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绿海尚未形成之前是一大片金黄色的麦地。经过人们的一番辛苦劳作,麦子被送到该去的地方。被收割完的土地,像自然分娩后的母亲卸下了一身重担,轻松、敞亮了许多,只留下一地参差不齐的麦茬。
农民们一刻也闲不住,忙着耕地、整地,觉醒不踏实,饭吃不安稳,心里全是那片黄土地。一番忙碌后,水渠的水从北向南打着欢儿滚滚而来,与之到来的还有鱼、虾及各种微小生物。于是,大沟小沟全是水,田间地头的大路小路上随处可见水的痕迹。
几日后,大水淹没了那片黄土地宽窄不一的田埂,远远望去,天水相接,像海非海,似河非河,水面平静似一面巨大的镜子。
勤劳的人们早早起床,匆忙吃几口饭之后带着板凳和一捆稻草去拔秧苗。路上所遇左邻右舍时,通常用“灌水了吗”“整完地了吗”代替平时的“吃了吗”“喝了吗”。
育苗时要有水,拔苗时要有水,插秧时也要有水,不然怎么叫水稻呢?
秧苗地里的水经过一夜的安静清澈了许多,能一眼看到松软的泥土。但一经人们的骚扰,顿时浑浊起来。人们顾不上这些,别说在浑浊的水里,就是在稀泥里也必须干。于是脱鞋、卷裤,白的、黄的、灰黑色的光脚们在浑浊的水里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担心玻璃渣子。一般脚掌所到之处,时而松软,时而粗沙硬疙瘩块,很少中彩(被玻璃割到)。
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放下板凳和稻草,然后慢慢坐下。弯腰,伸出两手,左一把、右一把将秧苗连根拔起,拔起后要在水里“晃荡”五六次洗掉根部的泥土,但于插栽。那绿色的叶和白色的根须形成鲜明的对比。差不多时,要用稻草捆起来扔在一边,循环往复。
有时地里水大打湿了板凳,那就惨了,裤子、裤衩、内裤都是湿的,但人们不会因这等小事回家换衣服。好在那时是夏季。
饭后,大批大批滴着水的稻秧被人们装到排车、手推车、牛车或者三轮车上,运到地头,然后这一把那一把进行分散。经过人们勤劳、灵巧的双手,秧苗们换了新天地,虽然没有之前的鲜活劲,但只需一夜,它们重又恢复往日的生机与活力。我曾猜想,当它们看到眼前这个广阔的世界时,该是一种怎样的喜悦呀!
在这里,它们可以大口呼吸,用力扎根,恣意生长,尽情享受阳光和雨露,再也不像以前在空间有限的育苗地里,你挤我、我挤你,呼吸都有些困难。在这里,它们获得了重生,为了表示感谢,它们定会拼了命的吸取营养,然后疯狂生长。于是,便有了那一片碧绿光鲜、蔚为奇观的绿海。
小的时候,插秧是一件让我开心的事。因为每到此时,大人们天不亮出门,天黑才回家,满脑子都是田地里的事,无暇顾及我们。于是,我和小伙伴们一大早跑出家门,在大街上撒欢。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踢毽子、跳房子、玩泥巴、玩叠纸、捉迷藏,等等,玩法数不清。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回家。饭后继续疯玩,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炊烟从灶屋里流出来。奶奶坐在一个矮墩子上,一只手臂揽着妹妹,另一只手正往炉灶里添柴火。炉火很旺,烟雾弥漫,沸腾的热气顶着锅盖“咯咯”响个不停。疯玩了一天的我坐在柴草堆上,靠在奶奶温暖宽厚的后背上,听她哼着小曲。无数次,我就这样睡着了。
略长大一些后,插秧是一件让我头疼的事。因为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小伙伴一起满大街疯玩了,我成为家里半个劳动力。收完小麦后,赤脚插在浑浊的泥水里学习插秧。刚开始我看着他们弯着腰手指灵活的将稻秧插在地里,自认为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可我大错特错。
先是母亲教:左手握一把稻秧,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分出三至五颗秧苗,右手快速接过秧苗后大拇指、食指、中指合力将其插入泥中。母亲再三强调,苗与苗之间的间距要相等。我按照母亲所说,却总是插得歪七扭八。
后来是父亲教:忍不住过来教我。可笨拙的我依然将秧苗插得歪七扭八,不忍直视。苗与苗之间宽得能跑火车,窄得容不下一只瘦脚。为了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糟糕,我索性将插好的秧苗拔起来重插。如此,那速度像蜗牛。
终于惹怒了干活麻利、急脾气的父亲,他将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通。那声音,刺耳且洪亮,惊扰了正在干活的邻居们,他们直起腰,将各种眼神投向我,我恨不能一头钻进泥里不再出来。
这时,分散完稻秧的爷爷站在路边向我招手。跟在他后面,我们来到我家菜园地。那里有条一米多宽的水沟,爷爷给我两把稻秧。在这里插得好坏没人管,也不会挨骂,说干就干。我想象着大人们插秧苗的样子,两脚站稳,弯腰,分秧苗……过了一会我感觉两腿略有些针刺般的疼痛,于是抬右腿,看见两条食指长的水蛭踞在上面;再抬左腿,竟然有三条水蛭。
我顿时慌了,吓得“啊啊”尖叫,一边叫一边用力甩着腿。爷爷一把将我从水沟里拽上来,对着我的左右腿“啪啪啪”几巴掌。五条水蛭全部倒在地上,身子扭曲着、翻卷。
从那时开始,每逢拔秧和插秧时,我都心惊胆颤,总感觉腿上趴着水蛭。如今,生活条件好了,人们在插秧时都穿着水靴或者皮裤,一方面是防止脚踩到玻璃,另一方面是防止被水蛭咬。
不惑之年后,插秧是一件让我牵挂的事。虽然已有二十多年未再插秧,但那种记忆刻骨铭心,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近两年来有一种感觉,年龄越大,对于家乡、童年玩伴、左邻右舍甚至小时候你曾讨厌过的人越发亲切。这种亲切是发自内心的,不经任何掩饰。这种感觉,也许只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才会懂。
如今,每年插秧时节,我都会在电话里叮嘱母亲,一定要提前找插秧的人,以免晚了找不到。而母亲总说,不用担心,插秧的人想找多少有多少。
对了,你要问我那片绿海究竟多大,其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里已被政府规划为万亩良田示范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