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勃
1
每当时间到了那个时候,我孤独的神经就不由得绷得更紧了。
总觉得,这是个发生大事的时候。里屋正对着窗户的墙上时钟不紧不慢地“滴答滴答”着,时针与分针不停地变换着交错的角度,当时针与分针恰好分别指向数字“8”和“3”,我的胸口就会收到命令似的泛起绞痛。针扎一般,有时像是喝了一口辣椒水,从嗓子到嘴唇一路发烫。有时,又像做了一件顶出丑的事却不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样焦躁、不安同时又夹杂着无助与羞愧。
我曾经很认真地观察过自己的反应,试图将之与某些显而易见的理论或者常识联系起来。我用十块钱买来地的瓜子、糖果作为酬谢,恳求邻居家小我十几岁的浩浩帮我扶了近五六分钟的镜子。我尝试着想要清楚明白地看一看自己在那时发生的状况。
那一次,我基本看清了我在那个敏感的时刻出现的反应。
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从分针即将要指向数字“3”时,就预先开始了发抖。先是小腿,有节奏地迅速地抖动。究竟有多快的频率呢?我认为跟蜜蜂煽动翅膀差不多,随着小腿肌肉的抖动,没过多久大腿面也开始附和起来。不过,大腿面的抖动就要平缓好多。我能清楚地看到隔着裤子的大腿面的肌肉在忽高忽低,与此同时大腿两侧的肌肉也在一收一缩。这样,我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到了大腿的肌肉上。
过了一会儿,大概有一分钟的样子吧。我的脚开始发麻,带动着我的屁股(确切地形容应该是坐骨神经那里)也渐渐把脚底的“电流”接收了过来,并且“嗡嗡嗡”地在脑子里发出足以使人心慌气短的声响。
我变得不安,最先表现在两只手上。无论是插进兜里还是掌心相对,十指交叉着放在桌子上,都觉得别扭。我的手大概换了十来种姿势,却都对平复我的情绪产生不了任何帮助。
然后是心慌。莫名的焦躁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这种无来由的打击让我无所适从,进而就产生了一丝恐惧,然后发展成持续不断的恐慌。这从我逐渐扭曲变形的脸部肌肉带动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镜子里的我,变得陌生。这不该是那个平日里自诩为充满爱心和善意的自己。在旁生出来的怀疑里,我的恐惧转而化为了怒气。我认为自己一定是个把自己伪装在面具之下的小人,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从没有见过自己会是这样一副陌生、不安的表情,谁看了都会轻易觉察出我的懦弱与伪善。否则,我骨子里的爱心和善意就不会允许恐惧与不安占领我的精神高地,除非我是有意掩盖,而这个时刻恰是我唯一露出真面目的时候。
这些“电流”并没有就此“罢手”,它们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开始向上进军,企图霸占我的身体的各个角落。
没错,我的大脑成为了它们的作恶的指挥中枢。
心慌,焦急开始轮番向我进攻。我的身体里突然冒出两个我。一个名目狰狞,一个和蔼可亲。它们激烈的较量让我的脑子里泛起了时而痛苦时而快乐的回忆。很多景象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像是被硬生生塞进脑子里似的。我的表情,我的情绪,我的所有情感都跟随着起伏变化。我的鼻孔里呼出了长长的热气,呼在手背上有一种烧灼感;我的眼皮重得随时都可能垂下来,非得靠我时不时地揉搓眼睛才能勉强睁开;我的嘴巴必须要微微张开甚至索性张大,舌头像狗一样伸出来才能将淤积在胸口的废气呼出来;我的脸部肌肉开始变得僵硬,耳朵跟着发烫……
碎叔,啊你咋么了呀,碎叔?
浩浩再也忍不住拉出了哭腔,撇下镜子撒腿就跑出去了。他不知道我究竟是犯病了还是中邪了,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吓得失声大哭着逃也似的跑开了,甚至都顾不上带走我给他的酬劳。
2
我实在说不好,当时我看着浩浩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又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恢复到正常。没有人说得清这个过程究竟持续了多久,为何就只会在那个时候。
我想我身边的人一定知道这件事,否则不会这样平静地应对我发生的状况。
那天,我看到浩浩妈也就是我邻家的嫂子,站在母亲跟前,挥舞着手臂,一会儿摇摆,一会儿捏着自己肥胖的脸蛋挤来挤去,后来竟然把两个小拇指头伸进自己的嘴里,使劲朝两边拉,同时两个食指往下按压眼袋,努力模仿我那天晚上的模样。不用说,浩浩把看到的全都告诉了他妈。这个学习一塌糊涂的孩子,记性倒是很不赖。当然,也正是有了这么一位富有表演天分的母亲的配合,才让我透过窗棂,依稀看到了自己“犯病”时的样子。我想,我的这位邻家嫂子一定在心里这么认为,而且她也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的母亲也认可她的想法。
可是,母亲并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表现出一副害怕、急切的神情,反而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然后就默默地走开了。
由此,我对于自己的判断更加确信无疑。
母亲一定知道我的情况!我暗自盘算着一定要找个机会和母亲好好聊聊我的情况。
母亲倒是一如往常地在家里劳作,丝毫没有受到一点影响。而我,也终于找到了谈话的最佳时机。
那天,母亲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转身进了厨房。我赶紧跟进去,帮着母亲在锅里添水,在炉膛里加柴生火。母亲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洗菜,淘米。火苗在炉膛里舔食着黑漆漆的锅底,风箱在我有节奏地推拉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估计是我不太会加柴,柴火不充分的接触,生出了大量呛人的浓烟,从炉膛口挤了出来,弥漫在厨房的角角落落。我最先被呛得捂住眼睛,不住地擦眼泪。一旁的母亲也开始咳嗽。
毫无疑问,我笨拙的表现搞砸了探求答案的好机会。
母亲在腾出手来的第一时间就支开我,坐在小板凳上,操起火棍在炉膛里拨了几下,火苗重新开始跳跃起来,我却再也没有了和母亲“拉家常”的心气了。
我重新开始寻找机会,这一次我瞅准了母亲刚在炕上靠着木窗台坐好,我抓起凳子飞快地紧贴着炕墙一坐,两条胳膊交叉着贴在木炕边光滑的台面上,装作很可怜的样子看着母亲。我想母亲一定明白我的心思,所以看到我这样当然会忍不住告诉我事情的原委。谁知道,母亲戴上眼镜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开始忙活着做布鞋。
母亲似乎是有意不理我,这却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莫不是里面真有啥缘由不好说,那我还真要问个清楚了。
妈,你“拉布鞋”哩哦?
哦。
妈,你给谁拉哩?
给你姐。
哦,啊我——
话到了嘴边,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问。母亲始终不紧不慢地忙活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我。我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面,只恨自己怎么到了关键时候舌头就开始打了结,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倒是一直都能沉住气,这跟她平时动不动就训斥我手笨嘴笨的风格完全不同。我就是想知道我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是不是那个时候对我而言有某种特殊的含义?还是我在那个时候受到过什么刺激,然后留下了后遗症?可是我始终都难以从母亲漠然的态度李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问题一直悬而未决,而我也一直在这样的困境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后来,我又想出一个办法,我相信这一次母亲说啥也不可能再瞒着我了。
3
那天晚上,我真的赖在父亲和母亲的屋子里,心里一直盘算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放在平日里,我们姐弟几个吃完晚饭都会很自然地回到我们的屋子里,窜上炕玩成一团。可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的心思,我假装头晕,假装呻唤着爬上了父亲和母亲的炕头。
父亲急得要带我去诊所,我拼命地摇头,说只是有点着凉,在炕上躺会儿就回自己屋里去了。母亲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又把她的手背伸向了我的耳垂下面的脖子那里。
啊你就睡一阵吧,要是瞌睡了就过那边睡去。母亲没有再多说啥,也脱了鞋上炕坐在了靠窗户的位置,拿出鞋垫一针一线地忙活了起来。
嗯,对。我赶紧答应,闭上眼睛满心欢喜地等待那个让人焦躁不已的时刻的到来。
我一心想着着假装闭上眼睛,稍微等一会儿就到时间了。我要看看父亲和母亲是如何应对我这件事的,兴许他们在情急之下会“透漏”出一些我渴望听到的答案。
趁他们不注意,我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柜子上的表盘。时针与分针慢慢地靠近,而后又开始拉开了角度。只是,那天晚上时间却好像比平时慢了不少。我等得有些迷迷糊糊,只能强忍着不让自己睡着。后来,我估摸着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就不再睁开眼,却在心里默数着。我尽量让自己的节奏与秒针同步:1、2、3、4、5……
一束阳光均匀地铺在了我的脸上,我猛地一下翻身跪在了炕上。
窗外的太阳嘲笑我似的发出愈来愈耀眼的光,父亲在后院里收拾猪圈,母亲已经把水烧好,准备下饭了。隔壁屋子里也有了响动,我顿时就明白了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当然可以称之为蠢事。因为当你已经全然准备好做成一件事时,却因为自己的一个低级失误导致失败,这真的就是一件蠢事,天大的蠢事!
哎!我气得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所有人都对我自认为离奇的举动选择了忽略。家里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氛围,就连平日里最爱与我打闹的四姐也变现得与平常无二。
下了炕,站在院子里。父亲已经从后院出来,蹲在水龙头那里洗着手,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有些不自然,赶紧低头瞅瞅看是不是把扣子扣错了。
今早头还晕不?
不,不晕了爸。父亲冷不丁地问我,我猝不及防地回了一句。
父亲进了厨房,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愣在那里:怎么会一觉睡明哩?
错过了一次机会,就不好再哄人了。怪只怪关键时候掉了链子,我甚至对自己的智商都产生了怀疑。怎么会一觉睡到天大亮哩?平时都没有这么多瞌睡呀,你说气人不气人?
弄了这么一件蠢事,别人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就连再正常不过的嘲笑都没有,我心里总觉得像是被塞了个东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就一直卡在喉咙里那么不自在。
毕竟从目前来看,这已经成了我最大的心愿。我说啥都要搞明白,到底是咋么一回事。
4
终于,我跟家里,确切地说是跟母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那是个星期五的下午,我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经过我们庄子口时,看见邻家我嫂子又在几个不相干的媳妇儿跟前比划,看见我骑着车子过来了转过身子进了家里。我只觉得奇怪,见了我有啥可躲的。猛然间,我的脑子里闪出这个大屁股女人在我母亲面前手舞足蹈的模样。顿时,气把我胸口“憋”得生疼。不用说,这个爱搬弄是非的胖女人又在笑话我了。
我猛蹬几下,飞快地骑到我家门前。下了车,我两只手捉住自行车手把,用力往前一顶,我家大门“吱呀”一声巨响,两扇门“哐”地撞在了门框上,声音传出了老远。
你看你那土匪样子些!听见这异常的响动,母亲邋遢着鞋从屋子里跑出来,看见我失声骂道。
我头也没抬,把车子推到院子的墙边,随便一靠拿起书包就进了屋里。车子头有点斜,借着墙的支撑力一直往后斜,带动了车子后轮不停地朝斜后方转,还没等我在脚地站稳,借着又是“哐当”一声,车子歪斜地倒在了院子里,轮子还在一直转着。
你今个是咋么了,给谁使本事哩?母亲再也忍不住了,追着进来朝着我吼。
我没啥本事可使,我就是见不得旁人看我笑话。
谁看你笑话啦?你一点娃娃有啥笑话叫旁人看哩?
我有啥笑话叫旁人看,你比谁都亮清!
你娃说话要凭良心哩!
我本来就没有胡吹冒料,不信你去问浩浩家我嫂子。
浩浩家你嫂子?
就是那胖女人,在你跟前笑话我还嫌不够,今个又在旁人跟前接着笑话我!
搬弄是非的话可不敢胡说,你是眼睛看到了还是耳朵听到了?
我眼睛看到了!她几个看我过来了赶紧走开了,你说没有笑话我为啥躲我?
我问她去!看我把她X嘴不撕烂!
我到底为啥一到那个时间就犯病了?
母亲说完转身就要出去,被我一句话问住了。她停下了那只正要买过门槛的脚,迟疑了一下,又把腿收回来,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样。
妈,到底是为啥呀?我的咄咄逼人换来了母亲的满脸泪水。
我也说不上来,我跟你爸一直都觉得你就是个正常娃娃。念书好,干活好,也听大人话,不比任何一个娃娃差。
我不想听你给我“戴高帽”,你就说我为啥会在那个时间犯病?妈,你不能哄我!
母亲一时僵住了,我看到她像是个被点了穴的人,又像个受了委屈的女人,眼泪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我突然间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顶傻的事,竟然把爱我爱到毫无保留的母亲逼到了痛苦的深渊。其中的苦,或许我不从知晓。可是,我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正在揭母亲的伤疤。我只是好奇,而母亲却在承受着我难以想象的折磨。看得出来,母亲心里一定有苦,我的几句话竟然让母亲如此动容,而我却只能一旁看着母亲,而将自己置身事外。说真的,那一刻我的确有点后悔了。哪怕其中有再大的秘密,我都无法再去深究了。母亲于我,是挚爱的人,我更加难以接受母亲的苦痛竟然是因我而起。真的,我后悔了!
等我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到我们的屋子去给母亲拿了些手帕纸。等我转身回来,母亲却脱了鞋站在炕上在炕柜里翻找着什么。我愣住了,手里攥着姐姐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的手帕纸,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开口。
妈,我不问了。
母亲突然顿了一下,而后继续翻找起来。
妈,我真的不问了,真的,妈!
妈给你说了也好,我娃你等一下,眼看就找到了。母亲笑着看了我一眼,手里却没有停止,说完话没多久,母亲的手就在炕柜里捏住了什么东西。我看到母亲脸上的神色突然一沉,继而又转为了哀伤,马上又换上了故作镇静的神情。
军娃,这是你从一生下来到记事我和你爸给你到处看病攒下的单子。你还是月娃的时候黑了就会浑身颤,虚汗一身一身地发。刚开始我跟你爸还当是发烧害冷引起的,慢慢地我也不知道为啥发作的回数越来越多。我跟你爸抱着你到处看,跑遍了咱县上角角落落的大小医院、卫生所,药能吃一麻包,愣是剜不了根。等你大一点了,我俩商量着不给你说这个事,是怕你思想上有了负担。你爸愁得有时候半夜被子蒙住头大声哭哩,头发把一半都白了……
妈,我再也不问了。我拿着那一厚沓化验单,手抖的不停,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母亲不再说话了,只是把手伸过来用大拇指头给我一遍又一遍的擦眼泪,反而是她的眼泪浸湿了她的整个下巴。
妈,我真不问了!我的病爱咋咋去!我,我知道你跟我爸为了我受的罪。
军娃,妈跟你爸本来都商量好这个暑假拿着这些单子去西安大医院给你问问,你是我俩的心头肉,说啥也不能叫耽搁了。
妈,你跟我爸不要去西安了。我没事!你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还不是好好的?
甭胡说了,我跟你爸打定主意了。
真不用去了,妈。你看这不是都八点一十五了吗?
哎,真的!我跑到我们的屋子也看了看,确实是八点一十五!
老天爷呀,我娃好了!母亲欣喜地叫出声来,她的声音透过屋瓦传出了很远,很远。我却在把母亲抱得很紧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