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 姐

堂姐长我5岁，走路、做事风风火火，说话语速快、嗓门大。我印象中她没有留过长头发，总是一头短发，更未穿过裙子和高跟鞋。未出嫁前，如果只看背影，根本分辨不出她是男是女。

堂姐是苦命的。在她十二岁那年，其母亲的一场大病让她的生活更加忙碌不堪。早上天不亮起床下地干活，天黑才回家。地里的活、菜园里的活、家里的活，她样样在行。除了这些，还要照顾半身不遂的母亲。原本脾气不好的伯母加之身体的缘故，更是暴躁，经常无端发火，不知什么时候堂姐瘦弱的身板就会挨上一棍子。

堂姐有两个弟弟，大弟比她小两岁，二弟比她小三岁，对于重男轻女的伯父伯母来说，堂姐没有享受过城里孩子笔下描绘的自由快乐又幸福的童年。她的童年除了照看弟弟就是喂鸡、鸭、鹅、割草，清理满院子的动物粪便以及为家人做饭。孩子的天性会让她偶尔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而耽误了做饭，代价是被连骂三天或者狠揍一顿，这要取决于她父母当时的心情。

因为“女孩读书无用”“早晚都要嫁人”，也因为家里没钱，堂姐没有上过学。和她同龄的孩子大部分都在教室里读书写字时，堂姐正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拿着铁锨翻新土地或帮助蔬菜捉虫或把已经晒干的臭烘烘的动物粪便均匀地撒到地里。

堂姐是聪明的。在其大弟教过10以内的加减法之后，她对于100以内的加减法无师自通。大弟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两遍就学会了，而且比大弟写得好看。织毛衣、毛裤、围巾、手套，做衣服、布鞋、套棉袄、棉裤，烙煎饼、蒸馒头、包水饺……堂姐看一遍就会。村里一位具有三十年教龄的老师说，如果她能上学，成绩一定优秀。

堂姐是节俭的。一年到头，堂姐几乎不买成品衣服，她嫌贵。在集市上买几尺布料，自己裁衣自己用一台缝纫机做衣服。家里人的衣服也是如此，都是堂姐做的。

农忙时，地里、路边会掉一些麦穗和稻穗，没人在乎它们。村里一些没有地、不能干活的老人除外，他们会挎着篮子到别人家的土里或者路边捡麦穗和稻穗。同样，堂姐会把自家地里掉的稻穗和麦穗捡得干干净净。麦子和稻子脱粒时会有一些跑到路边，堂姐总会将它们收回，一颗也不浪费。

堂姐是不幸的。堂姐的婚姻大事是家里人给安排的。伯父看中了自己的大外甥，本村，方便照顾，和自己的大姐达到统一意见。双方家长同意后，我不知道堂姐对于嫁给自己的表哥这事是否心存不满，但即使不满又能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小听话、懂事的堂姐唯有认命。

婚期临近，堂姐忙着为自己做嫁衣、做喜被，然后在指定的日子里嫁了过去。堂姐婚后并不幸福，三天两头吵架，我虽然去的少，但每去一次总能听见堂姐的各种抱怨。表哥下面还有三个弟弟，每个弟弟家都有男孩，少则一个多则两个，可堂姐只为表哥生下两个女孩。 固执的堂姐为了能生男孩，结扎后依然冒着极大的风险托人找关系接上了输卵管。五年之内做过三次人流，一次是两个两胞胎，女孩；两次是单胎，女孩。三次都是为了确认男孩女孩，以至于在孕期5个多月做的手术，这对身体伤害极大，导致再也不能怀孕。

作为婆婆的亲姑，真把堂姐当成自家人，受委屈后，常把气撒到堂姐身上，说骂就骂，说吼就吼。相比之下，她对其他三个儿媳妇客气多了。对于这桩婚事，曾经有一次在我家喝酒的表哥表示了太多不满，并说那时自己已有喜欢的女朋友，但他只能听从母亲的安排。

堂姐是能干的。无论婚前还是婚后，表姐极其能干。大姑选中她做儿媳妇与这一点分不开。婚前，表姐赶集卖菜、做衣服。有一年事印象深刻。那年我13岁，堂姐16岁，我们两人骑着自行车去一个我认为很远且完全陌生的地方卖黄瓜，车后座驮着的黄瓜重我两倍。那时的我因为太矮，只会那种右腿斜插车档的骑法，所以骑得比较慢。堂姐瘦，但有活道。她骑车载着那一大筐黄瓜毫不费力，时不时停下等我。尽管我额头冒汗、大喘粗气也追不上她。

骑车4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堂姐卖完自己的一大筐，然后卖我的那筐。卖完后，已近四点左右，此时电闪雷鸣，接着下起了大雨。雨停后我们出发。原路返回时才发现这条路全是黄泥，粘在车轱辘上不下来，根本蹬不动。正常情况下沿这条路线我们要骑行4个小时，到家8点左右。目前在这种泥窝里骑行，别说4个小时，就是40个小时也难以到家。

我们只能继续使出老牛般的洪荒之力骑出小蜗牛般的速度。时而用力蹬车，时而停车用手、树枝将车轱辘里的泥清理出来，如此往复循环。夜幕即将降临时，我们在这种黄泥路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驶出的距离用眼睛都能看得到。幸亏遇到了一位老者，他帮我们指出了一条新修的铺满沙子的路，易行驶，但距离远一些。待我们终于驶出黄泥路上了新修的马路时，心里顿时敞亮了许多。那天我们仅吃了一顿早饭，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耗尽体力。那晚因为实在渴得要命，就来到堂姐的姥姥家喝水，那时已凌晨一点半，喝完水后我们倒头大睡。如果那晚堂姐没有我的拖累，她应该在天黑前能赶到家。

婚后，堂姐开始建大棚养鸡，白天黑夜住在臭气熏天的鸡棚里。养鸡不挣钱之后，她开始专养老母猪，卖小猪仔。后来查环保，堂姐不再养猪，开始去工厂干活。

没有儿子始终是堂姐的一大遗憾。不过已近知命之年的她在经历了人生许多波折之后，想开了、放下了。她说，这就是命。在我看来，在所有亲近婚姻中，拥有两个健康女儿的她算是极其幸运的。

待固执的大女儿远嫁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后，堂姐把希望寄托在小女儿身上，希望能招一位上门女婿。

前几年，为本家一位大爷爷上坟时，我们聚在大伯家等三姑及堂姐。母亲为我和妹妹准备了孝布，大娘为她的三个女儿们准备了孝布。看到堂姐手里拿着的孝布，大伯家的三堂姐说，你怪细心，早就准备好了。

堂姐说，你们都有娘给准备，我只能自己准备呀。

一屋子人脸上虽然挂着笑，可心里酸酸的。