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破旧的家属院,三幢四层小楼孤立在这座城市最繁华也最显眼的位置。家属院周围高楼林立,高档写字楼、商场超市被各种广告牌装扮得像一位贵妇,既时尚精致又不失温柔优雅。写字楼门前更是车水马龙,每天一早一晚上下班高峰期堵得水泄不通、喇叭长鸣。
晚上7点,商场超市门前的喷泉准时开喷,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白色的水柱喷涌而上,然后快速落下,再上再下。
唯独这个家属院门前,冷冷清清,偶尔会从里面慢悠悠出来一位老者,或者一位脚步匆忙的年轻人。
按说在这个寸金寸土的位置,把家属院翻新重建,由四层变四十楼,收入相当可观。但七年来,一拨又一拨的开发商光顾这里,他们量了又量,测了又测,最终还是摇着头走了。它就一直这样被孤立着,像被遗弃的孩子,无人问律。
三十年前,这是专为科级以上干部量身打造的别墅级豪华小区,住在这里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一种荣耀。他们每天在路人羡慕的眼光中进进出出,脸上泛着红晕,内心充满喜悦。那时,小区周围都是破旧的民房,如今正好颠倒过来。
后来,越来越多的原小区户主搬走了,剩下一些老人和外来的租客。老人是因为腿脚不灵便感觉住在这里挺好,搬来搬去费事得很。租客们都是年轻人,他们住在这里是因为房租低。老人羡慕那些每天来回奔波、脚步匆忙的年轻人,而年轻人羡慕那些每天能拥有大把时间聚在一起闲聊的老人。他们彼此相互羡慕。
小区的院子里阳光很少,每天中午11点左右至下午2点有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间射下来。阳光在这里弥足珍贵。人们为了晒被褥想尽一切办法,有在树与树之间扯上绳子的,有买铁制晾衣架的,五颜六色的被子、床单、被罩让人眼花缭乱。由于住的时间长,彼此熟悉,不管谁扯的绳子,不管谁家的晾衣架,今天你家晒,明天他家晒,提前说一声就行。只要天气晴朗,小区的院子里永远色彩斑斓。
我作为租客,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小区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棵碗口粗的银杏树,一年四季都透着旺盛的生命力。如今栽这棵树的人已离世多年,而树却越来越生机勃勃。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她几乎每天准时出现在巷口,坐在小板凳上,雷打不动,雨雪天气除外。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呀!我苍白的语言难以形容老人的沧桑。脸上全是皱纹,横的竖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深的浅的,纵横交错。那双深深陷下去的眼睛,空洞、浑浊、无神;那稀疏的银发,垂到耳际,白的刺眼;那双粗厚的手掌,像一把小蒲扇,皮肤像老树皮。我早上上班她在那里,下午下班她还坐在那里,好像坐在那里就是她的工作。她像在等着什么,又像在守着什么。
她很少与其他老人聊天,总是一个人静坐。偶有行人经过,她从远处一直盯着,直到背影在拐角处消失。
一个周末,我与那双空洞的眼神对视了一刻,不知为何,我决定和她聊聊。听见我和她打招呼,她有些吃惊,估计好久没人陪她说话的缘故。风吹过,银发在空中飘动着。从她口中,我知道了她的心事。
老人的家在农村,距这里约七八十里路。因为老伴是部队的转业干部,才能在这座曾经披一身金光的家属院里分到房子。尽管她在这里住了接近二十年,仍不喜欢,对这里毫无感情。她大半辈子的时光都是在农村度过的,那里有她的亲戚、朋友和邻居,有她熟悉的家乡味道。正所谓落叶归根,现在老了,她总想回到那个热闹的小村庄,特别当老伴去世后,她更加想念那里。无数次,她在梦中走进村庄,被那里的乡土气息包围着、温暖着。
对她而言,那才是她真正的家,是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但现在那个家已归大儿子所有,这也是大儿子不让她回去的原因。
老人有四个儿子,除了大儿子留在那个村庄外,其他三个儿子均沾了父亲的光,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也正因如此,大儿子怀恨在心,逢年过节从不来看望老人。
一年前其父离世,大儿子黑着脸极不情愿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其他几位弟弟、弟媳礼貌性的打着招呼,兄弟间无丝毫感情。倒是老人对大儿子的关心和爱护依然未变,像小时候那般嘘寒问暖,但大儿子爱搭不理,问五句答三句,更多的是沉默。她不怪他。
处理完老伴的后事,大儿子依黑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带我回家吧”这几个字,她憋了三天也没说出口。她知道,这是一种奢望,她回不去了。
大儿子走时,她站在巷口,佝偻着腰,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腰,呆呆地望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直至背影成为黑点。但那个背影,始终没有回头。
处理完事情之后,三个儿子也相继回了自己的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想呆在家里。所以每天坐在门口,等人、看人,她太寂寞了。
老伴走后,她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能做饭了。她的儿子们,每天按时为她做饭,做完饭后匆匆离去,忙得连一句话也不说。她天天坐在这里只想看到活物。
待老人身体越来越糟糕时,回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那个穷屋寒舍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赶都赶不走。
那些的乡里乡亲们还好吗?活着还是不在了?想起这些,心就酸了。早些年在老家时,有三五位关系特别好的姐妹,谁家做了好吃的、有稀罕物都会想着她,开心或难过时也会聚在一起唠唠嗑。可现在憋了一肚子话没人说。
其实她不知道,那三五位好姐妹走得走,病得病。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屋早被大儿子翻新成二层小楼,成为大孙子的婚房。
那天,整条巷子里只有我和老人。虽然她说得断断续续,东一句西一句,但每一句话里都透着现实的无奈。她年龄太大,不能长时间坐车。更重要的是住在老家里的大儿子一家人都不欢迎她回去,那里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仅管她的身体越来越干瘪。
后来,我搬到距这个小区很远的地方,再也没见过那位老人。只是有时在路边遇见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时,我脑海里也会闪现她的模样。同时也会打个问号,她是否已经回了老家?
前段时间,我路过那个小区,禁不住进去看了看。那棵银杏树、那一面面贴满各种颜色广告纸的墙、那几个黑得发亮的大垃圾筒,以及三三两两匆匆而过的年轻人。时隔五年,一切依旧,只是老人坐的那个地方空了。我的心也跟着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