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村,每一个过来人或多或少都有过些许体会,在赶路的过程中,远远地看到茶亭屋脊的时候,心就激动起来,尤其是临近茶亭之时。肩挑重担的人只要望见屋脊,就会鼓劲加快脚步,嘴里还可能不由自主地喃喃:快了,快了,快到茶亭里了!此时,茶亭就成了挑夫一个非同寻常的驿站,在走得疲惫不堪后的一个温馨港湾。
我特别难以忘记的是家乡的长茅界茶亭。它座落在高山之巅的一个小山窝里,依山而建,择水而居,一头连着界下“大地方”的水车镇,一头连着“界背后”的报木等山里人家。长茅界所辖小山系除茶亭外再没有人家,东来西往的客人或上山劳作或采野果的人们都会进茶亭热中饭或躲雨。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上山采栗子,遇到下雨,跑进了茶亭。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走进这个茶亭。
茶亭是屋顶盖芦苇的四扇板屋,下层装修了左边一进两间房子,里面一间为卧室,外面一间为烤火房,厅屋和右边一进打了外围,柴火灶安置在厅屋里。外边设亭子,有长条凳和茶桶,桶边壁上挂着喝茶的小竹勺。茶庭主人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姓邹。主人在房屋四周种植了茶树,谷雨后采摘,自炒自焙,每天往茶桶里放点茶叶。沏茶的水,是屋边的山泉。桶中的茶水,清澈中蕴涵着淡淡的甘甜。每天清晨,邹老就忙开了:烧水,泡茶,满满的一桶,等待过往的客人。我口干舌燥中,咕咚咕咚,就是一通茶水,顿着通体舒坦,神清气爽。
不一会儿,一位挑夫来了。挑夫姓刘,是“界背后”唯一一个供销社的专职挑夫。挑夫放下担了,进了厅屋,从壁上取下早准备着的中饭,去了灶边热饭。临前,挑夫从货担中取出两包盐,认真地对邹老说:“你给我买下吧!少两斤就轻两斤。”“钱欠着?”“好的!”我听后,心里酸溜溜的。
此后不久,我又进过两次长茅界茶亭,一次是上长茅界山中担木炭,一次是给邻居去报木村挑方木料。每次都在茶亭里热中饭吃。每次都遇到好几个过路客人。担木方料那次,中饭后,我往亭子中的长凳上一趟,徐徐清风中,酣然入睡,被人叫醒,很不高兴。
要知道,对于路人和劳作者,茶亭是疲乏时的一条条长凳,干渴时的一碗碗茶水,炎炎烈日下的一团团绿荫,狂风暴雨中的一把把大伞。
茶亭的建造是民间的慈善行为。人们自古就把修桥、修路、建茶亭作为行善积德的善举。从唐宋元明行走到二十世纪中叶,建茶亭的善行不仅造福于世人,也将积德行善的古训教育着后代。有的茶亭是村集体建造,有的是集一族之力建造,有的或因功成名就,经人指点须散财积德而独资捐建,更多的是由牵头人倡议,赴各地慈善募捐建造。无论怎样一种方式,茶亭的建造总是能得到热烈的响应,哪怕自已没有听过的地方,哪怕自已可能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去的地方,都会毫不吝啬地捐款。出钱的出得慷慨,出力的不惜气力,施舍一点金钱和气力,就收获一份快乐和满足,这是人们建茶亭的动机。一座座茶亭,象征着一颗颗向善之心,象征着一阵阵淳朴的乡风。
一九八七年初秋,我又上了长茅界,跟着一位乡亲进山中采摘野生猕猴桃。回家路上,我们进茶亭歇息。主人未变,还是邹老,但邹老变了:头发苍白,腰弯了,一脸皱纹,行动也不那么方便了。他见了我们就去泡茶。他坐灶前,我们坐灶后,我和他交谈起来。邹老告诉我们,自从界底下通了直达报木的公路,这条山路上过路客就少了,大家都打工去了,再也没有人上界劳作了,除了赶猎的、采野果子的,很少有人进茶亭喝茶了。邹老是当时的大队派进茶亭的,记工分作为报酬,一九八三年,村里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大队给邹老每年一百元工资,拿过两年,以后再没有了,但邹老习惯了住茶亭,喜欢住茶亭,守着茶亭。要知道,处于山间僻壤的茶亭是不寂寞的,经常有那么多熟悉的、陌生的人进茶亭坐坐,无拘无束,谈笑风生,说着生活中的家长里短,说着一些远古的、陈旧的、新鲜的、有趣的事儿。那些爽朗的、揶揄的笑声,给寂静的山水增添了人气,让林中的鸟儿欢腾跳跃,山水也因之生动,自然与人就和谐为一体了。但是,时代高歌猛进,茶亭已经完成他的历史使命。邹老说:“茶亭已经被村里卖了,等搞完秋收,买主就会来拆走。”邹老流露出难过的神态。此时,邹老的妻子已经辞世,他的两个儿子,都建了新房子,都早就要求他下界住自已家里养老。
以前,在我的家乡,只要行走高山上,茶亭就不时进入你的视线。隔上三五里,就有一座茶亭。茶亭散布在大山深处的各个角落,甚至隐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中。有山路的地方,就有茶亭绰约的身影。我家乡的茶亭,不是文人雅士表达朋友之间挥手相送的骊歌,它是山坳里流动的一泓清泉。每座低矮的、盖着芦苇的板屋,静静的座落在大山深处的古道旁,宛如质朴的村妇,寡言而矜持。数声兽鸣,声声鸟啼,点缀了这座茅屋的韵致。一碗甘甜的清茶,一句亲切的招呼,就足够滋润心田。当你独行长茅界山道,难免脚生寒意,加上或是骄阳似火,或是大雨滂沱,或是暮色四合,心中定会生出丝丝缕缕的顾盼:要是有个地方歇息就好啊!此时,茶亭惊现,就成为你长途跋涉的皈依。坐坐,歇歇,喝勺茶,听主人关切的问候,顿时陌生变成了熟悉,冷峻变成了亲切,疲惫化成了充盈,为你的继续前行注入了动力。但是,随着山山岭岭逐步通公路,坐车代替步行,茶亭逐渐消失了。长茅界茶亭也不例外,跟别的茶亭一样,随着公路的出现而消失了。
一想起茶亭,我便浮想联翩:有这样一个茶亭出现在旅途中,无论如何是让自已感到很亲切的。在我奔劳的驿站上,多希望在心路旁出现几座如许的茶亭,让我的希望一头连在故土,一头浅浅地流向彼岸。
长茅界茶亭旧址边有一条沟,沟中泉水不断。水越往下流越大,千米之后,流进无二冲,形成溪流。溪流中,有四节瀑布。因水流清亮,绿荫环抱,鸟语花香,四节瀑布便宛若荷花仙子般美丽。二0一五年,这里得到政府投资,打造成了旅游景区。因无二冲为千里渠江的一个源头而取名渠江源景区。
渠江源景区以无二冲千米溯溪道为核心,以溯溪道左边的蒙洱冲千亩茶园为依托,人气很旺,日平均接待量过千人,几年时间,山沟里的十几户人家就富了。于是,奉家镇政府决定让渠江源景区扩容,将无二冲溯溪道往上延伸,直延伸到长茅界。
如果说茶叶产业支撑着生态景观的生命活力的话,那么,茶文化无疑是其魂魄。渠江源二期开发的设计者着眼于用文化给生态旅游铸魂造魄,规划重建长茅界茶亭。景区中的长茅界茶亭景点,定然是游客休息或躲风避雨之所,更是游人栖息心灵之地,大家可读茶亭:
坚守茶亭的人,实在是不容易的。他们往往年事已高,以至风烛残年,有的可能还是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他们的家也许在远方,也许就是这个茶亭,他们是山中岁月真正的守望者。他们年年岁岁甚至一辈子守候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迎来匆匆过客,又送走匆匆过客,独自煎熬着北风萧萧的寒夜和“天阴雨湿声啾啾”的日子,为过路者营造温情,把孤单与落寞留给自己。对于他们而言,风霜雨雪实在算不了什么,难耐的是有时候找不到一个能够与之说话的人,但不论怎样,他们强挺着,凭着一副热心肠、一颗善良之心,也凭着一种社会赋予的责任感,他们没有辜负广大乡民对他们的期望,日日夜夜履行着这特殊的使命。他们的坚守与付出,对于处在旅途中独行踽踽的人们显得无比珍贵、不可或缺,因而令人肃然起敬。从前的每一座茶亭,象征着一颗颗向善之心,象征着一阵阵淳朴的乡风。茶亭就是这样一个场所,聚集着来自四面的人流,交融着来自八方的信息,让你结识新朋友。生长在大山里的茶亭,就如人生的一道道驿站,困了累了,在这里休整,又从这里出发,朝着你要去的地方继续行进。启迪读茶亭者在人生奔波的驿站上,也给自已的心路建构几座如许的茶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