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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恩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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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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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昏时分迎接朝阳

在黄昏时分迎接朝阳

陈恩迪

 

我曾在五年前的暑假短暂地拜师学画,学画时间不长,技艺不精,但在这期间结识了两位常来画室的老人。

说“老人”太生硬,我的家乡话习惯把上了年纪的男人称作“老公公”,这是尊敬的叫法;更土俗、更平易的叫法是“老倌子”。相较于“老公公”,“老倌子”这个称呼更加亲切,有时候还带一点戏谑的味道。

教我画画的老师称这两位老人中的一个为“老公公”,叫另一个是“老倌子”。

先说“老公公”。这位公公年逾九十,满头银发由鬓角起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背头。凭着这个特征,哪怕他站在人堆里,你也能马上把他找出来。

七八月间,正是酷暑炎天。走在街上,遇见的老头多数穿一件宽松的大白背心,有的会把背心卷到腹部以上,露出爬满褶皱的肚皮。他们喜欢摇着蒲扇在街边下棋、喝茶,或者闲逛。这就显现出老公公的不同来——他的衣着永远整洁,而且出行目标明确。

老公公的打扮通常是这样的:头上一顶遮阳帽,衣服是长袖白衬衫,扣子全部扣好,衬衫下摆扎进裤子里,裤子是黑色的,笔挺,脚上蹬一双黑布鞋,再把腰带一系,马上显出精气神来。此外他拄着一根很有年头的木质拐棍,那根拐棍被他摸出了包浆,泛出润泽的光来。

我的老师开设一间画室,画室临街,老公公的家就在街对面的巷子里。只要天晴,每天上午九点半,老公公一定会利利索索、清清爽爽地出现在马路对面,拄着他那根老拐棍,很有气派地横过马路,进入画室,看老师画画。他高龄但步伐稳健,我觉得他走起路来就像个老绅士。但他大概不喜欢别人用“绅士”这个词来形容他。

进入画室以后,老师会给老公公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坐下看画。有时老师作画正专心,没有觉察到他已经推门进来,老公公就自己找一个地方坐,或者静悄悄地拄着拐棍,站在老师身后,看老师起稿、勾线、上色。

通过他和老师的交谈,我知道他是位老战士,年轻时上过战场,身体里还留有弹片。这并不是老公公自己说的,他一般只看画赏画,偶尔发表评论,很少主动谈起自己。大多数情况下,是我的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和他聊天,否则画室里太冷清了,不是待客之道。拥有辉煌过往而不与人说,这是老公公和其他老头的又一处不同。

一天,老师正画桂林的山水,老公公推门进来,坐在老师的侧后方,看一眼画,淡淡地说一句“这地方我去过。”于是老师找到话头,开始询问他是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要去。由此我们得知,公公从部队退役以后,当了地方上的干部,去广西是因为出差。老师还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一问他还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公公却主动岔开话头,开始评论画上的竹子。

下雨天,老公公没有来,老师找不到旁人说话,所以一边画画一边和我聊天。聊到老公公,老师说,老公公年近百岁而口齿清晰、身体康健,而且觉悟极高。具体表现是老师曾和老公公聊起他的离休金,老公公说“这都是共产党的政策好”;老师说他年轻时肯定吃了很多苦,老公公说“劳动光荣,奉献光荣,年轻人是时代的生力军”;老师问他有没有长寿秘诀,老公公说“为人民服务,身心舒畅”。

写到这里,就可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觉得老公公不会喜欢有人称他为“绅士”。他最喜欢、最常用的称呼应该是“同志”,来画室的次数多了,我发现他待人接物很亲和,管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叫“同志”。我最初去学画的时候,在画室里第一次遇见他,他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小同志”,而且很真诚地告诉我,他觉得我这个小同志哪里画得比较好,哪里画得还不太好,要努力向老师学习,进行提高。后来他叫我“小伙子”,我很高兴,因为称呼的变化似乎意味着我和他的熟识程度比普通同志还要更深一层。在老公公的生活中,可能只有他叫别人“同志”而很少有人称他为“同志”了,他的同代人倒爱用这个词做日常称谓语,但他们大多已经故去,而晚辈们都尊称他为“公公”。只有我的老师,在老公公品评完他的画作以后,偶尔会用十分亲昵的口吻说:“到底是老同志,眼光就是准,什么都看得出来。”这时候,老公公脸上就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说完老公公,再来说“老倌子”。老倌子约莫七十多岁,头发还没有全白,爱穿大白背心,经常把背心卷上去,露出肚子。有时他也穿橙色、黄色或绿色的T恤,这些T恤大多印着“某某保险”“某某家电”的字样,明显是从商业宣传现场免费领来的。他来画室的时候,手上经常提着菜,那是他和他的婆婆子(在我们那里,上年纪的男子称自己的老妻为“婆婆子”)中午饭的原材料。当天他买什么完全取决于菜市场里便宜卖什么,例如歪七扭八的黄瓜、蔫了的红苋菜等等。他很乐于将哪个摊位卖降价菜的消息分享给我的老师,即使老师并不买。

老倌子来画室并不只是为了告诉老师今日菜价如何,更多是来观摩、学习,或者说“偷师”。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画画,为此每天必到,这是他和老公公的一处不同。但他每天必到又并不全是为了看老师画画,他的婆婆子卧病在床,家里负责买菜做饭的只有他自己,他要是因为哪一天下雨就不出来买菜,那他的婆婆子和他自己就没有午饭吃;而公公虽然独居,但家里请了保姆,所以不必每天出来,出来也只为看画而不必买菜。

老倌子每天买菜回家的路上,会进画室逗留一会儿。他先把菜妥帖地放在画室门后,再进来看画。有时他会让老师画得稍微慢一点,以便自己仔细地看一看笔法;有时他会和老公公一样,对某幅画发表一点的看法,当然大多是赞扬的话,毕竟他是来“偷师”的。

除此以外,老倌子还会主动向老师上交作业,他把自己在画室看老师画的画记在心里,回家挤时间画在纸上,然后在下一天买菜回家时,顺路将画交给老师点评。但是老倌子画了很久,依旧画得很粗糙。这里面有他年老手抖、画图无力的因素,也有绘画材料的原因。我的老师画画用的是上好的宣纸、毛笔,而老倌子只能购买平价纸笔,尽量模仿老师的作品——画画用的材料对他来说太昂贵了。老师在点评这个“学生”的画时,总是很宽容,通常在三句夸赞的话里夹一句“还有提升空间”“这里可以再细致一点”之类的话,然后提一点修改建议,最后重申“你老人家画得蛮好”。老倌子听了老师的话很开心,下次画了画又送来给老师看,请老师点评。我一直觉得,在这种特殊的师生关系里,我的老师和老倌子两个人都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除了不定期点评这位大龄“学生”的作业,我的老师还逐渐和老倌子成了朋友。他们常常相约在早晨六点下湘江游泳。这项活动的发起者是老倌子,他说,要照顾好家里的婆婆子,首先自己的身子不能垮,他从小在湘江边玩水长大,到老也仍然坚持游泳健身。老师在画室的工作时间长,久坐的结果是颈椎、肩部、腰椎纷纷出现毛病。在又一次作业点评完毕以后,老师提了一嘴,说自己最近肩颈酸痛,老倌子当即建议老师明早就和他一起去游泳,并打包票说一下水病症就会好转。老倌子的游泳技术当然极其精湛,但为了保险,还需要做一点安全措施,他的办法是在腰间系上两个大大的空油桶,这样的“游泳圈”完全是废物利用,不花钱,而且很实用,这是属于老倌子的生活智慧。此后,我的老师和老倌子成为清晨湘江里的一道风景,而且老师的肩颈疼痛竟然真的缓解。

一个老公公,一个老倌子,既然都是老头,就可以放在一起来谈一谈。老公公穿白衬衫,老倌子穿白背心;老公公拄拐棍,老倌子提菜篮;老公公遇人说“同志”,老倌子见面聊菜价。他们之间的差别很大、很大。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他们都喜欢来老师的画室,都爱看老师画画,尤其喜欢看老师画太阳。

老师并不在每一张画上都画太阳,譬如画大雪压青松、画月出惊山鸟、画小桥流水、画云蒸霞蔚,这些画里就没有太阳。虽然老公公和老倌子看了都觉得好,但总说少了点什么,他们对太阳有一点执念。老倌子曾面对一幅描绘黄昏时分牧人归家的作品发表看法:“好是好,可惜要天黑了。”这时老公公恰好也在,他拄着拐棍说:“夕阳下去,又是朝阳。”老倌子抠抠脑袋,“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老公公笑呵呵地转过头对我说:“小伙子,你就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五年过去,我早已不再学画,紧张的学习和生活常使人感到左支右绌,可每当想到两位老人在画室里围绕太阳发生的那段富于象征意味的对话,想到他们日复一日地穿着衬衫或背心、拄着拐棍或提着菜篮、说着“同志”或聊着菜价,在人生的黄昏时分,在琐碎、庸常的日子里,从容、宁静而有力量地面对生活、融入生活的样子,便倍感激励。再想到老倌子每天早晨都迎着朝霞,在湘江中奋力劈浪前进,想到老公公送给我的那个有关太阳的比喻,便赶紧抖擞抖擞精神,向着烈烈朝辉初现的方向赶去,去迎接新一天的日出。

 

本文首发于《黄金时代(生力军)》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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