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
就为那一段遥远的诗缘,就为探寻那首回文诗的神秘,我去到诗作者的故乡山心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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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高城,往东北行十几里就到了曹江平山铺,左拐一箭之地就是山心村了。村边沃野延绵,蕉熟荔红,绕过羊肠的村道,见农家错落,偶有几缕炊烟漏出,飘过地堂,飘向远处的竹林……这个祥和恬静,流溢着诗情画意的小山村,便是《游观山·回文诗》作者陈天锡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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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心村民的指引下,很快就见到了诗作者的后人、陈天锡的第四代侄孙陈兆荣老先生。十八年前,因为这首《游观山·回文诗》,我曾与陈老先生有过书信来往,但一直未曾谋面。在去山心的路上,我想,如果他还健在,现在已有87岁了。见到他,我很惊喜,他果然还健康地活着。陈老先生身材瘦削,黑色长裤束一件短袖灰白色恤衫,朴素、干净、斯文,不像传统农民的装扮。他说,他还收藏着我当编辑时给他的复信,听他这样说,我很感动,心想,能将编辑的一封普通复信保存十八年的读者不多。因彼此有过隔空问候,虽已经年,但往事还留在各自的记忆里。闲聊了一阵,自然就聊到了那首著名的《游观山·回文诗》。
明清时,高州为广东下四府之首,文化底蕴深厚,文人墨客辈出。坐落在高州城西的观山,遗下众多文人墨迹,其中临江钓鱼台摩崖石刻《游观山·回文诗》最为珍贵,被誉为岭南文化的一朵奇葩,曾引起海内外古诗词专家学者的关注,包括新华通讯社在内的众多媒体,都曾报道介绍过此诗,认为此诗是回文诗中的经典,可惜摩崖石刻早已荡然无存,现在从许多文史资料里可以读到这首回文诗,但有的说作者是谁,已无从考究。
在高州观山寺玉泉井旁边,矗立着一块高及人头的诗碑,上面镌刻着这首回文诗,全诗五十六个字绕成一个“回”字,寓意回文,颇具创意。诗曰:
悠悠绿水傍林偎,日落观山四望回。
幽林古寺孤明月,冷井寒泉碧映苔。
鸥飞满浦渔舟泛,鹤伴闲亭仙客来。
游径踏花烟上走,流溪远棹一篷开。
诗碑下方的碑记是学友杨思海先生撰写,曰:“观山岩壁曾刻回文诗一首,盛赞观山之美景。此诗属通体回文,无论顺读倒读,都文意通达,音韵和谐……”据杨先生说,2011年秋,高城古诗词爱好者黎国强先生,在深圳某诗社参观,看到这首回文诗,觉得似曾相识,经仔细核对,才弄清这首诗原来是高州本土古代文人陈天锡创作的《游观山·回文诗》。为弘扬和保护本土历史文化遗产,黎国强先生便捐资镌刻了这块回文诗碑,立于寺院,让佛祖看护,供游客吟赏。
此诗用词瑰丽,结构严谨,具有强烈的回环叠咏艺术效果,给人意兴盎然的美感。全诗顺读用“灰”韵,写观山傍晚景色:明月飞鸥,渔舟唱晚,鉴江帆影,美不胜收;倒读用“尤”韵,虽然韵脚不同,但一样琅琅上口,最难得的是其意境与顺读无异,同样有“回望四山观落日”的感受,让人回味无穷。陈老先生说:“回文诗又称回形诗,回文即回覆可诵之文,回形即顺倒读意境都相同。一首好的回文诗,是既回文又回形,回文而不回形的回文诗,不是上佳的回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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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先生幼时家贫,只念过几年私塾。青年时,参加高州水库建设,当过村干部和小学民师。他年事虽高却中气流畅,聊起回文诗,就觉得是很光宗耀祖的事,兴起时,还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地吟诵起来。抽过几口水烟,提足了精神,接着又聊到了他的先人、回文诗作者陈天锡。
陈天锡(字公纯 1841年~1872年),清道光辛丑年生于农民家庭,他自小聪明,读书勤奋,15岁考茂名院试官封第一名,30岁中同治庚午科举人。他性情奔放,诗句出得很快,眼前景象,即可成诗,他的学生、清末著名书法家朱振基称他“放翁”,陈老先生直言他才太露。
陈天锡在高城读书时,流连市井百态、兴趣人文景观。有一天午后,他路过南关,见榕树下有个妇人在为孩子哺乳,脱口就吟出《过南关古榕树》:
古榕树下午阴移,坐解香衿哺亚儿。
行客任从篱外看,鸡头软肉惯胸垂。
旧时寡妇改嫁要有“清白书”,以证明自己净身出户,没有带走原夫家的财产。一日,新垌明星村寡妇李氏在家摆酒设席,请邻里数人帮她写“清白书”并担保作证,大家酒足饭饱后,你眼望我眼,推来推去,无人识写,刚好天锡探外父去到那,大家见到他来了很高兴:“公纯来了,请公纯写吧!”天锡问明情况,提笔一挥,凳未坐热就写成了《为寡妇作改嫁清白书》:
李氏女子邓氏妻,中年丧夫改嫁黎。
身价三百已领足,空手出门白发齐。
下面这首《五月初五观龙舟》,就像一幅穿越历史时空的画卷,为我们描绘了晚清时期高州府城赛龙舟的热闹场景:
争看龙舟士女忙,鉴江沿岸列红妆。
谁知屈指千秋恨,今日翻成热闹场。
陈天锡还为高城繁华的大街(现中山路)、故衣街(现南华路)、竹栏街、后街等10条街,每条街都作了10首诗,这些诗都收入其定名的《茂名竹枝词100首》里。可惜在“文革”时,他的第四代孙陈兆祥(当时是生产队队长)将那些古书、诗集、文魁匾、试卷等连同书柜都烧了,陈老先生说到这里,连连可惜。他又说,《茂名竹枝词100首》可能还有抄本流落民间,年轻时有一次随舅公走亲戚,在山美街道云径管理区良坑村见过这抄本,还在那里读了半天,想借回抄录,主人(大概是陈天锡亲戚的后人)不肯。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陈老先生还为当年没有保留下先人的诗集而懊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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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七十六岁的陈焕成老伯,是陈天锡的第三代侄孙,早年参过军,在油城供职,他的老家就在新修村道的旁边。聊起山心的文脉风水,他是滔滔不绝很感兴趣。他家后面就是陈天锡的故居遗址,地上杂草丛生,落满枯枝败叶,见者无不唏嘘,甚至不敢相信,这里曾经就是诗人夜夜挑灯刻苦攻读的地方。
往前不远处,就是十六年前重修的“举人第”,焕成老伯说,远近的人都叫它“山心大屋”。大屋的正门两边,有灰沙脱落,显得有点苍凉,但依然可以感受到这里的文气经年不散,书香缭绕。抬眼只见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仿制的匾额,匾的正中题有“文魁”两个浑厚苍劲的大字,匾的右边写着:同治九年庚午科第五十五名举人陈天锡;落款为:高州府巡道文星瑞赠。科举时代,乡试于八月举行,九月放榜,新科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七名以后称文魁,均由国家颁给20两牌坊银、顶戴衣帽和匾额。中举者通常会将匾额悬挂在住宅大门之上,以示“光耀门楣”。
人老了,就喜欢怀旧,焕成老伯也一样,将旧时的山心村画了一幅图,他打开手机将图显示给我看,只见古朴乡村,田园秀色,尽在画中。他说,以前的大屋,两边还有几间的,可惜拆了,屋后背靠青山,门前有一口大塘,一年四季,碧水悠悠,岸边绿树成荫。我说,这座大屋能出举人,原来是很有风水的。
大屋是始祖建于清朝道光年间,经历近二百年风雨沧桑,依然挺立着。大屋原来是“三搭七间过”,里面有九厅六天井二十一间房,后来子孙繁荣了,又变成了四十多间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都住满人的,近几十年,随着生活改善,大家逐渐搬出了大屋,住到外面的楼房去了,现在大屋的功能,就剩“做年例”了。如果将大屋及环境整合修缮,加入一些科举与农耕文化的元素,搞成一个乡村旅游景点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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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屋三进,高素透亮,中间有天井,两边置回廊,因为没有人居住,所以显得有些落寞冷清。最深那进设有香台,二进有一座木制朱色屏风,上面一直顶到瓦底,两边圆柱贴着一副对头嵌入“山心”二字的对联:
山居者仁星聚满堂昌后世;
心承祖德风培颖川振斯文。
头进右侧白墙上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的石刻,记录着陈氏族人重修大屋的功劳和恩德,并附录有《游观山·回文诗》和另外两首风格迥异的七律。从这些仅存于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窥见诗人深厚的写作功底。
《和乡妇归怨》是其中的一首。诗曰:
青春二八立山溪,别泪双垂五岭西。
两枕一人千里梦,三番四次伴宵鸡。
十年尺素空郎寄,百丈迥肠与妾齐。
夫在六军多九苑,对慈七夕万声啼。
吟罢此诗,我仿佛看见一个满面哀怨的乡妇,迎风而立,守望在溅满泪水的“五岭西”,盼望征夫归来,一等就是十载,如此漫长而又伤感的画面,令人潸然涕零。有战争,就有分别,就有离愁,征夫长期戍守边关,不知归期何时。透过这些悲怨的诗文,我们可以感受到战争带给人民的灾难,同时也感受到诗人对民间疾苦的深切同情。这首诗颇有唐代边塞诗的韵味,虽然少了点英雄气概的悲壮,却不乏儿女情长之凄美,一句“两枕一人千里梦”,隐喻了几多孤独、寂寞与冷清?“十年尺素,百丈迥肠”又是何等的悲凉与缠绵啊!
此诗表现手法独特别致,押入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共13个数字,就像将怨妇的离愁与情思量化在诗里一样,诗人给这些乏味的数字抺上了浓重的感情色彩,并将其串连得出神入化,情景交融,且不留一丝穿凿痕迹,吟诵起来,数字交错,层层递进,自然流畅,实乃诗林罕见之佳作。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宋·汪洙《神童诗》)。旧时的读书人,中了举,就有了做官的资格,比现在考上公务员还神气,要不当年范进中举就不会高兴到发疯。可惜天妒良贤,陈天锡的“举人酒”还未办完,中举次年便病逝了,仅有颜回之命,他的诗作少见地方志书及文献,原因是烧毁了,没流传下来,又可能是他太过短命,还未有功绩及名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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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锡离世后,他的学生感慨天妒英才,留下了许多追忆恩师的诗稿,寄托哀思。以下是其中的三首。
清末举人、省立九中(现高州中学)国文教员朱振基《题陈公纯先生遗稿》,七律,诗曰:
漱雪清词自古难,放翁以后到船山。
此中夙慧关天授,自挟商音对月弹。
疑雨香合工旖旎,浣花长律力追攀。
集中饶有风情处,神韵都非迹象间。
本地秀才曾安祥《晚步山心竹野遗址》七绝二首,诗曰:
其一:
友谊师资忆白沙,追思岁月怅人遐。
堂高八尺今何在,认识遗踪只自嗟。
其二:
课余游息趁黄昏,览眺重寻涉趣园。
竹野竹窠皆梓泽,山茶三两树空存。
人于世上,皆是匆匆过客。陈天锡的名字能让后人记住,是因为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作,那首与古城观山一样瑰丽的回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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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大屋那块石刻,我还得知山心是一个文脉传承,人才辈出的村庄,十六年前记录在上面的功绩就那么耀眼了,被中大、华师、深大、浙大、西南石油等院校录取的弟子就有二十多人。我想,近十几年考上大学的山心弟子,其数量绝对是翻倍都不止了。
离开这座远近闻名的“山心大屋”,回望金光闪闪的“文魁”匾额,我对培养出三个大学生的陈焕成老伯说,文脉,就是山心跳动的血脉,因为一个举人和一首回文诗,让这个世代农耕的小山村,积淀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其旺盛的文气,百年延绵,从未消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