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们搬进一个新建的小区。两幢19层高的小楼孤零零立在那里,周围是其它小区巍峨耸立的高楼。如果站在小区的院子里抬头看天,那天只有巴掌般大,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感和恐惧感向你袭来,顿时,连呼吸也沉重了。
这里住着形形色色职业各不相同的人。有憨厚朴实衣着褴褛的清洁工、有相貌堂堂戴着金丝眼镜的知识分子、有天黑了出门天亮了回来穿着让人不忍直视的高挑女孩、有大肚便便脸上一堆肥肉脖子戴着粗项链的阔绰老板,当然更多的还是普普通通早出晚归的上班族。
三个月后的某天,一直久闭不开的西户的门竟然开了,原来住进来了新邻居。看着进进出出的3个孩子我有些惊讶,没想到的是,他们比我看到的还多一个娃。老大是儿子,在外地读大一。两个女孩分别读初三和初一,最小的儿子不满3岁。2男2女,相当平衡。
每天早上和下午放学后,这个孩子入,那个孩子出,不停传来“砰砰砰”地敲门声和“是我快开门”的声音。这种现象在每年的寒暑假尤为严重。
女主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但实际年龄只有四十,一头黑色的短发,咖啡色的脸上颧骨凸出,眼角纹和法令纹牢牢的盘踞在那里。臃肿的腰部与皮包骨头的脸极不协调。身上过时且深色的衣服不常换,但很干净。
男主人四方脸,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估计一顿饭能吃三个大煎饼外加一大碗稀饭的那种。他似乎总在家里,除了偶尔接送孩子,几乎很少出门。我一直好奇他们这一大家子靠什么生活?
不知何时这位女主人被小区的人称之为“孩子最多的那个”。的确,在这个小区,他们家孩子最多。“孩子最多的那个”,脸上总荡漾着笑,无论见了谁,都极其热情地打着招呼。
“出去?”“回来了?”“吃饭了吗”……无论是看大门的老人还是照顾孩子的老人,无论是上班族还是清洁工,甚至那些人们不愿搭理的穿着极其暴露的性感女郎。
院子里原本属于绿化带的那片闲地早已被勤劳的人们开垦出来。说是绿化带,其实里面不过种了屈指可数且几近枯萎的冬青和刺松,倒是一些低矮的杂草长势良好。
“孩子最多的那个”曾经对我说过,种这些东西干什么,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不如种些菜。几日后,她就把那几棵半死不活的冬青以及杂草连根拔起,在里面种上了小油菜、辣椒、香菜、大葱等。
在她的带动下,无事可做的人们扛起锄头,也占上一块据为己有。于是,这家东一块,那家西一块,从楼上往下看,大圈挨着小圈,长方形挨着正方形,这一堆紧挨着那一堆,像极了农村不规则的菜园子。
在这些小菜园当中,那块面积最大的,就是“孩子最多的那个”的菜地。说是最大,是相比其他家而言,约五米长,四米宽。里面的油菜、辣椒、韭菜等等都卯足了劲长,跟比赛似的,绿的绿,红的红。这对于“孩子最多的那个”来说,实在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大美事。
自己吃不了的菜,她会大气的送给邻居。我多次在家门口看到一把刚割的韭菜或者一捆新鲜的油菜。为了感谢她,我也经常把家里多余的东西送给她。她再三感谢反而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同样,她也会把一些蔬菜送给中间那户邻居。但这位邻居似乎不太领情,有时菜放两三天他们进进出出熟视无睹,最后被“孩子最多的那个”拿回自己家。她一边弯腰拿菜,一边说:“扔了对可惜”。几次之后,“孩子最多的那个”再也不会把菜放在中间户门口了。
中间户是位做服装生意的大老板,烫个头最便宜的也要四百八十元,一件内衣最低二百元,内裤每条不低于五十元,D罩杯的大胸是放了硅胶的。不仅如此,那柳叶眉、高鼻梁、双眼皮都是整过的。每做完一项,女主人都会炫耀一番,小区人人皆知,只是“孩子最多的那个”是后来者有所不知而已。
某次我为孩子借课本而光顾“孩子最多的那个”的家中。那时,她在老家呆了三天。我向男主人说明来意后,他喊女儿去找课本,自己屁股未抬,继续窝在沙发一角看古典剧。
我打量了一下客厅,和“孩子最多的那个”在家时天壤之别,现在根本不像正常人家住的地方。沙发上堆满衣服、塑料袋、作业本等杂物。那三四个坏了的马扎这一个那一个,躺的满地都是。那张四方形的饭桌上,用过的碗、筷、碟摆放的乱七八糟。地板是之前房东铺过的,几乎不用擦,小儿子正在上面滚来滚去,对于他来这里也许是家中最好玩的地方了。
后来,她从老家回来时,我问她,“你家那位不做家务?”她答:“不会。”她问我,“中间那户那么有钱,怎么总是吵架?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我说,“不知道。”
的确,中间那户吵架成便饭,有时半夜吵,有时早上吵,有时下午吵,只要他们两个人在家,任何时候都会吵架。我也听到一些消息,先是中间户的女主人不检点,给男主人戴绿帽子。后来,男主人为了找平衡,也找小三小四。事情被发现后,战争自然难免。这些我没告诉“孩子最多的那个”。
我至今非常感谢她,因为一起住的三年半的时间里,她总是主动帮我们倒垃圾。这一点我很过意不去,但在她看来似乎不值得一提。每天,她下楼时会将三家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提到院子里的大垃圾筒里。
起初,中间那户女主人还说些感激的话,时间长了,感激的话也没了,似乎理所应当。某次,“孩子最多的那个”因为有急事没有扔垃圾,中间那户女主人便敲开他家的门,一脸埋怨道:“你今天怎么没扔垃圾?”
“孩子最多的那个”没有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这就下楼去扔。”于是穿着拖鞋出门专为中间户扔垃圾。
我是看不下去的,私下里对她说,“以后不要管这些垃圾,谁家的垃圾谁扔。”
“没事,没事,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弄僵了不好。”我也不便再说什么。
夏夜,人们吃过晚饭,有散步的、有带孩子玩耍的、有出来凉快的、有找人聊天的。我也带着孩子出来溜达。
看见物业经理身边围了一群看似挺牛气的男老爷们,他们商量着什么。然后这群人转身跟在物业经理后面,雄赳赳气昂昂,似乎是干一件大事。
我和小区其他人跟在后面看热闹。
突然他们停住了脚步。挺着大肚子的物业经理前面站着“孩子最多的那个”的男人。
物业经理问:“你家已经欠了……欠了两个月的物业费,再不……交,我把你们家的水闸关掉。”
男人一听,指着物业经理的鼻子破口大骂。
他这一骂不要紧,让小区人大开眼界,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这哪里是爷们,简直就是泼妇。那些原本挺牛气的跟班们见此情景默默退至一边。
“孩子最多的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想把男人拉回来,但被力大如牛的男人甩到一边,还被吼道:“这事你别管,一边去。”
物业经理原本说话就有点结巴,面对对方这嚣张气焰,更说不出话来,憋得脸红脖子粗,毫无回骂之力。原本理直气壮,后来被骂得步步后退、体无完肤,此事不了了之。
“我就欠着物业费不交,你能怎么滴?”此后,小区的人送他一个外号——“老赖”。
那次吵架之后,“孩子最多的那个”有意避开我,即使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将门前的垃圾提走扔掉。我想,她也是极要面子的人。
一个月后,物业经理悄悄关掉了他们家的水闸,因为他们家不仅拖欠物业费,连水费也不交了。刚开始,我见“孩子最多的那个”提着水桶或者端着大锅去小区东边的沿街楼的洗手间里接水,十分辛苦,便喊她来我家接水。她拒绝了。
当他们家最小的儿子上幼儿园之后,“孩子最多的那个”脱离了孩子窝,找了两份工作。早上5点送牛奶,下午2点再去一家水饺店包水饺。忙忙碌碌中,我们很少见面。
而那位人高马大的男主人依然赋闲在家,接送孩子是他的主要工作,成为名副其实的“家庭妇男”。我终于忍不住打听“家庭妇男”的事。
原来他之前在一家大型超市上班,干了14年,还混了个一官半职。超市关门后,他光荣下岗。之前住的房子也被单位收回,一家四口迫不得已在这里租房住。再找工作时,无学历、无技术的他,根本找不到像在超市里那般轻松、舒服、体面的工作。小区的人都知道,这个家多亏了“孩子最多的那个”。
再后来,他们搬家了。至于搬到何处,我不得而知。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
去年我为孩子买生日蛋糕,朋友推荐我去一家蛋糕店,说那里做的蛋糕特别好吃,老板人特别好。我按照地址找到了这家店,面积不算大,但有货架、有柜台以及制作间。3个人在制作间里忙碌着。
见我进来,那位年龄稍长者从制作间走出来,拍了拍我的胳膊,笑着对我说:“是你呀。”她戴着白色特制帽,身穿白色制作服,戴着蓝色口罩,我只是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你邻居,4个孩子,欠过两个月物业费……”没等她说完,我突然想起来了,“送青菜,帮着扔垃圾……”
因为生意太好,没聊几句她就去忙了。半个小时后我带着蛋糕以及她硬送我的一些糕点离开了。她稍胖些,脸色也更加红润了。
在路上,我突然想起来,她曾经说过,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家蛋糕店。我问为什么?她说老母亲临走前一天啥也不想吃,就想吃一口蛋糕,可惜没吃上就走了。
我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