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红色足迹
杨亲福
雪峰山脉中部东麓的川月大峡谷,蜿蜒曲折的山道像一条巨龙潜卧在群山中,时隐时现,一头伸向山外,一头伸进报亩田古刘氏宗祠,别有一番风趣。2022年1月,湖南公布第十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古刘氏宗祠以“红二军团长征伤员养护所旧址”上榜!
相传,这个古寨原始的名字叫凤鸣寨,因凤凰常鸣而得名。北宋时期,为收取皇粮国税,县衙的人下乡核实稻田面积找到这个地方来了。但是,因山道太长,加上山高路险,县衙派来刻查田亩面积的官员没有进凤鸣寨实地刻查,让地方官员胡乱给凤鸣寨报了一亩田的面积。那县衙的官员粗心,忘记了写上“凤鸣寨”三字,回到县衙造册时,急中生智写成“报亩田寨”。
2021年4月19日,笔者在溆浦县中都乡上尚村大竹园组采访了老农民邹新佳,证实他父亲邹传甫是红军战士,且在新化县奉家镇报木田古祠养伤后离开队伍。至此,查明了全部6位在报木古祠养伤的红军战士其中5位的下落,证明新化县奉家镇报木田刘氏宗祠是红二军团伤病员养护所旧址
邹新佳介绍说:“我爸爸叫邹传甫,1984年去世,享年75岁。我爸爸是新化县水车镇红光村人。爷爷叫邹昌江,奶奶叫艾运秀。我奶奶是江西人。我爸爸从小跟着奶奶在外营生。爸爸弥留之际对我说,‘1932年,我在湘鄂西根据地参加了贺龙任军长的红三军。1935年,我随红二军团参加长征。队伍进入上团时,我病了。路过界背后的报木头,首长安排我们几个病人和伤兵在报亩田刘氏宗祠治疗病伤。我病好后,找不到队伍了,就翻过大山,进了谢家。谢家和其他两户人家都是外来人,都对我很好,我就在这个地方扎了根。’解放前,爸爸是不敢讲出自已的身份的,解放后,爸爸没有身份证明,讲了也没有用。这可能是爸爸一直没有讲的原因。”
刘用俊,奉家镇百茶源村人,共产党员,退休镇领导。他回忆:“我爸爸曾对我讲过,1935年底,有大队伍红军将士路过我们报木,他们从上团那边过来,翻过风吹巷去了隆回县的黄金井。有9个不能跟上队伍的伤员,住进了报木古刘氏宗祠养护,其中三个轻伤员住了一晚就走了。剩下6个重伤,死了4个。4个病死战士被我爸爸刘菊人和刘青峰用打禾桶一起埋在山上一个叫报水井的坳里,坟堆至今还在。” 对此,奉家镇人民政府今年成立了刘氏宗祠养护所红军伤病员去向专门调查组。
如今健在的百茶源村报木片老支书奉孝全回忆说:“1935年底,红军过报木田村庄,我还小。但我记得红军过村庄后不久,有两个汉子从我家上山,去了马址印,翻过界去了山那边的略屋冲。我爸爸说,他是报木祠堂出来的养伤红军。”这个人就是邹传甫。
一八九七年,中国正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历史究竟会走向共和制还是立宪制,尚无定论。这一年,刘文淡出生在报亩田古寨一个贫苦农民家里。
“外地大早,此地有收;外地大难,此地无忧。” 是对报亩田古寨生存环境的真实写照。一八九七年之后的中国正逐渐走向大动荡和大变革的时代,持续的涉及思想文化和社会体系的大革命爆发。但是,“不与外通”的报亩田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使得刘文淡平安、健康成长。他读了私塾,又出外求学读了师范。他毕业后进入溆浦县当私塾先生,并成了家。
一九二五年的一天,刘文淡在溆浦县家访途中,经过一个叫对马江的山寨时,被一位家长留进屋里吃饭。家长的家里来了外甥邹序龙。
刘文淡和邹序龙一见如故,进行了亲切的交谈。
刘文淡:“你多大了?”
邹序龙:“二十一岁了。”
刘文淡:“哦,我比你大七岁。”
邹序龙:“刘先生,你关心时局变化吗?”
刘文淡:“当然关心!国家存亡,匹夫有责。”
邹序龙:“你晓得李大钊这个人物么?”
刘文淡:“知道。三月,北京各界群众在李大钊的领导下,在天安门前举行反帝示威大会,酿成三一八惨案。中国共产党发表告全国民众书,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打倒段祺瑞,推翻帝国主义、军阀的统治。天津、上海等地人民群起响应,纷纷举行集会、示威。你对此有何看法?”
邹序龙:“我们年轻人的当务之急是推翻帝国主义、军阀的统治。”
刘文淡:“英雄所见略同!”
邹序龙,字仁让,新化县锡溪人。他七岁入塾读书,一九0二年考入县城资江高等小学,一九二三年又考入湖南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一九二五年五月,因学生声援上海人民的反帝爱国斗争,学校被政府当局勒令提前放假,他与同学谭国辅等组织学生社会服务团,回到新化,继续从事反帝爱国宣传。六月三十日,他在新化正式成立“中华雪耻会新化分会”,又回到故乡永靖联络同学邹新藻等二十余人,成立了永靖“学友会”,作为组织群众运动的领导核心。
第一次与邹序龙交谈,刘文淡觉得遇到了良师益友,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不禁向邹序龙提出了加入“中华雪耻会新化分会”要求。对此,邹序龙说:“你明天跟我去一趟永靖,可以吗?”刘文淡高兴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刘文淡对妻子说了。妻子说:“出门要注意安全啊!”
“我不能保护自已,还闹什么革命,你放心罢了!”
当天晚上,刘文淡还写了入党申请书。
第二天,刘文淡跟着邹序龙去了永靖,认识了几位永靖“学友会”成员。不久之后,刘文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湖南农民运动公开化后,刘文淡召集刘让恒等七个年轻人在报亩田古祠堂里成立“报亩田农民运动协会”。成立会上,刘文淡告诉大家:“我受组织委托,去外参加了一期农民运动学习班。我了解了我省农民运动的一些情况。去年夏天,毛泽东在韶山、银田寺一带组织农民协会,开始进行反对封建地主阶级的经济斗争。如今,毛泽东在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时,主持拟定租率、田赋、地主来源、主佃关系、抗租减租、农村组织状况、农民观念、民歌等三十六个项目引导学生作调查,并要求学生把家乡的情况,按调查项目填写。我想,我们成立这个协会,就是紧跟形势。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按上级指示办事,搞好填表和汇报工作。”
参加会议的七位年轻人,都是贫苦家庭里的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思想激进,愿意参加革命,表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家推选刘文淡为会长,刘伯高为秘书长。
报亩田祠堂建于前清,坐东朝西,枕山面水,四面森林天然成挡风屏障。木建筑结构,四合院形。门牌楼两层,为小阁楼,檐角八个,凌空伸展,很是气派。中间是四合天井,内为厅堂。厅堂中央为神龛,其内为成行的神主牌子,上有镶金双龙双凤匾牌。
祠堂下的峽谷是最奇丽的自然美景,绿色浓郁的深山沟。山沟中有个小山包,田螺似的,河水划了一段过三百六十度的五百米长度的圆圈绕过山包,造出独特的自然奇观。当时,山包上建有一阁,叫水仙阁,具岳阳楼建筑风格,且与岳阳楼齐名。
株株绿树枝叶相连,以其密不透风的绿色之盾抱着水仙阁。四面皆杂木,但不同的气候在这里神秘地更换着色彩。狂飚与宁静只隔须臾,阳光与雾霭轮番交替。刚才还在雾中看花或树干,霎时又是一片青翠欲滴。在这里大声说话,会引来一群绿色的小鸟,落在你的头顶上!置身水仙阁,所有人的背景都会隐去,只显现树和藤,绿叶与植被。因此,湖南农民运动进入低谷后,报亩田农民运动协会的会议都在水仙阁召开。
一九二七年秋的一天,刘文淡召集会员在水仙阁开会,研究下一步农民运动的行动计划。他首先通报了邹序龙惨案: “马日事变”后,新化农民自卫军第一队队长陈尧佐率部叛变,到处抓捕共产党人。邹序龙不得不潜入溆浦县对马江舅父家中避难。九月,陈尧佐探悉他的去处后,派七个枪兵前往捉拿。
“把邹序龙交出来!”一个枪兵用枪口抵着邹序龙舅父的胸膛。“他没有来!”舅父斩钉截铁。
“给我烧!”为首的下令烧房子。
“我邹序龙在此,你们不必放火!”邹序龙从后山跑下来,大声喝道。
枪兵们被他震慑,一时不知所措。良久,为首的命令邹序龙:“给我跪下!”
“共产党员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再过二十年,我又是好汉!” 邹序龙昂首挺胸站立。
接着,七位枪兵一起动手,用早准备好的铁丝将邹序龙五花大绑,又用铁丝穿着他的手掌心,拉着他下山。
见此惨状,他舅舅哭了。
邹序龙望着舅舅,大声说:“再过二十年又是好汉!”
十月,时任县团防局长的陈尧佐下令,邹序龙被刽子手押到新化县城边的圆周岭,遭大刀砍下头颅,头颅被悬挂在县城门楼上示众。
“有人!”会议中,有会员发现路口来了拿枪的人。
“拿枪的!”刘让恒说。
“进山!”刘文淡当机立断下命令。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起文件、扯下党旗就钻进了树林中。
“投降不杀!”有拿枪的喊话。
“我是刘文淡,在这里。有种的向我开枪!”刘文淡大声呼喊。
拿枪的人便朝着刘文淡发声之处放了三枪。
“放屁!哈哈哈······”刘文淡大笑。
这时,刘文淡的身边只有刘让恒,其他五人过了山河,到了对岸的丛林中。刘文淡把党旗和文件慎重地交给刘让恒,说:“你走,我与敌人纠缠。” 刘让恒带着党旗和文件走了。
“有种的,给我下来!”刘文淡向着团防局的人大喊。
“叭叭叭”团防局的人又对着刘文淡发声的地方放了三枪。
“有种的,你出来!”一个拿枪的对着刘文淡大叫。
“人不与狗为伍!”刘文淡呼唤起“狗狗狗狗”来。
“量你不敢现身!”敌人丢下这句话后走了。
刘文淡心想,敌人佯装走了,肯定在继续监视自已,便计划天黑再行动。他席地而坐,开始考虑离开报亩田,追寻革命队伍的计划。
当天晚上,七位会员会合后,刘文淡交待了大家一些事情,就连夜出走,离开报亩田,去了溆浦县。
第二天晚上,刘文淡回到家里。他在溆浦县的一个小山城住家,有了孩子。他对妻子讲了解散报木农民协会的情况。
妻子说:“不要搞什么农民运动了,农民运动不是你能搞的。”
刘文淡苦笑了一下:“没有国,哪有家呀!我还要外去找党组织哩,望你继续支持。”
妻子无奈。良久,她说:“我支是支持,但你要保证你不掉脑袋。”
“哈哈哈哈,”刘文淡大笑,“掉了脑袋还怎么找党组织呢?”
刘文淡在溆浦县城找到了一位同学。同学是共产党员,中共安化县委的一位负责人。一九二八年二月六日,中共安化县委发动起义,刘文淡参加了百多人的起义队伍。队伍分三路攻进县城,救出被捕党员和群众一百二十多人。
但是,起义群众与反扑的敌人激战五小时后撤退。在撤退过程中,刘文淡扭伤了右脚,不得不进了一位百姓家里养伤。伤好后,同学已经离开安化县城。与同学失去了联系,意味着与党组织断绝了联系。他不得不回家。
回家路上,刘文淡进农家讨茶喝,奇迹般遇到了那位同学。同学告诉刘文淡:“日前,周逸群、贺龙辗转抵达桑植县洪家关,在贺英等支持下发动群众,建立武装,领导桑植起义。王炳南、李云清等率部参加,组成一支三千多人的工农革命军队伍,贺龙任司令。随后攻占了桑植县城,建立了中共桑植县委和湘鄂边第一个县革命政权。”
“我们去桑植?”同学问刘文淡。
“要得!”刘文淡很兴奋,态度坚决。
第二天,刘文淡与同学向桑植进发。
途中,同学被敌人认出来了!两人被两个持枪人带走。一路上,两人不谋而合,都在想着如何逃跑的事。来到一条破败的小街上,刘文淡见到一条小巷,一眼望见后面是一片竹林,就佯装肚子痛,蹲下了,喊起“哎哟”来。敌人来不及反应,刘文淡倏地而起,一脚踢倒特务,拔腿就跑。与此同时,同学一掌推翻另一敌人,夺路而逃。两个人都钻进竹林,成功脱险。但是,两人都不敢露脸,白天潜伏深山,晚上走路。
一天晚上,刘文淡不慎被蛇咬伤。同学给他的伤口排了血,背他到溪边清洗了伤口,敷了一口草药,但还是肿了,肿得水桶般大,再不能走路了。别无选择,只好回家。于是,同学扶着刘文淡乞讨回家。
回到家里,妻子心痛他,但也表示不满:“何苦呢?”
对此,刘文淡无语。
从此,刘文淡再没有外去寻找党组织,他重操旧业,在溆浦县的乡下当私塾先生养家糊口。
全国解放后,刘文淡一家人回到报亩田。他一回到家乡,就去找刘让恒要回党旗和文件,那是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唯一证据呀!但是,刘让恒已经辞世!
大跃进时期,有人在报亩田刘氏宗祠神龛的甲板中发现了一面发黄的党旗和一份报亩田农民运动协会七位会员的名单。发现者将其交给大队干部,大队干部将其送给奉家镇文化站站长奉恒州。
鉴于报亩田农民运动协会七位会员的名单上有自已的名字,刘文淡去乡里找了党委书记,向书记递交了恢复党组织关系的报告。但因为会员名单并不能证明刘文淡入了党,他又拿不出其他任何加入共产党组织的证据,加上没有组织档案,刘文淡的党籍没有得到恢复。
但是,刘文淡给奉家乡留下了一段光荣的历史。奉家镇秦人社区七十六岁的奉建山了解这段历史。二0二0年冬,奉建山回忆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下团村的奉恒州任奉家人民公社文化站站长,我任公社文工团团长,有十六位团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们编演过话剧《红旗》。这个戏,取材于地下共产党员刘文淡以报亩田古祠为据点从事农民运动。《红旗》是话剧,演出时间过两小时。主题是农民协会会员誓死保护党旗。剧情为:共产党的地下活动转入农村后,国民党反动派把魔爪也伸向了农村。刘文淡正在召开秘密会议,闻讯敌人来了,忙收拾文件和党旗转移。转移途中遭遇敌人伏击,大家奋勇杀敌,终于保住了文件和党旗。记得参加演出的人员有朱求云、奉求山、陈海泉、奉孝彩、奉美云、奉茂芝和我,我演保卫党旗的角色。这个话剧,在县里得了一等奖,被县文工团采用,改编为《奉家山上红旗飘》,在全县巡回演出。”
刘益南家的老房子与报亩田古祠相连,他祖父刘学贵是刘文淡从事农民运动的见证人。刘益南介绍:“我爷爷留下了刘文淡以刘氏宗祠为据点从事革命活动的故事。刘文淡任‘报亩田农民运动协会’会长。邹序龙遇害后,刘文淡带着党旗和文件潜逃溆浦。刘文淡解散农会后,把党旗和文件交给刘让恒。刘让恒将党旗和文件秘密收藏于刘氏宗祠神龛后甲板中。大跃进时,我爷爷从刘氏宗祠神龛甲板中发现并取出党旗和会员名单,送给大队干部,大队干部再送给奉家人民公社文化站。正因为如此,刘氏宗祠在文化大革命中,得以完整保存。”
晚年,刘文淡写了一本回忆录,二十多万字。他不为名和利,没有出版打算,一心以回忆录献给报亩田这片红色土地和岁月,作为精神财富留给刘家后人。但是,一场无情的大火,烧毁了报亩田刘家大院,也烧毁了刘文淡的回忆录!
一九七六年,刘文淡在报亩田病逝,享年七十九岁。
如果说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谋幸福的革命烈士用鲜血铸造了五星红旗的话,那么,邹传甫、刘文淡等每一位共产党人都是一面旗帜,一面永远不褪色的旗帜。这是刘姓人的骄傲,也是报亩田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