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
50年后,我们重回故地,走入深深的岁月,寻找散落在橡胶林的满地芳华……
有激动也有漠然
插场50周年是知青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许多地方的知青都举行了有组织、有内容、有激情的纪念活动。有人说,插场50周年聚会是绝版了,我却不以为然,插场60周年、70周年,乃至80周年依然可聚,只是人数多寡就只有天知道了。
当传呼回响在每个知青心灵的深处,久违了的农友,在电话那边听到“知青”两个字,恍如隔世,悲喜交集,多少年没听人说过“知青”了?心儿啊,不要跳得太快,血压啊,不要升得太高,良久没有说话,那是因为太过激动,我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哽咽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从远山飘来,还夹带着泥土的气味,或许是解不开的情结,又或许是想忘又忘不掉的伤痛,从记忆的深处不经意地流泄出来……
联系中,也有50年未曾谋面的人对聚会兴趣漠然。50年的时空连线,我以为,至少应该有点寒喧,有点感概吧,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我总觉得,农友一场,同饮一井水,同食一镬饭,值此机会走近见个面,聚一聚,本是一件很难得、很感慨、很高兴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当然,岁月沧桑,时过景迁,各人的想法、际遇、兴致已经迥然不同,是因为人生的道路太坎坷?是因为个人的感情太曲折?抑或是不想再回到那个伤感的地方?想到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不忍心让尘封的往事再勾起他们遥远的酸痛,更不想让这些无谓的事情,打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后来再没联系过。
50年,我们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割胶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跨过多少断崖坎头,趟过多少溪流冷水,感谢上苍,我们居然还肢体健全,精神矍铄地活着。50年,悠悠岁月,渺渺人生,境况万别,际遇迥然,有悲有喜,有苦有乐,有失有得,有爱有恨,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蹉跎、煎熬、等待,每一个知青都有一部沉长刻骨的故事,每一个知青,又因不同的经历,所以视觉、听觉、知觉、痛觉和耻感都是截然不同的,就像上面说的那样,当听到聚会的传呼,有人激动,有人漠然,有人兴奋,有人冷淡,你又怎能祈求他们的感受是相同的呢?
有情怀也有大爱
50年前,我们来了,又走了。走时,有人带走了那把浸满汗水和泪水的割胶刀,更多的人什么都没有带,却把青春留在了橡胶林……
几十年后,人们会经常看到一群群远道而来的城市老人,他们在场部照相留念,或去到偏僻的生产队,看望跟他们一样年纪的老人,寻访那些曾经朝夕相伴的橡胶树,伫立在住过的泥墙老屋前痴迷发呆……这些从城市来的老人,就是当年的知青。人心就是奇怪,几十年后,他们对那片不知说什么好的地方,又产生了深深的眷恋。
回来了,回到被我们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那一张张写满风霜布满沟壑的脸,从遥远的兵团岁月走来,从绿浪翻滚的橡胶林走来,从飘着香气的银河岸畔走来,曾经,许多高贵的镜头不肯接纳我们,但岁月里,照样有我们清晰的焦点。
回来了,回到梦中时常牵挂的地方。最是难忘那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队里黄阿姨突然肚痛要生产,十万火急啊!上任才1个月的男知青卫生员,临急受命充当“接生员”。他在几名热心女职工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人生最犹豫、最尴尬、最幸福的使命,好在上天护佑,母女平安。后来女孩取名叫青青,是知青的“青 ”,是母亲要让女儿永远记住,她的生命是知青给的。如今,青青都当妈妈了,当年的小知青,已成了大医院的专家。母女俩忽见恩人现眼前,泪飞顿作倾盆雨,被快门定格的那一瞬,记下了他们深深的情怀和人间的大爱。
有缅怀也有唏嘘
回来了,回到当年割过橡胶的林段里。斑驳的日影,穿过橡胶林金色的缝隙落到地面上,那亮光,那温度,跟50年前一样的热情似火。虽然那些胶树早已更新换代了,但用山石砌成的“大寨梯田”,还静寂地肃立在那里。我想,可能再过50年,等我们老去了,它还会屹立在这里,为一代又一代的橡胶林固土保水。我仿佛看见,那一块块沉重的山石,还有知青遗落的印痕,那一隙隙深邃的石缝,还盛满知青洒落的汗水。
“当年的知青回来了”,队里的大人小孩奔走相告,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那涂满《毛主席语录》的泥墙,那孤独的砖柱,那泛黄的横梁,还在不知疲倦地支撑着我们住过的那些老屋。忘不了,那年台风过后,老班长为我修建小伙房;忘不了,那年北风萧萧,老邻居送给我女儿小棉袄……与亲人们握着的手不愿松开,多少年了?那音容笑貌依旧在,只是离愁别绪,在泛着泪光的眼圈里不停地打转,相见时难别亦难,“收下吧,这是知青的心意”。轻轻情义,永远回报不了父老乡亲的深情厚爱。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悠扬的箫声早已飘远,窗前那盏煤油灯光亦然随风,流逝的岁月带走了许许多多的美好与忧伤,那就打开尘封的快门留个纪念吧,在泛着霉味的老屋前,在给予过滴水之恩的水井边,在时常翻阅农垦报的老队部……我们按下了快门,要将这些老旧的景致带回去告诉孩子们,这就是爷爷奶奶当年去过的地方。
青春逝去芳名在
在农场的场史室,我看见一件件披满岁月风尘的“古董 ”,一帧帧弥足珍贵的老照片,思绪又回到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青春的容颜,最高的指示,兵团的通行证,九师给知青家长的春节慰问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手风琴、灯光箱,团部电影队的放映机,军用的水壶,绿色的背包,棱形的割胶刀,开山的四方锄,等等,都被凝固在那个远去了的特殊年代。最让人激动的就是,你可以在这里看到全场500多名熟悉而又陌生的知青名字,你可以寻访到自己的芳名华彩。
有一张照片,画面是一个女知青在割胶,她穿着一身宽大的溅满胶水而变黑的军装,腰间束着皮带,脚下踏着雨鞋,头戴草帽胶灯,幼嫩的脸颊不带一丝表情,照片的左边写着两行当年最应景的文字:站在胶林望北京,誓作革命接班人。她的苗条、美丽、芳华,深藏在苍茫的林海和那身粘满胶水的军装里,没有人欣赏,没有人赞叹,更没有回头率,只有夏雨秋霜,年年相伴。
我问她:50年了,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