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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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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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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的王姨

我们小区的户型不知出自哪位设计师之手,东西两户还可以,但采光不好。最悲催的是中间户,既无光可采又无风进来。如果是夏天,简直像生活在蒸笼里,烦闷、枯燥,说不出的难受。想让房间透风,必须把门打开,但如此一来,客厅连同餐厅就会被路过的邻居一览无余,毫无隐私可言。据说,当初规划时是两户,后来开发商硬是多搞出一户,而且还顺利通过验收。

某年夏天清晨,跑步回家的我路过中间户,很自然的那么一扭头,瞥见了仅穿着一条内裤的男主人。此时我想起了那句经典的话,“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中间那户的女主人是一位老师,女儿读三年级。每天晚饭后和早饭前我都能听见她那河东狮吼般的叫嚷声:

“你早干什么去了,作业还没写完。走吧走吧,不写了,等着罚站。快要迟到了。

“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做,上课干嘛了?气死我了……”

之后便是孩子的哭声、摔东西声、叫嚷声、摔门声、高跟鞋下楼声。

以此足以判断房子的隔音效果多么差。

半年后,他们住得实在不爽,搬回老房子,吉房出租的信息出现在中介公司的广告栏里。于是,三年之内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租客,一群经常半夜唱着歌吹着口哨撒着酒欢回来的年轻人,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小情侣,两位上了年纪、满头白发的老人……形形色色的租客或者说是过客成为我的邻居。每次我回家时看见染着红、灰、黄色头发、打着耳眼、戴着大金链子甚至纹着身的年轻人在家门口转悠,我就会全身紧张,恨不能立刻马上在家门口安装监控。当我这边买来监控时,那些年轻人早已无影无踪。

在房子空闲了半年后,突然搬来一家三口外加一位老人。小两口很年轻,三十岁左右,见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那孩子甚是可爱,刚满三岁,名字叫果果。每天小脸白白嫩嫩,穿衣服也很干净,头上戴着三四个各种颜色的小发卡,像个漂亮的洋娃娃。无论见了谁,都会主动地喊“爷爷好”、“奶奶好”、“阿姨好”……很讨人喜欢。

老人六十岁左右,非常朴实,见谁都笑,和蔼可亲。头发黑白相间,脸上布满皱纹,脸色有些暗黄,看上去精神还算可以。他们虽然各有特点,但共同点是极瘦。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怎么吃都不胖。瘦得让那些喝凉水都长肉的人羡慕且嫉妒。

我自认为,他们也会像前几位租客那样高兴地搬来失望地搬走。可事实恰恰相反,他们住得十分踏实,每天路过那扇半开半掩的门时,总能听见老人的说话声、孩子稚嫩的歌声以及年轻人爽朗的笑声。想起之前的各种遭杂声(叫骂声、摔东西声、哭声等等),这才是一个家里应该拥有的声音。

我每天早晚出门偶尔会遇见这一老一小,随之而来的就是清脆而稚嫩的一声“阿姨好”传至耳边,那声音既甜又美。我有时候心情不好,遇到小嘴像抹了蜜的她,烦恼立刻消失了。为了感谢孩子,我时常给她一些巧克力、糖果等。每次给她时,她一边说着“我妈妈不让我吃零食”,一边从我手中抓起零食,机灵的小眼睛转来转去,超级可爱。

时间一长,老人偶尔会带着孩子来我家串门。彼此熟悉后,我知道了一些她的情况。她姓王,有三个儿子,夫家姓徐。住隔壁的是老三,也是她最小的儿子,王姨经常喊他“三”,不知这是小名还是按排行随便叫的,我称他小徐。

小徐平时话不多,爱笑,笑时露出前面四颗大白牙。其实也不算很白,主要因为他常年在外风吹日晒肤色变深得缘故。由于经常从事户外工作,所以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均呈古铜色,整个人的外貌与实际年龄有些不搭。

这小两口特别能干,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每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为了赶进度,加班到凌晨三四点。凭借这种玩命的干劲,三年之后,他们在这座物价飞涨、楼价飘红的城市里买了车,买下这套房。老人专门来照顾孩子,她已经带大了老大、老二家几个孩子,如今是第五个。她说,自从回来后,一直当孩子王。

王姨所说的回来,是指回到这座小城。十六年前,王姨和丈夫也就是老徐为了摆脱贫穷,携三个孩子去另外一座城市谋生。在那里,他们听从一远房亲戚的建议,对粮油市场进行一番考察,因为老徐之前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决定从事这个行业。

刚开始起步时,为了赢得口碑,他们薄利多销。单看王姨那薄薄的嘴唇就知道能说会道,适合做生意。热情是她的另一大特点,许多顾客来过一次,便成为回头客。

老徐给人的感觉诚实可靠,来人如果是男人,他会笑眯眯地递上一根烟;如果是女人,他会递上一个塑料袋。他们所有商品的价格不仅低于其他家,而且质量也好。

起初,那些同行们谁也没有把王姨的店放在眼里,因为在此之前换了四位店主,开了关,关了开。大家认定那里风水不好,谁开谁倒霉。

同时他们一致认为,“这家店开不到半年准关门”。所以王姨的店,从刚开始装修到后来开业,被周围其他几家当成一个笑话,大家看着他们哪天关门。

第一年,来王姨店里的顾客寥寥无几;

第二年,情况好一点,人比之前多了;

第三年,情况越来越好,人越来越多;

……

这可惹怒了那些同行,他们眼睁睁看着之前的客户与自己擦肩而过,鼓了别人的腰包,嫉妒之火熊熊燃烧。

第四年,他们开始出谋划策,驱赶王姨家的店。于是便有了那顿让王姨以及所有参与者终生难忘的晚餐。后来,王姨逢人便说,如果我当时在场,一定不会发生那场血案。

五六位大男人推盏举杯,你吼我嚷,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开始你一语我一言纷纷劝老徐回老家该干嘛干嘛,不要挤在这里凑热闹。

对面的长脸男人笑着说:你家里还有老父亲,何苦跑这么远来和我们抢饭吃?

右边的大鼻子男人说:我看你还是走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喝西北风;

斜对面年龄稍大一点的男人调侃似地说: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

老徐彻底被激怒了,这时他才明白吃这顿饭的目的,原来这群喜皮笑脸的人全是伪装者。怒火中烧,老徐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右边那位“大鼻子”年龄和老徐差不多,长得凶神恶煞。年轻时是片区一霸,曾经因为打架在监狱呆过五年。出来后在家人地劝说下,盘下一家门面店做生意。虽然是做生意,但仍一身匪气,对顾客蛮横无理,可知生意如何。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恶狠狠地对老徐说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看着办吧。”

“我不走。”

“不走老子让你好看。”

“怕你,怕你我就不来这里了。”

……

借着酒劲,两人声音由低到高,由坐到站,由嘴到手。可气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没人劝阻,没人拉架,刚才还在一起喝酒吃菜的人走的走、看的看。结果是先拿刀子捅人的“大鼻子”倒在血泊中,他根本没想到平时毫不起眼的老徐竟然膂力过人。

由于失血过多,“大鼻子”死在了送往医院的途中。老徐因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被判有期徒刑10。那天宣判结果出来时,王姨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倒在法庭上。那年,三个孩子分别17岁、16岁、14岁。

老徐进去后,母子三人一起经营着时好时坏的生意。老大接替了老徐的采购工作,老二

负责送货,老三退学后在店里帮忙。一切在王姨的咬牙下坚持着。她的店没有关也没有搬,还在原地,只是有人时常来捣乱,生意大不如前。

维持了三年之后,老大结婚、公公生病、生意不景气这三个原因促使他们回了老家。回到家王姨张罗着为老大盖房子、娶媳妇。几年之后,王姨又操持着给老二、老三盖房、娶媳妇,然后照顾孙子孙女。如今,最小的儿子已经有了孩子,她最大的心事是等丈夫出来。

我问:“这中间您没想过改嫁?”

她既惊讶又略带羞涩地回答:“改嫁?哪能呀。老徐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才进去的,别说等他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我也愿意。”

那年冬天,我将老房子里的沙发、及完好无损舍不得卖的物件拉了回来,满满一大车。王姨看到后忙喊刚回家的小徐帮我搬东西。为了表示谢意,我请他们一家四口吃饭,这也是认识两年以来第一次在一起吃饭。

王姨怕花钱,一个劲地劝我“不用啦,别这么客气,去饭店多贵呀,在家炒两菜就行。”我嫌麻烦,而且自己的厨艺确实有待提高。坚持外出。

饭间我想要一瓶白酒,让小徐解解乏,但被王姨拒绝了。她说,自从他爸出事之后,家里再也没有人碰这种东西。无论逢年过节还是结婚生子,他们滴酒不沾。

那天,我知道了王姨的身世。她还未出生时,爹就没了。七岁那年,娘也走了。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17岁那年她在本家一位大娘的撮合下,嫁给了另外一个村子的老徐,当然那时的老徐还是小徐。这个身世让我惊讶,同时也让王姨的儿媳惊讶。看得出,此前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也许正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经历才让王姨有了今天的顽强。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王姨说过的一句话:“再苦的日子也是人过的,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说,“徐叔遇到您是他的福气,进去时孩子那么小,等出来时,他已是三个孙子三个孙女的爷爷了。什么心也不用操。

王姨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可不这样想。我想的是他在监狱里受的罪,吃的苦,哪能和幸福扯上关系。要知道许多人宁愿任性的死在外面,也不愿憋屈地活在里面。那是监狱呀,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多受罪呀。”

那次吃饭后一个月左右,王姨带着果果回老家,据说是收拾屋子,准备年货,让全家回去过年。还有一个原因,王姨想其他的孙子、孙女、邻居了。年后,王姨没再回来,留在老家,因为果果入幼儿园了。

那段时间,我刚进入一家外企,忙里忙外,经常出差,日子如流水般从指间滑过。从刚开始坐飞机的兴奋到后来三天坐两次的频繁,我和邻居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即使见上一面,也只是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四年后的某个黄昏,我和小徐一同进电梯,我突然想起王姨,忙问小徐。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然后吐出“走了”两字。

我才知道,王姨已于年前去世。鼻咽癌晚期,检查时医生说最长活不过半年,但她为了等老徐回家,多活了一年。老徐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说自己很知足。

小徐说,他妈生病那段日子还念叨起我,说我人好心善。

我瞬间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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