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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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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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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工夜夜想天明

谢志

从我们插场的第二年开始,一批又一批的佛山、广州知青,或自觉自愿,或受“兵团”的诱惑来到了农场,他们很快就被分派到各个橡胶生产队去。山沟里没有他们要扛的枪,也没有他们要穿的军装,只有一行行的胶树,一排排的瓦房,以及从没见过的四方锄、大粪桶、割胶刀,他们“梦中的兵团”与眼前的现实相差得太远!

 

《基度山伯爵》

这些故事因为太过悲凉与哀伤,许多年了,我都不忍心去触碰它。

有对孪生的知青姐妹,在生产队割了三、四年橡胶还未够18岁!她们将诗意的青春连同烂漫的童年,全部一点不剩地献给了橡胶林。割胶,是半夜开工的重苦力,她们是怎样熬过来的?我想,你不用去想象了,仅从她们幼嫩的年龄,就能感受得到她们的知青岁月,一定有着超乎寻常的艰难困苦。那年,“知青亭”落成典礼,我特地安排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她们。后来,这段视频几乎没有删减,全部编入了电视片里。

他割过橡胶,拉耙犁,捧过牛粪,在他豪爽义气的背后,深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冲动。他整天就看一本叫《基度山伯爵》的书,不是学习知识,陶冶情操,而是看书中沉沦冤狱的基度山,是怎样从四面都是茫茫大海的死牢里逃出来的。他每晚都去水面最阔的山塘游泳,练的是想到那边去的本领,可惜运气不好,屡渡屡败,在漫长的知青岁月里,演绎着孤苦的人生追求,可能是太过执着落下的病痛,可能是帮队里争土地与村民打架落下的伤残,又或许是回城后际遇艰难生计窘迫……四十年后我们寻找他时,他已不在人世。

那年那个没有星光的夜,特别黑,从远山流来的河水,特别凉,连日会战的两个女知青也特别疲惫,就为冲洗沉积在身心的泥尘汗水,她们从这里下去就再没上来,十七岁的人生,十七岁的美丽,随着哗哗的流水香消无影。年迈的父母向着河水呼唤女儿的名字,兵团的首长含着眼泪来为女战士送行,山风停住了脚步,橡胶林俯首哀号,知青们祈祷同伴一路走好。长眠在河岸的姐妹没有初恋,没有返城,年年盛开的胶花,沾满春的哀思夹着秋的萧瑟,飘落在她们跟前,那可是祭献给姐妹的芬芳。

 

离开时没有说再见

知青岁月,酸痛知多少?如果说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能有人不同意,然而我觉得,可能还不止。那时,虽然我们也很苦,也辛酸,也无助,也没有人用正眼瞧过我们,但说句老实话,我们的际遇,远未达到云南知青那个极端的处境,而且比在当地插队的知青还要好些。当年在石鼓公社插队的知青告诉我,他们连吃饭和居住都十分困窘,隔三岔五就到公社去要救济粮,要枋木、要砖瓦。我曾经去过陈大岭,看望在那里插队的两个同学,他们的生活紊乱而潦草,艰难且孤独;六月大忙,鸡啼起早,割禾打谷,担秧插田,晚上摸黑收工回来,累到全身散架,还要自己烧火煲食。离开时,我送给他们几斤粮票,他们很是感激,现在聚会忆起,依然唏嘘不已。

当然,我们也有“倒霉运滞”的时候,不过顶多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例如,队干部说你与女知青来往多了,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说你穿格仔衫喇叭裤留长头发,是封资修思想的表现,说你听收音机是偷听敌台广播,还会以“检查内务”为名,收缴你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抄本《一双绣花鞋》等等。如果再严重,就会给你开个“现场会”,批判你,调你到更偏僻的林段或更遥远的生产队去。

我们当中,在橡胶林割了六、七年乃至十几年橡胶的都有,夜夜披星戴月,朝朝起早摸黑,没有人怜悯过我们。场里曾下调令调整我的工作,但队里却用其他人顶替。队里有个知青,得知调动消息后,他不等队干部通知,就自己担着床板去新单位报到。黄昏时候,静悄悄地离开,没有握手,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人了,为何?他是怕被人顶替啊!当年在生产队割胶的知青,是最沉沦、最无奈,最受欺凌、最被睇小的一群落难者,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是真正的弱势群体。面对逆境,他们只能默默地承受,最微弱的反抗,就是偷懒诈肚痛有时放完假回队,回到山美路口,想到三更夜割的苦况,又悄悄掉转头往城里去……

 

胶工夜夜想天明

有个读过高中的知青,据他回忆,当年成绩还可以,好象高考志愿都填报了,离上大学仅有半步之遥了,后来去了农场,人生轨迹因此而改变。

队里有个职工叫陈天明,四十多岁,从小残疾,负责值守牛舍兼放牛,半夜因心脏病突发离世,从此牛舍无人值守,无人敢进,后来,队里说他胆子大,让他接替值守牛舍。整整三年啊,夜夜守着老牛孤灯,看拖着亮光的萤虫掠过夜空,听远山的乌鸦在悲鸣,陪伴他的只有凄然、无聊和恐惧。在一个“号树皮”(用毛笔给割面作记号,以度量耗皮)的阴雨天,胶工们都收工回去了,他孤独寂寞,愁绪满怀,回想农友天明,触景生情,顺手拿起毛笔,蘸上墨水,在凹凸不平的泥墙上,写下了四句歪歪扭扭的诗行:

阴雨绵绵盼天晴,胶工夜夜想天明;

尚使天明今日在,牛簝何以冷清清。

这首有感而发,直抒胸臆的小诗,通俗、朴素、情真,从写景到思人,寄托了知青对已故农友的哀思。诗中“天明”二字,一语双关,堪称妙句。然而,这首无聊的闲作,不知怎么传到了农场保卫科,领导说要追查此事,后来又不了了之了。当年,我还在割胶,离诗作者所在的生产队虽远,但都听说过这首诗,可见此诗在场里流传颇广。在那个无事都可以“上纲上线”的年代,这些文字,实在难得。

人生不知浪费了多少光荫,那点“墨水”也荒废得差不多了,直到有一天,有人记起诗作者是个“高材生”,才让他在教书的岗位上呆了几年。四十年后,当我们联系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十几年如一日照顾瘫痪在床的老妻,人生之多舛,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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