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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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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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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然

从编辑部走出来,天空仍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他没有带雨具,但不可能长时间侯在大厅里,这种想法在他大脑里越来越明晰,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本身,因为出出进进的人缺一不可的都要惊疑地扫视一眼他,仿佛他便是异度空间忽然而至的生物怪客,尽管他坚决否认自己的举止有何猥琐──因为在学校里他是典型的学者型教师,风趣的谈吐和儒雅的教风常常使他成就为学生们崇拜的偶像。他赶在电梯门张开大口将那些等候的人群吞噬的瞬间,旋即从衣袋里拿出自己手绘的地图,想想下一站将向往何方。地图很小,他却看得很真切,然而在迅速地将它收入囊中之后,他又立即觉得记忆又变得渺远和模糊起来。

他用皮包横在头上,顶着雨线在街上行走。周围的人很多,大多是有备而行,但这情景绝不是他笔下经常描绘的那种,一道美丽的风景,接着便会有着一个婉约和浪漫的故事。那些五颜六色的雨伞此时对他来说,只是一些索然无味的影像,就像是钓竿上的浮标,虽然是一种触手可及的东西,但对于钓者来说,只是把它当做一种感觉,并且是整个事件过程中最最不被强调的重点。唯有他注意那些同他没有也不能准备雨具的行人,有慌忙不迭的,也有漫不经心的,都成为他思想里反复思考却没有主题的杂沓画面。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脚下就如同头脑里的思绪一般,显得机械而凌乱。

好不容易到了公交站台,站台雨棚可以阻止大自然无端的侵略,因而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将带伞和不带伞的统统吸附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杂乱而安全。此时,没有谁去关注谁,熟悉与陌生之间变得毫无区别,一点距离都没有,漠然的体贴对他们来说,也许本身就是一种自然和安全充斥的和谐。人群就像被酸化了的一厅牛奶,不断的凝结不断的浓缩在一起,最终成为一团不规则形状的奶酪。他就是被吸附在缝隙里的一粒奶酪分子,他感觉到周围湿润而颇有温度的能量在无限制的聚集,然后又任由奶酪随着公交车的驶来与离去,不断地剥离和麕集。

二路公交车刚驶进站台,他便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上车去。看到有座位空着,人们便飞快地扑过去将其满满地充塞住,不让它白白浪费应有的资源空间。这一波他最早上车,虽然动作慢些,但还是有几个单座让他能有充裕的时间和选择从容而舒适地坐下。他刚坐下,便有人紧紧地贴在他身边。他用余光扫视,身边是两位年轻的女士,那眼神仿佛有些遗憾刚才自己行动的迟缓。

车子稳稳地行驶着,两位年轻女士手拉着他头上的支架,亲切地交谈着,有说有笑,内容全然与他无关。他很习惯这种不在别人的关注中生活,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绝对自由地思想自己的事。然而今天,在他头上横着的两只玉手,让他感觉到莫名的压抑和焦躁,他总觉着,那两只芊芊玉手,就如同两只横支着的烤架,他的心仿佛就是一堆炽热而且冒着火苗的炭芯,他思想的头脑就是一只拔了毛涂了橄榄油正倍受炙烤的家禽。

杂乱的思绪,让他无法平息内心的拂乱。他下意识地拉开皮包,拿出自己打印的小说文稿,想在自己的文字空间里寻找宁静。

“这位同志,写的是什么啊?这么多──”那位穿着黑短袖T恤的女士问道,那表情似乎是无比的惊喜,正如在快餐里咬到一枚钻戒。

“小说,长篇小说──”他机械的回答,就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一般,他仰视着对方,年轻而漂亮。

“哟,真了不起──是你写的?──你是写书的?”黑衣短袖T恤问。这话里,是肯定与惊疑的集合。

听了这话,他便一扫之前的焦躁与不安,心里倏地充满着平静和骄傲。他此刻并非觉得自己面对美丽而感觉到其貌不扬,到了城市就感觉到行为猥琐,至少在人格上,他已倍长了充分的自信和自我。那横在头顶的两只玉手,仿佛变成了两道美丽的光环,曼妙地缠络着他,温润而富有质感。

“刚从编辑部出来。”他诚实地答道,没有半点虚饰。他想,这话虽有些答非所问,但应该是最好的表达和最佳的回允了。

“要出书吗?”那旁边穿粉红衣裙的漂亮女子也同样问道,个头高挑苗条,睫毛很浓很长,衣裙后面的身体轮廓分明。

“报社发不了,编辑说太长,版面不支持。他们建议到出版社看看。”他不知道她们虽是城里人,但是否知道出版社。也许她们不知道出版社是干什么的,甚至不知道出版社在哪里。

“我正要去前面中华北路的人民出版社的。”他侧起脸来,向她们强调说,仿佛他很熟悉这座城市。他在说话间,头脑里闪念到口袋里那张小小的手绘地图,控制不住地在脸上绽露了一秒短暂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绝不会到一秒钟那么长,至少对方两对眸子发现不了这一掬看似狡黠的表情,他深信。

“我们能看到吗?”那粉红衣裙的女子道,问题显得同她的着装一样简单而透明。

“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呢?”黑短袖T恤问道,她的话不疾不徐,仿佛在努力纠正同伴的说法。天空照常下着雨,车厢里有些阴暗,茶色玻璃将车里车外人们的衣服颜色都渲染得更为浓重。而那女子却在黑色T恤的映衬下,面容显得格外的娇嫩。那面容上体现出来的表情,是一种亲切的问候和关怀,真挚得像亲情般温馨。

“要是没其他问题的话,应该很快。”他自信的说,根本不考虑之前在家中设想过和在网上咨询过的种种出版难度,诸如主编的内容审查,出版的先期投资等等。对于眼前的这种关怀,他把那些远离现实的结果无限大地缩小,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他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失落在殷切的期望里。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对写书人更喜欢──嗯,佩服──”黑短袖T恤觉着自己的表达有些欠妥,立即由“喜欢”更正到“佩服”,但他仍觉得不准确。在文字方面,他当然有绝对的发言权。

“──敬佩──”他在心里对她更正的时候,那粉红衣裙很兴奋地补充说。

“嗯,很敬佩。”黑短袖T恤欣然地重复道,这准确的表达,看起来不是她虚伪的恭维。

很单纯,很礼貌,也很亲切,他想她们至少是这样。他陡然觉得她们站在他身边,那种不加虚饰的礼貌和亲切变成一种硕大的威压,随同她们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道一波一波地向他的心里袭来,然后深入到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充斥着每一个看不见的毛孔。

“啊,你们坐吧──”他突然想到给她们让座,刚才挤车抢座的那种情状让他有些芒刺在背,他想她们是否看到了自己刚才的俗气和狼抗,虽然他相信这不是此时她们对他考察和注意的重点。

“你坐啊,我们前面一站就下,习惯了,没关系的。”

他还没站起来表示,就被黑短袖T恤用手按住他的肩膀,虽然力量不大,但足以使他不能动弹。

“你贵姓──啊,秦哥,听口音,你是惠水人吧。”黑短袖T恤眼力比听力更好,她已经从他膝盖上的手稿封面确定了他的姓名。

“嗯,我家是惠水的,我在乡下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他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不像以往在网上聊天时老是回避自己的真实情况:从不提自己是乡下人──在虚拟的世界里,省略注册自己的二级以下地址,几乎是所有人的习惯做法。城里人的生活永远是人们向往的目标,不光他,至少许多人都是这样认为,因为,隐瞒事实或有意省略事实的注册是网虫们跻身城市之列的最快捷和最坦然的方式,因此,密云人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北京的,青神县的也可以冠冕堂皇地说自己是成都人,大城市,他想。

“太好了,我最佩服当老师的人了,有知识,又受人尊敬。像你这样还写书的老师,更让人崇拜。”那黑衣T恤说,她显得格外的激动,仿佛城市里的老师除了庋匿在象牙塔里难得一见,作家更是远离市区的国宝一样总被雪藏。她这句话表达得极为准确,特别是在修辞上,没有丝毫毛病,只是逻辑上让他不太习惯接受。

“那我们到乡下去,能找你么?”未等他对黑短袖T恤说上一句谦逊的话,粉红衣裙就已经开口问他。女人很现实,不,是感性,认知上男人根本赶不上她们的思维速度。

“当然可以。”尽管理性速度跟不上感性的跳跃,但他心里很高兴也很乐意,当然他也很希望她们这样他也这样,“我很高兴你们到我哪儿乡下去玩,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系。”他认真地补充说。

“那你给我一个电话──啊,秦哥,可以吗?”黑短袖T恤反应很快,仿佛不让他有半点时间来进行考虑,甚至否定。她接着说,“我叫陈琨,包东‘陈’,王字旁昆明‘琨’,你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来。我的手机号是15185515306。”

他掏出手机,顺从地拨开她的电话。

“有了,7733是吧。”铃声很优美也很响亮,黑短袖T恤很高兴的样子。

“是啊。”他答道,他很快地输入了对方的名字,选择,保存。

“要是有事──”他和黑短袖T恤同时说,见对方异口同声,便立即停下来,见对方不吱声,又同步说了“打我手机──”

两人见还是那么投契,都笑了起来。

“你看,真是缘分呐。书出版了,可要第一个给我电话啊。”黑短袖T恤几乎是沉醉的说。

“一定的。”他随口说道,眼前的黑衣女子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他全然不去警觉他同她有着交往的寡陋和浅薄,情感的疏远和陌生。他们没有了距离,他感觉。

公交车减慢速度,向右拐进站台,广播有气无力地报着站。

“我们到站了,联系啊!”黑短袖T恤说,未等他回答,她们便从后门溜下车去,转眼间没了踪影。

正当他在视野里有些失落,就如同他经常在梦中梦到很好的故事而懒得及时起来用文字记下,待他完全清醒之后,兴冲冲拿起笔来却又无从记忆起来一样怅然而渺远,这时车窗外忽然被人敲了几下。他仔细一看,雨帘中,黑衣女子示意他打开车窗,然后给他伸进一把雨伞来。

“给你伞,秦哥,雨很大啊。”她说完,笑着向她挥了挥手表示再见,然后没进色彩斑斓的雨伞里消失了。

傍晚,他就下榻在一家私人旅馆里。广告灯箱上写着红色而硕大的“悦来旅店”,楷书字体,端正规矩,只是名字熟悉得有些泛滥。旅店设在二楼,是将一间普通套房修改而成,因而站在门外就显得局促而有些压抑。他刚收上雨伞,看了旅店一眼,就立即有了撤退的念头。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完成转身的动作,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住宿登记的吧台里伸出半截脑袋来,有些不自然地对着他强笑。

“您要住店?”声音不同于神情,那男子的问话比起他的笑来显然要温和亲切得多。

“嗯。”他回道,并停止了往外撤退的举动。他感觉自己的两腿僵直而乏力,就如同小偷被公安抓了现行,用枪口直指着头并高声地吼着“别动!”

“想住店。”他老实地承认说。

“啊,你是惠水人。你们惠水消防大队大队长杨顺发是我的朋友。”那半截脑袋在说,有力而肯定。

“啊──啊──”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对店主的哪一句问话的回应,是前者还是后者,抑或都是,但他不敢肯定认识或者不敢肯定曾经听说过有那叫什么杨顺发的消防队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经承认自己已然熟悉眼前的这位陌生店主,否则,他不会亦步亦趋地靠上狭小的吧台,自觉地主动掏出并递上自己的身份证。

“四十。”店主说着话,并不抬头,只是认真地抄誊他身份证上的号码,“是啊,现在公安查得严,只要有身份证,是不是夫妻不要紧,他们也懒得管。”

他顺从地把钱递过去,感到很莫名很可笑,自己单身一人住店,这与夫不夫妻要不要紧懒不懒得有什么干系呢?

进到房间,他随手关上门,把雨伞挂在门后的挂钩上,然后同皮包双双重重地躺倒在床上。他打量着四周,房间极窄,却硬要在里面修上一个厕所浴室,挤进一台有着长长屁股的老式彩电,一台满是灰尘的壁扇歪歪斜斜地耷拉在电视机后面的墙上,只要它愿意,似乎随时都可以地做个标准的自由落体运动。整个房间几乎让他翻身的空间都没有,他窒息得不想动弹。他想努力停滞住自己的思想,但一个个具体而清晰的物象出现在他脑海里。

“棺材。”这房间的格局仿佛一具棺材,他被局促在这难以动弹的闪念里。他停下思想嗫嚅道,接着不禁哑然失笑。

他不知何时慵倦的睡去,不知又怎么迷迷糊糊地醒来。他躺在床上,在思想里搜寻着他被吵醒的原因。他仔细地辩听,间壁房间里传来一对男女的嬉笑。其实他知道那绝非简单和单纯的嬉笑,而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狂乱呻吟。他有些适应不了这种环境,就连简单的坚持都无法做到。要是在家里,当他刚刚睡醒的时候,他喜欢赖在床上一动不动,在心里美滋滋地享受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那时段他可以无限度地将它保持得很久很久,只要他妻子不在的话。他喜欢那种半醒半睡、半睱半寐着眼睛的自由,甚至是空洞无物的发呆,或者是丝毫不用他挪动思维就可以享受周围无声无息的那种静谧。虽然他觉得那样似乎显得有些弱智或无能的意味,但他曾经在心里认真地权衡过,赖在床上的懒惰比起无所事事行动的低能来说,显然是比较有意义和高至的一种状态。所以,发呆虽然是放任自己无拘无束地驰骋于思想的空白中,却不能很好地抵御外界无端的干扰,因此,每当妻子起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时候,那身体涌动的气流,用不着她开口抑或无意地弄出任何声响,他就已然地丧失了自己的无为状态。就此,他经常依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假寐状态,尽量地努力克制思维的启动,并且绝不睁开眼皮,便可以顺利地完成他所需要享受的美妙境界和庸俗和光,如同一有天敌逼近的响动,就立即将头埋在厚厚甲壳里的甲虫,足以得到私密和安全的匿藏和保障。久而久之,习惯和经验使他似乎得到一个经典的结论,装睡的事实,其实比厚厚的甲壳甚至钢铁还要坚固得多。

可是,今天间壁里不大不小的声响,却不像往常妻子或是窗外鸟虫行为的聒噪,那种近乎刺耳的频率由缓至急地一波一波的向他撞击而来。他的双眼无论他怎样强迫也始终承受不了意识和现实的挤压,他无法像以往一样熟悉和练达地躲藏在自己思想懒惰里。他坐起身来,毫无厘头地打开电视机,电视机窸窸窣窣的抗议也掩盖不了那隔壁狂放无羁的呻吟。

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看看此时是否真的到了他们不可避免的做爱时间。

“才六点半!”他有些忿忿不平的说,那声音凝滞得卡在喉咙深处。他想,此时应该是人民大众呷酒进食补充能量的俗成时段,可间壁里的那对男女却不适机宜地冒犯了自然之大不韪。

“另类!”他骂了一句,声音终于完全冒了出来,但他的谩骂并未影响间壁里投入的欢愉。

他再看看手机,并下意识地按下手机上绿色的拨号键。

“陈琨”,通话记录清晰地显现在他的眼前,那早上的通话场景从遥远驶进现实,仿佛就在前一秒钟尚未转身走远。他的思绪即刻从灰暗的浮躁里走了出来,心里的愤懑和不快完全被兴奋与愉悦所替代。

出去走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决定的目的,此时的行动居然像以往的假寐是同一种性质,动的内容在这种意义上完全同等于静的诠释。

店主见他走出房门,已然不像他进门时那样殷勤和主动地向他问话,只是从那狭小吧台里伸出一只黝黑的脑袋漠然地看着他,神情里多了些圆滑和狡黠的笑容,像老渔夫撒下的一张长长的大网,沉在水里,很幽深。

是打电话呢,还是发信息?

雨还在下,天空比往常过早地暗了下来。旅店楼房前来往穿梭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滚滚的车轮唰唰唰地使劲翻卷起地上的水花。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此时已是万家灯火。

电话还是信息?他重复着思想,好像是电脑里无法消除的粘贴,他无法确认这一选项。看着手上的电话,他不禁有些瑟瑟发抖,甚至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他面对的是一次生与死的抉择。这恐惧并非来自城市在雨中的冷却,也并非来自乍临城市里陌生的黑暗,这种恐惧是完全来自他心底里突发滋生的欲念,那欲念是他的思想底层里一种强烈的怯懦和勇敢,就像冰岛火山一样,最深沉的炽烈涌动,最凶猛的剧烈爆发,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生态灾难,却又留下最绚丽的地质奇观。他就是在这种怯懦和勇敢的恐惧之中犹豫不决,任凭他努力地思考。每当镇定下来时,却又很难以指令左手拇指按下那颗绿色的拨号键,他知道,那颗小小的绿色键码,只要他不要留意拇指飘在何方,只须他肆意地放任一下,仅凭那拇指垂落的重量就足以让对方的手机响个不停。

发个短信吧,他在心里说。对于不打电话,他有自己非常充分的理由。

首先,打电话犹如短兵相接,真枪实弹,一招一式都不容许有任何可以重来的演练,称呼、措辞、语调、语序、语速等等,都需要给对方一见钟情,至少是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他是工作多年的语文教师,在讲台上可以面对学生,丢开讲义滔滔不绝有条不紊地说上一整天,但是,面对初次邂逅的城市女人,他却难以从容地组织起一段让对方一闻倾心的语言来进行表述。就即便他可以像写教案一样有充裕的准备时间来设计语言和内容表达的方案,但如果按照事先的设计依瓢画样,朗诵出来该会是怎样生硬和机械的效果他无法预测。他深谙自己在讲台上时面对的是学生的仰视,他很伟岸,但面对像陈琨这样城市的漂亮女人,他最多只能平视,绝对分不出自己身上比对方有任何的优越。况且,他对陈琨说话,决不能像给学生们授课那样,每每有思维短路时可以睿智地即发给学生设置一道不着边际的问题,直到自己从遐思中缓缓地漫游回来这样同她轻松而随意地交谈。并且,打电话还需要伴有表情,甚至是手势,只有那样,他才认为表达出来的情感才算是真实和自然,尽管通话时的情态对方不可能看见也无从看见。

其次,打电话对于邂逅之后作为联络的最好方式也过于粗率,绝对的显得贸然唐突和不礼貌。所有打电话的历程,无论双方是否熟识,往往都会以“喂”作为无礼和粗俗的开头,然后又毫无例外地急忙用“您好”来作为负荆请罪的补救,这是一种多么不合理的前恭后倨的交际习惯,就好比交往时先给别人一句耳光,然后又俯首帖耳低三下四地给别人赔不是──不打不相识,他就曾暗地里嘲弄和批判自己,也经常这样不知不觉地同流合污和随波逐流的犯俗。然而习惯成自然,常见的逻辑错误也经常冠冕堂皇地成为人们首肯和包容的事实,谁也不去或无暇去揪扯那些约定俗成的辫子,因此,这也算不上是怎样充分的理由。他之所以不愿意打电话的,主要是因为自己习惯于语言文字的驾驭和表现,既然同她是以文遇友,因书邂逅,那用文字去表达自己网络对方于情于理不更是首选的方式么?并且,只有文字的介质,才能使他更具有面对学生那种运筹帷幄的俯视,那是他自信和勇气的所在。

“写些什么内容呢?”他自言自语道。他想,文字要简洁,但不能没有文采;情感要真挚,但不能过于浓烈;辞藻华丽但不能让人看了显得卖弄玄虚,情真意切但不能让人看了觉得迂腐俗堪。要谦逊而不流俗,要缱绻而不轻佻,要有一种朦胧的含糊,甚至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暧昧。他并非将自己规划在那些感情猎手不纯洁的图谋里,但他想让自己的文字带有一丝浪漫色彩的迷幻和诱惑的侵略,仿佛一场暴雨之后,一条蚯蚓饵料包藏的钓钩,悬停在浑浊不清的河水里,等待一条不明真相的鱼。

“你好,陈琨,美丽的邂逅让我感觉到情感的温馨,亲切的问候让我倍感城市的热情。认识你,使我深深地体会到,人世间人与人并不遥远,心与心并不陌生,虽是萍水相逢,但你给我的关怀没有距离。感谢今天美丽的你和今晚让我心醉的城市。”

完成,选择,发送。他的手指突然变得那样的活跃,绝对比大脑里的思想运转得更为敏捷。

“发送成功。”手机的路径回复畅通而迅捷,这表明对方已经成功地收到。他看见鱼正从前面游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并非那么遥不可及,之后,他可以随意地拖动鱼饵,让鱼完成美丽的翻腾和漂亮的转身。

但使他预料不到的是,他的手机根本就没有反应,或许是根本就不想反应,任凭时间在显示屏上沉重的不断更改。

雨还在下,似乎越来越密了。他右手撑开的伞,布面上储积的雨水不断地从细微的缝隙间渗落下来,掉在他左手摊着的手机上,显示屏上的字迹和画面顷刻间被晶莹的水珠放大开来,不停地模糊,模糊,直至看不清是些什么。他就像一只躲藏在树枝下的禅虫,羽翼被打湿后无法自由地伸展,思想变得濡湿凝重和蠢笨迟钝起来。

或许是她没有听到信息铃声,一般信息的提示铃声都很小很短暂。也许是她把手机搁在手袋里,根本就听不到,他想,女人手机的搁置习惯不像男人那样随意而简洁,就如同她们每天必须不厌其烦地花上足够的时间进行包装一般琐碎而绵长。

“打电话!”他毅然决然地说,勇敢的行动冲破了思想的樊笼,之前精心缜密的论证已经符合不了实践的检验标准。语言的价值和作用在关键时刻比文字来得更实际更直接,就好如当今的摊头文学、八卦新闻,比他一直坚持固守和信奉推崇的纯文学更有卖点,更让金钱喜欢。

手机听筒在反复的响着,但始终只有“暂时无人接听”的回应。那女人标准的语音木讷而机械,就像一张没有打印的纸,横竖都显得苍白而无情。

他怅然若失,应该是彻底地绝望了。他的思想就是一条鱼,在浑浊的河水里,怎么努力也寻不到自己亲手扔下的蚯蚓,虽然有一只他心里特别明了的钩。

此时,她或许在家里陪着老公吃饭,卿卿我我地相互夹着菜煽情地递到对方的嘴里,手机已被她有意的调成静音,她完全明了他要向她表示感激并以此藉口来网络她,完全明了;或许,此时她正在家里的沙发上,轻轻地抱着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孩子,拍着那双柔嫩的小屁股,幸福而温柔地讲述着一段美丽的童话故事,她全然听不到手袋里发出的声响;或许,这也无不可能,此时她正同一个不是她老公的男人,也许是上司,也许是同事,也有可能是像他一样刚被邂逅不久的男子,在某一个角落里恣睢的调情,根本毫不理会手机无端发出的干扰,尽管手机铃声响亮而悠长……或许什么都不是,或许她都已经看到了也听到了,只是感觉到无比的疑惑,也许是惊悸,也许是无法抑制的激动和惶急,也许是不知如何是好的矜持和措手不及的缄默。

他自主地往旅店大楼门前退了几步,正好与一对下楼来的年轻男女轻轻地擦了一肩。男人紧紧地拥着女人,动作甜蜜而猥狎,女人仿佛一束春卷里被高火熏蒸得纤细而柔弱的蒜苗。两人到了大街上,唧唧哝哝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声音他听起来非常熟悉,只是没有了刚才在间壁里那样的短促和激昂。之后,只见女人打开雨伞,和男人凑了一下脸,接着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迅速地融化在城市的五彩缤纷的灯光里去了。

雨还在下,拿在手里的电话,就像一根牵缠着骤然而降的风筝线,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无法感受得到它存在的重量,宛如一个人无法聆听得到思想重重坠落的声音那样,熟稔而又陌生。

间壁的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旅店里剩下的寂静已无法将他带入既往懒惰和无为的状态中。房间里还是那样的让人压抑,陈琨亲手递给他的那把雨伞,从容地垂在房门后的挂钩上,雨水仍旧在不紧不慢地从伞布里面浸出来,又有气无力地滴到地上散漫开去,墙上耷拉着的电扇也垂头丧气的沉默着,电视机拖着长长的屁股无言无语地蹲在桌上,像只匍匐不动的狗,没精打采。

窗外,整个城市隔着玻璃在漠然地看着他,神秘而深邃,安全而又祥和。他想,漠然对人来说,到底是一种态度,还是一种有着距离的情感?也许,漠然对城市来说就只是一种和谐,无法抽离,不可或缺,完全与感情无关。

雨帘里近处和远处的霓虹灯五彩斑斓,清晰与朦胧在夜幕里分不清明显的界线。他将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关在狭窄的房间里,在城市的黑暗中,不知是等待还是寻找,没有答案。

                                                                          2010年6月12日写于周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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