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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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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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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声音》

大凡喜欢爬格子的人,最讨厌的当数噪音了吧。我虽然不是什么专业作家,但大大小小的几个文学会员之名以及写作的癖好,不得不驱使我在周末和教学之余,常常也索性挤些时间来舞文弄墨。因此,环境的安静就显得尤为重要。于是乎,饭点不许叫我,孩子不得在家里吵闹,电视机声音严格控制在二十分贝以内,客人上门非急事大事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由妻子全权处理就行,即便是到了深夜,妻子也绝不能提醒我早些歇息——这些都早已成为了家里不用约法三章的习惯。总的说来,在家里,我有绝对的话语权。

我的家,就静静的依偎在西南一个叫木瓜的偏僻小镇上。与城市的繁华和喧嚣相比,我的小镇完全算得上是清静自然了:鸟鸣在晨曦里随性地漂浮,暮归的水牛踢踏石板的橐橐声,可以慢慢悠悠地从小街里穿过,即便是深夜里年轻人河里钓鳝回来引出一阵汪汪的狗叫,或者是猫头鹰站在后山的古树上孤寂的哀鸣,都无不呈现出她的静谧来。加上小镇四面群山环抱,一条并不算宽的河流蜿蜒穿过,岸柳葳蕤,田畴青青她总是出奇的绿夹着出奇的静,就连四季的更替也都在无声无息中悄悄地轮回。我曾编写过《木瓜志》以其历史,我总是觉得就像她七百年的历史一样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小镇虽没有“天街小雨”和“晨钟暮鼓”的高雅景致,但她宛若一樽青瓷温润如初静谧而安详

小镇的静,让我享受了三十多个春秋的静穆和光,伴随着如斯草木山水和谐自然的生长。然而,十年前,一前一后的两个隔壁邻居冒出的声响,却使我一度感到无助和崩溃。

对门住着的是我的发小,夫妻很是恩爱,十多年来带着孩子一直在外打工。每逢过年过节时,久别重逢的喜悦与亲切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这次回家,发小就不再外出,因为孩子要上学了,总不能老是让孩子跟着飘忽不定吧。夫妻俩瞄准了小镇早餐行业的空白,添置了机器设备,开起了包子店。做包子的工序是很漫长的,晚上两点钟必须和面发酵,过了两个小时醒面之后,四点半就要接着揉面,剁馅,然后放馅捏胚,最后上屉蒸熟,所有程序总是忙到早晨五点钟才算是完成。因此,小店一开张,痛楚和失眠伴随着一同到来:机器和面的呜呜声,揉面的叽叽声和乓乓乓的剁馅声,刺耳的噪音充斥在黢黑的夜色里,让人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更不要说能静下来写点东西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都是清晨五点才得以入睡。

作为邻居,我不能依着扰民的理由去阻止发小小店的经营,正当我准备努力去适应这无法抗拒的声响时,住在后面的邻居接下来的响动,再次让我崩溃。

后面的邻居是母子俩,母亲已是耄耋之年,儿子也年过花甲,说起来也是个不幸家庭。儿子老实憨厚,小时候不幸跛了脚,家庭贫困,加之父亲死得早,更是养成了胆小自卑的性格。跟他娘俩邻里相处,除了小心翼翼,生怕大点儿声都会无意伤害到他们。邻居八几年时娶了个哑巴媳妇,生了个男孩子,但生活不到两年就被拐走了,媳妇孩子至今音信全无,娘俩为此事哭了好多年才渐渐淡忘。后来儿子跟着个亲戚学了木匠活,经常在周边做些桌椅板凳,也算是一门能够养家糊口的手艺了。母亲在八十七岁那年,不慎从木楼上摔了下来,伤了脊柱,好几天水米不进,都没了意识,我和街坊们都认为老人大去之期应该不远了。然而,老人最终还是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她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两年,那种坚强完全能让你为生命的伟大而感到惊讶,那是多么无与伦比的力量啊!我就亲眼看到老人每天痛苦的拉着床橼,努力坐起来吃饭喝水,直至坚持到能自己坐到凳子上小解和踱到院子里帮着儿子做些洗碗的活儿。后来,直到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才知道,儿子是她活下来的最大理由。

母亲瘫痪,儿子不再外出。他用积蓄买了一套木工机械,继续在家接活。小镇上唯一的木匠,厚道的做工,实在的价码,使得他有干不完的活。于是,天色蒙蒙亮,屋后木工机床便会响起,锯齿扎进木材的铮铮声,刨床铲平木板的涮涮声,榫卯镶嵌的锤击声,准时宣布你休息时间的结束,不允许有半刻迷糊赖床的痴想,绝无例外。

这一来,一前一后的机器,以不同频率和分贝的声响,从深夜到清晨无缝对接的和鸣。在开初的那段时间里,噪音搅乱了我平静恬然的生活,真让我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思绪紊乱的烦躁,无法入睡的懊恼,甚至是无从阻止的愤怒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你可知道,这声音可不是什么多声部侗族大歌那样的让人心潮澎湃。

好在我和妻子工作都在小镇上,我们可以暂住在学校分给的寝室里。寝室虽小,但不失清静。周末回家打扫下卫生,偶尔试着小住,邻居见了便会跟我们唠叨家常,仿佛久别重逢似的,好不亲热。渐渐地,我居然觉得那噪声并非那么刺耳,相反,只要你仔细的用心听,那声音里充满着生活中最美的力量和憧憬。

正当我慢慢的适应了邻居们生活的躁动时,那声音,却在去年夏季的某一天戛然而止了。

木匠身体特别健康,干活从不见累。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就没听见他工棚里的响声停过。跟他做了近五十年的邻居,真的从未见过他生过什么病。但这次,邻居木匠却突然大病了一场,并且,这场病要了母亲的性命。

他病倒的那天很突然,只见面部青紫,牙关紧闭,呼吸特别困难,颈部僵直,整个头使劲的往后仰,旁人都能听到他身体里骨头被肌肉绞索拉响的恐怖声。镇上的医生从未见过如此症状的病人,只好建议转送到县里的医院。县医院开始当着癫痫发作治疗,但在ICU里三天也未见好转,后来再与省医专家视频会诊,才确诊为破伤风感染。

做木匠活,经常被刨刀凿子或钉子木屑弄出些小伤是无法避免的,往往三两天就会结痂自愈,大不了贴上一贴创可贴就好得更快。然而,这次邻居不小心也被一只小木屑扎进右手的鱼际里,伤口很深,但小得血都未出。他像往常把木屑拔出来,毫不在意的照常干活,连创可贴都免了。三十多年都这样过了,谁知道这次摊上了这么一劫。

儿子被送进县医院,母亲担心得每日以泪洗面。她每天都向我们打听着儿子的状况,我们也每天都会宽慰老人,说木匠得的是轻病,需要在县医院多住些日子,养好了自然就回来。

老人开始很是相信,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得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消息和安慰。十多天过去,老人听不到儿子的声音,更见不着人,精神一下子颓废到了极点:老人再也吃不下饭,喝不去水,再也不会努力地坐起来,她就静静的躺在床上,不再理会邻居的疏导和安慰。看着老人紧闭的双眼和慢慢溢出的泪水,我才体会到,在此时此刻,任何不知到结果的等待相比起死亡来说都更痛苦和绝望,而生命在丧失了憧憬和希望的时候,又是显得那么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木匠在ICU待了二十多天才出来。出院回到家里,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曾经与死神进行过殊死搏斗的母亲却已离他而去。相依为命的母亲走了,他从此一蹶不振,他想此生虽不能让母亲享受儿孙绕膝的幸福,但至少能与母亲相依为命,陪着母亲让她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而如今,转瞬之间,自己与母亲就天人之隔,哪怕是希望在母亲临终前一次虔诚的叩首和一次放声的痛哭都不能做到。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见过机床被木匠打开过的声音,发小家的机器声忽然间也显得那么的微弱和孤单。

发小夫妻都是直性子,经常都为些鸡毛蒜皮大嗓门嚷着对方,偶尔还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但他俩特别勤劳,劳动起来都有使不完的劲,几年下来总是把小店经营得红红火火。开始,发小会用摩托车拉着包子馒头走村串寨叫卖,后来添置了面包车,就拉着赶乡场,生意越做越好。去年两个孩子都上了高中,和许多小镇上那些外出打工攒到钱的人们一样,为了孩子能有个优越的学习条件,发小也在县城卖了一套商品房,并把小店搬到了学校旁边。城里的生意更是兴隆,听说不到一年功夫,夫妻俩又开了两家分店呢。

我又搬回了我的老宅,对面小店的卷帘门一直紧闭着,像一条拴着的狗,蹲着露出一排咬合的犬牙严肃而无趣;屋后的小院总是显得无比的苍凉,虽然偶尔能够看到木匠晃过孤单的身影。

如今,小镇上的人仿佛越来越少,到了傍晚更是阒寂无声。小镇似乎又还回了十年前的安静,但我的心却怎么也回不到当年的宁静。相反,每当夜深人静,当我拿起笔来试着写点东西的时候,我却怀念起邻居那嘈杂的声响来,原来那些声音,律动着最真实的思想和生命。  

 

2022417日于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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