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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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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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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记事之吉贝木


木瓜

 

    清晨,难得的宁静,除了婉转欢快的鸟鸣。

狍子和獐子都起得很早,俩来到老豹山擦耳岩下的小溪旁,神情愉悦。

    “你听到昨夜的爆竹声了吗?”獐子说。

    “谁没听到?从骆珲归天到现在,七年时间……

    “是八年——还有杨五”獐子纠正。

    “哦,——八年了——终于能安心的喝喝水,说说话了——”狍子有些哽咽。

    “不是八年,应该是近百年,快一个世纪了……我爷爷说的……我们都好几代了……”獐子的话也被狍子的心情感染变得很沉重。

    “吉贝木终于归天了,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狍子说。

    听狍子这么一说,獐子不由感慨,闻之而后喜可知也,莫予毒也已”,眼前明澈浅濑,青山碧翠,每一缕阳光,每一句风响,仿佛都是莫大的幸福。

 

 

    吉贝木死了,七十四岁,两个儿子都没有在跟前。用木瓜的土话讲,就是没人压眼颗。

    吉贝木死时已是三更,只有半年前来的女人在跟前。女人很镇定,没有一丝慌乱,在确认死鬼真的没了气息,就在吉贝木的床头柜里拿出半串爆竹走到门外放了,那是吉贝木撵山时常用来驱赶狍子和獐子们的时间很短,但声音很响,木瓜人很多没听到,狍子和獐子们都听得十分清楚。

    第二天清晨,听到吉贝木死讯的人都来了。我们暂且不说吉贝木在那边对儿子有什么怨言,也不说他俩儿子对他有什么歉疚,但木瓜街坊都很齐心,热和心肠,都来主动张罗吉贝木后事,煮艾水、穿丧衣、清棺入殓——虽然俩儿子未到,即便死鬼吉贝木是外姓人,一切都很顺当自然。当然,按木瓜风俗,老人过世,此当大事,须由后人请道士先生做法事,救苦、招魂、开路、出殡,最后才能入土为安。

 

    木瓜人都知道吉贝木是外姓人,但都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吉贝木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记得三十年前我曾经问过吉阳和吉和,他们也说他爹吉贝木也对他们说不知道,也只依稀记得他是坐着马车来到木瓜的。吉阳和吉和分别是吉贝木的两个女人生的儿子,都是我邻居,也算是真正的发小了。

我小时,吉贝木也经常来我家,也经常抱我,直到现在我都后悔当时我为什么不亲自问他是哪里人。

    我也曾问过我爹,我爹比吉贝木大十来岁,我想对吉贝木的身世应该很清楚,但我爹说,吉贝木好像是跟着不知是四川还是湖南盐巴的一群商人过来的,不知道怎么就把吉贝木弄丢在木瓜了的。

一群?不会是孩子太多了不清理不明才丢下来的吧,这个问题让我一直迷惑不解了三十年。

 

    现代交通真的很迅速,傍晚时分,吉阳和吉和都带着妻儿回来了。进了堂屋,见了灵柩,两个媳妇泣不成声,哭丧之言断续不清,但那氛围真切得让街坊邻居听了,既是伤情,又很是感动热泪。俩儿子反而没有丁点伤是面带微笑忙着给街坊作揖磕头,打火递烟,千般万般的感恩不尽。

 

 

    “‘三只老枪三张网,狍子獐子哭遍岗’,这回,最后一支哑火了,狍子和獐子们也就彻底地解放了。”并不只是狍子和獐子们对吉贝木的死表示不仁道的欢欣鼓舞,因为人类对一个种群的戕害和屠戮都是一种罪恶,就是上了年纪或是曾与吉贝木一起生活劳作过的街坊们,都会避开吉阳和吉和私下里说。

    说这话和听这话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有不懂内涵的小年轻听了会问,三只老枪是什么回事?年纪大的就会毫不避讳地解释,“骆珲杨五吉贝木”。

见小年轻一脸雾水,便会不耐其烦翔翔实实地史实一番。

“骆珲杨五吉贝木”,对于我来说,当然是深谙其究竟的。在我小的时候,就很羡慕他们的行为,对他们的感觉甚至是一种钦佩:勇武、勤劳、智慧,有一种高大上形象的人物。所以,小时家里时能得到吉贝木分给的狍子和獐子肉,美味无比,被他抱起的感觉也就十分的光荣和不可一世。

 

吉贝木死了,作为一生撵山猎手来说,真的会没有什么积蓄。留给吉阳和吉和的,除了挂在墙上的那只少了击锤和撞针的老把势猎枪,吉贝木临终前嘱托女人交给两个儿子各一个的老麝香,此外,就只有门前杨梅树上那只每天清晨都叫得欢快的黑画眉。

关于老把势我不认为是什么珍贵的古董物件,但作为邻居,我知道那黑画眉真的有些珍贵值钱,我且知道,吉阳和吉和我这俩发小丢下吉贝木全部外出的真实原委,就是因为这只黑画眉。

黑画眉是吉贝木的命。

 

 

黑画眉是吉贝木的命。

都知道,常见的画眉体一般都是橄榄褐色,头和上背部有褐色条纹,眼圈白色,并由眼睛上部向后延伸成两条眉状,故古人称之为画眉。画眉性情机灵胆怯,但如果驯养得法,那画眉尽会亲人善舞,鸣声饱富音韵,激昂悠扬,加之雄鸟跃动轻捷,尤为好斗,因此从古至今,无论官宦贫民,都钟爱无比,画眉因而成了著名的笼养观赏鸟。

从骆珲杨五吉贝木懂事起,三人都没有见过黑画眉,问问木瓜有见识的老人,都异口同声说哪有什么黑画眉啊真是稀奇古怪乱弹琴!”但吉贝木却真真实实地拥有了

 

黑画眉最早是杨五发现的,并且对骆珲和吉贝木隐瞒了近二个月。

根据习惯,撵山是骆珲杨五吉贝木集团作战科目,往往碰到他们,绝对是“三个人来三条狗,三支老枪三个篓”,木瓜人老幼妇孺都清楚地熟悉这句朗朗上口的顺口溜

为什么只是三个而不是四个五个,我有时静下来真的有些疑惑和诧异,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火枪手也是三个,除了三角形的稳定原理以外,骆珲杨五吉贝木在组合之初绝对不会向大仲马咨询过

木瓜有近七百年的历史,周围群山环绕,山中古树参天,茂密葳蕤,正是飞禽走兽的栖息乐园,同时也是骆珲杨五吉贝木撵山狩猎的好地方。但山势崚嶒,竦峙尖峧,如无人策应,往往除了徒劳无功而外,更会陡增恐惧和危险。在吉贝木出现之前,木瓜真没有任何狩猎团队,骆珲杨五吉贝木当然也就是自然组合的最佳团队了。

 

“看见杨五了吗?”骆珲问吉贝木。

“这狗笆笼最近早上都不知死那里去了!”吉贝木很生气。

按习惯,骆珲杨五吉贝木每天晚上小聚一会,特别是农忙结束以后,就进入了三人集团的狩猎季,每次碰头都会安排第二天的撵山线路。这习惯虽然不是现代战争的兵棋推演,但已经成为他们狩猎的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三十多年未曾改变。这一次,惯例已经被杨五打破了。

“狗笆笼的,他自己装疯也就算了,狗笆笼的,他婆娘小孩也跟着装傻,一点儿口风也不透露。”吉贝木气不打一处来,一骂就骂个不停,“我昨晚上他家,都晚十点过了,装着一身酒气,胡言乱语,当老子看不透,把老子当傻子,认为老子不知道他葫芦里买什么药……”

“这狗笆笼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骆珲很肯定,也很生气,他们虽不是什么桃园三结义,但三十多年来,他们之间没有出现这样相互猜疑的间隙。

 

确实,杨五是假醉装疯回避骆珲吉贝木他们俩,这原由就是因为那只黑画眉。然而由于三十多年的朝夕共处,任何高超的演技都会让对方不难发现隐藏极深的端倪。

在木瓜,农历端午前后,是大忙季节,摘艾草挂菖蒲包粽子的端午当然是必须过的,但更是打田栽秧抢雨水是不能错过的农时。每当插好秧子薅包谷,就到了农闲时候。木瓜的女人慢条斯理却贤惠精明,她们会把新鲜的豆子、嫩绿的辣椒和鲜红的西红柿这些常吃的蔬菜烹制得美味无比,偶尔杀只土鸡或宰只鸭子一起烩得满屋生香。男人们大都是一只鱼竿一顶草笠和一件蓑衣,从早到晚耗在河边的杨柳树下。打猎,那唯一是骆珲杨五吉贝木他们的专属。

那天,杨五老婆从地里摘豆子回来,告了他汉子一个秘密,她看见一只全身黑色的画眉。杨五笑了:“死婆子年纪真的大了,眼睛不是成了青光眼就是被野茅草弄花了。

“爱信不信,我真的看到了!”老婆有些委屈,有些生气。

“鬼才相信呢,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画眉是黑色的啊……”见老婆满脸的不高兴,杨五虽然心里质疑不信,但知道老婆是认真的,心里有些好奇

哥一来一噢,哥一来一噢……这叫声是什么鸟嘛”老婆绘声绘色,“你说会是什么鸟叫嘛,我是听到这声音才看到这鸟一身黑的。”

“真的?”汉子那神情,就像在斐济人突然看到结冰一样惊诧莫名。他知道,老婆虽然没有兴趣跟着男人撵山捉鸟,但对自己的事业也耳濡目染,难怪,她学画眉那叫声真是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

“你明天早些去大坡地里看看,我连续两天早上去摘辣子时,它都在那蓬野茯苓枝桠里叫唤呢。”老婆见汉子相信自己奇迹的发现,心里高兴。

骆珲杨五吉贝木三人中,杨五是文化最高的,同鸟商花老板花顺无数次的交易中,他草草地看过花顺带来的金文锦的画眉经,也渐渐地学会了品赏画眉的一些方法和常识。杨五清楚这黑画眉的分量。同吉贝木和骆珲撵了半辈子的山,捕了半辈子的鸟,从来都没发现过全身黑色的画眉。

画眉是非常有灵性的鸟,它不仅有自己的独特鸣声,而且能随时仿效其它动物声音,所以自古即为笼养观赏鸟的姣姣者。我国最晚至宋代已有了养画眉的习惯。欧阳修曾赋《画眉鸟》:“百转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杨五知道,越是与众不同的东西,就越有灵性。

第二天天色还没大亮,杨五就摸到了大坡地里早上露水湿重,把他的裤腿全打湿了。不知守候了多久,太阳从皇帝坪山顶冒了上来,他听到了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哥一来一噢,哥一来一噢……”的叫声,虽然没有看到鸟影,但他敢肯定,这完全是一只公画眉的叫声。这叫声声音洪亮,膛音宽厚,婉转圆润,是画眉中叫鸟的极品。

杨五蹲在老婆说的那蓬野茯苓边上,等候那声音的临近。他静静地蜷缩着身体,身体那   只小鹿像初上战场一样砰砰直跳,心里高兴得乐开了花。

等那叫声越来越近,那黑影如约而至。

“真是只黑画眉!太稀有了!太稀罕了!”杨五在心里念叨,那一双眼睛睁大的啊,就仿佛看见了UFO一般。那鸟儿一身漆黑,把两道白色眉毛衬托得格外鲜明。只见那鸟儿精神饱满,身躯魁梧,健壮有力,不时在林子间灵活跳跃,昂首鸣唱。杨五就这样激动的静静的听着看着,悄无声息地看着它上蹿下跳,直到声音远去。

杨五用过了很多办法,放过媒子,下过竹网,撒过酒米,跟过鸟窝,最终半月过去,还是没法将其收入囊中。所以杨五早上天不亮出发,夜晚假醉装疯,为的是不让骆珲和吉贝木知道这个惊天的秘密。

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更没有亘古不破的奥秘

时间成了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

吉贝木心眼比骆珲多得多,他终于尾随着杨五发现了黑画眉的秘密,并且凭其老道的狩猎技术将其独占已有。

开初,杨五心里十分气愤,打心里诅咒吉贝木的阴险和霸道,完完全全的剥夺了自己的发现权。但杨五他最终没有跟吉贝木彻底割裂,这不是因为他深知自己背叛团队的自私,而是因为如果跟吉贝木翻脸了,就无法看到和亲近黑画眉了。

后来,杨五的心情渐渐的变得跟骆珲一样,只剩下了对吉贝木的艳羡,对那只黑画眉的赏识和赞美了。

身似葫芦尾要轻,头如削竹似钉。生就一双牛脚筋,十笼打尽九笼赢。”每天杨五和骆珲来看鸟时,吉贝木都会炫耀地称赞自己的黑画眉。他只会背这句画眉经,而且是从花顺那里听到的。

嘴如钉,眉如线,身似葫芦尾似箭。顶毛薄,眼水透,腿如牛筋能打斗。”杨五比吉贝木知道得太多。

“画眉的好坏可以从姿态、体形等上来观察,但上品的还要看眼睛、叫声、毛色……”杨五说话声音很慢,虽不是藐视吉贝木,但看得出他心里说吉贝木不配做黑画眉的主。

“这鸟大方头、大青眼、一字眉都是鸟中极品,更难得的是除了白眉之外通身漆黑而光泽四溢。”只有花顺才能与他高山流水知音趣谈,是杨五第一个告知花顺这罕见之物。

“更为神奇的是,这黑画眉所到之处,其他画眉居然都悄无声息噤若寒蝉了。”

为了验证杨五的话,花顺同骆珲杨五吉贝木亲自将黑画眉带到木瓜赶场的鸟集市上去,确实黑画眉每每驾到,只要歌喉一放,就立即百鸟无鸣,噤若寒蝉,就别说打斗了,只要对笼,不需一招一式,对手早就如临大敌,落荒而逃了。

后来,有关 这黑画眉的神奇,消息不胫而走,外地鸟商一个劲的往木瓜跑,再加上吉贝木离奇的身世,所有的故事被无限放大。

再后来,因为这黑画眉,吉贝木死了也没个儿子给他压眼颗。

 

打吉贝木得到黑画眉之后,木瓜人大大小小都喜欢跟他招呼。从那些艳羡的目光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辉煌,这高度,他喜欢,他更为享受。所以,他回到家中,对黑画眉这宝贝更是极致的呵护,每天清晨和黄昏他都要将宝贝提至皇帝坪上,他说皇帝坪是皇帝都青睐的地方,清风徐徐,松涛阵阵,是遛鸟的极佳场地。为了靠鸟,除了让宝贝倾听溪水淙淙、野鸟嘤鸣以外,他奢侈地托花顺从城里买了个录音机和磁带,时时放给黑画眉听音学习。他知道宝贝生活在山林里,地阔天空,逍遥自在,爱吃甚么便找甚么,山林中蚱蜢昆虫,蚊蜕蝼蚁,草叶果实,自然营养充足,都是宝贝喜欢吃的。为了调教好宝贝,吉贝木将对黑画眉的生活起居当做了全部的事业。为此他还总结了心得:

水和蚱蜢野栗子,两天饿食一天饱;

小米虫蚁加牛蟹,方笼要小多冲澡。

预防尿枕多清笼,亲手活食少精料;

遛靠斗鸟慢升级,极品画眉凭调教。

“要是唐代欧阳修宋代金文锦还在,也会到吉贝木家取经……”花顺这话虽有过之,但毫无揶揄之意。

家里多了个稀罕宝贝,吉贝木再也不撵山了,缺少这主心骨,骆珲杨五吉贝木集团也就名存实亡了,后来,这个家也名存实亡了。

家里多了个宝贝,观鸟、赏鸟、品鸟、评鸟,除了慕名前来观赏品评的鸟友如织外,鸟商们更是络绎不绝。吉贝木是一个豪爽之人,来者是客,在农村,沏茶倒水倒是小事,但烟酒饭菜却成了吉贝木家陡增一项繁重的开销。

“爹,把画眉卖了吧……”吉阳和吉和早有这个意思,但都一直不敢吱声如今粮油日渐短缺,经济已捉襟见肘,憋屈了很久的老大大着胆子对吉贝木建议。在吉家,吉贝木是绝对的主,对外热情谨慎,对内却专制严厉,家务事宜老婆儿女基本上没有主导和建议权。吉贝木经常对家人说,我们家是外来人——这点,你们必须记住。

“还能卖个好价钱呢——”没等大人发话,吉和紧接着附和着。这黑画眉,花顺离谱的送价到了三万,并且私下里怂恿吉阳吉和兄弟俩促成这桩买卖,还说,成交了,另外给俩兄弟各五千的好处费。

“置物不穷,卖物不富,你们什么都要变卖,败家子!”以往卖画眉是常有的事,喊价还价用不着孩子们参和,如今要卖黑画眉,吉贝木不禁火冒三丈,大声斥责。

“可是家里都没粮食了……不卖,吃画眉啊……”吉阳有些反抗,神情颇为激动,他清楚父亲的脾气,从出生下地,到娶妻生子,直到现在,这种反应是从来没有过的。

“狗笆笼的,出息了是不是,要飞了是不是……别在老子面前提半个卖字……”从来没见俩儿子顶撞过自己,吉贝木气不打一处来。

“打渔杀家,饿死全家;撵山捕鸟,吃屎起早……”别听到“打渔杀家”就认为与梁山好汉肖恩土豪乡宦丁士燮有何关联和什么斗智斗勇的故事,这只是流传在木瓜一带的俗成俚语,现在无法知道它有什么典故,更无法考究其语之出处。在木瓜,这句俗语都是对下河钓鱼捕虾和上山狩猎者的直接奚落和否定,因为木瓜从古至今,祖祖辈辈都是以传统农业种植为主要的生存方式,并且有着极为朴实极为勤劳的优良传统和习惯,因此,传统的思想和眼光是不认可,甚至是排挤农耕以外的生活行为,认为那是一种不务正业和旁门左道的败家行径。每当对人说到这话,仿佛就是对这人尊严的极大挖苦和讽刺。吉阳吉和小时跟邻家小孩偶尔打架和拌嘴时常常遭到攻击的就是这句话,在他们看来,相比拳脚相加的打击来说远远未及这句俚语的杀伤更为惨烈。他们每每受到如此攻击后,都未曾到家告诉父亲,他们更怕父亲知道后心里更难受更痛楚,因为兄弟俩从小就觉得父亲很传奇很伟大理应完全受到尊重。然而,兄弟俩都不会相信,今天这话却真真切切的从自己的嘴里亲自说出来。

“狗笆笼的,老子是怎样把你们抚养长大的?是拿屎把你们喂养大的吗?——”吉贝木乍一听这话,全身仿佛受到巨石碾压已成粉碎,更像是遭受一颗霰弹倏地射进身体已是千疮百孔,他心里那种痛苦真的无法言说。“狗笆笼的,跟我死远点——狗吃屎还要记个坨数,你们这狗笆笼的一点良心都没有了——”吉贝木将手中的旱烟袋狠狠的往吉阳身上轮,吉阳吉和躲闪及时,旱烟袋被狠狠的抽在地上,烟锅子砰的一声四处蹦碎,火星四射。

这话其实他吉贝木早就听说了,但都是背着他讲罢了即便偶尔有吵架骂人使用的,他都尽量不将其对号入座的往自己身上靠。然而他却万万想不到这硬伤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给赐予的,这话出自儿子之口,宛如万箭穿心。

“狗笆笼的,跟我滚远点——

“狗笆笼的,有本事跟我出去闯闯试试——

“狗笆笼的,别在我跟前刺我的眼——

……

从此,吉贝木只要见了俩儿子便少不了无休止的斥责,父子之间隔阂越来越深。最后,俩儿子有一天真的一句招呼都没有带着孙子外出打工走了。儿子孙子走的那天,吉贝木突然觉得世界变了,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

这一年,吉贝木72岁。

 

 

木瓜是西南一个较为偏僻的小镇,四面群山环抱,一条并不算宽的河流蜿蜒穿过,岸柳葳蕤,田畴青青。印象她时脑海中总会不禁浮掠过翟翕武“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绿时”和宋徽宗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这两个诗句以其历史,我总是觉得她就是一只绚烂至极,又复归平静,温润如初,又富于传奇的静静青瓷。

我曾编写过《木瓜志》,但木瓜这地名的来源和出处现在已经无法考究了。清《贵州通志·卷二十一》及清顾祖禹《二十一史方舆纪要·卷一百二十》等史料载,木瓜在元朝至元初时设为“木瓜仡佬蛮夷长官司”,隶八番宣慰司。明洪武四年(1371)六月,置木瓜长官司,属金筑安抚司所辖。万历十四年(1586年)置定番州于程番府,金筑安抚司木瓜长官司属定番州。明代中期,地方土司制度与中央王朝统治矛盾日趋凸显,永乐十三年,木瓜长官司被降为土里木。在清雍正年间,云贵总督鄂尔泰在贵州进行大规模的“改土归流”。木瓜土司势力日落千丈,逐渐走向灭亡,最后被流官所取代。据此,“木瓜”名称一直经历元、明、清,至今已有700余年历史了,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土司文化最早的发祥地之一。

关于木瓜境内的族群现象,具有着民族色彩和汉族风味的独特特征,族源基本以布依族为主,她是近千年来布依族和汉民族融合的产物。其中石姓和顾姓的家族史是不可剥离的木瓜历史的主要内容。

唐代五代时,楚王马殷派怀远大将军龙德寿率领广西邕管(今广西南宁市及邕宁等县地)柳州(今广西柳州地区)龙、张、石、程、韦、方、洪、卢八姓兵平定西南两溪洞蛮。平定反叛后,除张姓外(驻守密州),其余七姓驻留定番州当地,后形成西南独特的贵州土司政权,明代出现的程番、上马桥、小程番、卢番、方番、韦番、卧龙番、小龙番、金石番、罗番、大龙番、木瓜等长官司,均从唐代起,数百年来世官不绝(见《清史稿•土司四》),木瓜石姓便是此时进驻木瓜境内的。

木瓜石姓家族明清时期已发展成为实力雄厚的大姓豪族,其历史盘根错结,源远流长。《校印定番州志·土司卷》记载:“木瓜土司,原籍直隶顺天府,始祖石朝玺自唐奉调征南有功,授按抚使(官职正三品)”。而赵尔巽主编的《二十四史·清史稿·卷五百十五·列传三百二》记载:“木瓜长官司,在州西七十里。始於元时石期(应为朝)玺。明洪武八年,改授木瓜长官司。传至石玉林,清顺治十五年,归附,仍准世袭。”《新元史·卷五十一》记:“木爪犵狫蛮夷军民长官。元初,番酋石朝玺归附,设长官司(官职从五品)。木瓜犵狫,亦作水东犵狫。此金石番之分族。”

除了石姓之外,顾姓家族也是木瓜族群的重要组成部分。《贵州通志·卷十二·土司》载:木瓜副长官“始于元时顾德,至明洪武八年改授木瓜副长官,世袭累传至(顾)大雄于国朝顺治十五年,准袭前职……康熙五十四年,承袭无印”。 《贵州通志·卷八十八·土司上》又记:“顾氏……明初,从征南有功,授木瓜长官。”《二十四史·清史稿·卷五百十五·列传三百二》也载有“副长官,始於元时顾德。明洪武八年,改授木瓜副长官。传至顾大维,清顺治十五年,归附,仍准世袭。”顾姓虽为辅官,但至明清以至民国时期,其家族势力与石姓比肩。

为此,除了石姓和顾姓之外,其他族姓在木瓜来说,都被称为外姓人。

骆珲杨五吉贝木就是典型的外姓人。

 

 

我问过木瓜年岁最高的老人顾老四,他说吉贝木被弄丢在木瓜时是解放前一年,应该只有四岁,当时他已经能清楚的知道自己吉贝木的名字了他哭着说他爹叫吉祥,他娘叫翠云,至于家是哪里的,他就说不出了。

吉贝木被黄乔开夫妇收留,这是经过石保长许可的。黄乔开夫妇膝下无子嗣,对吉贝木也视如己出,这使得吉贝木很快就从离失亲人的伤痛阴影中走了出来。但吉贝木命中注定有个时乖命蹇的运数,在他八岁时养父母也因肺病相继离世,他又只得茕茕孑然形影相吊了。因为他没有准确的生辰八字,木瓜街上懂得命理的石老先生初略的为他算过命,说他命相克父克母也克妻,难怪他亲身父母故意丢弃了他。因为这,再也没人敢收留吉贝木。好在吉贝木能有黄乔开夫妇留下的两间遮风挡雨的瓦房安身,后来一直靠着老四、石保长和街坊们的接济长大。

吉贝木因为是外来人,也因为一九五一年土改时他年纪才七岁,一九八二年土地承包到户更没有他享受的份,所以到死时,他家都没有一丁点儿土地。后来人们称吉贝木家是干居民,同大多数干居民一样,他家成了一个中国特有的被现实遗忘了的社会群体。

没爹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但孤单和苦难却能让一个孩子赶快懂事和长大。

吉贝木从小就真的聪明,没了爹妈,但他学会了许多独自生活的本领。他水性很好,能憋气五分钟到拉杆水库里摸田螺河蚌,他能用皂角刺制成鱼钩钓鱼用竹板子制成黄鳝夹子屡试不爽,他能够用狼鸡杉和构皮树育成弓箭射中十米开外的斑鸠,还能够编鸟笼编笆笼,好多大人不能想到的,他吉贝木都能做得出来。吉贝木最神奇的应该是他学鸟和野兽鸣叫的声音,那才真正的是惟妙惟肖,闭上眼睛,你根本无法区分哪是鸟兽哪是吉贝木。骆珲杨五跟着吉贝木一起撵山时,只要他一叫唤,往往都会有鸟兽应答前来进入他们设定的伏击圈。吉贝木胆子很大,猛禽野兽都害怕他。从小他就能徒手捉蛇,只身攀岩割蜂蜜,能打着火把进山洞取石花和抓龙潭鱼,后来还能一人猎杀两只成年黑熊。

我最佩服的是吉贝木削制的格螺,规整对称而精致,不管是平头格螺还是元宝格螺,旋转时总是如安装了永动机一样久久不停。每当过年打格螺比赛时,只要吉阳吉和的格螺闪亮登场,总有无数道羡慕的眼光。记得我爹说我好几回做梦都在跟吉阳吉和兄弟俩抢格螺,跟我削制了几个我都不如意,后来还是吉贝木发现了我的心思,也给我用小叶岩青做了一个平头的,85年我参见工作时还在家里床头的木箱子里看到,后来旧屋翻新时不知腾挪到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了。

记得小时候每当过年,最快乐的,还是要数小孩子啦!小姑娘穿着新衣裳,头上扎着个小瓣,花枝招展,呼朋引伴地早早来到石院子里,踢起欢乐的毽子。那毽子颇有讲究。毽座是花布儿包夹着两个方孔古钱,若要使它更稳定的话,可以再加上一个,然后用针线将它像做千层底的鞋垫儿一般密密地缝上,那些个手儿灵巧的小姑娘还会缝出美丽的花样来。接着将鸡毛筒固定在钱眼上。这鸡毛筒的粗细也要搭配相宜。大了就会呆板,在空中打不起旋来。小了就会翻旋不定,难以控制。最后就是插毽羽了。毽羽必须是公鸡的五彩颈毛,当然,若是寻到野鸡的颈毛,自然是最好不过,因为它光彩四溢,并且软硬适中,非常的富有弹性。上升时,它如离弦之箭,下降时,它像撑张之伞。踢毽子的游戏,最适宜这十二三岁年龄的小姑娘了。它欢快而不拘节奏:可快,可慢,并且毫不张扬,与小姑娘们活泼而不轻佻,温柔而不矜持的性格相映成趣。

男孩子的游戏活动是格螺,在木瓜春节中最具有喜气表现力的。这种游戏,在北方也较为常见,但没有这里的快乐与奔放。游戏主要使用的工具,北方叫陀螺,而木瓜称为格螺。北方的陀螺与贵州的格螺,形状极为相似,唯一的区别是,陀螺腿短,而格螺脚长。木瓜之所以取名为格螺,大概是由于它不只像陀螺那样,只作速度与时间旋转上的简单比拼,而且特别的具有凶猛顽强的格斗成分。

我爹说,吉贝木养父母死后,每年仅凭他削制格螺的手艺就能过一个好年。

确实,这格螺的选材十分讲究。首先必须是材质坚硬,其次是光滑度好,耐摩擦,且不易开裂。在木瓜,这格螺选材就非常的广泛。但首选的是百年生长的刺柞木。它通身暗红,全身长刺,要生长百年才能像碗口般粗壮,所以木质十分坚硬和光滑。贵州山区的人们喜欢用它来制作枪柄和粑棒(制作糍粑时的冲击器具),因而逐渐稀有而显得珍贵。哪个孩子只要碰到一段刺柞木,就将得到同龄朋友们的艳羡和嫉妒。那制作出来的格螺,就将像主人一个样儿红光满面,志气高昂。如果难以觅到刺柞木,那岩青也算得上是上乘的质料了。但这岩青有两种,一种是大叶岩青,另一种是细叶岩青。你可别选了那大叶的,虽然它质地同样坚硬,但易开裂,就是把它浸泡在泥塘中十天半月,取出来,它照旧难以抵御冲击的。

格螺的游戏,在制作好格螺之后,再配上一条长短适宜的格螺绳就可以进行了。游戏称打格螺。既可以单打独斗,也可以攻守同盟,群雄斗勇。只要选好场地,分好派系,双方将绳子系在格螺上,就开始了泾渭分明的两强对峙。攻的一方称“打”,守的一方称“放”。放的一方将格螺猛地旋得飞转,打的一方必须在数三之内完成狠狠的打击。胜负的原则,是攻方必须将自己的格螺撞击在对方的格螺身上,否则称“嘘”,相当于拳击中的无效打击,判为失败。如果不嘘而击中对方,则要比较双方撞击后旋转的时间,这称为“熬油”,类似于搏击场上的数秒。谁熬油到最后,谁就是赢家。假若遇到群斗,并且双方力量悬殊的,则可委派一名大家信任,非常富有力量和胆识的猛将,麦城千里,力挽狂澜,直至凯旋而归,这就称为“掰本”。这打格螺的方式也十分的多,称谓也五花八门。比如尽往人家格螺头上打击的称叫“挖脑痧”。尽往别人格螺脚下釜底抽薪的,称为“铲地脚”。还有攻方用绳子拴着自己格螺腿而一招制敌的,叫它“吊颈格螺”;攻击一方完成打击后,而守方原地不动,稳如泰山而旋转的,呼叫“定油”……总之,这格螺的游戏可谓针锋相对,斗智斗勇,并且高潮迭起,悬念环生,不失为木瓜这地方过年时一项极富特色的运动。

吉贝木既然削制手艺特高,格螺工艺特好,也就能使玩伴们趋之若鹜,因此每当过年,吉贝木一个精致的格螺就能换上一大碗苞米或者一绺腊肉——这暗地里的公平交易,当然逃不过父母们的眼睛,但都不会受到严厉的责骂的,大人们都把这看着一半是买卖一半是救济。

 

 

木瓜素来都很注重读书这事的,这也许是一个久远的传统吧。我翻过贵州志,远至明代中期,土司衙门、寺覌庙宇,还有土司儒学,木瓜就有了第一次历史和文化的繁华。明代杰出的方志史学家何乔远(1558~1631,字穉孝,或称稚孝,号匪莪,晚号镜山,明·晋江人)在其《名山藏》中,就对木瓜明代时期的教育作了认真的描述,“……八番,(麻)响、木瓜诸处,渐会集者三十六人,三十六人事建文,具君臣礼,人见所诵皆尚书古文。”到了民国时期,虽然社会动荡,匪患猖狂,但木瓜仍旧书声琅琅,学堂兴旺。

看着吉贝木长大的都夸吉贝木聪明,但吉贝木在学习上却毫无禀赋。

1950年,解放不久的木瓜在当地群众强烈的呼吁中就开办了新学校。那年吉贝木才满六岁区委书记韩君知道吉贝木的情况后亲自跟校长打了个招呼:“必须把这孤儿接进学校,一是要把穷苦大众的孩子培养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二是不能让没有父母的孩子成为阶级敌人教唆和利用的工具。”

胡校长自从把吉贝木接进学校后,吉贝木变成了胡校长的最大累赘了。

吉贝木六岁就进入初小,他是二十多位同班同学中最小的,而且班上同窗年龄跨度特别大。骆珲杨五也跟他同班,也都比他大五六岁。班上石磐年纪最大,十九岁,精算起来,整整比他大13岁呢。所以,课余十分,吉贝木几乎像家里饲养的宠物一样,成了大同学们逗趣的小不点,不是摸摸他的头,就是揪揪他的脸,顽皮点的,经常拽着他的双手使劲地原地转无数个圈做旋转飞碟,让他全身在空中漂浮旋转,然后戛然停止将他放在地上,只见他像喝醉酒似的天旋地转的在地上跌跌撞撞。他虽小,但知道这不是件爱护和尊重他的事儿,因为做旋转飞碟不仅让他觉得天昏地暗,有时还让他无法平衡自己的身体而狠狠摔在地上。更让他难受的是,每次做旋转飞碟使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会有翻江倒海的眩晕,仿佛整个世界即将分崩离析的毁灭。

吉贝木孤独无助,但从来不哭,也从不向胡校长告状。这也许是从小孑然茕立的磨砺让他有了一个坚守强大的内心,虽然他只有六岁。

既然无助,便要逃离。吉贝木因为身体瘦小,加上他行动敏捷,出入班上的形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胡校长几次从街上将他接到学校亲自交给上课老师,但下课时总是莫名其妙的难以看到吉贝木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就从课桌下面逃之夭夭了。

木瓜小学不大,只有十来亩地面积的样子。除了两栋房屋外,就是蜿蜒的围墙。西面的木楼是胡校长和两位老师的办公室兼寝室,办公室外吊着一块长长的铁钟。大铁钟其实就是一块长80厘米宽30厘米的大钢片,到我们初中毕业时都是作息必不可少的响铃设备。现在教学设备都已电子化和现代化了,大铁钟就挂在办公室前那不显眼的葡萄架上,只有偶尔停电值日工友还能记起它来。东南面的教室是五间阔大的木架房,隔墙用青砖包裹着柱橼,房顶的瓦片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成了名副其实的青砖绿瓦。听说这教室是明清时修建的城隍庙改造的,我读小学时都还保存着那原始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印象里它古朴但不陈旧。

“看到吉贝木了吗?”胡校长见谁问谁,在学校寻找吉贝木几乎成了胡校长的一项工作任务。

“难道会飞不成?”胡校长很纳闷,这孩子是我清晨接进学校的,学校校门不大,并且是两扇密不透风的枫香木门,上课期间都是他亲自上了门栓的,连人影都出不去,这孩子却神奇的无影无踪。

“吉贝木,上课时你到哪里去了?”只有到放学集合时,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吉贝木动了动嘴角,并不说话。

“没听到吗?”胡校长很是恼火,北方男人嗓音跟体型一样很大,但得出他很善良和慈爱。

……”吉贝木还是缄默不言,表情木讷得无一丝恐惧,像久经沙场的战将从容镇定。

“有谁看到吉贝木了?”一连好多天,胡校长都对吉贝木忽隐忽现来去无踪谜团无从找到答案。

“胡校长,吉贝木在操场岩石后面钓老母牛。”最后还是骆珲发现并告了密。

骆珲杨五虽然大吉贝木五六岁,但跟吉贝木玩得来走得近,因为吉贝木总有许多好玩的游戏和许多新奇的发明。吉贝木教会他们用高粱杆做水车,用灯芯草做蟋蟀笼;吉贝木还教会他们用长长的一根麻绳套住一只簸箕就能捕捉麻雀,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根打鸡草,吉贝木都会发明出打鸡和钓老母牛的小孩子游戏来。

提到“打鸡草”,后来长大读了师范,我才知道它是禾本科被子植物门学名叫牛筋草的,除了是水土保持的一种优良植物外,它还是一味可以治疗伤暑发热,小儿急惊,黄疸,痢疾,淋病,小便不利,并能防治乙脑的草药。用“打鸡草”煎水,大量常服,自古相传有防疫、抗瘟病时毒奇效。记得2002年“非典”侵袭时,曾经引起全国民众的恐慌。因为偏远,当时我们木瓜根本买不到坊间流传的预防特效的米醋和板蓝根,还是草医姚乃度见多识广,他建议用“打鸡草”和金银花熬制汤药,应该是百疫不侵。一时木瓜家家户户都把这味汤药作为茶饮,那些外出打工,包括从广东疫区逃回来的都没有感染上非典型肺炎。有一次我陡然想起这事,打电话向我一个在省医当了主治医师的学生求证,学生说医学典籍上确实有这么个方子,并且是对流感和其他疫病的预防很有效果。后来,姚乃度早已作古了,不知怎地,我却常常怀恋起那付汤药的味道来。

而那吉贝木钓的“老母牛”,学名叫做“地老虎”的其实是夜蛾科节肢动物门的一种有害昆虫。在木瓜,从吉贝木发明“钓老母牛”以来,对于当时没有什么玩具的我们这波人来说都是特别有趣和喜欢的一种钓虫游戏,在学校课余时间更为盛行,因此也成了我们年少时光无比快乐的一个记忆。现在想来,儿时的游戏,大多数都是自然赋予我们人类的美好礼物,它虽廉价,但真实、自然、淳朴,他能赋予孩提更多的猜测和无尽的想象,赋予我们鲜活的至真至璞的自然体验,这是远非当今我们的孩子趋之若鹜无法自拔的,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网络虚拟和狂想世界可以相比的。

“老母牛”,应该是在初夏时分。首先得拔一根较嫩的打鸡草,再在地上找到一个细而圆的小洞,那是“老母牛”的老窝。小洞只比火柴头大点儿,要是不仔细看,真的是找不到的,所以要玩这个游戏,即便是大人,你非得俯下身子趴在地上才能完成。找到“老母牛”的窝,你便可以将打鸡草嫩尖那头往小洞里伸,一会就看到打鸡草缓缓地向上升,这时你必须动作轻盈而迅速的将草儿垂直地往上提,就会看到一只呈菜青色的光溜溜的毛毛虫被你钓了上来,那就是“老母牛”。那“老母牛”身子是扁平,长约十毫米,有一对浅黑褐色略微发亮的像蜈蚣头前一般的钳子,两只钳子死死地咬住草节的最下端,整个身子悬吊着,好像没有打算挣脱的意思。孩子们喜欢把“老母牛”放在自己手掌上,虫子会放开草节在手掌上爬起来。孩子们用草节逗它,让它在手掌上东游西逛——其实是被孩子们逗得晕头转向。玩得差不多了,孩子们总会把它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小药瓶子里,又去钓其它的虫子去了。

骆珲杨五他们很羡慕吉贝木的“钓老母牛”的技术,因为每次就数他钓的最多。很多时候骆珲杨五他们找到“老母牛”老窝,插进打鸡草,但总是不见动静。但要是请吉贝木过来帮忙,那情形就不一样了。只见吉贝木先拔出洞里的草节,向嫩节上吐两下唾沫,然后再次轻轻地往洞里插,要是还不见有什么动静,吉贝木就会用右手拍着地,有节奏地念上几句他发明的咒语:

“老母牛——老母牛——打得三把草,拿喂我的老母牛——

说来也怪,每每吉贝木这么一念喝,居然就能看到那打鸡草微微颤动,然后一个劲地往上冒,只要轻快一提,一只“老母牛”就被钓了上来。

教室南面,是一块操场,除了一堵一米来高的岩石挨着围墙之外,整个学校一览无余。顺着骆珲所指的方向,胡校长轻轻地往岩石靠,他不相信那能藏得住一个静不下来的学生。

“老母牛——老母牛——打得三把草,拿喂我的老母牛——”岩石后面有微弱声音传来,胡校长蹑手蹑脚地往前一看,吉贝木这家伙真的全身趴在地上,右手颇有节奏的拍着地,口里念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看到这一幕,胡校长反而没有生气,满脸狐疑地轻声问到,生怕声音大了吓着孩子。

“别闹,别闹……”吉贝木并不看来人是谁,只是反手示意别影响自己,“老母牛——老母牛——打得三把草,拿喂我的老母牛——

“吉贝木!你不读书,在这搞什么东东?!”见那小家伙不理会,胡校长提高了嗓音,似乎有了叱责的成分在里面了。

只见吉贝木像弹簧一样倏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惊异地看着校长,一句话不说,手上攥着一个小瓶儿,小瓶里有几只“老母牛”在扭动。

校长没有责罚吉贝木,这不光是因为吉贝木太小不懂事的原因,因为他怕一旦责罚导致吉贝木不上学,区委书记在学校见不到吉贝木时难以交待其实,区委书记这三年来是极少到这所学校里来的,吉贝木几乎记不清他的模样了。这吉贝木也没有将大同学把他当旋转飞碟的事情告诉胡校长,所以,随后的日子里,只要吉贝木进了校门,只要在南面的岩石后面能看到人影晃动,胡校长绝对的不会再去惊扰他,这种状况一直坚持到胡校长调离木瓜龙影影校长继任的时候才结束。

胡校长离开时,吉贝木上三年学。胡校长送了吉贝木几本书,还有一只钢笔,一瓶蓝色墨水。接过那些笔墨书本的刹那,吉贝木觉得过往的三年仿佛中山一梦似的,永远的回不到现实来。后来的二十年,胡校长赠与的书籍静静的搁在木箱里,任由时光将书页慢慢浸染发黄,都从来没有人记得翻动过。吉贝木说,不是他不想看书学习,而是他很珍惜他当时体会不到的情谊,所以一直都没舍得动它们。

 

 

胡校长走后,龙影影校长从县城调过来主持学校工作。胡校长在工作移交时,特别的交待吉贝木的情况,希望龙校长要继续特别关照他的成长。后来龙校长虽然对吉贝木关爱有加,但吉贝木却没有那么多的特殊和自由了。

龙校长是位女性,长相姣好,一头短发显得现代时尚,加上是从城里来的,收拾打扮起来更是美得让很多年轻男子不敢直视。她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她身上完全没有丁点女性的踟蹰和柔弱,说话和做事像男子一样果决。来的时候,有人说她没结婚,但已经有未婚夫了还说她未婚夫是现役军人,小道里听说,还是一个排级干部呢,但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直到龙校长调离时都始终没有见过那个传说的解放军同志。

校长治校非常严谨,每天学生进校出校她都一次不落地在校门口值守,每一节上课下课的钟声响起时她都会站在教室前的操场上,师生们的一举一动每时每刻都在她严密的监督之下。自从她到校两个月,学校基本上没有迟到和早退的现象,像吉贝木中途开溜的现象更无从发生。

打龙校长调进学校起,吉贝木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从来没有开过小差,并且变得很听老师的话,对校长的教诲更是羊羔般的俯首帖耳。如此变化,首先是大同学们不敢放肆的旋他吉贝木的飞碟,再者是吉贝木已到十来岁疯长了个儿,基本上有了跟他们抗衡的条件和力量。然而这都不是吉贝木痛改前非的主要原因,真正能让他脱胎换骨的,却是龙校长隐藏在他内心深处无法说清无法道明的女性慈爱与魅力。

“看你都荒废三年了,初小已经读完,你却什么都没学会!”龙校长对吉贝木的学习已是有些抱怨和责备了。

吉贝木听到这话,脸上倏地发热通红,要是换上胡校长,他吉贝木绝对不会为此尴尬和羞愧。这三年,除了钓到数不清的“老母牛”,抓了无数只蟋蟀,捕了无数只麻雀,削了无数个格螺外,他吉贝木确实没好好的记住几个字。记得胡校长好几次把他留下,亲自教他读课文,听写生字词,亲自辅导他加减运算,他都是心不在焉。翻开书本,就是不看他也能似水入流,但离开书本,他却变得目不识丁张口结舌。每次考试,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几个字外,他都惜墨如金。

“你看你,什么事你都能干,就是不认真看书学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自己吗?!”每每在成绩出来后,免不了在胡校长办公室遭到训诫。

“胡校长……我只要翻开书看到文字,我的头就发晕……”吉贝木说的是实话,只要打开书页,他脑子里真会一片空白,只要死盯那些文字,那书本居然会像一艘海浪里的帆船,把他摇晃得眼冒金星。

如今训诫的言语换了个主体,他心里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感受。他不敢直视龙校长,余光里他看到了一种真切的期望,既严厉又慈爱。

“你这个样子,你这种学习成绩,我看只有降级,从一年级开始重读!”见他缄默不语,龙校长与他接触时间虽然比不上胡校长那么长,但从吉贝木学业的表现来看,让他重读的决定是十分剀切的。

“嗯……”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吉贝木爽快而驯顺地答应。要知道,重读,并且是降级重读,这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是多么的垃圾了,它代表着奚落嘲笑,甚至是一种侮辱。胡校长曾经在两年前要求他重读过,但刚对他提出来,他便一口回绝,“打死我都不会重读!”

吉贝木这次没有拒绝,事后他仔细地考虑,怎么也找不到否定龙校长决定的理由,并且他把重读那些世俗的眼光小化得几乎毫无存在。他想,现在刚进校的年龄跟他相仿的比比皆是,那些同班大同学大多读了初小都出校去了,有的还当了爹娘,况且有这漂亮果敢的校长罩着,我还怕什么不成?

降级重读,也许是一个没有创新的复制程序,说实话,吉贝木虽然学习态度极其认真,但学习质量却没有实质上的飞跃,甚至是变化。

但在体育劳动方面,他可是一面旗帜。

 

 

 

不知怎的,吉贝木几乎记不起的那个名叫韩君的区委书记经常出现在学校里。

韩书记一到学校,总爱在放学集合时站在旗台上训诫学生,什么要听毛主席的话啊,什么要努力学习啊,什么要打到美帝纸老虎啊,什么要同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划清界限作斗争啊……书记说话时手舞足蹈,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肢体语言,不时地来回的踱着步。同学们对韩书记这些老生常谈都听的耳朵快起老茧了,但吉贝木对区委书记说到的广播操的内容却倍感兴趣,并且记得很比韩书记面目还要清晰。

韩书记说的意思是,我们中国人刚从旧社会解放出来,人民群众的平均寿命只有35岁,毛主席号召我们要通过体育锻炼来增强我们全民族的体质,同美帝国主义作殊死的斗争。因此,我们学校要响应毛主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号召,认真做好广播体操。

吉贝木对广播体操很是新奇,在龙校长的办公室里他早就听熟悉了“毛主席号召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那段前奏辞,那时急时缓的口令和那富于激情的背景音乐,真的令人振奋。

“这句口号蕴含着一个民族的强烈愿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锻炼身体就是为了保卫祖国,为了建设祖国。”龙校长在集合时常常强调。但苦于学校没有广播,学校近一年时间只能停留在宣传上,偶尔在课间,龙校长会把学校那台笨重的收音机抬出来,把音量调到最大,让学生们感受到汹涌澎湃的革命激情。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吉贝木还赖在床上,龙校长跑到他家急切的拍着门。

“赶快起床,同我一起到区委拿广播器材!”门开了,龙校长兴奋的说,看得出龙校长的心情是无比的愉悦。

未等吉贝木洗把脸,龙校长硬是拽着他往学校里赶,那里还有两位在校的男老师等着一同前往。

木瓜距离区委十来公里,没有通车,只能步行。一路上,龙校长清脆婉转的歌声伴着如飞健步,约莫两个小时就到了。吉贝木虽只有十二岁,但山路穿行,没有好几个人能超过他的。

韩君书记如约早就等候在区委办公室,一见到龙老师们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这是我跟县里争取到唯一的一套广播器材,区上学校也在争着要,但考虑到你那学生革命积极性特别高涨,我还是首先安排在你那里。”韩君书记说,包括在区委食堂吃饭时,挨着龙校长反复的强调。

“谢谢韩书记,谢谢韩书记!”

看得出龙校长是由衷的感谢,但吉贝木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里滋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看看龙校长考虑派哪一位老师去做广播操培训?培训是在县委旁边的广播站里。”

韩书记见龙校长心情大好,说:“要不,龙校长你亲自去?我派车接送你行吗?”

“真是太感谢韩书记了,我代表学校全体师生谢谢您。”龙校长站起身,恭敬的向韩书记鞠了个躬。

“不谢不谢,能为木瓜学校实现广播体操梦,也是我的责任和义务。有龙校长在,我想我们木瓜的全体学生和百姓,甚至我们老区全体人民群众的体质和竞技水平,都会经过学校体育的教育培训,得到增强和提高。”韩君书记侃侃而谈,充满着革命的豪情和气魄,他高屋建瓴,振摆超腾,听了给人予无比雄浑奔放的激情。

“从这个角度讲,我还要先谢谢龙校长呢……”

“有韩书记的信任和支持做后盾,我们绝不辜负书记的殷切期望!”龙校长立刻感到自己的身上肩负着艰巨的任务,但她信心百倍地毅然接受。

“好好好——那就定下来吧,由你龙校长亲自挂帅,亲自出马,我想我区的体育事业将会开红花,结硕果的……”

 

龙校长上县城培训的那几天,吉贝木跟着学校的几位老师忙前忙后的安装广播。

几天后,龙校长培训回来,并将带回来的几张广播体操动作分解图贴在办公室墙上,并在各班选出一位体育代表参加培训。

吉贝木自然是代表之一,学习吃力的他,在体操培训时,动作要领的领会和掌握却是异常的迅速。

“动作规范标准,节奏清晰准确。”龙校长和老师们都这样夸赞吉贝木的体操动作。

“不会的同学,你们看看吉贝木同学是怎么做的——

“吉贝木同学,再示范示范给同学们学学——”龙校长每天在早晨的课间操时间都会这样说。站在旗台上,吉贝木每一个动作都严谨得一丝不苟,面对全校同学,他有一种领袖般的自豪。

不久,他便成为全校的首席带操学生了。

区委韩书记经常专程到学校来检查广播体操的推广情况,看到学生们如火如荼的热情后,面对着龙校长喜笑颜开的大加赞赏:“这是一个很好的典范,龙校长的经验,值得在全区推广,值得在全区推广。”

“这都是韩书记大力支持的结果,学校真的感谢您!”

每次听到龙校长认真的回答,韩书记都会抚摸着吉贝木的头亲切的说:“是龙校长治校有方,能培养出小贝木这样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是我们全区人民群众的福分。

“龙校长,我替小贝木感谢你,我替全体学生感谢你,我替全区人民感谢你!”

韩书记每说一次感谢,老是搓摸一次吉贝木的头。其实,吉贝木心里很是厌倦别人在自己身上完成这个动作的,这不光是小伙伴们常常念叨“男不摸头,女不摸腰”的原因,况且你不是我爹,凭什么替我这呀那的。但吉贝木看着龙校长不敢躲避。

后来,每年开学,只要是遇到吉贝木自习课时,教体育的武老师总喜欢到班上请他到操场上教那些新进的学生。每次吉贝木抬头见自习老师撅着嘴示意自己“你去!”时,便一溜烟地奔出了教室。

几十年过后,吉贝木还能够抱着吉阳吉和唱完那一整首《一起来做广播操》的儿歌:

你早我也早

一起来做广播操

伸伸腿

弯弯腰

看谁做得好

你好我也好

一起来做广播操

……

 

 

 

也许是孤儿的原因,龙影影校长带给吉贝木的不仅仅是关爱的师生情谊,让吉贝木最能感受到的,仿佛是一种离失多年血浓于水的舐犊深情。有时,她像骂完你,打完你,还把苹果让给你吃的姐姐;有时,她又像别人都在关心你飞的高不高时,而她却担心你累不累的母亲。

假期每至,要是在以往,那绝对是吉贝木最开心最自由的日子,每一天早晨,他可以无拘无束的睡到日上三竿;白天,他可以自由自在的用蜘蛛网网蜻蜓网知了,可以到小山庙的墙根下找地瓜斗蟋蟀,可以用簸箕笼斑鸠罩麻雀;到了晚上,骆珲杨五们总爱从家里偷偷的拿上手电筒,跟着他到木瓜河里用木钳子夹黄鳝,捉田鸡……剖开内脏,把头宰掉,放上盐,摘下几匹南瓜叶子包着,放进炭火里——他们每天总少不了一顿丰盛美味的夜宵,然后拍拍小肚子蹑手蹑脚的各自回去。整个假期,吉贝木觉得还没好好的享受便一瞬即逝了。

可自从龙校长来了以后,整个假期成了吉贝木最难熬过的时光。虽然每天也有玩耍逗笑的乐趣,但如今,缺少了龙校长的假期,总让他有一种无法释怀挥之不去,仿佛被世界和时间抛弃的幽怨与落寞。

暑假将尽的那几天,是吉贝木最急切最开心的日子。会把那些在木瓜河里用撮箕漉到的小河虾和竹籇(用细竹篾编制的圆形捕鱼器具)笼到小麻尖(一种味道鲜美的小河细鳞鱼)拿出来,在太阳底下翻晒。他知道,龙校长特别喜欢用鲜辣椒和鲜海茄切碎烩着小河虾和小麻尖吃,那还是他教会龙校长做的一道美食呢。

龙校长返校了,区委韩书记也来了,每次见到龙校长她俩就搓摸着吉贝木的头:

“小贝木长大了……

“小贝木懂事了……

“小贝木好乖……好听话……

虽然区里到木瓜非得要步行两个多小时,但吉贝木发现韩书记来学校的次数太频繁了,并且每次来都要跟他和龙校长蹭饭。最让吉贝木不高兴的不是韩书记来蹭饭,而是在龙校长面前像找不到什么话题,捡不到什么茬子似的老是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的不停夸赞他,他觉得这书记那语气中充满着口是心非。

“嗯……嗯……

“嗯……嗯……

“嗯……嗯……

龙校长听到书记夸吉贝木,总是这样重复着回答,几乎像机器人发出的声音,程序而机械。吉贝木从龙校长的表情里,看得出她对这个区委书记的越来越强烈的厌烦和无奈。吉贝木早就察觉到龙校长越来越爱回避韩书记,每次听到韩书记要到学校来,她都会变得不开心。

龙校长见着不开心的,吉贝木也打心里不喜欢。好几次晚饭后,韩书记都磋磨着没有离开的意思,龙校长使着眼色让吉贝木也在她寝室里待着,一直到夜深了,韩书记才强笑着脸,很不高兴的话别离开。

后来,一连好几次见面时,韩书记习惯的要搓摸吉贝木的头时,都被他厌恶的甩掉了。从此,夸吉贝木不再是韩书记的话题,韩书记也没有再搓摸他的头了。他知道,在韩书记的眼里,他吉贝木已经不再是懂事与听话的孩子啦,相反,不久他就变成了一个思想不正,行为不端的坏学生。

 

 

 

十一

印象里的木瓜,就像她七百年的历史一样风轻云淡波澜不惊。一个盆景似的小集镇,静谧而安详,四面环山而不显局促。东面是老豹山,古松参天,老树虬匝,早年常有野兽出没,老豹山上的皇帝坪还有着建文皇帝的足迹。南面是清明山,相传是石姓土司历来专属的风水墓地。我虽不懂堪舆,只听街坊上的石老先生说过什么“山主人丁水主财”、什么“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和“登山看水口,入穴看明堂”什么的那些高深乩辞偈语,但那里山势蜿蜒,依山傍水,百草葳蕤,鸟鸣花香,确实应该是道家难得寻觅的龙穴真地。西面有一座黛灰悬崖,陡峭而不狰狞,在绿树掩映中显得格外清晰,就像国画手法中的留白,富于想象般邈远而又显得真实般自然。木瓜最富山水,山有山的秀美,水有水的灵气。山溪浅濑,流水淙淙,幽静而轻快。木瓜河源从老豹山翠林间涓涓细流而出,小聚长坡山塘,向西接蜂子洞龙潭,汇龙井河水源流转南下,经洗布河床,顺底下河流,绕龙长树湾,慢慢的滑下洗马河,接着环抱着老屯脚,蜿蜒飘过木瓜整个街区西部,然后纳葫芦山及拉杆溪水,轻轻的穿过麦章和新寨,最后潜入天生桥洞,直至惠水长安境地。有年老的人说,木瓜山水秀美,才子佳人出息的比比皆是,就因为河水戛然入洞,囿限了人才的远大发展,所以木瓜七百年来就真的没出过公卿伯爵。听老年人叙说,清代早年,有权贵居然有凿山开流的想法和计划呢。

我无意给木瓜贴上至真至美至善的标签,但木瓜人的性格真的就像木瓜的山水一样不急不躁,不嗔不怒,温婉而淡泊,透明而厚朴。

木瓜素来有木瓜的风俗习惯,比如你家后院子里的桃李成熟了,邻家小孩悄悄的上树摘果子,你是不能大声阻止责骂的,否则会认为小气“养儿没有屁眼”;要是别人敲狗宰羊时顺手捋下一把花椒,你也是不能跟人找理论的,否则你家的花椒来年不结,并且还会“像花椒一样自找‘麻烦’”那样晦气的。

然而吉贝木却在木瓜差点儿改写了木瓜人的风俗习惯。

 

 

 

十二

龙校长到木瓜学校一晃就是三年,重读了三年,吉贝木进了高小。那年刚开学不久,转眼就过了白露。就在这个中秋,要不是龙校长,吉贝木将会被赶出学校。

每年中秋,都会有骆珲杨五好几个家伙来找吉贝木,这么些年,他们已成了撸瓜好手了。对于木瓜,他们都知道谁家的地在哪里,谁家的地里种了什么,用不着仔细地策划什么,他们都能够有的放矢。

中秋节的晚上,月亮分外明朗。

老孟公家的吧,那南瓜好大好黄,瓜子肯定很饱满……”贾鑫说。在他们中间,他年纪最大,力气也最大。好几年撸瓜,他总是撸最大的,其他伙伴就是发现了,也只能望洋兴叹的让给他。

“嗯嗯,老孟公爱喝酒,这么晚应该是早醉了,这会儿是不会来地里的”杨五也最赞成的,因为有的大人,喜欢捉弄人,知道有人来撸瓜,就会早早的伏在暗里监视,当撸瓜的孩子费力的扛回家时,他们会在街头突然出现。打骂自然是不会出现的,但往往会向撸瓜的孩子准确的指认出这在什么地儿生的那是哪里长的,然后只差感谢地笑着照单全收,不是让你来个猪八戒背媳妇看戏——力又费丑又丢,就是给你来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而老孟公喜欢喝酒,从来都是一喝即醉,撸他的,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年年撸瓜,多没意思。”骆珲说。中秋撸瓜,一般都是小孩子的游戏,在那个缺乏娱乐方式的年代,不失为一种探险的历练,因而成了不知相传多久的习俗。当然偶尔也有大人顺手牵羊的,一经发现,只多了个尴尬的掌故,但都会完全逐渐湮灭在情理的时光之中。

“不撸瓜,撸什么?”贾鑫道。虽然年纪大力气大,但贾鑫一般不会在思考上用点力气。年年撸瓜,数他最殷实,瓜体最大,瓜肉最甜,瓜子最多最饱满。

“有橘子,敢撸吗?有石榴,你敢撸吗?”吉贝木说。整个木瓜虽然没有吉贝木一分一厘土地,但对哪家栽什么种什么,他都了如指掌。

“莫老乔家的——”他巡视着,看看队友,“撸吗?”

莫老乔是木瓜唯一一个上了五十岁没有结婚的鳏夫,早年随父母成为卢山大地主陆兴家的佃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十岁时就能下田劳作。母亲因肺炎死后,父亲入赘杜氏人家,莫老乔也跟着到了木瓜。杜氏生一子一女,家有几亩薄田,虽不胜殷实,但陆氏外家却是显赫人家,常予赐资赉帛,在木瓜倒也不为式微。莫老乔父亲入赘,也算是高攀之举,因而家常理事,并无权重。莫老乔父子勤耕虽无饥馁之虞,但寄人篱下不免时常饱尝冷暖遭遇。同堂之下,莫老乔与陆氏兄妹娇宠有别亲疏迥异,导致他内心自我封闭,变得难以与人接触交流,就是大队开会,小队分红,他总是蜷缩在角落里,从不吱声——当然他对工时工分绝对的记得清晰。长大成年后,莫老乔性格更为怪诞,虽不与人交恶,但总会眦睚必报。莫老乔从小因营养不良,身体严重佝偻,加上他右上唇上长着一颗奇大无比的黑痣,黑痣上几丝长毛突兀得像野狗胡须,压得右脸重度畸形,虽不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几何面目那样其丑无比,但偶尔一瞥着实有些吓人。难怪要是有小孩子夜哭,年轻的母亲都会吓着说“哭嘛,莫老乔来啦——”真的往往百试不爽。所以,在木瓜,大人总是教育孩子,对莫老乔要往往避而远之,才能相安无事。

莫老乔的自留地在木瓜南面老屯脚河段边上,地里有几株果树,两棵四月桃树,一颗石榴和十来株橘子树。那些果树都是莫老乔父亲入赘陆氏家时栽下的,四十来年都长得古态龙钟,每年都会硕果累累,馋死好些饿捞仔。别看这些果树在当时毫不起眼,精心管护也能补贴莫老乔的不菲家用。曾经有不信邪的壮年霸王硬上弓摘了莫老乔的几个桃子,结果不几天自家地里的苞谷穗子被无端的夷为平地。谁让你无故招惹呢?众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那壮年也自知讨了个霉头,忍气吞声地只好作罢。

如今正值中秋,桃子是没有的了,可那深红的石榴,金黄的橘子从丛丛叶子里讨厌的钻出来,仿佛故意的招惹人似的。孩子们喜欢在老屯脚河里洗澡,莫老乔的石榴和橘子从开花到结果每天都与他们相濡与沫,可以说,孩子们只要跟莫老乔的果树打声招呼,那些石榴和橘子都会认得他们笑出牙来。

骆珲杨五吉贝木他们每年中秋都会对莫老乔的石榴橘子觑觎已久,但每每因为大人有言在先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吉贝木却对此念念不忘,特别是龙校长给他课外辅导时提到了石榴诗词以后,莫老乔家的石榴老是在他脑海里浮现。记得龙校长跟他说石榴的名字,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开拓者,被誉为"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张骞在出使西域时,从涂林得到安石国榴种回来繁殖的,所以取名石榴。龙校长说石榴有很多称呼,有叫金罂的,有叫金庞的,也有叫天浆的。龙校长教吉贝木背傅玄 《石榴赋》“虎宿中而纤条结,龙辰升而丹华繁。其在晨也,灼若九日栖扶桑;其在夕也,爽若烛龙吐潜光。”和范成大《石榴》诗“日烘古锦囊,露邑红玛瑙。玉池咽清肥,三彭迹如扫”虽然吉贝木对龙校长辅导的诗词往往一知半解,但吉贝木觉得石榴那个叫丹若的名称特别好听。

“怕了吧,胆小鬼的们——”见众人面面相觑,默不吭声,吉贝木不免有些生气,鄙夷的说。

“贾鑫,怕了吧,人有马高,胆有鼠小,没胆,回家睡觉去,还撸什么瓜啊——”吉贝木把矛头对准贾鑫,他虽不是三国团队里的军师诸葛亮,但也算得上是说唐里打头阵三斧子定瓦岗的陈咬金,有他压场子,大伙儿心里稳当得多。

“就是,‘人大无才,马大无用’,算什么回事儿嘛——

“就是——

“就是——

……大伙儿附和着,都将责任推给贾鑫,胆儿小,谁让他最高,力气最大呢?

何去何从,大伙儿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眼光投向贾鑫。

众目睽睽之下,贾鑫顿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狠狠的说:“胆小是狗,谁不去谁他妈的是狗笆笼养的!”

跟吉贝木在一起时间长了,谁都学会了他骂人的那句“狗笆笼”很有特色的口头禅。

“走!”吉贝木就等贾鑫这话,于是整个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向莫老乔家的石榴地方向出发。

一路上,贾鑫自然走在前列。行进间,大伙儿小声地策划了行动的各个环节。

到了老屯河边,明净的月光下,就能看到莫老乔自留地里的石榴树影婆娑,怎么看,吉贝木都觉得是那么的顺眼。

按来时计划,队伍在河边水碾房的渡槽石上坐下来,不时的将小脚浸在水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就像一群蛰伏在荒野里的饿狼,正在等候猎物的落网。

他们默不作声,静静守候,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大又圆的玉盘已悬在头上四下里阒无人声,夜深得蟋蟀和蝈蝈们吵得没趣了都疲倦的睡去了,除了河面偶尔泛起的涟漪,就连风婆子都懒得呼一口气。

“上!”吉贝木见时机已到,果决地挥手示意。

行动开始了,只见他们猫着身子,“嗖”地窜进果树地里,径直向石榴树目标包抄。

贾鑫人高,自然是担当人梯;杨五身如猿猱,自然是上树的好手。两人一蹲一起,居然一气呵成,所有动作完美无缺。其他队友,当然是树下配合接应,各司其职。

月光如洗,明净如斯。中秋夜月将石榴映照得一览无余,除了分不清赤橙黄绿颜色之外,哪个最小,哪个最大,在树下都能看得个清清楚楚。

一时间,所有人都撸得个盆满钵满,身上的口袋荷包都装不下,于是就迅捷的从石榴地里风一般似的溜了出来。出了地,他们就顺着河道,漫不经心的从南至北长长地绕了一圈,从北面街口大摇大摆地各自回家去了。

 

正当骆珲杨五吉贝木和贾鑫他们还在沉浸在中秋完美撸瓜的喜悦中时,踏进校门,便传出了学校教室的两扇玻璃不知被谁砸得粉碎的噩耗。

听到这消息,吉贝木心里咯噔一下变得慌乱无比,他预感将有不测在等着他。

“是谁做的好事?——真是辱没斯文,道德败坏到了极点!”龙校长气愤万分,在课间她把全体学生集中在操场上,她认为应该是那几位平时特别捣蛋而经常被她教训的学生所为。

“是谁砸的?给我站出来!真是糟蹋圣贤,践踏了你们做人的道德和良知!”龙校长盯着那些调皮的学生,仿佛将用眼光把他们的灵魂一个个剥得个精光。

吉贝木站怯怯地在骆珲后面,虽然砸窗子搞破坏的不是他,但在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

不知韩书记怎么知道的,中午时分,只见他带着两个拴着手枪皮带的公安来到了学校。

“我一定为你查出真想,为你弄出个水落石出!”韩书记见到龙校长,斩钉截铁地向她表态。

“我一定为你抓出这个隐藏在人民群众内部的反动坏分子!”韩书记胸有成竹,仿佛这破坏活动是针对龙校长一人所为,作为区委书记,他更有责任和义务将破坏分子归案伏法。

莫老乔本来是与世无争,但学校教室玻璃无端被砸,公安同志走访群众,拉网排查,最大的嫌疑都不约而同的指向于他。

莫老乔在公安面前,面如纸灰,惊恐万状,身体瑟缩着无限地拢作一团,就像一只被被猎犬追咬的穿山甲。

“看着我们,抬头说话,老实交代!”韩书记竖目瞪眼,嫉恶如仇得似乎凶神恶煞的吼道。

“对,老是交代!”公安同志在莫老乔面前将那只毛瑟驳壳手枪重重的拍在桌上。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莫老乔,你要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是他们学生……中秋撸了我家的瓜……吉贝木他们……”在韩书记和公安同志的严厉审讯之下,莫老乔如坐针毡,瞠目结舌,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审讯过程自然是十分神速,莫老乔也对自己打砸学校教室玻璃供认不讳。审讯的结果却让龙校长尴尬万分。

“你看,你看,吉贝木都变成什么货色了,他辜负了你我从小对他的关心和期望!”韩书记气不打一处来,涨红着脸对龙校长说,那语气,吉贝木简直就是他俩的儿子。

“我不相信小贝木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龙校长听了,心里也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心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猛地冒出了言说不清的滋味,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懑,气得都快哭了起来。对于吉贝木,她确实倾注了许多心血,虽然她知道吉贝木在学习上木讷不敏,但从骨子里是一个懂事和善良的孩子。因此,她常常为他课外辅导,常常给他灌输正确的思想和传统的诚信礼仪;跟他独处时,她常常教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等等做人之道理。吉贝木也年纪虽小,但不幸身世也培养了他独立勤俭,谦恭礼让和诚实善良的性格。可这事,怎么会在他身上发生呢?

“贾鑫、骆珲、杨五、石奇和石魁都招了,都指认是他的主谋,他自己也供认不讳,这有什么不信的?”韩书记一个不落的数出同案,说,“人证物证俱在,事已无可翻供,此案可以定谳了。”

“怎么处理呢?”龙校长焦急地问。

“莫老乔破坏社会主义公共财物,必须批斗关押判刑,吉贝木虽然年幼,却身为盗窃主事,有着引发打砸学校恶性事件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拘留惩处,逐出校门,已正校规校纪!

“不能这样,这不是毁了他一辈子了吗?贝木不是你交代要好好关心教育吗?”龙校长有些哀求道。

“无产阶级革命不容许对敌人有任何的优柔寡断。吉贝木就算是我儿子,不杀一儆百,就说明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不够坚定,就说明对这些对立我们的反革命破坏分子还存在有温情脉脉的仁慈之心!”韩书记铿锵有力,看得出,他将浩气凛然,大义灭亲

“我不允许他有这样!……”龙校长见韩书记这样毅然决然,嘶声力竭的反对。“我要亲自去查查,我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简单。”

“事情如此的一清二楚,查,再也没有必要了。只是对吉贝木的处理,龙校长你可以有你自己的保留意见。”韩书记知道吉贝木在她心里的份量,见龙校长慌乱无助,便低下声嗓,用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狡黠地说。

“能不开除他吗?我求你了……”望着韩君,龙校长眼角流出了伤心的泪水,从她恳求的泪水中能看到一种悲伤和屈辱。

“我听你的,好吗?”书记的脸贴着龙校长的脸几乎是没有一丝间隙,声音柔和得像刚过滤下来的蜂蜜,掉进蜜里连蜜蜂都被浆得无法逃离。

 

不几天,撸瓜的案件终于有了结果。

在区里的党委办公会上,韩书记仔细地叙述了撸瓜案件的来龙去脉和事件的前后经过,原来,在木瓜,自古就有撸瓜习俗,老百姓现在还在口口相传,“八月中秋,乱得乱偷,八月十五,乱得乱撸。”

“从这件事的表象到本质,在我看来,有很多值得我们干部同志值得深思的东西。这件事说明我们对当地群众的风俗习惯还未完全了解,说明我们的工作作风不实,说明我们还没有深入到生活的最底层,说明我们与群众的关系还有距离。”韩书记对这起事件有许多深刻的认识。

“我们党历来就有着尊重地方群众的风俗习惯,大家是否知道周总理和傣族人民一起泼水节的故事?我们敬爱的 周总理到西双版纳跟傣族群众一起过泼水节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警卫员担心他的健康,就张开雨伞去挡水。总理让警卫员把伞收起来因为周总理认为用伞挡水是对傣族人民不礼貌,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体而伤害了傣族人民的感情,要尊重傣族人民的风俗习惯。”韩书记感慨道,“我们的革命前辈就是这样深切的热爱和尊重我们的人民群众和他们的风俗习惯。”

我记得,毛主席在红军长征到达宁夏途中,曾经签发了《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对回族人民的宣言》,史称‘毛主席给回族人民的一封信’。为了尊重当地民族习惯,中央制定了禁止驻扎清真寺,禁止吃大荤,禁止毁坏回文经典‘三大禁条’,提出了‘四大注意’的纪律。为此也发生了一个‘三十扁担’的故事”,韩书记旁征博引,深刻阐述自己的意见

“‘三十扁担’的故事,说的是徐海东率十五军团指挥部从下马关迁驻同心城时,他手下的一个团长在率部追击进犯之敌到陈麻子井打了胜仗,这是中宁县一个纯回民村庄,趁着胜利高兴,他顺手打了一家土豪,杀了两口猪犒劳部队,不想徐海东知道后当即下令押到指挥部要执行枪决。清真大寺阿訇和马和福等人得知这位团长跟随徐海东出生入死,结下深厚的战友情谊,但为了尊重当地风俗,对违纪同志都要严格的军法从事。这事让回民们深受感动。后来阿訇和马和福等人组织回民教众积极请愿,军团党委决议才同意免去其死罪,但违犯禁令要处罚三十军棍。因没有军棍,便用回民家里的扁担代替,打了三十扁担。尊重民族风俗的事,就连目睹这一切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都感慨地说:‘红军小心翼翼地尊重伊斯兰教风俗习惯的政策,在农民和阿訇中留下了印象。’可见,有许多民族工作在等着我们去积极深入的思考,去发现,去总结。

韩君书记不愧是个读书人,在会议上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仿佛是在作一场专精的学术讲座。从他的讲授中,除了能对事件本质深中肯启,见解精到而外,还能让人从故事中受到深深的启发。

见与会同志听得如痴如醉,韩书记接着说:“木瓜老百姓现在还在口口相传的‘八月中秋,乱得乱偷,八月十五,乱得乱撸’的谚语,乍看起来,仿佛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甚至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野蛮表现。但只要我们从习俗的时间、地点分析,这撸瓜的风俗是在丰收季节,并且只限于中秋之夜,只限于农作物果实,只限于木瓜范围。应该值得大家注意的是,这木瓜可是有着700年悠久的历史,是我国土司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因此我们不仅仅将它简单的视为一个怪异民俗,而应该将它上升为一种文化,是一种自发于民间庆祝丰收的一种活动或一种庆祝方式,它是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农耕文化的具体反映和表现。”

……

撸瓜事件高起低落,谁也没有预料到结果是那样的平淡无奇和索然无味。莫老乔被押解到区上拘留了两天就被放了回来,仍然像原来一样呆在屋里难以露面,只有当他到街北的小山脚水井担水时偶尔能见上几面。见到他的,大家都能感觉出来,说,莫老乔的脸更黑了,身子更弯更瘦了。

教室窗户的玻璃是韩书记亲自安排区里安装上去的。那天晚上,吃过晚饭,韩书记当着吉贝木说了许多道理,可吉贝木都没有完全听懂。最后,韩书记说有些工作要单独跟龙校长谈谈,龙校长听了没有像往常一样示意吉贝木留下,而是早早地把吉贝木支回家去了。从那天起,学校经常有了韩书记的身影。

 

 

 

十三

吉贝木最终也没有被驱逐出学校,但龙校长也再也没有把他留下来补课,更没有辅导他课外诗词了。吉贝木觉得龙校长忽然间变了,变得不再像原来那样天真而富有激情,即便偶尔对他笑笑,但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勉强的尴尬。而他,他吉贝木也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没了动力和方向。

撸瓜事件还不上一学期,区委书记就被革职抓走了,当然是因为跟龙校长的事。吉贝木后来听说韩书记犯的是破坏军婚的罪,是区委的一位副职举报的。

影影校长离开的突然,几乎没有跟任何老师打招呼。吉贝木不知好几次到学校龙校长寝室从窗外往里看,办公桌上的书本和笔筒静静的搁在老地方,还有那些批改好了的作文本和语文作业都显得格外的整齐协调。

龙校长是城里人,自然是调回城里去了,无论是关心的还是好奇的,人们总是问龙校长的去向,都觉得吉贝木一定知道一样,吉贝木也总是这样对他们说。后来吉贝木去过龙校长的城市,也有意无意的打探过多回,但都没有听到龙校长的准确消息。

龙校长离开木瓜之后,吉贝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仲春可以到地里躺着身子随手摘着豌豆角生吃,懒懒地眯着眼看看蓝天,可以拾些干柴摘下青麦穗在红红的炭火上来回地炮炙,然后用双手使劲猛搓,憋上口长气一吹,剩下的就是一捧绿莹莹、软绵绵、香喷喷的烤麦粒,那颜色那味道才足以让你真切体会到什么是活色生香。夏天可以到木瓜河里扎猛子、打水仗,要是又热又累,可以将长裤子浸湿了,把两只裤脚用打鸡草死死的扎住,然后拧着朝下一放,充满空气就成了水马,你便可以仰卧在水马上闭上眼睛静静的随波荡漾,那叫“骑水马”。等到夕阳西下,在河边的石缝里摸会鱼,或是用撮箕漉漉河虾,回家就会有一道丰盛的河鲜晚餐。到了秋天,大自然更是慷慨,在苞谷地里可以吃到红红的甜甜的算盘果和又肥又大的苞谷油蚂蚱;只要勤快点,用不着爬多高,在龙井河边上的岩石上就可以随处找到八月炸,顺裂隙一掰,用嘴一吮,犹如满口的野蜂蜜才真正的让你觉得什么是享受自然。冬季也不会让你枯燥无味的闲着,除了削制格螺、挖竹鼠和网斑鸠和竹鸡以外,割野蜂蜜也是一件让人感觉充实和快乐的事:点上艾草——自然是夏天就晒干准备好的,用烟子慢慢地吹向蜂巢,把蜜蜂往里赶,然后右手用蜂刀一挑左手一接,大块大块的流着金黄色的蜂蜜和蜂房一起就被装到木桶里。被艾草烟驱赶的蜜蜂都不会很暴躁,偶尔会被蜜蜂蜇到,但那种甜蜜的痛是不会让你感到有丁点沮丧,反而往往会让你上瘾着迷呢

吉贝木读完第二个初小已经十四岁了。龙校长不在了,吉贝木到不到学校自然再也没人注意,就连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完全不进学校,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然而,吉贝木直到死时,他始终还很清楚的记得,他从那次起,这辈子也再没有在中秋撸过瓜。

 

 

 

 

又是清晨,除了婉转欢快的鸟鸣和树上湿露垂落的声音,仍然是难得的宁静。

狍子和獐子依然都起得很早,俩来到老豹山擦耳岩下的小溪旁,神情愉悦。

“昨晚吵死了,让我一整夜都没睡好。”见了獐子,狍子埋怨的说。

“知足了吧,我的狍子兄弟,现在虎哥没了,熊大没了,骆珲杨五吉贝木也没了,谁还能让你胆战心惊,谁还能让你寝食难安?”獐子白了狍子一眼,双脚撑在大青石上,转头鸟瞰着西面的木瓜小镇。锣鼓铙钹镲叮叮当当闹了一夜,让小镇疲倦得惺忪朦胧没有完全醒来。远处的吉贝木家竖起一束高高的白色望山权,在重重的雾霭中一丝不动。

“你是指58年那场灾难?”

“是么?——不是么?”獐子扭过头又白了狍子一眼。“虎哥熊大让我们差点没了生命,那些人们让我们差点失去了家园。”

“那倒也是,提到虎哥熊大,我们确实也要感谢吉贝木呢——

“就是啰,没有骆珲杨五吉贝木,就算是骆珲杨五吉贝木都没了,我们还不是得东躲西藏,整天不得安身?”在獐子的话里,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惋惜;一半是伤心,另一半是庆幸。

“就是就是啰——”狍子知道獐子很矛盾。

“人类确实是个难以琢磨的怪物,他们有时穆青理性,有时又横蛮暴戾。他们总是在时空里数次演绎目的空洞的事件,然后又在空寂的历史无数次丢失自己,仿佛永远再也找不到出口和方向,甚至是迷失或许死亡”獐子感慨地说。

 

 

 

刚从学校出来的那一两年,木瓜随着大中国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农村,土地的变化就是农民农业农村的变化。吉贝木没有土地,自然也不是农民属性,但他却在生活在农村农民的最核心部位。那几年,他没有感觉到像以前那样被现实抛弃,只能在生活的边缘可有可无的行走,也没有像原来那样主动地把自己同现实置身事外地生活。他突然发现,以前是平淡的,没有激情可言,以前是陈旧的,毫无希望可奔。

先是农民们从互助社到小社,再从小社到大社,后来又有了大队,那都是种地农民的事。结果是小社并大社,大队并公社,什么工农商学兵全统统合在一起,生活一下子热闹起来。

“毛主席说的,‘一曰大,二曰公,人民公社好!’”杨五跟骆珲和吉贝木说。杨五的爹是生产队队长,经常在生产队开会时说这句话。

“人民公社好!”

“人民公社万岁!”

这口号,吉贝木也听见了好多回,后来在木瓜集镇中心那块大大的语录牌上也写的老大老醒目。后来他爱听也爱喊,因为生产队几乎每周夜晚都有小会,大队每月都会开大会。后来又开办了人民公社大食堂,干脆把吃喝拉撒都集中在一起了。好不热闹啊!

木瓜人民公社成立了,按理说应该在夹缝里生活的吉贝木,却成了每个生产队最受欢迎的人。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不占名额不抢工分不分红,却又能完全胜任司务长的艰巨任务,更重要的是,人民公社大食堂要求饭菜要多样化,粗细搭配,有干有稀,菜要多种,有菜有汤,尽量免费供应酱油、醋、葱、蒜、辣椒等调味品。要注意改善伙食,争取每月吃两三次肉,每逢节日会餐。这柴米油盐姜葱醋蒜都可以努力解决,但每月三次肉的生活在当时却是好高骛远。但有了吉贝木就不能说是现实遥远了,有了吉贝木,相反这奢侈却接踵而至。吉贝木经常用铁锚夹到獐子狍子,凭着他从小练就的水性,吃上鱼更是寻常百姓了。到了农历六月,天气闷热潮湿,等到那非农雨倏地短短一下,人们都会吃到鸡枞菌、松毛菌、奶浆菌这些山珍海味,那都是吉贝木的功劳。所以吉贝木不热不火不受欢迎才怪。

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福万万年。”这口号,别人是念是喊,吉贝木却是在唱,并且自己觉得很顺耳很有节奏。吉贝木虽然比别人累,但他觉得大集体就是公平,大家庭就是和谐,他心里愉悦而满足。看着群众笑着夸着吃着他的美食,在木瓜他第一次真正的有了存在感,他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渐渐变得激情而热烈,充实而有意义

开启了大食堂,接着,就是反右派运动、就是大炼钢铁了。

 

“木瓜大队所有的群众们,请立即到公社院坝开会——”一天晚饭刚过,吉贝木还未收拾好食堂锅碗瓢盆,就听见食堂外有人催促。

“走啊,吉贝木,开会去啊。”骆珲跑进食堂,招手示意吉贝木快点。

“什么会啊,那么急。”吉贝木笑着。

近两年来,生产队会、大队会、公社大会,总是隔天差五地组织群众学习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什么“发动群众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还有什么“批判苏联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等等,一会接一会,甚是热闹。

开始,吉贝木对开会虽然觉得新奇,每次都积极地跟着杨五骆珲夹坐在群众中间,但他总是觉得那些会议跟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才十几岁的原因,更多的是他几乎就不属于群众,他可以不下生产队干活,可以不去举手投票,他可以不去关心谁是地主富农谁是四类分子,谁是中农或者谁是贫下中农,他就是他自己,一个自由、独立的世界。后来,又一次在划分右派的会议上,他却成了掌握标准的权衡判官。

“吉贝木,你发发言,看看在我们木瓜谁是右派?”公社书记姓黄,嗓门很大,开会有没有话筒几乎一个样。

吉贝木没有听见,群众们都扭头看他。

“吉贝木——吉贝木——,书记点名让你发言呢!”骆珲用手敲了敲吉贝木,他还在同杨五商量晚上夹黄鳝的事呢。

“嗯?什么?”吉贝木在人群中站了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的问。

大家一阵笑。

“吉贝木,开会就开会,我讲什么内容你知道不?”黄书记问。

吉贝木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大家又一阵嬉笑。

“什么是右派?右派怎么划分?”黄书记正色道,“这是个很严肃的整治问题哈——

划分右派,这个问题对吉贝木来说并不难。因为早上大食堂生火做饭,发莲嫂子找不到火引子,让他到大队办公室拿些旧报纸来。他在生火时瞄了一眼,内容正好是“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其中“右派分子”的标准,虽然他吉贝木不能过目不忘,但大体内容是能够清楚的。

见黄书记面色严肃,吉贝木大声说:“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无产阶级的人嘛,嗯——还有出主意,拉关系,通情报啊那些告革命组织的机密的人——

“大家看看,大家听听,小贝木都领会得那么仔细深刻,问你们,却一问三不知!”见吉贝木回答的很全面,黄书记在台上高兴得激动的拍了一下桌子,“你看你看,吃透了精神,掌握了标准,我们还怕找不出右派分子吗?”

“小贝木,你看看我们当中,谁是右派?”

听了黄书记这么一说,大家立即静了下来,都将视线集中在吉贝木身上。

吉贝木见众目睽睽,有些慌了神,便红着脸嗫嚅道:“好像知识分子才是右派啊——

“大声点嘛,谁是右派?右派又不会吃人。”

“大声点啊,吉贝木说什么?”见吉贝木木讷地站着不回答,黄书记示意旁边人。

“他说好像知识分子才是右派。”杨五大声的替他回答。

“对啊!”黄书记兴奋得差不多弹起来,他猛击一下桌子接着说,“右派就只能在知识分子中出现。我们就是要在我们身边善于发现那些吃着社会主义的饭,说着共产党的坏话,做着反对无产阶级的坏事的敌人,他们就是右派。毛主席说,‘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他们,毒草只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锄掉。’所以,大家积极要提供线索,要主动检举揭发,我们要在知识分子当中揪出反动右派分子来。”

“那你看,谁是右派呢?吉贝木——”黄书记追问道。

现场的空气立即降到冰点,仿佛将时空都凝固下来了,人们都在等待最后的答案。

既然把右派分子圈在知识分子范围内,那在木瓜,除了学校老师而外,又有谁呢?胡校长龙校长?都走了,自然不是,即便他俩还在,自然也不是,因为他俩在他面前,就连一句脏话都不会说,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无产阶级呢?储小箐老师?只会上课改作业,出了教室从没有过一句话,就连课间整队放学集合都总是举起手来竖起食指示意哪一队列是否已经站整齐了。刘志辉、郝继东?他俩算得上知识分子么?刘志辉原来是小队上的出纳员,能记账,珠算颇快,胡校长在的时候,因为与区委书记是亲戚,被韩君推荐到学校教算术,但他连初小的算术文字题都束手无策,算什么知识分子呢?郝继东也是刚读了高小,去年才叫到学校临时代课的。那剩下的就只有校长秦刚了,但他绝对不是右派。秦刚是随刘邓二野军南下剿匪进住县城的,参加过惠(水)大(塘)通(州)合围长(顺)紫(云)惠(水)合围等多个剿匪战斗,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革命了。龙校长走后,县领导派遣他到木瓜主持学校工作的。所有相关的人都在吉贝木的脑海里拂过,他也没找到一个对号入座的右派分子。

“我们木瓜没有反革命右派!”吉贝木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没有吗?”黄书记认真地问。

“真的没有!”吉贝木大声地回答。

黄书记听了,高兴地点着头裂开嘴笑了,“小贝木从小孤儿,跟木瓜群众无亲无故,没有什么你长我短、你亲我疏的关系,他看人绝对客观公正。他的判断,应该代表我们公社党委的意见和看法……

群众全体鼓掌,都支持和赞同吉贝木的决断。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反革命右派分子再怎么深藏不露,只要出现,都会被我们深挖出来。我们木瓜确实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能紧跟党走,能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又多又快又好地建设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

因为吉贝木,57年反右派运动,木瓜是一个唯一没有右派的公社。

 

 

 

十六

自从反右派会议开始,吉贝木渐渐地闯入了木瓜人的视野。人们都觉得吉贝木长大了,有了主见,不是原来那个在木瓜的生活里可有可无和无暇重视的那个孤儿了。

然而,真正让吉贝木在木瓜奠定了人生地位的,不完全是那一次会议上的简单发言,而是三面红旗那段让其辉煌的日子。

作为六十年代末出生的我们,脑海里似乎还有一点记忆,都是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的印迹。教室里正面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四周墙上张贴着许多毛主席的诗词,什么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什么“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虽然当时不太理解主席的诗词内涵,但往往都能背诵下来。然而关于大炼钢铁、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还有什么农业学大寨啦、工业学大庆啦,这都是我们在历史书上学到的。

历史虽然刚从我们面前走过,但距离我们实在是太为遥远。

记得小时候,吉贝木每次逗我玩,总喜欢教我唱一支歌:

五八年那么呼嘿,

大跃进那么呼嘿,

胜利的歌声

嘻嘻呖呖——

唰唰啦啦——

嗖嗖啰啰——

——

到处传那么呼嘿——

……

开河渠那么呼嘿

修水库那么呼嘿……

……

    这歌直到现在我都还能哼哼。

    我问我爹,这是什么歌,我爹也不知道这歌名叫什么,只知道那是大跃进时候唱得最红的歌。

“你不知道啊,当年一切都要为钢铁元帅升帐,要让甘薯元帅升帐。”

“什么是钢铁元帅和甘薯元帅?”

“就是全国工业要以钢为纲,赶美超英,倾家荡产,大搞钢铁,让钢铁元帅升帐;农业以粮为纲过长江,超黄河,让甘薯元帅升帐

后来上了师范,我才真正懂得,大炼钢铁运动,那是一场不分部门行业,不论时候地方,把钢、铁生产和建设放在首位,一切“钢元帅升帐”让路,结果造成人力、物力、财力的极大浪费,严重削弱了农业,冲击了轻工业和其他事业,造成国民经济比例失调,严重影响了人民生活,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的经济和政治运动。

58年大炼钢铁,木瓜人民公社也像全国各地一样轰轰烈烈人民公社、大队一把手挂帅,一呼百应,群策群力,挑灯夜战。开始是发动群众,有建筑经验的,用藤竹扎模用赖火土夯砌称小高炉。其余的劳力,不管男女老少、学生老师,都统统在田间地头挖坑找矿,结果是即鹿无虞,一无所获。

“木瓜挖不到铁矿石,总不能在运动中拖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吧!你看全县上下,热火朝天,战天斗地,轰轰烈烈!”黄书记找来大队支书,商量如何鼓足干劲投身运动,为社会主义建设超英赶美做贡献。

“我们木瓜不出产铁矿,但绝不是一穷二白,我们有万顷森林,可以炼就数不清的木炭,为其他公社提供热源啊!”有人提出这个方式。

“对啊!”黄书记与县委领导通了电话,得到了领导的赞许和肯定。

于是,无论是松杉竹藤,千年古树,都被人们与排山倒海之势,层层推进,恣意砍伐。

大跃进那么呼嘿,

胜利的歌声

嘻嘻呖呖——

唰唰啦啦——

嗖嗖啰啰——

……

号子就是歌声,歌声成了号子,一时间,木瓜周围,青烟四起,一排排树木畅快的倒下去,一车车木炭兴高采烈地运出来。那时还没有机动车辆,公社都是组织马大牲畜驮运木炭,将木炭源源不断地运往隔壁公社的冶炼基地。

 

 

 

十七

“姚老胖和罗小树被老虎吃了!”

一天,一群社员喊着叫着从老豹山冲了下来,那声音是嘶声裂肺的恐怖。

伐薪烧炭,从木瓜的老猪坡一直推向老豹山麓,本是所向披靡、进展顺利。但如今一天两人殒命,不是一件小事。

老豹山之所以叫老豹山,它是木瓜海拔最高的一座群山,哪里古树参天,荆棘遍野,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一直是豹子和黑熊等野兽猛禽出没的地方,所以木瓜祖辈有“要命不上老豹山”的训诫。说来也怪,从古至今,木瓜人跟那些豹子黑熊都相安无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野兽伤人事件。偶尔有人家的牛马牲畜被咬死的情况,但没人因此去闯入老豹山与豹子黑熊讨说法。要是非得到皇帝坪去采些白芨天麻一类的珍贵药材,就必须邀上几个壮汉,身上带上长长的砍刀,准备好几支猎枪,这样才能一去——那当然是到了情非得已的时候。51年剿匪时候,土匪头子陈老邙被解放军一路围剿,在惠水解马三曹一路流窜,最后走投无路,只得逃进老豹山。解放军并不主动搜山,只是在老豹山下包围守候,短短不到一天,陈老邙只得喊爹叫娘乖乖的逃出来束手被擒。审讯问道他自投罗网的原由,陈老邙说,“我即便被你们枪毙了还可以留个全尸,在老豹山绝对尸骨无存。”

 姚老胖和罗小树两人死于非命,我们暂且不去分析人类和动物孰是孰非的问题,但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事立即报告到县委书记那里。县委书记派遣专人到木瓜来调查处理,确定了死亡事件的性质属于社会主义革命建设中的意外事件,应该给予家属的一定的抚恤和安慰。

“干革命必然会有流血牺牲,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了革命,不也是牺牲了自己的革命爱人杨开慧和亲生骨肉毛岸英了吗?”县委书记对黄书记说,“红四军参谋长兼二十八团团长王尔琢牺牲时,毛主席十分伤心,主席干革命虽然难免有牺牲,王尔琢同志的牺牲却是我们最大的损失。’但‘一哭同胞,再哭同胞,同胞今已矣,留却工作谁承受?生为阶级,死为阶级,阶级念如何,得到平等便甘心。你看,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士流血牺牲,但革命的洪流依旧滚滚向前!主席如此,我们更不能因为一点点流血、一两条人命就偃旗息鼓畏葸不前,就不为我们的钢铁元帅升帐了。在困难面前,我们有的是力量,我们有的是智慧,毛主席说过,人定胜天嘛!

“木瓜没有铁矿,没有自然资源,但我们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和精神资源啊!”黄书记回到木瓜,连夜召开了大队会议,并传达了县领导的指示精神。

“目前,我们在恢复上马的同时,为了保证我们群众的生命财产,我们必须立即组织一支清剿野兽的民兵队伍,要将伤害我们人民群众的凶猛野兽统统猎杀干净,决不能让它们阻碍我们奋勇前进的道路。”

野兽清剿队提议的名单自然是胆大勇敢的壮汉,谁都知道这差事不光是有力气就能胜任的。

“吉贝木可以参加清剿队。”大队主任石小权建议说。

“笑话,吉贝木才16岁啊,还是个孩子!”

“就是啰,这话真是荒唐……”大家都觉得这是个不怀好意的馊主意。

“大家都别把吉贝木看扁了,这小崽本事大得很呢,特别是撵山打猎,那些野兽都斗不过他呢……要不,你们经常在食堂吃到的野味从哪里来的?石主任有证据说明自己的想法并非是不安好心。

黄书记也觉得此话有理,但心里还是有些拿捏不定。第二天大早,黄书记赶到大食堂,试探吉贝木是否有意参加清剿队。

“坚决完成任务!”公社党委本还没有作最终决定,可吉贝木听了,不但欣然接受,而且毅然决然地表了态,这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猎杀野兽的清剿队正式成立,由民兵排长金华领导当队长,石绍军、石满幺、骆珲和杨五等十人为队员,个个都是身材魁梧有力,加上吉贝木共十二个人。清剿队每人配发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这在当时是最好火力最强大的突击步枪了,县武装部还特批了一箱步枪子弹。

吉贝木是第一次接触真枪,简直是爱不释手。金华排长用一早上时间教他实弹训练,结果这小子眼力好靶子准颖悟力超强,百米远的靶标,十发射击,居然能打出个八个十环两个九环。

“神枪!”排长金华将情况给黄书记汇报,黄书记很惊异地笑裂了嘴。

清剿豹子黑熊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老豹山地形复杂,荆棘丛生,是野兽栖息的天然屏障。然而对于人们来说,要想进入却是寸步难行,更不要说合围清剿了。

十二个人十二条枪,清剿队集团作战,走在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大刀开路,浩浩荡荡。但一个星期过去了,清剿队还是狗咬王八无从下口,就连野兽的影子都看不见。

“杀不了豹子野熊,群众就安不了心开不了工烧不了炭,任务就无法完成,我们就拖了钢铁元帅的后腿啊!”黄书记心里十分着急,“铁厂那边就快断木炭了!”

金华也束手无策,在黄书记面前闷声不言。

“你就不能找吉贝木出出主意?”黄书记有些恼火。

“也许他有办法。”

金华原本就是个退伍军人,52年参加志愿军调往朝鲜,刚跨过鸭绿江,打了一仗,战事就停止了。回乡后在木瓜当了个民兵排长,除了他有些刚愎自用以外,在木瓜也是算得过一个说话做事响当当的人物。但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

从公社回来,他见到吉贝木,单独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来,第一次和悦颜色地低声问:“小贝木,你看清剿这事怎么办?华叔知道你有办法!”

吉贝木见金华排长是认真问他,就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

“华叔,我们主动去追踪豹熊,必须砍柴开路,人多动静大,野兽早就闻风而逃了,这样怎么会清剿得了。我想,我们两两分成一组,先找到豹子和黑熊经常出没的地方,然后蹲守,只要一出现,就可以开枪射杀了。”

“鬼才知道那豹子和熊经常在哪出没呢?”金华有些赖不住性子,“这行吗?”

“华叔,飞禽走兽都有它的规律,豹子和黑熊的活动也应该有它固定的生活轨迹,发现它们并不难,只要能发现它们的粪便就知道它们在哪里了,如果粪便是新鲜的,就说明这黑熊和豹子不会走得太远。”

“这小崽子他妈的真的有才!”金华听了,在心里佩服地骂道。

“这行吗?”

“绝对能行!”

……

按照吉贝木的计划,清剿队由南至北选好五个点,每个点大约相隔500米,点与点之间可以根据野兽行动的脚印东西适当调整,但整体上基本直线排成一线,两点之间并能够控制一公里的区域,这个态势就像一张大网,贯穿了直径近五公里老豹山林海,只要有猛兽走过,不管是东西向还是南北向,都会被这张大网拦截。

清剿队带足两天粮草,一路寻迹,从南至北,安排就位。吉贝木自然跟金华排长位处纵深,他俩就蹲守在老豹山擦耳岩。

第二天,天刚微亮,金华排长就紧张地碰了碰吉贝木,示意往东看。困了一夜的吉贝木立刻被眼前两个黑黑的庞然大物惊醒了。两只黑瞎子一左一右,相距他俩不到50米开外,正慢慢地朝他们走来。吉贝木早就听说过黑熊最灵敏的是嗅觉,能闻到一公里开外的气味。他庆幸自己选在擦耳岩最高的岩石上,山风总是从下往上吹,人争上风头,所以黑瞎子绝对没有发现他们。

从没跟黑瞎子打过交道,吉贝木和金华都很紧张。他俩轻轻的将56式步枪的保险打开,金华做了个左右分开的姿势,这是在训练时交待好了的信号,子弹早都是上了膛的,随时都可以击发。

两只黑熊往前走了二十余米,仿佛在空气中闻到他俩的气息一样,突然双双站了起来,脑袋四下里转悠,发出了恐怖的嚎叫。

“打!”金华排长果断的发令。

 

 

“砰砰砰——

“砰砰砰——

枪声响彻山谷,惊鸟四处逃窜。

吉贝木虽是第一次实战,并且是面对一只身体硕大的凶猛野兽,但他沉稳的发挥,五枪射击,只见右边的黑影头上白沫飞溅,然后重重的仰面倒下。左边那只黑熊,排长金华不知扫了多少枪,拖着受伤的身体向他们冲过来,那声音充满了伤痛和仇恨。

56式半自动步枪弹仓容量是十发,金华排长显然已经用完,再次供弹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似乎有些乱了阵脚,蜷缩在石岩背面。

“砰砰砰——

“砰砰砰——

吉贝木对准冲上来的黑瞎子补开了几枪,直至子弹打完,只见那黑熊后仰翻了几圈,然后凄厉地嘶叫着踉踉跄跄地往南逃命。

往南是骆珲和石绍军的区域,那黑瞎子带着重伤逃到那里时,已是力不能起毛羽冲风之末了。骆珲和石绍军又远远的补射了几枪,那黑瞎子气绝身亡如一堆烂泥。

黑熊被击毙后,清剿队又蹲守了好几天,除了偶尔窜过的獐子狍子和野兔外,再也寻觅不到猛兽的影子。

清剿队班师回朝,黄书记在公社群众大会上表彰了吉贝木。除了奖给吉贝木两只熊掌和担任民兵副排长以外,黄书记还向县委写了封推荐信,让吉贝木到公社当了个小文书。

 

 

十八

大炼钢铁过后,国家又是什么大跃进,小队大队公社总是那么口号满天,群众总是那么斗志高昂。多大的困难都被克服,多大的指标都能完成。时间长了,许多群众都被弄得心神疲惫。

吉贝木当了公社小文书,吉贝木被安排同秘书李小婉负责木瓜人民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工作。当时,公社广播是有线喇叭,都由公社广播站统一播节目。新闻联播过后,总会播一些公社自己的内容。往往是在一句最高指示:安民告示之后,播一段会议通知或生产进度什么的。这些文字,可都是出自公社文书之笔的呵!文书可以用笔来替代劳作可以用笔写出喇叭里有声的文字。不用说这差事有多么的安逸和清闲,就单说这文书的名称,就让成天在田间地头劳作的骆珲杨五他们眼馋。

然而吉贝木对文字没有多少的基础和天赋,所以一开始他连文书是干什么都不知道。吉贝木到了公社,一个能将黑瞎子撂倒的男人却变得怯懦起来:在没人的时候,只见他背着手,看这看那,居然连广播器材和话筒都不敢大胆地去摸摸。好几次李小婉看到了那模样,暗地里笑得不敢直起身来。

“他很有天赋的,我们公社不光要生产大跃进,而且要文艺大跃进嘛!上面一直在提倡‘村村要有诗人,村村要有李白、鲁迅和聂耳’啊”,见李小婉常在自己面前笑着描述吉贝木的糗事,黄书记责成李小婉一定得教会吉贝木的文书工作。

“吉贝木还很年轻,可塑性是很大的呢!”黄书记对李小婉叮嘱道。

李小婉是位高中毕业生,丈夫肖国明在北面的一个公社里当文书。夫妻俩原是县业余文艺队的队员,李小婉擅长唱歌和播音,肖国明擅长绘画,都喜欢写些诗歌和文章,在“生产大跃进,文化紧紧跟,壁画打头阵,歌唱做先锋”大跃进运动中,他俩珠联璧合,正是文艺宣传的好搭档。结婚后,李小婉28岁就生了两个孩子。从业余队下来后,被安排到一南一北的两个公社,孩子也跟着李小婉来到木瓜公社。吉贝木偶尔听公社同事背地里说,肖国明在单位同一单身女孩纠缠不清,两人已如胶似漆的偷偷生活在一起了,但李小婉还被蒙在鼓里呢。难怪李小婉的丈夫很少到木瓜,每年来上一两次,但都是当天就急急忙忙地返回单位去了,吉贝木还认为是他工作真的很忙呢。

 李小婉性格开朗,也喜欢帮助人。对于黄书记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努力完成的。当年在文艺卫星满天飞的年代,只要到农村,在生产过程中处处都能提炼出让人振奋激越的诗歌和文学作品。当时,曾有人预言,群众文艺创作如此发展,我们的国家简直说得上是一个诗国。民间歌手和知识分子之间的界限会逐渐消泯。到那时,人人是诗人,诗为人人欣赏。这样的时代是一定会到来的。她找来好多文艺书籍,什么《处女地》啊、《红旗歌谣》啊,还将自己的诗歌剪报拿出来手把手的交给吉贝木阅读。为了让吉贝木感受诗歌的魅力,她还经常叫吉贝木有感情地朗读那些富于时代气息和激情的诗歌。

在李小婉面前,吉贝木开始显得有些不自然,但在李小婉的严格教导下,虽然他不能用很标准的普通话朗诵,但他还是渐渐的能将感情融入诗情中去。人民公社是金桥和《唱得长江水倒流》吉贝木最喜欢并且一开口就能倾情的两首诗。

在一次公社组织的文艺汇演中,吉贝木和李小婉就搭档朗诵表演了这两首诗歌:

 

《人民公社是金桥》

单干好比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互助好比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坚牢

合作社铁桥虽然好

人多车稠挤不了

人民公社是金桥

通向天堂路一条

 

《唱得长江水倒流》

如今唱歌用箩装

千箩万箩堆满仓

别看都是口头语

搬到田里变米粮

 

种田要用好锄头

唱歌要用好歌手

如今歌手人人是

唱得长江水倒流

……

黄书记亲自表扬了李小婉的成绩和吉贝木的进步,“我们就是要这样,一天干半天活,另半天搞文化,学科学,闹文化娱乐。你们要带头做个榜样,树个标兵,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然而除了朗读以外,在写作上,没有李小婉的帮助,吉贝木确实不能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李小婉也真的是极为耐心,就是新闻广播稿,每一篇都要当面为吉贝木认真地指导和修改之后,才在公社广播里播出。

记得吉贝木也曾经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试着写了一首诗歌:

三月小雨在唱歌

唾沫留给禾苗喝

五月布谷在唱歌

农民朋友栽秧乐

八月蟋蟀在唱歌

金黄稻谷满山坡

谁说木瓜风光好

社会主义好生活

吉贝木红着脸交给李小婉,李小婉一看到“唾沫”二字,便弯下身子埋头了好半天,然后抬头对他说:“诗歌倒是挺押韵的,但有些词语怎么读起来是那么的不是舒服。”

后来李小婉给他改了,但基本上都没了他原来的词语了。

 

 

 

十九

从一九六零年春季开始,和全国人民一样,吉贝木从未有经历过如此的连续旱灾之年,一年中,居然出现两百多天的旱期。木瓜河流干涸,井水干断,人畜饮水极为困难。

其实早在一年以前,全国就已经出现了大范围的特大旱灾了。报纸上开始也做了报道,1958年,1-8月,全国大面积旱灾……冀、晋、陕、甘、青与西南川、滇、黔及华南粤、桂等省区。春旱时间长,波及面广,严重影响农作物播种、生长。河北省中部、东部连续200多天无雨雪1960年,持续旱情扩大:1-9月,以北方为主的特大旱灾。上半年,北方大旱。鲁、豫、冀、晋、内蒙、甘、陕7省区大多自去秋起缺少雨雪,有些地区旱期畅达300-400天,受灾面积达2319.1万公顷,成灾1420万公顷;除西藏外,大陆各省区旱灾面积高达3812.46万公顷,为建国以来最高记录”“灾情是建国后最重的,也是近百年少有的”。

人类乱砍乱伐破坏了自然,必将遭至自然的惩罚。虽然说“出来混的,迟早得还回去”这话在这不太适用和贴切,但人类一味地向大自然索取总不能饕餮无度。

好在老天对木瓜不薄。如今木瓜也大旱袭来,就连木瓜河发源的龙井也滴水不流了,但北街马倒坎龙潭可供整个集镇四五百余户群众饮水。马倒坎龙潭与长冲龙潭是相通的,虽然龙潭水能完全保证木瓜人不会渴死,但从洞口到洞中有水的距离却又陡又深,步道湿滑,没有力气和胆量的往往只能望“水”兴叹。所以上了年纪的,如若家中没有年轻劳力,就只得用塑料壶担个十斤八斤的。看着可怜,吉贝木就曾经给行动已经不便的老孟公挑过好多次水。给莫老乔也曾挑过一次,但看到莫老乔一直黑着脸不跟他说话,吉贝木从那起再也没有主动上门帮他了。

在木瓜,饮水能够解决,但粮食的解决就没那么简单了。

常听父辈们讲,当时有吃青㭎果的,有吃狼鸡粑(蕨根做的食品)的,总觉得并不是那么的饥不择食的惨烈,现在狼鸡粑不就变成了蕨粉成了现代城市里一种时尚的美食了吗?只是后来在网上看到当时有吃观音土的,确实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但三年自然灾害,对吉贝木来说毫无影响,并且,大灾之年,吉贝木却能不时鱼肉美餐,珍馐百味,真的让人嫉妒。骆珲杨五两人就是从那时跟着吉贝木组成了撵山打猎、捞鱼捕虾三剑客。

“三个人来三条狗,三支老枪三个篓”这句话后来有些包含着对不务正业之人戏谑和嘲讽的味道,但在那几年来说,却是对贫困饥饿年代温饱幸福的另一种诠释。

作为文书,吉贝木撵山的时间十分充裕,獐子狍子山鸡野兔常有斩获。吃不了的野味,吉贝木经常会拿去周济老孟公他们。要是运气好时,他能三天两头的擒到公獐子,取下麝香,用细绳紧紧地扎住,放在衣兜里慢慢阴干。积满十来个后,就一块拿到县城里的中药店铺,绝对能换上几十块钱,为自己买件的确良衬衫和咔叽裤子,然后再给李小婉的两个小孩买上些糖食果品就高兴的回到木瓜。当然,到书店里给李小婉带上几本诗刊或诗集是必不可少的。

 

 

 

二十

往年,木瓜的五月,芳草离离,谷苗青青。此时正是人们插秧上坎,稍事休息的时候。这时候,农人们都会珍惜这短暂的时光,尽情地享受长期稼穑辛劳之后可以尽情放松与愉悦的端午节。

每到端午节,在贵州也被称为“粽子节”。这天除了合家团聚,一起享受粽子的甘美之外,更重要的是“游百病”。

端午节“游百病”,这在其他省份很少见。然而在贵州,则已成为各族人民的传统习俗了。这一天,人们会早早地吃了晚饭,等到洗了碗筷之后,举家老少纷纷走出家门,闲适地散步,充分享受初夏清淳的凉风和其乐融融的天伦,并且,长辈们传说,这“游百病”能驱赶病魔。祖先的习俗和传统并非是空穴来风,它毕竟有自然的道理。说来你有所不信,但你看看这天每家每户,门椽上倒挂着菖蒲和艾草,是那样的翠碧和洁净。嗅着它们弥漫在空气中浓郁的馨香,你便会有神清气爽,健康快乐的感觉。

可这两年,天遇大旱,天地焦燥,整个世界变得毫无一丝生气。

 

“贝木,我跟你说个媳妇崽儿。”

端午节到了,吉贝木跟老孟公带点野兔肉去,正要出门,老孟公突然跟他说了这话。说媳妇崽,在木瓜就是说媒介绍对象。

吉贝木先是惊诧得停了下来,从小到现在,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这事,他自己也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在学校读书时,龙校长挨着他教他语文,那女性的体香散发的是一种母性的关怀。在公社广播室,李小婉要是很近很近地面对着他,教他朗诵诗歌,他也只是感觉到那是一种单纯的女性的婉约和美漫,是一幅足以值得欣赏的美术作品。面对李小婉这样一个丰满而成熟的女性,跟她在一起工作、吃饭时,虽然有时心灵的最底层滋生过一丝微弱朦胧的懵懂情思,但不足以激发出他那最原始的男性冲动。而现在,封存的情窦经这老孟公一句话点燃开启,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年了——他倏地觉得自己以前的经历,就像在睡梦之中,而今睁开眼睛,蓝天白云后面,有一种莫名的未知。

“逗我玩呢——”吉贝木笑着答应。想想这老孟公行动不便,足不出户,哪里来的媳妇崽呢?许是老昏了头吧。

“我说的是真的噢。你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老孟公一脸的认真。

“我没爹没妈,无姊无兄,谁会看上我啊。”吉贝木顺着话题说,也许老孟公是感激自己罢了。

“只要你愿意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你是我从小看长大的,你是个有礼貌有德行的孩子。”老孟公虽然爱喝酒,但酒前酒后说话都不会胡言乱语。

吉贝木听得出老孟公这次说话是认真了的,他也笑着爽快的答应了。回公社时,吉贝木一路上很是纳闷,这老孟公难道是神仙土地爷,该不会像黄梅戏《天仙配》里能变出个七仙女来罢,想想在心里笑了。

“哟,小吉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都笑得合不拢嘴了。”到了广播站,李小婉发现吉贝木一脸的喜悦。

“小碗姐,哪里有什么喜事啊……”吉贝木红着脸回答,一眼扫过李小婉,只见她身着一件蓝花衬衫,衬衫下面那红色的内衣显得格外的醒目。这身装束以往李小婉常穿,吉贝木也经常看见,但今天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总是那么不自然,仿佛是自己的眼光已经玷污和亵渎了身边的美丽和纯洁。

   

老孟公确实是认真的。跟吉贝木提了说媒的话题不到两个星期,老孟公就叫人通知他去家里认认人。

吉贝木踏进屋门,老孟公就招呼他坐下。

“慧敏姨姨也在啊,什么时候回来看孟公的?”吉贝木见堂屋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孟公的女儿。

老孟公就一个女儿,本想招个女婿入赘,但那女婿没有信守承诺,有了孩子后硬是迁回隔壁县份的老家去了。女婿家家境并不甚好,兄弟姐妹特多,住的是茅草房,不知女儿是什么想法,居然能死心塌地的跟着,听说现在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开初,老孟公气得不让女儿回来,搬走后老孟公也从未去女婿家看过,成天以酒为伴,醉了清净。自从老孟公的老伴去世后,老孟公年老体衰,基本上干不了什么的农活,生活确实是大不如前。好在女儿家距离不是特别的远,慧敏也会每年过年过节回来看上一两次。所以吉贝木算是熟识。  

“慧敏,把乃朵叫过来!”老孟公对女儿说。

乃朵——过来啊—— 慧敏对着卧室里喊着。

喊了好几声,只听得卧室里有个嫩声嫩气的女孩“嗯”了几声,却不见得有人出来。

“去把乃朵叫出来!”老孟公命令女儿。

慧敏起身走进里屋,然后拉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

吉贝木看了一眼,那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应该跟自己一般大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穿着一身黛青色布依族服饰,身子苗条得似乎有些消瘦,红着脸,怯怯的站着。

“乃朵是我的外孙女,十九岁了,应该跟你一般年龄。我跟你慧敏姨说了,不是我老孟公从家里挑水出去卖,而是我觉得你吉贝木从小有德行,是不会欺负我家乃朵的。”“从家里挑水出去卖”是专指自家为自己的女儿做媒,这在木瓜不是一件让人褒奖的事,只有嫁不出去的人家才这样做。老孟公对吉贝木说。

“嗯嗯,嗯嗯——”吉贝木偷看了乃朵一眼,在心里他搜寻出“面若桃花”这个词语来,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年轻女孩,现在却蓦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对漂亮女孩如痴如醉一见倾心。他没有更多考虑,心里很高兴也很乐意。

“乃朵,吉贝木虽然从小是个孤儿,但他德性好。你妈离得远,你外公就是经常得他照顾,否则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在这里把他介绍给你呢。他现在还是公社里的文书呢。”老孟公对外孙女介绍吉贝木。

乃朵并不看吉贝木,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红着脸嘟着小嘴微笑着,眼睛盯着屋外。

见乃朵不吱声,老孟公说:“不反对,那就择个日子,收成了就把事办了吧。”

收成就是农历八月,在木瓜,办喜事一般都选择在农历十月以后。

对于婚事,吉贝木略微知晓,这结婚之前,一般都有“六礼”之仪。

木瓜历史久远,这婚姻大事自有礼仪。结婚要经过三媒六证,三回九转,当然更要六礼亨通。这“六礼”,即是探听虚实的“纳采”;互有意向的“问名”;决定诚意的“纳吉”;确定姻亲的“纳徵”;推算佳期的“请期”;最后是洞房花烛的“亲迎”。到了确定姻亲的“纳徵”时,双方亲戚相互走动,席来筵往,以致熟识。而主要的,是当事双方的少男倩女,必须履行一个义务,就是改口随对方称呼“爹娘”,不能省免。

而今天老孟公决定收成之后完婚,是否行的是布依族的礼仪呢?吉贝木不想多问,自己上无父母操持,下无姊妹相商,老孟公能全权主事,是他这辈子的造化了。

从老孟公家里出来,吉贝木刚走到公社广播站,李小婉见到他就笑着打趣道:“哟,去找媳妇崽了!老孟公家的外孙女一定长得像朵鲜花吧——

吉贝木脸一下子刷的红了起来,他很纳闷,李小婉怎么就这么快知道了。隔壁有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真不是假话,他想。

 

 

 

二十一

收成已过——其实这一年天下大旱,根本没有什么收成,就到了吉贝木大喜的日子。

乃朵家在临县的一个布衣山寨,距离木瓜有三十公里的路程,要是愿意穿过老豹山,走上十多公里的山路就到了。吉贝木从老孟公介绍乃朵之后,曾邀约骆珲杨五和几个要好的年轻人到过乃朵家二次。每次到乃朵家,乃朵倒了杯进门茶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每次吃饭时,乃朵的父亲除了客气几句的话以外,只是一味的喝酒,几乎所有该说的话都是由乃朵的母亲慧敏来完成。

婚房是李小婉给吉贝木张罗和布置的,两间木板房重新修缮过,大门上贴着大大红红的喜字。房间里因为木窗的尺寸小了些,显得十分阴暗。然而李小婉从公社找来旧报纸,从楼顶到四周墙壁全都糊了两层,然后用白粉纸浆在外面,经过这么一弄,婚房立即焕然一新。李小婉让他老公肖国明画了一组梅兰菊竹水墨条幅挂上,虽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笔,但足以让吉贝木的婚房升格成为一个书香门第。

傍晚,接亲的队伍把新娘乃朵接回来了,并请了先生回了喜神,按理说就可以洞房春宵了。但乃朵是布依族,按照布依族的习俗,男女结婚当晚,新婚新郎如果近不了身,也就是不能跟新娘有夫妻的肌肤之亲,那女方可以回到娘家,直到有了身孕,才安安心心回到男方家当家过日子。吉贝木壮着胆试着拉了几次乃朵,无奈送亲来的布依族女孩特别多,总是嬉闹着把他往新房外赶,使得他整夜都未曾得手。第二天一大早,乃朵夹在送亲女孩之间溜掉了。

“吉贝木,乃朵的奶子大吗?”

“吉贝木,童子功被破了没有?”

……

吉贝木想想这婚不苗不汉接的不伦不类。乃朵走了,家又是空房一座:每每进入新房,看到红红的喜字,男人那种原始荷尔蒙不但把他侵扰得心焦火辣,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他还成为骆珲杨五他们逗趣的乐子。

结婚后,吉贝木好几次到乃朵家接乃朵,乃朵总是不言不语,每次都是找个机会溜走了,连她妈慧敏都叫不回来。

记得有一次,吉贝木到乃朵家,家里只有乃朵一人。吉贝木看到乃朵身着布依短裙,黑发飘逸,楚楚动人。乃朵虽然有些瘦弱,但那丰满的双乳散发出成熟女性的诱惑。吉贝木再也按捺不住身体里那只蹦突乱撞的野兔,他紧紧地抱住乃朵。吉贝木将手伸进乃朵的衣服里,他抚摸着她的双乳,丰腴而美妙,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触及到女性的身体。他兴奋得颤抖着。而乃朵先是一惊,然后使劲地推开吉贝木的手,然而身边这个男人气壮如牛,乃朵根本无法逃脱。乃朵几乎绝望了,朝吉贝木的臂膀上狠狠的就是一口。只见吉贝木“啊”的一声惨叫,然后松开了手,乃朵趁机逃了出去。

乃朵对吉贝木的拒绝,虽然使得吉贝木的自尊受到伤害,但吉贝木始终在心里努力的说服自己:这也许是女孩用传统的道德思想保护甚至是保守着自己的贞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乃朵用拒绝与反抗捍卫着贞烈,也捍卫着他吉贝木作为男人的尊严。然而,时隔不久,接下来的一幕却完全撕碎了吉贝木这个女人在自己心里纯洁的伪装。

在贵州,布依族最隆重的节日,应该数六月六了。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布依族山寨都会杀猪宰牛,包粽子供奉祖先。传说是,在远古的洪荒年代,布依族的先人“盘古”,在劳动中积累了栽培水稻的经验,年年丰收,后来他与龙王的女儿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新横。一次儿子冒犯了母亲,龙女一气之下,返回龙宫,再不回来。“盘古”没有办法,只好再娶。后来,盘古一年的农历六月六日死去,新横从此遭到继母虐待,几乎被害。他忍无可忍,便上天控告继母,并发誓要毁掉她栽培的水稻秧苗,继母知道后,万分后悔,终于与新横和好,并于每年六月六日,盘古逝世这天,杀猪宰鸭,做粑粑、供祭盘古,布依族群众因此每年农历六月六日都举行祭盘古,供祖先的活动,以示子孙延续、五谷丰收,年复一年,就形成了这个民族节日。

六月六这天,家家户户采购节日用品,包煮各式各色粽子。男女青年谈情说爱,选择意中人。木瓜周边,最热闹的要数西面鼓扬的“六月桥”和南面的“老鹰坡”了,这都是年轻人集会的天堂。“六月桥”和“老鹰坡”主题虽然都是情和爱,但却各有各的表现形式。鼓扬的“六月桥”以对歌寻伴为主,而“老鹰坡”却以丢花包著称。最有趣的要数丢花包了,花包是用各种彩色花布做成形似枕头,内装米糠、小豆或棉花籽。花包的边沿缀有花边和“耍须”。丢花包时,男女青年各站一边,相距数米,互相投掷。如果小伙子将花包向自己心仪的人投掷,姑娘如果也对对方心存爱意,便会迅速拾起,并会找机会向对方送一件手绢啊戒指啊或者手镯啊的作礼物,所送之物,被视为爱情的信物,小伙子将保存到双方结合之日 

自结婚起,日子已有半年多了,用骆珲杨五他们的话说,吉贝木是“连老婆的咪咪都没好好的摸过”。从那次偷偷抱了一次后,乃朵更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使得吉贝木更加难以近身,甚至连照面都极为困难。

“抬也要把老婆抬回来!”乃朵行的是布依族婚礼,但婚事久拖不决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六月六这天,骆珲杨五他们终于要为吉贝木出头了。

于是,十多个年轻人拽着吉贝木,穿过老豹山,径直往乃朵家要人去了。

到了乃朵家,吉贝木问丈母娘乃朵哪去了,丈母娘拿出两提粽子招待骆珲他们,摇摇头说,“我还以为跟你当家去了呢!”

午饭过后,仍然不见乃朵回来。

有人提议:“上老鹰坡找去。”

老鹰坡距离不远,在乃朵家就能依稀看到山野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老鹰坡上,乃朵是石满幺首先发现的,要不是亲眼所见,吉贝木此生不会三观尽毁:乃朵跟一个年轻男子在一丛野草兜里相互紧紧地抱着,那男子吻着乃朵,右手在乃朵的双乳间尽情的揉捏着。而乃朵,无数次拒绝着自己男人的亲热,此时却闭着眼,发出轻轻的呻吟,仿佛正在享受这人间至乐至美的情爱。

“搞死那男的!”有人大喝道,随着大伙儿一拥而上,只听到一声声惨烈的求饶。要知道,石绍军、石满幺、杨五都是清剿队的成员啊。

乃朵看到是吉贝木他们,先是惊慌失措,满眼显露出惊恐羞辱的目光。看到那男子被打得满口鲜血,便不顾一切的扑过来,高声的呼道:

“我错了——别打了——

“我错了——别打了——

见众人还在继续拳打脚踢,乃朵回过身来,跪着拉着吉贝木的手哀求道:

“吉贝木,是我错了——求你别打了——

“吉贝木,是我错了——求你别打了——

……

“住手!都别打了!”吉贝木大声阻止道,然后将乃朵的手使劲一甩,命令道:

“走啊!”然后头也不回地回木瓜了。

 

吉贝木一路上一声不吭地回到木瓜。暮色降临,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的走进广播站,骆珲杨五们都知道,这时候吉贝木不希望得到任何的安抚和宽慰。

走进广播室,吉贝木再也忍不住泪水,伏在播音台上痛哭失声。此时,各种委屈和羞辱、嘲讽和埋怨、奚落和同情,以及各种伤心和痛楚统统都汇集在一起,汇集成一片浩瀚汹涌的大海,将他的自尊和信念之舟狠狠地吞噬堙没。

“眼泪不属于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李小婉走进了广播室,用手抚摸着他的头。

吉贝木抬起头,看着李小婉,伤心的抽噎着。

“男人选择的不是眼泪,是坚强,是征服——”李小婉看着吉贝木,真诚地说。

吉贝木听了,眼泪又是唰唰的往下流。他站起来,抱住李小婉,用脸伏在她的怀里,犹如漂泊颠簸的一叶孤舟,在无尽的随波逐流之后,终于被一个巨浪推上岸边,搁浅才是漫无目的的自由过后的真实。

他突然觉得,抱着李小婉,他才真正的抱住了真实。他疯狂的吻着李小婉的嘴唇、吻着她的脸庞、吻着她丰腴的双峰;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乳房、她的全身……此时,他感觉到,世界在这里才变得不痴妄也不虚幻,没有谎言也没有欺骗……

 

 

 

二十二

那夜,吉贝木成了真正的男人。事后,他却开始埋怨自己的冲动和猥琐起来,这虽然是正常的男人们都会犯的错误。然而,每次跟李小婉独处的时候,他都会情不自禁的同她缠绵悱恻,只有在李小婉身上,他才真实的体会到一个男人的自尊和男人的真谛。

李小婉并非是一个随性而无原则的女人,她率真而善良,于工作认真严谨,于家庭唯守和谐。关于丈夫肖国明的那点破事,她李小婉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和孩子的幸福而忍辱负重罢了。对于吉贝木,她可以把他当孩子,可以把他当兄弟,可以把他当同事,也可以把他当男人。她倾心接受吉贝木,并非是他经常对自己和孩子生活上的周济和照顾,也并非是她对其情感遭受重创的抚慰和同情,更不是她因为被丈夫背叛而在他身上寻找报复的方式和目的。她接受吉贝木,是因为他在自己眼里,年轻单纯、乐观勤奋,对生活平和而诚恳,对世界实诚而透明,没有一点儿污浊的市侩气息。

此后,他一如既往地撵山打猎,为李小婉和她的孩子改善生活;他坚持为李小婉购买诗刊书籍,偶尔会跟她买上一件时尚的外衣或者一只好看的手镯。他们在一起工作,也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倾情享受着人间男女至美的情爱和欢愉,没有功利,也没有阴谋。所有这些,都不是他刻意的投其所好和恶意的占有,而是他在心里把自己完完全全融入了李小婉的生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李小婉严格意义上的丈夫和男人。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一九六五年李小婉调回肖国明身边才结束。至于调动的原因和理由,李小婉简单的跟吉贝木说过,“肖国明的领导说,我不调过去挨近着他,他就完了。”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李小婉深情地流了泪,最后出门时,她在吉贝木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吉,你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生活了——”她说。

 

 

 

二十三

李小婉走后,吉贝木的生活仍旧继续。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中国开始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复苏。在那个年代,学雷锋、学焦裕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在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时期的时代浪潮如此频繁地冲击着人们的心灵,从未有任何一个形象像雷锋和焦裕禄那样,以其强大的人格和瑰丽的人生持久地温暖着人们的心脾,也从未有种力量像铁人王进喜和农民陈永贵那样,在日复一日的岁月和时光中引发着中国人生哲学的强烈碰撞。很多人认为这是个“中国斯多葛主义”难以理喻的古旧思想的重返现象,然而,现实的中国,在当时确实是多么的需像雷锋、焦裕禄这样更多活跃的个性来冲淡堡垒一般的集体主义意志,是多么的需要壮丽的革命青春来代替那些任何讲究个人趣味的青年生活。

然而继续的生活,就像中国三年大灾难一样,彷徨与沉沦,突围与复兴,一如打不破的魔咒,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反反复复地磨砺出更加深刻的理解和容忍。

紧接着,报纸上刊载什么《五一六通知》,什么“五七指示”,说什么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领导权不在无产阶级手里,在中央和中央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一大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什么“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于是全国学生纷纷离校进行大串联,串联师生乘坐交通工具和吃饭住宿全部免费,成为很特殊的一道风景。于是什么“当权派”、“走资派”啰、什么“破四旧”啰,什么“炮轰”、“火烧”“大字报”,什么“揪斗”、“游街”“喊口号”那些“红小兵”、“红卫兵”都经历着一个特殊的激情泛滥侵略性青春的红色年代

吉贝木不是学生,虽然他永远成不了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受害者和施害者,但他也没有资格作壁上观,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单纯看客。

文化大革命一来,吉贝木的广播站就被红卫兵接管了。当时,"斗私批修"在口号丛林中拔地而起,超越群伦,成为思想领域的最高纲领。所以,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政治上来说,这是吉贝木不适应的,也是无法匹及的高度。况且,李小婉离开了,就他吉贝木的水平,公社文书和广播的工作,对于他吉贝木来说,既不投趣,也难适宜。

“我跟公社革委陈主任说过,可以安排你到食品站工作。”这是黄书记最后一次见他,之后再也没有黄书记的消息了。

“吉贝木,革委会安排你到食品站工作,那是一个重要的岗位啊。”公社革委会陈主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在县城里念完高中,属于老三届吧,能说能写,特别是写得一手标准漂亮的排笔大字,县城里几乎所有的标语和大字报都出自他的手笔。

吉贝木离开了广播站,到了公社食品站工作。

食品站,其实就是杀猪卖肉的地方,在那个年代,物资紧缺,国家未能解决农副产品供应不足问题,对家畜、家禽等向农户和农业生产单位进行派购,也就是分派交售任务。然后,交由食品站统一供应。

听我爹说,在农村,每户农户每年都会喂养两头猪,养大了要向食品站交售一头生猪完成派购任务,然后才能自留一头宰杀过年。所以,在木瓜有“养猪为过年,鸡鸭鹅蛋换油盐”的说法。

既然资源紧缺,猪肉的供应就有严格的管理规定。高危行业的工人,每人每月供应三斤,干部职工每人每月供应两斤,而像我们一般家庭,每月最多只能买上一斤,除非是有婚丧嫁娶之事,凭革委会证明可以购买二十斤左右,否则就按“投机倒把”论处。当然,平时交售一头生猪的农户,都会按规定有十斤的猪肉返销。

在木瓜食品站,并不是每天都有生猪宰杀,一个月最多是供应个四到五次的样子。我小时曾陪父亲到食品站买过猪肉。记得每到食品站供应的日子,食品站人头攒动,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大门的马路上。因此,有好多群众都是食品站大门没有打开就早早地赶到了的,因为来晚点儿排上一天的队最终捏着肉票垂头丧气空手而归的大有人在。当然也有不须排队的,像那些吃公家饭的,不排队还能购上上好的猪肉,实在让我们眼馋不已。

那时,交售派购的生猪一般有高中低三等标准,一百三十斤以下的为低标准,一百五十斤是中标准,一百八十斤以上的才算高标准。你别看重量标准只相差二三十斤,可单价却悬殊很大。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给猪仔阉割去势时,兽医叔叔弄完了会在猪仔的屁股上拍两下说,“到年三百斤”,这也许是希望喂养能顺利达到最高标准的目标与期许罢。

食品站的工作,对于吉贝木来说,比公社文书要自由和顺气得多了。从小就跟獐子狍子野兔山羊打交道的吉贝木,对野兽都能庖丁解牛,杀猪的干活自然不在话下。每每看一下肉票是几斤几两,一刀子下去,往往不会误差到五钱,所以同事给他一个绰号叫“一刀吉”。

食品站的工作可以说每星期就是那么一两天,其他时候,吉贝木和骆珲杨五照常撵山打猎,网鱼捕鸟,不亦悠闲自得。

 

 

 

二十四

自从与乃朵婚变之后,吉贝木几乎拒绝了所有人在婚姻上的帮助。对于感情而言,乃朵的出现一开始就宣告了是对吉贝木无情彻底的打击,而李小婉的出现又是对他情感创伤的治疗和抚慰。从自己的人生际遇和情感经历里,他既怀疑人生,又不自觉地努力着奋斗人生;他及恐惧爱情,却又渴望着寻找和等待爱情。

当然他不是完完全全的讳疾忌医和因噎废食,也不是彻彻底底地将自己感情的闸门紧紧拴上。在以后的日子里,吉贝木也似曾牵过许多女孩子的手,但真正地让他敞开心扉追求爱情的,是喻爽的出现。

喻爽是一九六八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从上海来到木瓜的,他们都是知青常说的老三届。那几年,全国尽然有四十万知识青年到农村和边疆安家落户。

同喻爽一同来到木瓜公社安家落户的知青有钱卫、鞠瑫、琚凌烨、庹莹莹、鄢东华和湿娜七个,三男四女,都是上海人。在乡村的群众看来,大城市里来的这些年轻人,他们既知识丰富才华横溢,又青春奔放文明热忱,他们的到来,给偏僻的乡村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城市概念和气息;他们的到来仿佛一下子拉近了现代和原始、繁华喧嚣和落后沉寂的距离。

木瓜公社有七个大队,队与对之间相隔不是太远,喻爽他们正好是一个知青被分配在一个大队点上。公社革委会陈主任考虑到知青们吃住的实际情况,决定把知青点统一安排在木瓜老衙门的木楼里。

老衙门是木瓜街上靠北的一个建筑群,一条一百余米石阶甬道缓缓上升,甬道有两米来宽,一直伸到衙门天井前的朝门尽处。因为老衙门里多年没有住人,甬道两边的石墙上长满了茂密的爬山虎,还有纠缠不清的蒾浆果藤,乍看甚是荒凉。只有从朝门外左右两边被风雨浸染青黛的石狮子和石鼓的雕像上,还能依稀看到木瓜几百年前土司衙门鼎盛威严的浮光掠影。

进入朝门,便是一个五百平见方的大院子,土司的后人都称其为衙门天井。院子全是用方正的石块拼就而成。正面是一座两层木楼,面南背北。木楼每层有四个开间,门前均有木制廊道和扶手栏杆。屋檐椽阁和门楣窗牖原来都有精细雕刻,但大多在两年前的“破四旧”中毁损了。知青来前,公社安排木工重新修补过,陈旧与崭新,精致与粗糙的生硬结合,让人一眼就能从明显的斑驳中看到,时间与人类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造成的结果显然是格格不入。

院子两边是两栋青砖厢房,格局基本上大致相同。左边原来就是公社大食堂,虽然如今大食堂解散了,但里面有锅有灶,水桶扁担,应有尽有,正适合做知青们的集体食堂。

在这群知青中,喻爽是年龄最小的,才十九岁,本来是分配到纳傍大队。从知青点到纳傍需要步行一个小时,对男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对城里来的女孩子来说,每天来回往返确实有些近乎苛刻了。后来钱卫找到陈主任主动跟喻爽换过,让喻爽留在中心点的木瓜大队。喻爽知道后一直感谢庹莹莹,因为她晓得,这主意是这个庹姐姐出的。钱卫和庹莹莹在上海就是一对恋人,钱卫对庹莹莹总是百依百顺。

第一次看见喻爽,是几个知青刚落脚老衙门的第二天。知青来了,第二天正好是杀猪供应的时候。公社革委会秘书唐建国一大早就到食品站,扔给吉贝木一张盖着公社革委会公章的肉票。

“贝木,待会给老衙门里那几个知青送几斤肉去。”以往,除了公社革委会有大会要开时,黄建国才亲自送肉票过来。他说,“陈主任吩咐,割肉时,给那些上海知青整点上好的。”

“什么知青啊。”

“什么知青,上海知青,话也不太听得懂,从昨天弄到今天,把我累死了。”

“记住噢,早点送过去,妈的我还得去给他们安排粮油柴米呢。”黄秘书说完扭头就匆匆离开了。

吉贝木割了三斤脊里肉和两斤上等的五花肉,走进老衙门院子里。当他刚踏进天井,只听到食堂里人声杂沓,笑语喧阗,一股股青烟直往外窜,然后几个青年咳嗽着带着烟雾奔了出来。

“哎哟,哎哟……”接着是一串吉贝木听不懂的上海话。吉贝木看到他们捂胸顿足,满眼是泪,心里明白了是什么回事:这群上海知青生不燃火被弄的。

以往听说旁边公社有知青刚到队上,就闹出了许多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有知青见韭菜便说是小麦,见马鞭便奇怪说是这马怎么会有第五条腿?听说更有甚者,有知青在野外内急,完事后用火麻叶擦屁股,结果哭喊着“贵州的草太野蛮了,碰都碰不得”。如今这场景,让他相信知青那些掌故脚本并非是刻意的杜撰。

见有人来,知青们就像看到救星一般,满脸堆着笑如浪涌般围上前来打招呼。

“我是给你们送猪肉来的。”吉贝木首先说明来意。

“说什么?”钱卫皱着眉头道。

“我说,我是给你们送猪肉来的,公社派我来的。”见知青们听不懂,吉贝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木瓜本地话。他放慢语速,用普通话重复说了一遍,好在他做文书时,曾跟李小婉朗诵诗歌时念过好长时间的普通话。

“啊,谢谢。”知青们异口同声。

一位姑娘上前来接过猪肉,话语轻柔地说:“大哥,能不能跟我们生火?”

吉贝木见眼前这姑娘,头上扎着两棵小辫,洁白的面容,淡红的嘴唇,那浓浓弯弯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明净清澈。她穿着一件军黄色上衣,衣服上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严肃而娇美。然而给吉贝木视觉上强烈冲击的是,女孩脖子上的那条红色围巾,简简单单的装饰,却衬托出她的纯真和妩媚。这就是第一眼的喻爽。

“做饭。”旁边的钱卫补充道。

看来,这大城市来的,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就连最起码的生活小事都无法独立解决。这生火小事,我五六岁就会了,吉贝木心里有些鄙夷又有些好笑。

吉贝木找来干柴枝条,悬架在灶膛里,火被迅速的升起来。

周围全是艳羡和赞美的目光。

吉贝木总结式的教他们:“记住了,烧火的要领是,‘横柴竖草立木花’。”

 

 

 

二十五

知青的生活其实并不像几十年过后的回忆那样充满着血色浪漫和雄壮激越。那时候,知青也必须同生产队里的农民群众一起下地劳作,一起将自己完全融入“人定胜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搞群众运动,一切为革命的狂热浪潮之中。知青们早晨起床,晚上熄灯,出工,收工都听公社广播播放的军号。下田扛着锄头,还要跟着唱着那首《我们都是向阳花》的歌曲: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儿越甜

藤儿越壮瓜儿越大

公社的青藤连万家

齐心合力种庄稼

手勤庄稼好,心齐力量大

集体经济大发展

社员心里乐开花

公社是颗红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

不管风吹和雨打

我们永远不离开她

公社的阳光照万家

千家万户志气大

家家爱公社,人人听党的话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开初下队的时候,喻爽、庹莹莹、琚凌烨和湿娜四位女知青回到点上时最喜欢唱的,就是那首毛主席《为女民兵题照》的诗词歌: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钱卫、鄢东华和鞠瑫三位喜欢接着唱的是《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mi sao la mi saol sao mi dao ruai……”,真是充满革命的浪漫主义色彩。

喻爽在知青点上的木瓜大队,路程近,下队收队都极为方便。然而就是因为便利,知青点上炊事员的任务也就自然落在她的身上,你总不能早早的回到家里,等着全部到齐了黑灯瞎火的才埋锅造饭吧。

喻爽毕竟是城里的姑娘,手上的轻巧活路不在话下,但挑水劈柴的体力活却不是她这年轻女子胜任得了的。要是从街北的小山脚水井挑一担水回到老衙门知青点,水桶满了,一担水近百斤重,她绝对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吉贝木看见,喻爽往往挑着半桶水,身体左右晃悠,步履蹒跚,使得桶里的水泼洒一路,到老衙门就只剩下桶底里的一丁点了,淘米煮饭还差得远呢。

好在吉贝木时间充裕,多年义务给老弱病残挑水也已习以为常,所以为知青挑水劈柴也渐渐的成了他的一项业余活动。

渐渐的,吉贝木跟喻爽熟识起来,他喜欢听喻爽哼的小曲,更喜欢喻爽跟他交谈时爽朗的笑声。喻爽的单纯和热情,也渐渐点燃了吉贝木心底里埋藏了多年的爱情火苗。

喻爽也喜欢跟这位农村大哥在一起,除了能帮助她操持家务以外,她能跟他学习到在城里永远学不到的一些既简单又实用的生活上的小方法和小窍门:怎么用南瓜与大米焖出喷香诱人的南瓜锅巴饭,怎么用剩米饭酿制出醇香甘甜的土甜酒;喻爽学会了怎么用嫩黄瓜叶煎鸡蛋治疗水土不服拉肚子,怎么用生姜烧热了擦穴位治疗感冒咳嗽。喻爽在他身上还学会了许多简易而又有效的土法偏方,像要是有知青打嗝了,久嗝不止,只要在舌根下放上一勺白糖,结果症状就会立竿见影地消失了;要是有人劳动时不慎崴肿了脚扭伤了腰,只要找来半斤韭菜,洗净切碎捣成韭菜膏敷上,一般连敷三次就能痊愈,这些偏方真的百试不爽。

在农村,春有春耕春种,夏有夏管夏收,秋有秋收秋耕秋播的三秋工作,冬有冬管,一年农事频繁不断。后来,特别多的突击战、大会战,出现了革命加拼命的劳动态势,运动一个接一个,任务一波接一波,让人应接不暇。特别累的时候,知青们回到点上吃饭时坐在凳子上都能睡着。他们往往吃完饭,连脚都不洗,倒在床上就能沉沉大睡,直到第二天都不想再爬起来。如此繁重的劳动,导致许多知青的身体落下了毛病。

木瓜公社的农业生产比较单一,除了种完田里的水稻以外,剩下的就是侍弄地里的高粱和玉米了。

喻爽下队后,晚上加班扯秧顺苗,白天拉绳栽插,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毕竟还是努力坚持了过来。

然而侍弄地里活就不是那么的简单了。为了高产,往往高粱和玉米都会连续的薅三道草。最折磨人的是薅第三道了:五黄六月天,贵州高温潮湿,天气无比燠热。这时候,玉米和高粱都比人高出很多,人在地里劳动,就像捂在打湿了的棉衣里晒太阳那么闷热。更难受的是,高粱和苞谷叶子像锯片一样来回地刷在手上脸上,汗水留到划口上又痒又痛,那种感受真的是有点求生不能求死不逞的折磨。

喻爽真的有些坚持不了,两边的群众已经徐徐远去,望着自己没有完成的区域(木瓜土话叫做义口),此时她多么的希望此时能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替换她帮助她完成任务,那什么条件她都能答应,包括嫁给他。

“我来薅,你坐着休息。”真的绝境之中有奇迹,吉贝木给他递过一个斗篷,牵着她到地垄上休息。

看着吉贝木的背影,喻爽流着泪哭了,这泪水里,有伤心和痛苦,有委屈和无能,有无端的嗤怪和怨恨,也有无尽的幸福和感激。

 

 

 

二十六

“我们一行七人,数你最小。来时你爸妈一直叮嘱我们,要照顾好你。可现在你这般迷糊,我们总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你替我们想想,我们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啊。”

“喻爽,难道你不回城了吗?难道你愿意生活在这只能听到青蛙和蟋蟀鸟叫的穷山村吗?”

“别把根子扎在石缝里啊!别在这山窝窝里把自己的一生给葬送了!”

……

钱卫和琚凌烨们发现了喻爽跟吉贝木的感情,全体知青一致反对。

“可我真的爱上他了。”喻爽说。

“喻爽,你要清醒些好吗?你要分清楚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爱情,你对吉贝木的感情,只是对他在劳动和物质上帮助你的感激,那不是爱情,那不值得你用一辈子的爱情和青春去报答。”

“上山下乡,我们只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没有义务来为他们相夫教子!”

就算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你在农村结婚,抱孩子,围锅台,有啥意思。想做贡献,这也太小了吧!

“作为兄长姐妹和同学,我们坚决不答应你跟吉贝木在一起!”

面对大家的阻难和责怪,喻爽很是伤心的哭了,面对现实,除了繁重的劳动和索然无味的生活以外,她确实看不到希望和未来。

白天下队劳动回到知青点后,钱卫和琚凌烨他们再也不让喻爽自由的走出老衙门了。他们要阻止这段情感的继续发展。

“他们不再让我晚上独自出门了。”白天跟吉贝木见面时,喻爽难过的说。

“我知道,这不是你心中所要的归属,要是哪一天你决定离开,我会放开手,真诚的欢送你的离去。”吉贝木是个明白人,虽然他很爱喻爽,离不开喻爽,但喻爽在他心里,像天使般纯洁。让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失去笑容和幸福,那种爱未免过于自私,那不等于是对爱的亵渎和谋杀吗?

喻爽听吉贝木这么一说,抱着吉贝木难过的哭了,她知道,吉贝木对他说出的话,看似轻松和简单,但不知他在心里承受了多么痛苦的煎熬。她吻着吉贝木,她愿天地时空就此停滞。

吉贝木拥抱着她,幸福而又痛苦,能得到喻爽真诚的青睐和爱恋,那是上苍对他这一无所有的孤儿莫大的恩赐。然而他知道,这幸福不是永远,永远的幸福将会是伴随他一生思念的惆怅与寄望。

“晚上,我都会为你留着窗。”许久,喻爽抬头对他说,眼眶都是泪水。知青们把锁给换了,连钥匙都不给她,他们要在时空上阻绝喻爽与吉贝木的联系。

人世间最难揣度和诠释的就数女孩的情感了。在女人心里,往往从大门进去的叫男人,而从窗户爬进去的,才是女人最倾心付出的爱人和情人。

不久,喻爽为他生下了吉阳。

 

然而,儿子的出生却成了喻爽和吉贝木情感的终结。

喻爽的父母听到女儿未婚生产的消息,赶到木瓜公社,大吵大闹讨说法。

“爽啊,你怎么这么糊涂,怎么没有结婚就生下别人的孩子呢?”喻爽的母亲一个劲的哭着数落。

“我们了解过了,他吉贝木从出生起就被遗弃,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父母是谁,说白了就是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他没有田地,也没有固定和体面的工作,他用什么来养活你和孩子?”

“你必须离开那个男人,他有什么出息能让你为他付出一生?”

见女儿泪眼迷离不言不语,喻爽的父亲下了决心:

“摆在你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我们回上海,要么就永远留在这山旮旯里。如果你执意跟着吉贝木那野种,我和你妈从此永远不再认你这个女儿,并且我们要告他强奸知青,破坏知青政策,让他永远在监牢里待一辈子!”

开始,喻爽认为父母是说气话吓唬她罢了。然而见女儿固执不听话,喻爽的父母真的找到公社革委会,严正要求处理吉贝木。

按政策,当地人跟知青结婚是允许的,但会增大当地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负担,况且吉贝木在木瓜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个例,既没有土地有没有真正的农民属性。而现在问题是吉贝木和喻爽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按理是可以追究吉贝木破坏知青政策的罪责判刑入狱的。好在吉贝木在木瓜人们眼里颇有口碑,公社和大队领导也对他评价不错。于是革委会陈主任出面极力斡旋,终于做通了双方的思想:喻爽跟着父母回上海并不再追究此事,孩子跟着吉贝木生活不再跟喻爽有任何联系和瓜葛。

喻爽走后,真的再也没有了消息。

一九九八年钱卫、鞠瑫和琚凌烨他们六人回访知青点时,也没向告诉吉贝木和吉阳喻爽的情况。这一年,吉阳已经三十岁了,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

 

吉贝木失去了深爱的喻爽,如今儿子又重蹈自己身世的覆辙,才两个月大的吉阳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好在木瓜住户颇多,街坊上有三四个年轻妇女还在哺乳期间,吉贝木就是抱着儿子今天东家明天西家的换着喂奶,直到吉阳半岁了,才用米浆把儿子喂长大的。

没有女人的家庭根本就不算是个家。没有女人的家,没人扫地,没人刷锅洗碗,家里没有一丝温暖;没有女人的家,再多的家什,也只不过是空空的摆设;没有女人的家,没人给孩子穿衣收拾打扮,孩子的成长显得无助可怜。

父子俩相依为命,街坊们实在看不下去吉贝木父子的孤独与清苦。街坊们不断地给吉贝木介绍对象,但一直都被他给回绝了。

后来,吉贝木选择了一个丧偶的年轻妇女结了婚,接着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吉和。

也许是石老先生一语成谶罢,在小儿子出生不满一岁时,吉贝木的女人也因沉疴病故,又给他留下长长和无尽的愁苦岁月。

眼看儿子渐渐长大,知青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木瓜,吉贝木对喻爽的思念,如同留下的照片,在无穷无尽的守候和岁月中也渐渐的褪色和淡漠了。

然而,时间是把锋利的刻刀,无论是现实的艰难凶险,抑或是生活的澎湃激越;无论王者不可一世的荣耀,抑或是败寇者心灵的痛苦煎熬,时间这把刻刀都会将所有的棱角刮削得面目全非。

 

 

 

 

 

二十七

人生不是宿命,人的穷通寿夭之于历史长河,我们只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无比平凡的微尘,如小草之于广袤的草原,像小溪之于辽阔的大海,似白云之于无垠的蓝天……毕竟,惊世骇俗者寥若星辰,大多数人,只能分享庸碌和平凡。

生活,也许思想越简单的人越能幸福。人生,看淡了,无论幸福或是不幸都只是一个经历,完全没有了重量。

渐渐的,在木瓜,人们又看到骆珲杨五吉贝木上山了。

以后的日子,吉贝木捕鸟网鱼,撵山打猎,无论白驹过隙,斗转星移,生活照常继续。

到后来,吉贝木死了,死得无怨无恨,死得淡泊平静。

吉贝木死了,就葬在皇帝坪下的擦耳岩下。下葬的那天,吉阳吉和在吉贝木的坟茔边上,打开鸟笼,把那只黑画眉放归山林。

也许,那真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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