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
或许,因为唐代著名诗人刘长卿的天涯落难,才让古老的潘州,在中国文学史的天空中留下了一缕绚烂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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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花催问礼人,鄱阳莺报越乡春。
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
公元760年春(唐肃宗上元元年),鄱湖水暖,满汀烟雨。在江西余干荒郊那条曲折悠长的驿道上,被贬谪为潘州南巴尉的诗人刘长卿正在孤独南行赴任。此时,被赦的李白,恰好从夜郎折返经过这里,两位大诗人在寒酸落泊中相遇,悲欢相互映照,试问,浮生中的落难文人能有多少次倾心的相遇?“干越亭”的推杯换盏,短暂一聚,为愁绪更甚几分的刘长卿带来了一丝慰藉,于是,写下了上面那首充满忧郁感慨的《将赴南巴至余干别李十二》留别诗。
李十二,即李白,因为他在叔伯兄弟间排行第十二;“江上花”、“越乡春”,指的是春景,诗人以春天的美景来衬托离别的愁绪。这首诗的大概意思是,李白啊,酒喝得差不多了吧?你的宗夫人在那边叫你上船了,鄱阳湖的春色很美丽,是为你俩送行的。唉,我们就在此地作揖分别吧,这是一场有人喜欢有人愁的相聚与离别啊!现在,只有江边的万里青山送我去贬谪之地了。
这首留别诗记录了唐代诗坛两位扛鼎人物的不同际遇,一个遇赦,一个遭贬,前程相背,令人唏嘘不已。从名气和资历上看,此时刘长卿对李白应该只有恭敬的资格,但此诗的语调明显有调侃的味道,这大概就是相熟文人之间的一种随和、大度和惺惺相惜吧,况且长卿诗友此刻落难,要流徒到遥远的南巴去,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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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文人,或因政见分歧,或因性格刚烈,或因建议太多而被贬岭南的,以韩愈、苏东坡最为出名。但最早被贬南来的却是被誉为“五言长城”的刘长卿。
刘长卿(公元709~780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进士,曾任监察御史、长州县尉等职,由于他直道为官,耿介不阿,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未烧起来,就被手下人诬以贪污钱粮而锒铛入狱。几个月后,肃宗收复二京大赦天下,刘长卿得以赦免出狱。牢狱之灾是免了,可皇帝并没有打算放过他,随即将他贬至广东任潘州南巴尉。那时潘州辖茂名、南巴、潘水三县,治所在潘州城(今高州)。南巴,在今电白麻岗一带的地方;县尉,是掌一县军事之官。在唐代,长沙以南都很荒凉,是教育经济极不发达的地方,刘长卿被贬至“蛮荒之地”的潘州,委屈之心不言而喻,一般贬至此地,政治生命也几乎可以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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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浩瀚如星海的诗人中,刘长卿可能不算是最突出的,也不算是最为人所知的,但他那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相信你一定读过。刘长卿的诗风,不像李白那样飘逸浪漫,也不像杜甫那般沉郁顿挫。他的一生,伴随着政治失意和家国离乱,所以,他的诗作,大多浸透着孤独清冷,伤感悲情色调。他的诗内容丰富,各体都有佳作。据《全唐诗话》载:长卿以诗驰声上元、宝应间。唐代散文家皇甫湜很是推崇刘长卿的作品,曾云:“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宋玉为老兵矣”。意思是说,有些人的诗,还没有刘长卿的一句,就说宋玉太老成了。
刘长卿才气过人,满腹经纶,但身有缺陷,常被诗友调侃。在江浙任职时,有一次,在乌程开元寺与诗人李嘉祐等名士畅谈诗文。当时,享誉盛名的道士才女李季兰也在场,她知道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也就是“疝气”,经常要用布兜托起肾囊,才可减少痛楚,于是跟刘长卿开起玩笑,吟了一句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 (《饮酒诗二十首》之五)。“山气”谐音“疝气”,刘长卿当即也回了一句陶渊明的诗“众鸟欣有托” (《读山海经诗十三首》之一),举座听后皆大笑,都称赞他才思敏捷。
在刘长卿的一生中,这种快乐的日子屈指可数,他一生苍凉悲戚,曾经遭遇三次兵祸,据说在开元十四年(755)他可能就已经登进士第了,但是还没等到揭榜,“安史之乱”就爆发了,功名自然就没有了。刘长卿的创作活动主要在天宝之后,他半生零落漂泊为仕途所累,动乱不堪的世道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机会,满腹惆怅,无处可诉,只好将胸中的郁闷揉进诗歌,铸就“五言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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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卿虽以五言著称,但他的七律也很出众,有人评说他的七言律诗“工绝秀绝”,接续了王维、李颀的余绪,其清空的风格、流畅的声调,更多地保持了盛唐七律的正宗风貌。刘长卿在他的许多诗作中,其目的不在描山画水,浏览风景,更多的是借景抒怀,透露郁闷,但毕竟又描写了风景,诗意而且显得十分浓厚,从下面这首《别严士元》就可以看出来:
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作者一生中曾有过两次离开苏州,一次是被贬为南巴尉时,一次是后来赴淮西鄂岳任转运使判官时。他被贬南巴是在唐肃宗至德三年初,诗末句“青袍今已误儒生”,印证了此诗作于遭贬之后,郁郁不得志之时。须知,青袍又称青衿,按唐朝的服饰制度,三品官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等。南巴尉属从九品下,正好服青。由此推断,此诗大约作于第一次被贬,即将赴南巴任职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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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卿到高州后,心境郁郁不乐,伤感之情常流露于诗中,许多诗作都是怀念故乡家园的。
如《时平后春月思归》,诗云:
一尉何曾及布衣,时平却忆卧柴扉。
故园柳色催南客,春水桃花待北归。
又如,《会赦后酬主簿所问》,诗云:
江南海北长相忆,浅水深山独掩扉。
重见太平身已老,桃源久住不能归。
家乡都已经冰雪融化了,柳色桃花正艳丽,我却还在遥远的南方。诗中的“海北”应指南巴,因为南巴远在海边。时年四十六岁的刘县尉,感叹自己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回归故乡。
由于佞臣的作梗,刘长卿北归的愿望一直不能实现,只好浪迹于潘州的山山水水之间。又是一年新春到,最是游子伤感时,刘长卿伴着古时潘州的过年风俗,写下著名的《新年作》,诗云: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
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
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又到新年,作者思乡的心情格外迫切,想到自己漂泊天涯,老居人下,不禁潸然落泪。现在,春天的脚步已走在我的前头,春天都回归了,我却不能归去,还要在南巴早晚与猿猴相依作伴,或与鉴江边的杨柳共同领受风烟侵吹。“天畔”,即是天际,形容很远的地方,可见这首诗作于南巴。这是一首风调凄清的思乡之作,诗笔灵秀宛转,意蕴深沉。全诗抒情多于写景,无限离愁,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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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奉诏从被贬地南巴内移,途经江西九江与友人聚会离别时写了这首《江州重别薛六柳八二员外》:
生涯岂料承优诏,世事空知学醉歌。
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
寄身且喜沧洲近,顾影无如白发何。
今日龙钟人共弃,愧君犹遣慎风波。
刘长卿这首诗,或委婉托讽,或直抒胸臆,或借景言情,运用多种笔墨,向友人倾诉了因犯上而遭贬谪的痛苦情怀,但语言却又不乏风流文采。
作者想到自己已垂垂老矣,心情感伤多于慰藉。诗中称美皇恩浩荡,实际是用春秋笔法,以微言而寄讽意,所以“承优诏”云云,实际是反说,愤激而已。同时,作者对朋友叮嘱,要时时留意风波险恶,也是深深的表示感谢。
之后,刘长卿被调任鄂岳转运使判官,岂料冤家路窄,大历八年(公元773年),又被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鄂岳观察使吴仲儒所诬陷,再贬睦州司马。在一个深秋的傍晚,诗人第二次迁谪经过长沙贾谊的故居,甚是感怀。贾谊,是汉文帝时著名的政论家、文学家,因被权贵中伤,谪为长沙王太傅,三年后虽被召回京城,但不得大用,抑郁而死。类似的遭遇,使刘长卿伤今怀古,感慨万千,写下了《长沙过贾谊宅》。这首堪称唐诗精品的七律,内容离不开作者伤感的迁谪生涯: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深秋时节,寂寞冷落,寒林落叶纷纷,可怜啊,不知大文豪你因何飘零至此?诗人联系到自己与贾谊遭贬的共同遭遇,让眼前的景色充满了凄凉寥落之情,感慨有用人才的命运不济,更是将自己和贾谊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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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卿被贬高州确有史料记载,但他在高州做过什么,有无政绩,呆了多久?均无从考究,但从他的《新年作》《时平后春月思归》等十多首涉及到南巴的诗作,我们可以得知,刘长卿在南巴至少呆过二三年,并不是有些史料说他实际未到过南巴任职。至晚年, 刘长卿也算大难有后福,得了个封疆大吏随州刺史的四品高官,72岁时终老于任上,后人把他的诗辑成《刘随州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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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余载之后,有一位自号川流的广东诗人,追寻刘长卿被放逐的足迹,来到麻岗南巴县城遗址,赋诗凭吊刘长卿。诗曰:
(一)
指认城壕考古墙,追寻故郡到麻岗。
三年谪宦伤心地,芳草萋萋吊夕阳。
(二)
天涯漂泊雁孤翔,雪压尤怜疏影香。
千载文光昭岭表,冥冥造物眷蛮乡。
诗人想象中的城壕古墙早被历史埋入了厚重的“南巴坡”,因耕种,因掘路,因开渠,偶有几块那时的残砖碎瓦泛起,证明这里曾经有过热闹与辉煌。走过广袤的南巴大地,听千年前护城河水汩汩流过,看萋萋芳草托起的一抺斜阳,诗人触景抒怀,为刘长卿的飘泊际遇而凄然伤感,在深沉的吟咏中,称赞刘长卿虽被遗弃在边疆蛮乡,但他那股宁折不弯的傲气,那种眷爱故乡的情怀,依然文采熠熠,光耀岭南,他那“五言长城”的瑰丽韵律和旺盛的文气,至今仍缭绕在高凉大地,鼓舞着万千学子勤奋好学,进取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