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初高中生涯,一直都在一栋老宅子里。它建于上世纪80年代,由上了年纪的红砖瓦砌成的。似乎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被时代所抛下,它坐落在城市深巷的一个拐角处,也是北方人口中常说的“厢房”,常年照不到阳光,阴暗潮湿,即使是在冬季最寒冷,阳光最明媚干净的时候也不愿向着阳靠近取暖,而是蜷缩在拐角处,独自用臂弯抱紧着自己。
在那阴冷暗淡的“厢房”里,我喜欢把时间浪费在独属我的那间小卧室的窗前,那是唯一能够得到阳光沐浴的地方,也是黑色檀木书桌的朝向。可以在静谧温和倾泻的下午时分,看着阳光落在由大理石砌成的泄满凉意的阳台上旋着足尖翩踏起舞,就这样发着呆,时光在不知觉中悄然流逝,这是在有限生命中少有的可以享受着浪费时间的时刻。偶尔,还能碰到妈妈急匆匆地赶进屋里来,手里拿着刚刚洗好的带着浓郁洗衣粉气味的床单被罩,拎起一个塑料板凳,轻盈地踩上去,踏上被阳光晒过的有些温度盈润的阳台,探出半个身子,把衣物整齐地排列挂好,急切地想抓住那还未被夕阳没收走的温暖并将它的热度吸收捕捉到衣物上。所以,每次刚刚新洗完的衣服,我总是会欢喜又贪婪地去嗅,去感受,享受着它混有洗衣粉香气与阳光独有气味饱满着我的感官。
太阳散发的金色的光一点点地旋移直至将薄暮迎来,同时一张无形的暗网,从天端撒下,缓缓侵吞着所剩无几的光,此时的光线已不足以支撑我凭借双眼去感受外界的变化,可是我仍不准备开灯,就这样在那流淌着墨水蓝的气流中,双手支在书桌上撑着面颊,凝神直勾勾坐于窗前,静待着。
每日傍晚时分,大约六点钟,故意拉着很长的音,似是港口的船只快要停靠岸时发出的喧喧鸣笛,悠远而又深长,像是早定好时的钟,不知疲倦地为这座城报时,诉说着一天的日子已然过了大半,剩下的黑暗即将席卷而来。于自然的光辉余热褪去之际,人造光源也不甘示弱地粉墨登场了。只见远处高楼里的四四方方的漆黑小窗发散出光亮,慢慢地,窗子里透出的点点小光亮汇聚起来成就了华灯初上,灯火阑珊的夜景。但我并非是为了寻找那遥远处无数黑洞洞窗口里微薄闪烁的光,也不是为了将长时间的等待付诸于一瞥只有城中夜晚才拥有的五光十色,所以,我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仿佛是怕扰乱了身边涌动的愈发浓重的墨蓝气息,又仿佛生怕我哪一个不小心的举动会让我久等的事物受惊般不愿露面。于是,耐着手腕处带给我的酸软,任由着墨色将最后一抹蓝也吞噬掉,我,仍在等。
一刻钟后,终于等到了那盏灯被点亮。那灯所在的那扇窗就在我住的楼房的正对面。那是一栋简约干净的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的外貌是纯白的,整栋伫立在大街的正中央,被同样的建筑紧紧拥着,那些雪白得扎眼的墙体上整整齐齐地镶嵌着一致规格的墨绿窗户,利落又大方,在阳光披在身上的时候更是显得具有少年独有的青春气息。而我所在的这红砖房不加外在粉饰,砖缝的走向以及墙壁年久的裂痕清晰可见,又落于幽暗拐角处,伤情又落寞地只能自抱着,相比之下,不免显得自惭形秽。于是,我时常趴在窗沿上,望着那雪白整洁发着呆,幻想着有一天我也可以搬进那样年轻的楼里。
年少时,打发的发呆时光总是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划走,看似无意,没留下深刻痕迹,然而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浅浅划痕在回忆的笔触下就像简笔素描一样,越描越浓。
那白楼的第六层,第三扇窗,每天总是循着规律时间被亮起,而那扇窗里的人也并不像现代人十分注重隐私,只要开了灯,就会立马把帘子拉上,免得泄露了自身的什么东西,又或者害怕被外界的声光搅得不安宁。他,总是开了灯之后,立马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拿出背包里的书本,沉浸于其中。那扇小小窗口白炽的光就这样祥和、静止地打落在他的后背上,他身后白墙上的影子也如被画在了相框中一样坐定在了桌前。
黑暗中的我,就像是捕食者,终于等到了等待许久的猎物。于是,开始了下一步行动,慢慢蹑着步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开关,似是担心我的脚步声会扰了他的学习,轻声缓而有力地摁下开关,亮着了我的窗口,便也学起他的模样来捧起书看,眉眼和心间都洋溢着满足感。而这源于长时间等待只为等到他的窗口亮起的满足感,究竟满足的是什么呢?或许,仅是因为我被他的学习时的认真态度所感染,他渐渐成为我心中的一个榜样,一个值得学习的对象,又或许,我只是单纯地对这个男孩子很好奇,好奇不在窗前端坐时的他又是怎样一副模样,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一幅画面,也怀揣着暗自猜想他是否也曾注意到有我这样一个人,窗的光亮总是随着他那扇窗的光亮而规律变化着?但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心底的痕迹愈加浓烈而坚定,让我能依照他的模样认真读书,使得沉浸书海渐渐也成为了我身后白墙上的剪影?我自己也讲不清。我们就这样点亮着各自的窗口,在窗所裱成的画框里奋笔疾书,书写着故事与可能。我也曾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才没有试图跳出画框中坐定的形象去找寻其他可能不同画面的他,去探询他是否会在小憩的间歇,像我一样在黑暗中去试着发现其他明亮着的窗里正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呢?抑或者,在寻找的过程中,他的双眼可曾停落在我所在的这扇与他遥相呼应的窗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得而知了,因为那些窗前的故事与秘密都被后来的新地方、新窗口所替代而被埋藏于黑暗之中了。上高中后,因为学校离家太远的缘故,搬去了在新城租住的楼,按理说,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我梦寐以求的新修建的雪白高楼里了,我应该感到欣喜才对,但事实上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欢喜若狂,反而多了一份寂寥和距离感。雪白的高楼,就像住进了象牙塔,高耸而孤独,目光所及之处,除却空气中无时无刻的朦胧雾感,那人造光源发散的光因着距离和雾气的缘故早已成为无人问津的模糊光点,而那些光点背后的窗口究竟是不是墨绿色的,我已然望不清了。后来被告知年少时一直住着的那所老房子就要出售了,已经有人盘下了,我的心更是空落落的。虽那老房子的阴暗潮湿我一直不喜,但那扇与我度过十年的旧窗可能从此就会少一个发呆与好奇的人儿作陪了,它会不会感到孤独与落寞?那些窗前带给我的惊喜与温暖的碎片都将会被时光的火焰烧成灰烬,抛掷在记忆的深渊。这是我所知道的它的唯一的宿命,虽难过与不舍,却也没有话语权说些什么,没有能力做着什么,只是在房屋易主之前,我最后一次独自回去了一趟老宅。那还是照旧的薄暮时分,不过年前寒冬,因久未有人居住,屋内无电无暖气供应。零下二十多度,我瑟缩在没有阳光余温的冰冷大理石窗台上,被黑暗笼罩侵蚀,靠着窗框,透过被我呼出的惨白哈气所氤氲的玻璃,望向那栋白楼的第六层,第三扇窗,望着望着,直到薄暮被幽黑阴冷取替,直至裹挟着呼啸寒风的深渊将我完全吞噬,不断地送来能划开皮肉深邃刺骨的温度,我都没能等来那扇窗的亮起。或许,那窗口也不会再亮起来了吧。而我,亦不再拥有城市里属于我的一隅空间,我和它的断了线的连接,被吹散在那个寒冬,最后停驻在那不再发亮的窗口。
坐在往日熟悉的窗沿,看着窗外的世界,倏尔发现这世界的面貌高速更新着,快得我都要不认得它了。从前的一些低矮平楼被推掉,为更多的高楼大厦替代,大厦安装的窗密密麻麻的,看着像无数黑洞洞的眼睛似的,让人头皮发麻,双眼发憷。大大小小的窗发出的光亮让这座城变成了一座真正的“不夜城”,光亮从远处照射到我的窗前只剩下了余烬,翻滚跳跃着,使尽了浑身解数,却怎样都没能点燃我眼底里的暗淡无光。或尔,很快,面前的这扇窗也会找不见的吧,或许五年,或者十年,或更长,若我再次回到这里,可能再见的就是我心底里曾真正喜欢过的干净扎眼的雪白墙体和遍布着数不清的整齐绿色小窗吧,而它们经历过的岁月风霜延展开一条条细缝,那些深处都潜藏着我一个已不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