忍不住心疼地去给对方擦拭。轻轻地,他们非常小心地为彼此抚慰着伤口。然后,紧紧相拥。感受着来自对方的心跳,那时两颗心会跳成一个频率。呼吸逐渐急促、拥吻、抚慰,不放过每一寸的肌肤之亲。他们几近疯狂地拼了命地想要融进对方的身体里,哪怕稍一恢复体力,就要再次努力尝试。他们肆意地扭动着身躯,嘴里发出源自心底的近乎于夸张的叫声。那种夹杂着伤痛的叫,听着让人动容,看着叫人心酸。整整一个晚上,他们不敢合眼。生怕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原来只是自己一个人在伤心难过。
越渴望拥有,越害怕失去。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悲剧,却要让她一个人来面对。她在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好想哭。行驶中的汽车一路走走停停,犹如她的心情时起时伏。她在心里哽咽,并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周围的人没法理解她的苦痛,而她也无心去引起一片猜疑之后再去解释一通。没有必要去解释,也无法去解释。她擦了擦自己已经逐渐湿润的眼睛,欠起身往椅子里面挪了挪,拉过一缕头发遮住了多半张脸。窗外是迅驰向后撤去的风景,她感觉那是一种坚决地抛弃。所有东西在眨眼间就被抛在了身后,然后越来越远。她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所以汽车再怎么飞驰她都只会觉得太慢。只不过,这样决绝地“抛弃”让她稍稍感到了一种缓解。
回到市里已是晚上九点,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一下,吃了安定药后就躺下了。后天才是上班时间,她打算请半个月假,然后去一趟省城,在闺蜜那里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
4
他们手挽手走在省城的大型商场里,富丽堂皇的装修让他眼花缭乱,高得离谱的商品价格让他乍舌。她紧紧靠着他,有些调皮地跟他说这说那。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地方有些盛气凌人,走在光滑笔直的地板上,他丝毫优雅不起来,走路的姿势有点不自然。她正兴奋着,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你看我们好不容易能见一次,你打算送我什么礼物呢?她突然抛出了这么淘气的问题。
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向他索要礼物,心里“咯噔”一下,借着耀眼的灯光,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缓缓地说道,你要什么我就买给你什么。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有点呆住了。这个地方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他能够消费得起的,哪怕最小的一件饰品不也得千八百的?
当然,他并没有后悔自己那么回答。只是惊讶于自己的慷慨,或许这就是对于爱情的坚定与勇敢吧。
她仍旧左顾右盼地“欣赏”着周围的商品,很随意地说了句,还是不了吧,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就比什么都要珍贵。
看似很随意地这么一句话,却让他更加坚定了送她礼物的念头。他拉着她走进了一家首饰店,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却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充满了爱的神色。她知道他的脾气,于是低下头开始慢慢地挑选。
你要送我什么呢?她问道。
送你戒指!他就像是早已思量好了似的,随口而出。
你知道戒指代表的意义吗?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知道啊!他同样回答地很干脆。
那你打算给我买那种戒指呢?
就看你要几克拉的了?
几克拉?那要花你一整年的积蓄呢!
呵呵……他笑而不语。
嗯——黄金的太俗气,还是买个白金的吧。
于是,她戴上了他挑选的中间有颗桃心的戒指。她很喜欢,趁他不注意偷偷亲了他一下。正当他幸福得想要去牵她的手时,她回过头来的容颜猛然变成了妻子的模样。
他一惊,坐了起来。他的心跳得很快,好像随时都能从胸膛里飞出来一样。这一幕,他曾经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一幕,在梦里竟还是那么真实。结婚两个来月了,他一直生活在恍惚中。妻子是一个懂得过日子的人,按理说他也该满足。只是,他在精神上始终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家里那个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女人,他总是觉得很陌生,有时候夜里醒来,都会感到莫名地惊奇。只是,妻子平静安然的气息却让他只能重新又恢复安静。
妻子是一个不错的人,他完全可以这么说。他们因为相亲结识,然后走到一起。这一路走来,没有红过脸,没有动过气,她一直都是默默地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从她的身上,他看不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怨气。她就像是专门来教他学会面对生活、笑着走下去的智者。总是在以最大的宽容来接受他的“怯懦”与“无理”。他们没有感情,只是为了生活而生活。就像是在完成着一件不可推卸的任务而机械般地耕耘着这泛不起一点波澜的光景。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几乎没有过夫妻生活。他的记忆里有过那么几次,明明她已经很想了,只是看着他倒头就睡的样子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心里有苦,只是他的心里总会闪出她的影子。尤其是在晚上,他就差亲口喊出她的名字了。清醒时,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梦境中呢?他不敢保证就一定不会叫出来。事实上,这两个来月里,他梦到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是他们之前经历的美好画面,每一次却都以难以想象的奇怪局面结束。或许,他也喊出过她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妻子怕也是早就记在了心里。只是她没有说出来,更没有跟他闹。这种淡化处理的态度一时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提心吊胆了。当然,无论他怎样纠结,妻子的态度却是一如既往地坦然。她的心里没有什么,却在与他一起承受着来自生活之外的苦。单就因为这一点,他觉得愧对妻子。他甚至找不出任何一个理由可以去背叛或者抛弃她。她是一个可以与他十分默契地过日子的人,而他也正需要这么一个她来操持家境。反过来,他不敢想象,如果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和她的感情终于有了好的结局,那么无论在生活习惯、饮食习惯、文化认同上所产生的巨大落差,对于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将会是一份艰难地承受。他看过很多类似的爱情悲剧(虽然他也难免走入了这个悲剧当中),很多坚持走在一起的爱人在婚后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意。他们在骨子里接受不了或者完全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这接下来的更加漫长的平淡生活,还是继续沉淀在对于爱情美好浪漫的幻想里难以自拔,然后对于对方就会一如往常地生出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而让彼此越来越累,最后不得不分开。这让他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人这一生,真正陪你走下去的并不是你最爱的人,而是最适合你的人。每每这么想时,他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毕竟,他们经历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们对于感情的付出与所承受的苦痛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这就是他的矛盾点,既不忍心让她跟着他受苦,在心里又不甘心就这么失去。或许,这该算是每一个经历过爱情的人的心里共有的纠结吧。
5
自从回来以后,她每次看见雪心里都会泛酸。
那一天正好降下了在别人看来久违,在她看来却明显带有惩罚意味的雪。那一天,她去打胎,他在结婚。从此,她不再向往在雪地里飞奔的情景了,儿时关于雪的美好回忆都也变得残忍而不敢再去碰触了。雪,不正是死亡的颜色吗?
她趁着暂时没事,趴在办公桌上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又陷入悲伤之中。整个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人都在各自联系点收集材料去了,她的联系点材料还在完善中,所以也就不急着去收了。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她的情况。
她和他,老家都在那个叫白家凹的关中小村,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直到高中毕业,她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来到市里落户。学习一直特别优秀的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的名牌专业,四年后,她又顺利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她所在的市委组织部工作。从此,她从事着在朋友们看来高大上的工作,包括她的交际圈也都是一些非富即贵的人。很多时候,因为工作关系她不得不与那些久混官场的老油条们打交道。时间一长,她也就变得圆滑了许多。官场也是是非场,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里摸爬滚打难免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艰难。很多人都说这是一个充满着潜规则的圈子,这她不否认。但是她还是有原则的,有时候甚至都不惜去得罪领导。他们部门有一个小领导对她有意思,暗示过她很多次,而她却丝毫没有动摇。她总是对在他传递着一种晚辈对于长辈的尊敬,领导也比较知趣,最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有时候,她也会负责接待一些省上或者其他市里的兄弟单位。经常要帮着领导去订酒店,订饭菜等。在她所处的这个比较敏感的部门,直接负责的就是市一级政府部门人事上的变动与政策走向。
不经意间,他们办公室小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并且递给了她一张华清池温泉的门票。她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眯着眼看着这个与她关系比较要好的女同事。小赵有些不知所措,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表情。而且,小赵还发现她的眼里逐渐湿润了。
怎么了,梅梅?小赵担心地问她
你知道吗?她抽出一张纸擦了擦眼泪,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华清池是我和前男友约定好要去的地方,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泡温泉,还要去看那里的《长恨歌》表演。关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我们不止一次地相互提及。他答应我要去的,答应得是那么坚决。可是,可……是,我……我们还是,还是没有去得了。他总对我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他给我的感情十四字箴言,是他对我们两地思念之苦的慰藉。而我对他的回答是:天地长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就是《长恨歌》里面的句子。他说要陪我去海南、去天涯海角,然后我们一起住海景房,看大海,一起漫步在椰树长廊看日落,还有我们最想去的地方,希腊的圣托里尼,陪我寻找失落的亚特兰蒂斯……这些承诺当初是那么美好,可惜……他失约了!我想我只能一个人去完成这些心愿了,我不会再去相信男人了。痛过一回,绝不敢也不会再去痛第二回……
小赵看着眼前这个与平时判若两人的姐妹同事,忍不住也泪流满面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一个友好地邀请竟然勾起了她这么痛彻心扉的往事。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了,唯有静静地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他给我写过这样一首诗,她抽泣着用她颤抖的手打开了自己的办公电脑。鼠标经过十几下的点击后,出现了很多照片。都是他们之前的合影,其中一张他们在青龙寺的合影下面附了这样一首诗:
思念若苦
————致某人!
朝阳
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
我便会把你牵挂
一如在阳光下总能看见你的双眸那样
平静的呼吸失去了节奏
满怀期待的表情再也无处安放
在这烟花四月
你的笑靥宛若桃花般灿烂
你银铃般的声音
似水的柔情
将我彻底融化
天涯海角
只要有你足迹的地方
便也是我的向往
神往那温暖、浪漫的大海
神往那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动情的椰树长廊
不敢许下太多的承诺
怕我的突然离去会再一次食言
而将你至于悲苦的境地
总想在椰树下面
两情相悦的刻骨铭心里
轻轻在你耳际淡淡地说出
你想来这里
我便从此刻进了心里
我知道
这胜过一万句我爱你
愿我的出现能带给你幸福
两颗心的碰触总会留下难忘
我愿陪你
一起经历地老天荒
然后默默守在你身边
看你天伦尽享
她们一起默默地看着,彼此的心里都泛起了波澜。几乎快要看到结尾时,小赵首先失声哭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手被小赵紧紧地抓住,然后又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没有想到小赵竟然也会这么触景生情,哎!她腾出一只手,擦擦眼泪,然后又来给小赵擦。同时,另一只手一步步关了这些不应景的页面。小赵还没有缓过神来,埋着头发出“哼哧哼哧”的抽泣声。
没有想到,我竟然把你也惹到了。对不起哈!在我一个人时,经常会翻出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只是常常都会忍不住想要去看。或许,这些已经成了我仅存的美好回忆了吧。虽然每一次都会哭得稀里哗啦,但就是舍不得删掉它们。小赵的哭声反而让她平静下来了,看着小赵委屈的样子她深情地说。
小赵抬起头,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她。没一会儿,眼睛里又发出了怜爱与坦然的光。梅梅,你的这些经历让我想起了自己。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虽然已经成为回忆,却时不时地会刺激到我们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华清池勾起了你的伤心事,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知道我们应该坚强起来。再美好的过往终究已经难以取代当下与将来的生活。我们一起去面对,好吗?就从华清池开始!
她抬起头,看着小赵微笑着点了点头。
从华清池回来后,她也开始相亲,然后与第二个相亲对象结了婚。看上去,生活就此重归平静。
是啊!再美好的过往终究难以重新来过,纠结于其中的结果只能让自己活得更加虚幻。将来的路还很长,路上的风景或美好、或不堪也还是要去面对的。感情的事,谁也难以解释得通。就仿佛刚开始那个感觉一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来都是不需要理由的。那么,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也就同样不需要理由了。如果,真的需要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不能在一起,所以必须要放弃!不能说谁对谁错,也不能说谁辜负了谁。一段真心经历的感情,是不会有欺瞒与虚伪的。相守自是美好,分开也并非出自本意。怀念和痛苦是人之常情,只是这里面还要加上对彼此的诚挚祝福。最后,就只有坦然地将那段宝贵的回忆藏进心底,然后任凭岁月去洗刷了。毕竟,有过一段共同经历的美好。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6
两年前,他和她经朋友介绍认识。那时,他们只是出于礼貌性地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交往。没想到,他们却被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深深吸引住了。于是,他们开始频繁地联系。电话、QQ、写信……几乎用上了所有可能的联系方式。思念越来越多,牵挂越来越重。他们相爱了!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些,发生在他们见面之前。见面!对于他们是一次丝毫不会影响结果的超乎所有的重要仪式。虽然他们的爱早已经超过了对彼此外表的关注,但是不可或缺的见面却还是让他们显得紧张与焦躁。必须要见面的,否则一切都将会显得那么虚幻。
于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见面了。
并没有想象当中的一见如故,也没有像是久别重逢似的相拥而泣。他看着足足高出他半个脑袋的她,看着那浑身散发出高贵优雅气质的女神,忧郁在一瞬间又重新占领了他。这是真的吗?她是那个和我几乎每天都在倾诉哀肠的人吗?他下意识地掐了一下自己,能感觉到疼。可是,真的是她吗?他一时半会实在难以确定。
她看出了他的异样。而她又何尝不是呢?对于这次的相会,她的脑子里设想了很多种情形。可是越想心里越觉得紧张,越紧张就越怕他看出来。所以,她来时戴了一副太阳镜。透过太阳镜,她也看出了他的不安与焦虑。在阳光下,他们看着彼此说不出一句话来。时间仿佛都停滞了,只有两双对视的眼睛,扑闪扑闪地传递着渴望与爱意。终于,还是她先开了口。他的话不多,偶尔回复一些极其简短的词语。
那一次的相会算不上圆满,却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从那次开始,他们的约会逐渐频繁了。她的热情逐渐将他融化,他也真正放下了忧郁和自卑敞开心扉来接受她。
恋爱中的人都是幸福的,哪怕他们只能半个月见一次。那时候,年轻人中间流行看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而他们俩,不就是现实中的田晓霞与孙少平吗?他们的骨子里散发着与路遥先生笔下的人物何其相似的气质啊!他,出身农门,干着下苦力的活儿,粗重苦累的工作掩盖不住他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于知识的渴求与对纯真爱情的期盼;她,从农村走出来,却从事着一份让别人羡慕不已的体面工作,父亲是县里的人大副主任,家庭条件优越。单从家境上来看,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偏偏,爱情却将他们紧紧地捆在了一起。门当户对是中国人传统的门户观念,或者也要男方的家境好于女方,这才是美满和谐的婚姻。他们正好相反,所以从他们自己的心理上就很难不去在乎与纠结。尤其是他,每次与她在一起总是会在心里翻腾起类似的忧郁:他个头没有她高、瘦肖的体型并不能带给她大多数女生所渴望的安全感、不善言谈略带忧郁的性格只会让人感到无趣,贫寒的家境同样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些都是他在客观上存在的障碍,也是他痛苦徘徊的根源。她呢?其实也并不是没有任何负担的:首先她的父母是绝不会轻而易举接受这段感情的,然后就是她总会把两个人的相守想得那么美好,却并没有过多地去考虑万一在一起了她该如何去协调她的“高大上”的生活与和他生活时绝对要去承受的贫寒、操劳与平淡无味。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她小心翼翼地提出他们的这段感情与自己的想法时,家里人反对得是那么地坚决,丝毫没有留下一丝回旋的余地。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被设计和安排成长的轨迹。突然一下子真正要让自己去争取,那其中的徘徊与矛盾绝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因为这其中既牵涉到她自己要重新习惯与选择的问题,同时也有她的父母,一直都乖巧顺从的女儿突然变得叛逆与无畏,对于老人的承受力也绝对是个不小的考验。凡此种种,都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一座座移除谈何容易?所以,他们的心里其实都感到了无助与绝望。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们的每次见面都会以眼含热泪的对视来开始了。见一次很难,这种难不在于距离的长短、时间间隔的长短,而在于对难以得到的漫长的悲愁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他们痛苦、他们疯狂,他们恨不能每一次的相遇都成为世界的末日,至少这样还能一直在一起,哪怕不能一起去体味生活的五味杂陈。
可当他们的身份变成了两个不同家庭的成员时,他们的挣扎便又多了些旁的味道。
那一次,他们各自请假偷偷赴会。在省城酒店的沙发里相互依偎,仔细找寻着彼此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没过多久,眼泪就浸湿了对方的肩膀。
我们这算是什么呢?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她没有出声。
我们的爱就像是一场苦逼的旅行,早已经没有了起初的欢欣幸福,到现在只剩下——
你会放弃我吗?还没等他说完,她就惊恐地打断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我想让你跟我过好日子,我要拼了命地保护你。可是——
没有可是,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认定你了。你说过不会再离开我,我是你心里最疼最爱的女神……她感到了越来越沉重的恐惧,他开始犹豫了,动摇了。这是她最害怕,也是最戳她心的态度。
你知道吗?他说,我觉得我们这是在偷情。跟你走在一起,除了要面对来自尊严上的煎熬,也要承受来自良心上的考验。
不是!我们这不是!她觉得“偷情”这两个字像火一样烘烤着她,所以极力否认道。她的声音有些失常,惊恐未定的神色里闪出一丝失望。她整个人有些迷离,完全没有了正常情况下的冷静,更谈不上可以据此做出某些判断。她发现他真的是犹豫了,对于这段满是泪水的感情,他,那个声称要一辈子陪伴她的人,最先败下阵来。
她失魂落魄地回去,心情坏到了极点。丈夫稍不留心地失误就被她抓住,然后就是一场暴超乎往常的歇斯底里。丈夫被她凌厉地责难给怔住了,他不清楚她怎么突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之间的结合与感情无关,两个人都是抱着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就要去结婚的心态走到了一起。她过得很随心,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当然也会不分时候地拉着脸。在家里,他们更多像是朋友一样。可以一起出去玩,一起去嗨。回来后各自倒头就睡,两不相干。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对于夫妻间的情感互动也就多了些敷衍的色彩。有了女儿后,孩子由公婆带,他们只是在周末去陪陪孩子。平日里,下班后她经常会同朋友逛街、应酬,他一般没事了就会窝在转椅里抽烟打游戏,除非上厕所,一般不会轻易出去。他喜欢喝酒,经常喝醉。醉了就跟她闹,说她心里没有他,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个丈夫,甚至比不上她的某些朋友。她不会去理会他,偶尔也会拌嘴。记得有一次,丈夫趁着酒劲回来与她吵,她回了几句,就被丈夫推倒在沙发里掐住了脖子,让她滚!。她没有怎么反抗,闭上了眼睛,等着丈夫把她掐死。丈夫最后松开了手,然后喊来了公婆。老人看着她脖子上的手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从此,只要丈夫喝酒,他们晚上就分开睡。
当夜,她把满心的委屈向他诉说,恳求他和她一起私奔。他们一整夜没睡,在电话两端互诉衷肠,倾吐着各自的无奈。最后,她痛下决心,换了一个手机号,将旧卡扔在了抽屉里。短短两天不到,她就忍受不住那极度的思念而换上了旧卡。手机开机后,震动夹杂着铃声响了足足有一两分钟。除了几个朋友的未接来电,剩下的全是他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她的手机上明确地显示着,来自他的未接来电有82条,未读信息是34条,时间跨度整整一个晚上。看得出来,他一夜未眠。他在信息里说,他对她的挂念是总想知道她每时每刻的心情和状态。那个晚上他疯了一样联系她,那种担心与焦急就跟死了一回一样。看着短信,他的电话又一次固执地打了过来,当那个专门属于他的彩铃响起时,她的眼泪马上就出来了。接上电话,她用哽咽回答他因为担心而发出的怒吼。她知道,是她让原本平静得像泥土一样的他变得阳光与疯狂。来自他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爱,让她怎么也割舍不下。
可是,现实呈现在他们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接受当前的生活!他们爱得无以复加,却并没有克服来自对方家庭阻力的决心与意志。放又放不下,只有维持现状,继续他们的煎熬。
7
终于,他们重新复合的消息被家人发现了。
他们苦逼到难以见天日的恋情经受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打压。起初,家里人只是觉察出她不太对劲,苦于没有确凿证据才一直隐忍着,或者说在等待着时机。那晚,她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谁曾想,临晨三点多的卧室门外竟然是丈夫起夜发现异常后偷偷附身窃听的身影。
丈夫是和公婆一起敲门而入的,她有些惊慌,但是很快又平静了下来。面对丈夫近乎于咆哮般的质问,她无动于衷。明事理的婆婆,将那父子俩推出了卧室,坐在她的旁边,一言不发。只是在不停地讲述着她与公公的爱情和婚姻。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满脑子都是关于死亡的画面。跳楼、服安眠药、割腕……这些类似的画面不断地闪现在她的意识里。她在做着最后的选择,她很清楚被发现意味着将会失去除过爱情之外的所有东西。孩子!孩子是绝不会跟她走的,离婚的结局只有她净身出户。孩子由公婆一手带着,她只是周末去看看。看得出来,有没有她,孩子一样过得开心。她的父母!也不会向着她。在当年的那场争执里,父亲已经明确放话。她要是敢离婚,就与她断绝关系。他们只有这一个外孙女,不会也不想再有另外的外孙。工作!市委组织部,一个多么严肃和顾及影响的部门啊!她明白,自己的这段经历虽然没有触及到法律,却毕竟不够光彩。考虑到这些,她很有可能会被调离。那么,她的前途也会因为这个“污点”而受到影响。而即使她敢于冲破一切阻力,冒着众叛亲离的危险选择与他结合。那么之前他的全部徘徊与担心就会全部变为现实,他们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必将过得举步维艰。这一切的一切,在她的脑子里飞速地回旋,她感到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脚下踩不实,眼里看不清,耳旁过风,嘴里呼气。她拼命想要下来,却怎么也下不来。她迷茫于自己的处境和选择,没有人会给她哪怕一丁点的帮助。只有靠她自己,当然也只有靠她自己了。她已经漠视了周围的一切,她不知道这时婆婆已经过来,将惊恐未定、神志不清的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当她突然发现一股暖流袭来,浑身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时,才知道是婆婆,这个平日里就拿她当亲生闺女看的老人给了她再生的力量。她再也忍不住,夸张地哭出了声。整个家里,一整夜都回荡着她凄惨的哀鸣。
执拗的父亲一再要求过来,母亲没有拦得住。过来后,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看一眼外孙女,拉着她就回去了。临走时,他对亲家一再保证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回到家里,父亲逼着她拨通了他的电话。最后,他双手抱头一言不发地“窝”在了她家的沙发里。
这是一场艰苦的对峙,她夹在了中间。他一直埋着头,说不出一句话。父亲用他那惯用的严厉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卑微瘦肖的年轻人,他怎么也想不通,女儿竟然会与这么一个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年轻人爱得死去活来。
你把她带走吧!从今以后不要再进这个家门。
父亲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这么一句她期盼已久,做梦都想听到的话。虽然里面夹杂着以断绝关系为代价的胁迫。但是,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而她,直到这个时候仍然愿意选择他,哪怕失去了所有。
她眼含泪水,回过头看看抱着头陷在沙发里的他。她多么渴望他会猛地站起来,拉着她甩门就走。她满怀期待地等着这一刻,为了这一刻,她真的已经背叛了所有,失去了一切。可是,她真的不后悔。哪怕,哪怕还有那么多的艰难需要他们去面对,哪怕还有那么多预料不到的事情在等着他们。那一刻,时间过得太慢。她几乎快要窒息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她那早已失去节奏的呼吸一再放大。时间真的凝滞了,这个等待太过艰苦。不过,她相信,他不会让她失望。真的不会!
在父亲埋头阴着脸将第五根烟挤灭在烟灰缸里的倏忽间,他缓缓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人面前。
我不能带梅梅走,我是个有家的人。绝望写满了他的整张脸,可是这句千真万确的拒绝却说得清清楚楚。
她疯了一般扑过去,拳头雨点似的落在他的脸上、胸口与后背。他一动未动,整个人慢慢弓了下去,蜷成了一团。
当她再也没有气力,烂泥般瘫倒在地上时。他肿胀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句话。
对不起,梅梅!我不能离婚,我的妻子没有错,我找不出放弃她的理由。
说完后,他慢慢起来,慢慢退出了房间。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我打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母亲哭嚎着操起鸡毛掸子抽在她的脊背,她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只听见母亲的哀嚎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父亲过来一把夺过鸡毛掸子,扶着母亲径直回到了屋里。
8
她终于还是回到了家里,那个并没有幸福存在的地方。
老公还是老公,她却已经剩下了半条命。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种从心底里相互埋怨所产生的陌生感又加重了一层。她已经顾不了许多,把一个人伤害到难以弥补的地步,也就只能让自己变得冰冷了。对于老公,她的确没有多少感情可言。但是对于一个男人尊严的一再亵渎与践踏是她觉得最愧对老公的地方。她清楚,如果不是碍于公婆和孩子,即使她不主动提出,老公也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他们两个的结合,更多情况下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两个家族人伦关系的延续,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充当了牺牲品。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们真的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这么想着时,她突然瞥见老公叼着烟坐在电脑前高大却已不算挺拔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更多的时候,她是沉淀在对于他深深地埋怨之中的。弃世轻生的念头在已经被堵死的情况下,她想到了去发泄。喝酒、唱歌、跳舞,同时能够满足这三点的只有夜店。从此,她也习惯甚至依赖上了那里的灯红酒绿。夜店里,她和朋友们尽情地释放自己,掏空自己。老公一般不会怎么去干涉他,或者也可以说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管她了。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一起睡,似乎彼此之间的联系就只有孩子了。他们是孩子的父母!还有别的吗?对不起,仅此而已!
生活又重归平静,只不过已经被抽离了精气神的人怕是再也难以满血复活了。她的婚姻实际上已经宣告结束,因为自己,也因为老公,更因为他。
又是一个周末,她和老公回到婆婆家。刚一进门,三岁的女儿就朝他们扑了过来。看得出来,孩子已经很想他们。老公蹲下来一把将女儿抱起,马上就换了一副表情与女儿快乐地嬉戏。她只是在女儿冷不丁扑向她时才有机会抱着孩子,亲了几下。吃过饭,他们一起去了公园。
仲夏的公园人流如织,处处是欢声笑语。女儿小鸟般跑在他们前面,几步一回头,嚷着要妈妈给她拍照片。她拍着拍着突然眼睛就湿润了,多么可爱无邪、天真活泼的小天使啊!这个时候,她是最开心最烂漫的时候。人啊,你为什么要长大呢?什么生活压力,什么感情纠葛,通通滚到一边去吧!不要长大!真的不要……
在她心事重重地出神时,女儿已经在不远处喊她好几声了。她当然没有听见,只是在女儿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时,她才惊愕地如梦初醒。于是赶紧抱住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女儿淘气地亲着她的脸颊,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孩子的笑声一直穿过耳膜、神经直达她心底里最苦涩的角落。在那平静如一滩死水的角落,来自孩子的爱激起了她对于好好生活下去的渴望。不为别的,为了孩子,她也要振作起来!孩子是无辜的,她没有任何权利也绝不会忍心给孩子的童年带来任何,哪怕一丁点的伤害。她已经苦到极致了,孩子绝不能再被她行尸走肉般的状态给影响到了。什么都是过往,一切都是云烟,她的付出与坚持早已不断贬值,直到有一天终究会化为多年以后被用来回忆的一个浅浅的涟漪。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谁值得托付终生?一切都是假的!真的是—— “假的!”,唯有女儿,唯有家,才是她最真实的依靠。
抬起头,她发现老公正对着她们母女的笑脸,端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曾经她以为当两个人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就再也无法去付出了,唯有殉情才是对这份感情最好的祭奠。现在回想起来,经历过的已经再也无法去寻回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出自纳兰性德的《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一直都是她在心里的浅唱。此时,重新来看却已然变了味道。或许,是因为变得坦然了吧,人生若只如初见!只因太美,又怎么会重来呢?她微笑着收起心事,猛然发现一束阳光直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